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對荷花
話說夢玉正走到景福堂圍門後,不防裡面跑出一人碰了個滿懷,幾乎跌倒。夢玉一看,原來是巧兒,笑問道:「你慌慌張張到那兒去?」巧兒應道:「姑娘差我到六如閣對老安、老常說,佛前點上香燭,姑娘要去拜佛。」巧兒說畢,匆匆而去。
夢玉轉出卷棚走上甬道,瞧見怡安堂前兩邊欄杆上,俱是豔妝濃飾,錦簇花團,左右迴廊下,裊裊翩翩,往來絡繹。那些人瞧見大爺,用手亂招。夢玉趕忙來到簷下,見四位姨娘同各堂執事姑娘及周惠的女兒婉貞、楊華的女兒雪姐、金定的女兒美兒、陸進的女兒蓮兒等站在一堆。夢玉不知同誰說話才好。陶姨娘道:「奶奶們剛才進去,你也快去,請過安讓咱們見個面,要去介壽堂回話。老爺在介壽堂請安,快下來了。」夢玉點頭上去。
祝府的規矩每日早晚兩次請安,都在卷棚下兩邊會齊。先是夢玉夫妻三人見後,才是姨娘們同執事姑娘見太太,回話已畢,才去介壽堂請安。這是一年四季一定而不可移的規矩。此時地桂夫人才用過點心,海珠姐妹上去請安。夢玉正趕上,以此姨娘們催他進去。夢玉走進怡安堂,到裡間碧紗內,見海珠們站在兩旁。夢玉上前跪下請安,桂夫人問:「你見過鬆大叔沒有?」夢玉答道:「都已見過。」又回:「看了各位先生、師爺,各鋪的伙計也全已回拜。轉到師母家請安,師母同姐姐都說,請老太太、太太的安,一會兒姐姐就來。」桂夫人道:
「正要想著請去。怎麼師母今兒不來?」夢玉道:「要請人來看了家,才能來呢。」桂夫人點頭,吩咐:「往介壽堂去罷。」海珠等答應,三人退了出來。
姨娘們一齊進去請安,回了各人應辦的事務,應發應駁的款項,一件一件請太太示下。各人回事已畢,陶姨娘回道:「今日丫頭們公分給玉大爺洗塵,在秋水堂,叫瑞寧班進來唱幾齣戲,求太太恩典賞半天假。」桂夫人笑道:「你們也會樂,吃個啞酒兒罷,還要唱戲!」朱姨娘笑道:「明日是芳芸的生日,今兒順便替他做生日。」桂夫人點頭笑道:「准你們半天假。」李姨娘道:「素蘭病重,難以辦事。凝秀堂事務最繁,求老太太同太太恩典,調一個能乾人去才好,還要求多派一個才辦得下來。現在是老太太的大慶,事務更多。」桂夫人道:
「一會兒回老太太,必得派人才是。」眾人答應,出來伺候太太到介壽堂去。姨娘、姑娘、丫頭們跟了三四十個,就像碎錦流霞、彩雲香霧。不多會,來介壽堂。
祝筠已往承瑛堂去看兄弟。桂夫人走到簷下,值日丫頭啟簾伺候,桂夫人進去。老太太坐在紗外間,向石夫人問三老爺的病勢。桂夫人上去請過安,同石夫人見禮,問道:「三兄弟好些嗎?」祝母道:「你三妹子正在這兒說,昨晚很安靜,今兒早上歡天喜地的很有精神,還嚷著要到這兒來呢。」桂夫人笑道:「這真是老太太的福氣,佛爺保佑,從此一天一天的就好了。本來瞧著三兄弟那個樣兒,不像沒有壽的。不過是年災月晦病這一場。」祝母點頭歎道:「想是神佛可憐我這條老命,叫三小子病好也未可定。你們坐下,讓孩子們好坐。」桂、石兩夫人就在榻前對面坐下,夢玉三人坐在背後。眾丫頭各送香茶,祝母用茶已畢,姨娘、姑娘們上來請安。
祝母笑道:「婉丫頭也攪在這一堆裡,走過來我瞧瞧,今兒為什麼打扮這樣體面?」婉貞走到老太太面前,桂夫人笑道:
「他們今兒出分子呢。」祝母問:「那兒去出分子?」桂夫人答道:「他們今兒公分給夢玉洗塵,順帶著替芳芸做生日。」祝母歡喜笑道:「也不帶我出個分子,我竟不知道芳芸是今兒生日。」石夫人道:「芳芸托老太太洪福,是明日生日。因明兒是老太太的壽日,他們沒有空兒,以此挪到今兒。」祝母笑道:「他們鬼鬼祟祟的倒會熱鬧,是怎麼個公分?說給我聽聽。」陶姨娘回道:「老太太一席,老爺、太太一席,三老爺、三太太一席,都擺在承瑛堂,請老太太同老爺、太太就著三老爺去熱鬧。丫頭們都在秋水堂,求老太太的恩典,賞半天假。
早上是面,晚上酒席。叫了瑞寧班進來唱兩齣戲。」祝母樂的哈哈大笑道:「真熱鬧,真會樂。老爺今兒請鬆大老爺呢,那裡還有空兒來吃麵?咱們上房只要一桌,擺在承瑛堂就是了,要三桌四桌的幹什麼?但是不出分子,也沒有白吃你們的道理。」朱姨娘笑道:「丫頭們都是受老太太的恩典,沾老太太的福氣,比老太太賞的分子還多還大呢。」祝母笑道:「朱丫頭倒會說句話。既這樣,今兒竟放你們一天,盡著你們去樂一樂。婉丫頭也去罷,別耽擱你們吃麵。」桂夫人站起來回道:
「媳婦還有事回老太太。」祝母問:「什麼事?」桂夫人道:
「據李姐兒說,素蘭患病,一時難以就好,近來很支持不住。凝秀堂事務又繁,他實在勉強不來,稟請告病調理。求老太太恩典,另調一個頂補,李姐兒忙不過來,求老太太格外添派。
見那素蘭就是不病,也是風吹得倒的,再兼有病,如何辦得下去?」祝母道:「我也想,李丫頭同陶丫頭都現在帶著身子,往後一天一天的辛苦不起,連陶丫頭那裡,也得添派一個才好。
既是這樣,吩咐將介壽堂、怡安堂、承瑛堂三處的丫頭,除了芳芸外,都叫來等我斟酌。」聽差的嫂子們答應,分頭去傳,不一會兒到齊,上來請安,一溜兒站著。祝母將他們瞧了幾眼,說道:「素蘭這一缺,給了蘭生去頂補罷。」桂夫人道:「太太調的很好。」祝母道:「還得添派一個,也必得能乾些的才好。紫簫、書帶、三多、如意這幾個孩子都能乾出色,只是書帶現在三老爺那裡,少他不得,難以調動。罷呀,竟將紫簫添派在凝秀堂,如意派了集瑞堂,都倒相宜。」桂夫人、石夫人同聲說:「這實在老太太的眼力不錯。」祝母笑道:「竟是這樣定罷。等我將這些無事丫頭挑兩個補他們的缺,再去上檔子交代。」桂夫人們答應,吩咐將十五歲以上的效力丫頭傳來候挑。
只見紫簫走到老太太面前跪下說道:「丫頭蒙老太太高厚恩典,派在凝秀堂辦事,自當勉力報效,但是丫頭才具平常,不勝繁任,今情願同書帶對調。三老爺病中服侍及一切飲食藥餌,丫頭自問實能盡心伺候,斷不叫三老爺動氣。」祝母聽他這番說話,心中想道:「三小子病中肝火甚旺,一點半點的就動氣。紫簫這孩子人很伶俐,他去倒很合宜。人家都要想著往旺處飛,誰肯到三老爺那冷淡處去巴結?這孩子不嫌冷淡,情願去出力,怎麼不叫人要疼他?」祝母想著心酸,不覺眼圈一紅,說道:「孩子,這是你情願,不要勉強。」紫簫道:「這是丫頭一片至誠,並不勉強。」祝母點頭歎道:「很好。你果出至誠,我自然疼你。就將書帶調派凝秀堂,紫簫到承瑛堂去。」
桂夫人、石夫人都答應了。紫簫叩謝老太太,又給桂夫人、石夫人磕頭,退了下去。
