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魏紫簫燈前鴛譜 周婉貞膝上蓮鉤
話說掌珠正說「不相干,橫豎罵不著你」,只聽見外面一人笑著進來道:「我專罵的是紫丫頭。」眾人抬頭,見是仙鳳笑嘻嘻的走了來。五福道:「仙丫頭為何不早來助個熱鬧,這是什麼時候,又來幹什麼?」仙鳳道:「我那裡有點兒的空?直忙到這會兒才歇手。那裡像你們清閒自在的,愛到那兒逛就到那兒逛,愛到那兒樂就到那兒樂。咱們要想你們這樣自在,是斷乎不能。我明兒要求老太太調個清閒些兒的差使,這繁缺,我實在來不及。」五福笑道:「罷呀!咱們巴結著調繁也不能夠,那裡像你們近水樓台的熱鬧呢!」紫簫笑道:「不但熱鬧,還要吃好的。」仙鳳不覺面頰發紅問道:「吃什麼好的?「紫簫道:「說什麼好,就是什麼好。」蘭生笑道:「讓他喝口熱茶,歇歇兒再說罷。」仙鳳道:「熱的也不喝,冷的也不喝,不用你們費心。」海珠的丫頭正倒上茶來,仙鳳接著呷了一口,就交他收了去。蘭生笑道:「我知道你不吃冷的,又何苦呢!勉強咽了一口。」陶姨娘笑道:「罷呀,再說仙丫頭就要急了。」因說:「你這會兒來,一定是荊丫頭叫你來問明兒的事,是不是?」仙鳳點著頭道:「還有一件事,我恐你們要散,故此趕著來商量。」眾人問:「是什麼事?」仙鳳道:「就是素蘭姐姐,他這幾天越發燒的利害,不住嘴的咳嗽,實在支持不住了。」李姨娘道:「他是二月間阻住身子,我只道是別的,私下問他幾磨兒,他總說是病。誰知一天一天的真個發燒咳嗽起來,一天重似一天。他又不肯吃藥,竟有七八分的成手,我也很愁。我那裡又是個最繁的地方,就是他不病,已經忙不過來,再加著他病,這是那兒玩得開呢!」仙鳳道:「他方才再三同我商量,現在是老太太的大慶,他實在不能支持,明日準定告病出了這缺,讓人好補。誰要調繁的,大家商量商量,去求老太太,別要錯過機會。」書帶道:「不用商量,總不過是介壽堂的這四位姑奶奶裡面挑擇一位調補。咱們就是磕破腦袋也不中用,倒白費了張羅。」五福道:「這倒拿不準是咱們那裡的人調,像你不是瓶花閣調繁的嗎?」書帶笑道:「你別叫繁缺的聽了笑話,咱們承瑛堂比瓶花閣的事務還簡的利害。有了芳芸姐兒一人辦去,咱們靜閒著,倒不如沒有調的時候,在瓶花閣倒還有點事兒辦辦。這會兒是以簡調簡,那裡算得上繁?再者,說句天理良心的話,咱們承瑛堂的人老太太斷不肯移動的。你們豈不明白這就裡,不過是三老爺向來多病,咱們這三姐妹是老太太相信得過的人。十分裡可以有一分的想,不然連一釐也不用去想。」仙鳳笑道:「書丫頭倒說出理來,咱們也不用混說。明兒李姐兒回了老太太,隨他老人家做主,愛調誰就調誰。」李姨娘道:「不但調人,還要求老太太加派一位姑娘才得呢。不然實在忙不過來。」蘭生道:「且等明兒再說罷,這會兒也有四更多天,各人去打個盹兒,好起來辦事。」陶姨娘道:「知單我帶了去,明兒一早叫人各處知會罷。」眾人說:「很好。」於是,一齊出了海棠院,紛紛各散。夢玉定要送蘭生們回去,同出院門。金鳳們服侍海珠姐妹卸妝安寢不提。
眾人走上甬道,分了東西各回房去。夢玉同著蘭生、芍藥、紫簫一直進了怡安堂。這些該班值夜的丫頭,媳婦們都在卷棚下,也有坐的,也有睡的。夢玉們轉到後軒,芍藥道:「送到這裡了,你老人家請回罷。」夢玉道:「我要瞧你們進了屋,我才去。」蘭生道:「再讓一會兒,天就亮了,我實在乏的慌。」說著,進了房去。芍藥道:「我也扎掙不住了。」夢玉同到門口,芍藥進了房門,說道:「小祖宗,明日再會。」夢玉拉紫簫也要送他進屋,紫簫在他手上捻了一下,夢玉會意,同他進了屋去。鶯兒在小榻上正是打盹酣睡,紫簫也不驚動他,自家將燈撥亮,壁上自鳴鍾正打兩下。
時夜漏沉沉,花香襲襲。紫簫同夢玉並肩坐在小涼牀上,紫簫道:「你今日知道三老爺對老太太的說話沒有?」夢玉道:「什麼話?我並不知道,姐姐快對我說。」紫簫將手在他額上一指,說道:「小油嘴,在我面前還要裝聾作啞呢!」夢玉道:「我若知道什麼說話,叫我……」紫簫將手忙握住他的嘴,笑道:「又要賭咒!半夜三更的說話輕些兒,叫人聽著像個什麼樣兒!」夢玉道:「你逼的人著急。」紫簫就將三老爺對老太太說芳芸之事說了一遍。夢玉喜的手舞足蹈說:「姐姐這句話可是真的?」紫簫道:「我無緣無故的,造個謠言哄你什麼勁兒?我倒有句話問你,你還是同芳芸好,還是同我好?