蘭生、如意、書帶上來叩謝,也給兩位太太磕頭,媳婦們帶著十五歲以上的丫頭共三十七個,分作三班上來磕頭,分開兩旁站著。老太太瞧見頭一班第三個,生得很端莊富態,穿著件舊綠紗衫,青紗裙,不像個丫頭氣慨,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丫頭走上前來,跪下回道:「丫頭叫雙慶,原在繡花處當差,去年蒙老太太恩典,撥在芳芷堂學習。現年十七歲。」
老太太點頭,望桂夫人們道:「很去得。」兩位太太答應:「去得。」老太太命他另站一邊。又看第二班的第五個,穿青紗衫子,松花紗裙,瓜子臉兒,俏白麻子,高高身材,也有個十七八歲年紀。祝母用手指道:「你叫什麼?今年多大?」那丫頭忙趕過來,跪下回道:「丫頭叫長生,現在繡花處當差,今年十六。」祝母點頭道:「去得。」長生站起,同雙慶站在一處。老太太又看那第三班的頭一個,生得粉團臉兒,杏眼桃腮,頗有丰韻;穿著淡黃衫子,月白紗裙。祝母看了十分中意,對著桂夫人、石夫人道:「那三班的頭一個好,就是他罷。」兩位太太都道:「很去得。」那個丫頭忙過來跪下道:「丫頭叫江蘋,今年十七,現在怡安堂當差。」老太太道:「就是他們三個罷。長生補了如意的缺,雙慶補了蘭生的缺,江蘋補了紫簫的缺,書帶派凝秀堂,如意派集瑞堂,你們去上檔子,各人去交代執事。」眾人答應,紛紛出去。
只見芳芸進來給老太太同兩位太太磕頭,祝母笑道:「好孩子,今兒眾人給你做生日,我還沒有出分子。聽見說還要請咱們吃麵呢。」芳芸道:「丫頭蒙老太太豢養深恩,二太太、三太太的教訓撫育,丫頭就粉骨碎身,亦難圖報。」說著,流下淚來。祝母們笑道:「傻孩子,今兒是你的好日子,歡歡喜喜的,我要到承瑛堂去吃麵,他們等著你拜生日,快去罷。」
老太太一面說著,同兩位太太起身,往承瑛堂而去。姨娘、姑娘們先到怡安堂卷棚下,給那新得差的道喜。姑娘、嫂子們圍著一堆,將幾個新調姑娘應接不暇。
夢玉坐在欄杆上悶悶不樂。紫簫瞧見,故意搭訕著說話,在他手上捻了一下,揀直走進自己屋裡去了。夢玉脫身跟著來到屋裡,紫簫拉在身邊笑道:「你怪我到承瑛堂去,你心裡有氣不是?」夢玉撅著嘴,一聲兒也不言語。紫簫將他抱著,臉貼臉笑道:「傻兄弟,我今兒調到承瑛堂去,這身子才是你的了。怎麼這樣糊塗?」夢玉猛然省悟,不覺轉愁為喜,抱住紫簫叫了幾聲「知心的姐姐」。紫簫道:「這才有二分工程要我去做,我有一句話照會你,一會兒吃麵、吃酒、看戲,你總不用管我,隨我自來自去。我從今日起,要下死工夫拼著命,才能夠遂我同你昨夜燈前之約。」夢玉聽說,兩眼通紅道:「姐姐,我將來何以報你?」紫簫笑道:「傻兄弟,我同你說什麼報不報,只要遂得我心願,也就同修行成了正果一樣。你以後不要來纏我。要緊,要緊!」夢玉點頭。
兩個人正在說話,只見春燕進來叫道:「鞠小姐來了一會,到處找你不見。」夢玉聽見,急忙出去,看見一堆人站在甬道上,趕忙過去,正是秋瑞小姐同著他們站在一處,忙問道:
「秋瑞姐姐多會來的?我怎麼不知道?」秋瑞笑道:「來了半年,那裡去找你的影兒?本來咱們這樣人,也不配你大爺來接。」一夕話,將個夢玉急的臉脹通紅,只是要哭。海珠笑道:「秋姐姐同你說玩話,也犯得上急成這樣。」秋瑞將手中的挑羅汗巾替他擦眼淚,笑道:「別沒溜兒,誰家說玩話就著急呢!」夢玉這才歡喜,問道:「你們站在這裡等誰」海珠道:「咱們商量了個主意,因為芳丫頭新病才好,辛苦不起,他若是一處一處的謝到,斷來不及。莫若請他到秋水堂,咱們大家團拜,又省了多少事,他又不費力。橫豎老太太放咱們一天,早上的面,也不必端來端去的,攏共攏兒都在秋水堂一吃就完了。」夢玉笑道:「很是。何不就去,又站在這兒幹什麼?」掌珠道:「頭一件是芳丫頭到六如閣拜佛去了,第二件是各位新派的姑娘們去接手交代任事,第三件是找不著你,只得同秋姐姐在這裡白站著。」夢玉道:「既如此,咱們何不到秋水堂去等他們不好嗎?」三多道:「等著芳丫頭來了再去。」荊姨娘道:「秋小姐出了四兩分子,芳丫頭怎麼好收呢?」夢玉不等秋瑞開口,說道:「芳姐姐必定收的。」荊姨娘道:「未必,可以同你賭東。」夢玉道:「賭什麼?」荊姨娘道:「若是芳丫頭收了,今兒眾人的分子全是我的;若是不收,今兒一早一晚都是你的。如何?」夢玉道:「誰作保人?」朱姨娘道:「在地兒都是保人。」正說著,看見芳芸已轉過景福堂來,正要往海棠院去,眾人趕忙叫住。芳芸瞧見,只得往甬道上來。走到面前,五福道:「咱們會齊,都到秋水堂團拜。」芳芸道:「我應該一處一處去拜謝才是。」秋瑞道:「都是好姐妹,誰還來爭你的理?等著你身子大好了,慢慢再謝罷。」荊姨娘手中拿著個白紙紅簽的包兒,遞與芳芸道:「這是秋小姐的祝敬。」芳芸接著,向秋瑞道:「怎麼叫姐姐又費心,改日再謝。」原來海珠、掌珠、修雲、紫簫、書帶、三多、如意、蘭生、芳芸、春燕這十個人,都是鞠冷齋學詩的門人,所以同秋瑞是世誼姐妹。荊姨娘見芳芸收了秋瑞的分子,急的滿面飛紅。夢玉拍手大笑道:「贏定了,贏定了。」海珠、秋瑞這一班人笑道:「輸了,輸了。」芳芸不知緣故,問道:「你們笑些什麼?」三多忍不住,就將他們兩個賭的東道說了一遍。芳芸笑道:
「本來荊姨娘是要輸的。秋姐姐給我的東西,我還有個不收嗎?」正說著,見那新派差的姑娘換了衣服一堆兒過來。長生道:「咱們三個人今兒再不想趕上出分子,這真是托玉大爺同芳芸姐姐的福氣。」眾人道:「咱們到秋水堂去罷。」秋瑞道:「早知道等到這會兒, 我方才就該同二妹妹到三叔叔那裡去,都見過了。二丫頭去這半天又不來。」海珠笑道:「才說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二丫頭同紫丫頭來了!」眾人道:「咱們慢慢走進園,到秋水堂去等。」眾人應允,都往如是園來,順著迴廊修竹轉到竹香梧影山房。秋瑞道:「你們這些人實在懶,這兩棵梧桐樹上斑斑點點的,也不叫人洗洗。」夢玉笑道:「我出門十來天,誰有這雅意來洗梧桐?」眾人一路說笑,穿出竹林臥石,嶒層幽溪。曲折山凹處為夫出堂,高下梅樹約有數十株,迤邐東去,一帶竹籬遮著茅屋數間。由小徑向西轉過飛雲石,只覺得一片荷風沁人心骨,滿池裡蓮花大放。
一齊來到秋水堂,姨娘們早已差人結彩掛燈,茶房內派人專司茶酒,開了富春閣後門,傳瑞寧班伺候。這秋水堂同富春閣俱有戲房,向來演戲之所。海珠們靠著欄杆,看那荷葉裡的露水就像翠珠綠玉。秋瑞道:「怎能夠將荷葉裡露水取下來泡碗茶吃,真是有趣。」海珠、芳芸、夢玉一齊笑道:「我也正想著這味兒。」秋瑞道:「等二姑娘同紫丫頭來,看他們想得到想不到?」正說著,修雲、紫簫、書帶跟著一群丫頭們來了。