「夢玉道:「兩位姐姐我都是好的。芳芸姐姐疼我,姐姐也疼我。我同兩位姐姐都是一個樣兒好。」紫簫歎息道:「芳芸從此有了歸結,我將來不知怎樣一個結局。」說著,止不住的紛紛淚下。夢玉忙將衫袖替他拭面,說道:「我不能自主,倘有一線可圖,我同姐姐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紫簫聽見,說道:「夢玉,你此言是真是假?」夢玉道:「倘有一字虛言,天誅地滅!」紫簫止住道:「休要如此。你既真心在我,我必保守此身,以死報你。」夢玉道:「既然如此,我同姐姐燈前一拜,以訂百年之約。」紫簫應允,同站起來點了三枝萬壽香,將燈撥亮,兩人跪在燈前拜了八拜,站起來又對拜四拜。拜完起來,紫簫道:「兄弟,從此我同你並力圖之。」夢玉點頭道:「姐姐放心,此事總必能如願。」紫簫點頭道:「天不早了,你去睡罷。我送你去。」夢玉道:「怕我不會走?你送了我去又轉來,大遠的道兒,天要亮了。」紫簫拉著就走,夢玉道:「你這何苦呢!我叫該班的嫂子們送我去。」紫簫道:「他們送去,我不放心。這會靜悄悄的一個人兒也沒有,看駭著。」夢玉想來強他不過,只得手拉著手兒轉出怡安堂。卷棚下的那些人,都東倒西歪盡皆睡著。
紫簫同夢玉輕輕走下台階,時月已臨西,曉星初出。他兩人在甬道上攜手並肩,徐行緩步。夢玉道:「仙鳳姐姐方才的說話,我想來倒是個機會,等我明兒求老太太將姐姐調了過去。」
紫簫大驚道:「這是你要我的命,是不叫我活著了。若果調了我去,我一準是死。」夢玉驚道:「人家謀著要調,怎麼姐姐倒不願意?」紫簫道:「你不知其中就裡,我是斷不去的。你明兒千急別管閒事,若有別人托你求老太太,你只管替他求,再別提起我。等著我想出別的主意,用著你為力的地方,你再給我出力。我不願意的事,你斷乎不要多嘴。」夢玉連聲答應,不知不覺已到了海棠院的門口。紫簫道:「我瞅著你進去了,我好回去。」夢玉撒手說道:「姐姐我去了。」紫簫點點頭,夢玉推開門走了進去,隨手將門掩上,寂然無聲。紫簫對著門站了有半盞茶時,只聽見門響,夢玉又走了出來,看見紫簫還站在這兒,驚問道:「姐姐,你還沒有去嗎?」紫簫說:「我知道你要出來瞧我,何苦呢!你快去睡罷。」說著,走到院門口,向裡叫道:「大爺回來了!」裡面的金鳳們俱還等著,聽見都走了出來。紫簫說:「鳳妹妹,你拉大爺進去,這是多早晚還不去睡?」夢玉道:「姐姐你也去罷。」紫簫折轉身,竟揚長而去。這裡翠翹、金鳳們服侍著夢玉,就在東屋裡安歇。
一宿無話。
到了卯初光景,各房執事姑娘以及一切內外人等,俱起來梳洗,收拾打掃。垂花門的查大奶奶,叫該班的媽兒領著插花瓶的老華進來,抱著各色花卉,將介壽堂、怡安堂、承瑛堂、海棠院、瓶花閣及各位姨娘、姑娘們各處大小花瓶樽洗盡行添換。那些丫頭、婦女們掃地擦桌,洗碗盞杯箸,收燭台燈盞;老媽們收換洗衣服、端淨桶,紛紛不一,各司其事。
姨娘們梳洗完畢,陶姨娘處有外管事的傅老爺、何老爺寫了領帖,印著恩錫堂的圖書,領銀五百兩;又是各鋪店、花園應修應找各項銀兩,聽差的嫂子們等著領銀。婉春同疏影兑銀的、駁帳的、銷算的,陶姨娘一宗一宗的登記發付。
李姨娘屋裡是管內廚房的顏嫂子領錢、領海菜、各樣應用精美食物。管柴米的湯嫂子領鑰匙發米、取炭、放柴及一切應用物件。那些丫頭、嫂子、老媽們凡有應是凝秀堂所管之事,都在這時候領的領、發的發,擠了一院子的人。李姨娘同著秀春手忙腳亂的忙不過來,素蘭勉強支持著在旁邊登記上帳。