修雲笑道:「你們走的好快,咱們這麼攆也攆不上。」夢玉問道:「二妹妹今日大好了嗎?」修雲道:「好了,不過身子發軟。你先在那兒?我出來半天也總沒有瞧見。」夢玉道:「我在紫姐姐屋裡。」荊姨娘道:「咱們不用說閒話,且將生日拜過再說別的。」眾人都說:「有理。」一齊到戲氈上團團站定,跪下去拜了四拜起來。芳芸、夢玉拜謝眾人,又一齊跪下拜了四拜。真是花枝招轉,彩蝶翩翩,眾人拜完十分歡樂。
秋瑞道:「二丫頭,紫丫頭,你兩個來瞧瞧景致。」修雲同紫簫走到欄杆邊。夢玉指道:「你們瞧,荷葉裡是什麼?」紫簫道:「都是露水,取來泡茶真是瓊漿玉液!」修雲道:
「我想著泡茶,紫姐姐有此心?」海珠們笑道:「咱們早說過了,要試你兩個的雅俗如何。」修雲笑道:「這叫做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掌珠道:「趁這會兒露水未乾,咱們叫些丫頭坐了彩蓮船,每人拿個淨碗到荷葉裡取下來,吃個荷葉露茶。你們說好不好?」眾人一齊大贊,芳芸道:「此計雖好,必得有個章法。咱們共有幾只小船?」朱姨娘道:「如是園有八隻彩蓮舟。」芳芸道:「咱們只有六隻船,每船頭上坐一人,船艙左右二人,各拿淨碗一個,面皆向外,後梢一人搖船,除了搖船不算外,六隻船共三十人。將船輕輕放入荷花深處,各人盡力去取,可以頃刻而得。」夢玉樂的大嚷大叫道:「妙極!妙極!我也去。」海珠道:「罷呀,祖宗!你同秋姐姐在這兒瞧著,等咱們去取了來請你。」秋瑞道:「也罷,你同我在這兒瞧罷。」夢玉只得勉強應允。眾人脫去外面大衣,叫媳婦們將戲場關上,解下紗裙,一陣的俱到那垂柳堤邊碼頭上,各上蓮舟。每船上是一個會搖船的嫂子,解去纜,手中執著桂楫蘭橈,向著碧水清漣輕輕蕩去。
這秋水堂上,只剩了秋瑞、芳芸、夢玉、陶、李姨娘五人,同著些大小丫頭而已。各人都在四處觀看。芳芸因身子才好,辛苦不起,坐在一邊歇息。陶、李姨娘兩個靠在窗口商量老太太生日之事。夢玉同秋瑞坐在欄杆上,望著他們都到蓮花深處,一個個綠葉紅妝,爭妍奪媚。夢玉不覺心曠神怡,手酥身木,不知這身子是在何處。正看的出神,覺得有人將他亂搖亂晃,定了定神,見是秋瑞笑的耳紅面熱的說道:「怎麼一會兒發了呆?人家說話你也不聽見,叫你又不答應,這是什麼緣故?」
夢玉笑道:「我瞧著他們,不覺出了神,姐姐叫我總沒有聽見。」秋瑞笑道:「我前日瞧見一本書上,夫差在姑蘇台看那些美人彩蓮花,夫差竟暈了過去,趕著灌姜湯還救了三日三夜才醒過來。」夢玉不等說完,止不住哈哈大笑,說道:「不知西施在旁邊是怎樣的著急!」秋瑞回過頭去道:「你看那一朵蓮花,開成一大堆。」夢玉看見說:「哎喲!是朵大並頭蓮。」秋瑞不覺失口道:「物猶……」趕忙頓住,已是紅暈桃腮。夢玉早已聽見,忙問道:「姐姐,你念什麼?」秋瑞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香遠益清。這幾句都是寫蓮花的精神,只可惜將他比過六郎蓮,雖不染污泥,不能不千秋遺恨。」夢玉連連點頭。秋瑞將方才的失口,不露形跡輕輕掩過去了,說道:「兄弟,你叫他們倒杯茶我吃。」夢玉恐丫頭們手不潔淨,親自去端了一杯梅片新茶過來。