朱姨娘屋裡發茶葉,發酒、小菜、果品,擺點心、果匣,備這一日各親友的生日、做親、出嫁、生子、開喪、出殯等項一切慶弔禮文。慶兒同著閏梅盡力張羅,朱姨娘過目檢點,斟酌輕重,然後叫那些丫頭、媳婦們領的領、發的發,都到垂花門查大奶奶、槐大奶奶兩人手內轉交外管事的領去。送的送,發的發,都到晚上繳銷報帳。所得大小賞封,俱交凝秀堂按節均派。
荊姨娘除每月初一日發工錢月費的日最為熱鬧,每常日子不過是幾件事務,都還省力,又有仙鳳、秋雲料理裕如,所以荊姨娘比那三人倒來得自在。祝筠也愛這邊清淨,一月倒也好幾天在他屋裡過宿。荊姨娘早起梳洗妝飾完畢,就將應辦事務料理妥當。接著集瑞堂聽差的嫂子拿了知單來打「知」字。荊姨娘瞧了,寫個「知」字,秋雲、仙鳳也畫了「知」,交給他往別處去了。他們伺候著老爺的開水、丸藥、點心等項,老爺尚在安睡。
且說夢玉一早起來,翠鳳們服侍著梳頭洗臉,戴上束髮冠,穿了衣服、靴子。吃過丸藥、點心,走到西屋裡同掌珠親熱了一會。時曉陽初出,他走出院門,看見大院子同迴廊下那些老媽們正在打掃,揀直繞過介壽堂,進了東院承瑛堂。正屋尚未開門,夢玉走到芳芸門口,正遇著巧兒端著馬子出來,看見夢玉呶呶嘴道:「還睡著呢。」夢玉輕手輕腳走到屋裡,見放著帳子,就輕輕走到炕前掀開帳子,覺得一股溫香酥人筋骨,看見芳芸穿著青滾口的白紡綢短衫,水紅單綢小衣,身上搭著大紅線紗裌被,半享單烏雲,側身向外正然酣睡。夢玉坐在炕沿,將身輕輕睡下。芳芸不覺驚醒,見夢玉忙問道:「大早的你來幹什麼?」說著,將枕頭往外拉出點子,讓夢玉睡下。夢玉道:
「我惦記著姐姐,特來瞧瞧,不知身子好些沒有?」芳芸道:「昨晚吃了飯很舒服,夜間也清爽,比那幾天覺著好的多了。你回來了身子乏不乏?」夢玉道:「一點兒也不乏。今兒眾人給姐姐做生日,姐姐知道不知道?」芳芸驚道:「誰替我做生日?你瞧瞧老爺病到這個分兒,太太急的什麼似的,我還有心腸做生日?這是何苦呢!費這些事,我是斷乎不要的。我知道這興風作浪,又是你的主意。我今兒不起來,睡一天,你們要鬧只管去鬧,我全不管。」夢玉一團高興,被芳芸說了個冰冷。
睡在枕頭上,一聲兒也不言語。芳芸見他如此,心中又過意不去,因將一隻手搭在夢玉身上說道:「日子正長,等著將來你……」才說到這兒,不覺滿面飛紅,頓住了口。夢玉心中領會,將頭往裡挪了一挪,說道:「今兒實在不是我的主意,將來我替姐姐做生日的日子多著呢。」芳芸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定了一定問道:「是誰的主意?」夢玉就將夜間的說話說了一遍,又將知單念與他聽。芳芸道:「他們還說些別的沒有?「夢玉道:「他們沒有說什麼別的。」芳芸道:「你方才說的是什麼話?還要在我面前油嘴滑舌的裝糊塗!」說著,用手在他頭上一指,夢玉聽了「嗤」的一笑,將臉兒貼著臉親熱了一會,說道:「姐姐你起來梳洗,我到鬆大叔那兒去請安,咱們一會兒再見。」芳芸道:「又不要到那裡去混跑。」夢玉點頭,下了炕,急急忙忙穿東過西到了垂花門,見查大奶奶們都問了好,說道:「我到意園去請鬆大叔的安,還要到各位師爺先生們屋裡走走。」查大奶奶道:「各當鋪、京莊、綢莊的伙計們昨日都來問好,哥兒該去回看回看。別處不用去了,等著他們來過再去。」夢玉點頭,走出垂花門,查大奶奶站在門口,對著該班的道:「去對槐大爺、查大爺說,多著幾個人伺候大爺去回看各鋪的伙計們,不要混到別處去。牲口上小心,別駭著大爺。」該班的答應,飛跑出去傳話。