只聽見那些彩蓮船在那荷花之內笑語喧闐,你問我答的好不熱鬧,漸漸都到秋水堂面前來了。陶姨娘問道:「有了多少?」船上答道:「每人都有大半碗。」李姨娘道:「算了罷。
你們打諒著要洗澡嗎?咱們等著要吃麵呢?」海珠們聽說,一路回船,一面接露,陸續又到碼頭,你遞我接慢慢上岸,都是笑嘻嘻走進秋水堂來。丫頭們將花露俱歸一處,滿滿一大古磁瓶,上面用新荷葉紮了瓶口,放在大炕桌上。翠翹等各人服侍海珠們穿上衣裙,戴上珠翠。
眾人趕著穿戴完備,李姨娘吩咐擺面,丫頭們趕著擺設桌椅,對著戲場一圈兒擺了八席。眾人讓夢玉、芳芸坐中間兩席正面,他兩個那裡肯依!讓了半日,海珠道:「今兒的面准吃不成,不要說芳姐兒,連夢玉也鬧的一股子酸氣,好討嫌!」
夢玉笑道:「芳姐姐,咱們就依了他們,省得讓個不了。」芳芸道:「既如此,我同秋姐姐一桌,你同二小姐一桌。」眾人道:「這倒很是。」夢玉、修雲坐了首席正面,旁邊是紫簫、仙鳳二人;芳芸、秋瑞是二席正面,左右是三多、如意;三席正面是海珠、陶姨娘,兩邊是蘭生、五福;第四席掌珠、李姨娘,左右是吉祥、秋雁;荊、朱兩姨娘是第五席正面,兩邊是翠翹、蝶板;第六席的正面是雙慶、書帶,左右是文來、春燕;第七席的正面是秋雲、長生,兩邊是芍藥、雁書;江蘋、婉貞坐了第八席的正面,兩旁是婉春、疏影。還剩下雙梅、秀春、閏梅、慶兒四人在七、八兩席上各添兩坐,又將雪兒、美兒、如心三個添在三、四、五桌上。擺了八席,共坐三十九人。陶姨娘派了十幾個後生乾淨媽兒們在此伺候,各姑娘們手下丫頭斟酒服飾。
海珠道:「吃麵有一會耽擱,何不叫他們先唱幾出呢?」眾人都道:「很好。」吩咐開掉戲場門,將中間長掛屏卸去,露出紗縵後場,就以紗縵背後兩邊戲場門掛著大紅滿繡門簾。
有個十二三歲的小旦,穿著大紅衫子,包著頭,拿著牙笏同筆走齣戲場,朝上磕了三個頭,起身走到夢玉桌前請點戲。夢玉道:「仙官先來代吃杯壽酒。」仙官接著一飲而盡。夢玉抓些果子給他,說道:「不用點戲,揀著吉利些的唱幾出,等吃完了面,唱全本《無底洞》,要看你這蠍子精。」仙官答應,轉身要走,朱姨娘叫過來,將手摸著他的臉說道:「一個多月沒有瞧見你,倒像又長了些。」將杯酒遞到他嘴邊,仙官喝了。
翠翹笑道:「包著頭倒很像慶兒的妹子。」眾人聽了大笑。仙官回到戲房妝扮。不一會,鼓響鑼鳴,開場是《大八仙西池慶壽》。夢玉背後一個丫頭高聲叫道:「賞坐。」紗縵裡的後場一齊坐下,仙官出來磕頭謝坐。場面上站滿了八仙、王母、仙子以及海上諸仙,十分熱鬧。齊聲唱著「壽筵開」的曲子,真是笙歌嘹嚦,響遏青云。曲子唱畢,只聽見王母說道:
「今日乃本府芳姑娘千秋大慶,諸仙子理當獻上蟠桃春酒,以祝康寧福壽。」兩邊扮的仙女捧著一盤桃子,一對鍍金爵杯,斟滿壽酒送到芳芸面前跪下。芳芸將酒飲乾,吩咐將鮮桃供在幾上。夢玉心中大樂,丫頭們放了慶壽賞封,芳芸另賞幾吊錢。
班子裡謝過賞,領了下去,接著又唱幾出吉利戲。席上正在用面,有個丫頭上來在夢玉、海珠耳邊說了幾句話。見他們站起身來,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