夢玉離了垂花門,走過忠恕堂大院子。東邊一個小花圃是蕉雨山房,夢玉看文章的老師鞠冷齋先生設帳之所。這位師爺是個進士出身,做過一任知縣,因過於拘執,不達時務,難勝地方之任,情願休致。他是祝尚書的同年,所以祝筠請他在家給夢玉看文章,每年送他五百金束脩。鞠冷齋最喜幽靜,不通慶弔。祝筠知他的脾氣,送他在這忠恕堂的東邊蕉雨山房,是個人跡罕到之所。派了兩個極愛閒、極偷懶的家人、小子服侍。
鞠冷齋見夢玉聰明風雅,十分歡喜。每逢文期,無不詳細批改,悉心講究,夢玉亦頗能領會。老太太見鞠冷齋是個老道學,甚為欽敬,常將鞠太太、秋瑞小姐接到家來,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鞠太太只此一女,愛如珍寶。
這秋瑞小姐生得豔如桃李,而性若冰霜。同夢玉深相契合,親愛異常。比夢玉大三歲,博古通今,無書不讀,洵為巾幗相如。只是性情古怪,叫人難測。就是同夢玉,親愛的時候竟似夫妻姐妹,冷淡起來又如陌路仇人;將一個極會溫柔、極多情義的祝夢玉,無從設想,只得見他親熱的時候,忍不住的說道:
「古今的閨秀如姐姐者,可為傑出;而世間之如夢玉者,固不乏其人。但姐姐之所遇者,只惟夢玉。我見姐姐親愛的時候,待夢玉如同手足還覺過分;忽然冷淡,見夢玉就像冤家還加幾倍。這是什麼緣故倒要請教,你說說我聽。」秋瑞笑道:「蠢才!我以你為千古知音,誰知你是個皮相的頑石。你既不明白我的心跡,我倒要說與你聽,好叫你這石點頭。」夢玉笑道:
「姐姐如果說得有理,我不但點頭,還要稽首再拜。」秋瑞道:「但凡天地間有性者未有無情,未有無情而情之邪正不一。
春之風、夏之雲、秋之月、冬之雪,此天之情也。山川花木、鳥獸魚蟲,此地之情也。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此人之情也。天地之情,生生不息,而人之情,則渺渺難名。譬如世間男女,往往自謂多情,就造下無數多情的罪案。或有守禮之人,兩心相契,因情而死者不計其數。我前在父親衙門裡,常聽見人說,有相與外人而殺本夫者,捨本身應有之情而情於他人,是天地間極無情之人,不可以情論也。至於我同你在五倫之外,直說不上情字,因你在我父親門下,我同你世誼姐弟,拉扯著算兄弟。我見你舉止動作無不合我心意,舍你之外無可與語,所以我打心眼兒的歡喜親愛。我既愛極了你,我又不能同你百年相聚,徒然叫情絲捆住,枉送了性命。我父母只我一女,我為一己私情失雙親之愛,罪莫大焉!安能言情?所以我親熱你,是愛極了你;冷淡你,也是愛極了你。我恐為情字所困,故不得不親而常淡,熱而忽冷,正是我愛你一片苦心。我打諒你領略我的衷曲,誰知你還是情中的門外漢!」夢玉聽了不勝拜服。所以同秋瑞成了個世外知己,彼此並無避忌。這且不提。
且說夢玉到了蕉雨山房,正值鞠冷齋領著小子在那裡澆花,夢玉走到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問先生安好。冷齋回了揖答了他好,又問些路上的閒話。夢玉告辭退出,方走到恩錫堂,正是這些嫂子們進去的時候,一個個都是俏妝喬扮,瞧見大爺,這個拉著請安,那個拉著問好。夢玉都問了嫂子們的好,又問周惠的媳婦,「婉妹妹怎麼不見?」原來周惠有個女兒,名叫婉貞。今年十五歲,生得有十分姿色,又兼伶俐,做一手好針線。閒著時,還跟著兩位大奶奶讀書寫字,同夢玉最說得來。老太太同桂夫人、石夫人都很疼他。到上房來,不是同老太太吃飯,就是海珠們拉去同吃,在裡面最為親密,所以夢玉惦記問他。聽周嫂子說才起來,也不多問,就往左邊廊下進了院門。周惠家住在盡後,順著圍牆轉入西院小門。
這院裡是周惠、李祥、陳泰三家住著。李祥的媳婦是下班,抱著個奶孩子,在院子裡掐茉莉花兒。夢玉道:「李嫂子,你今兒下班嗎?」李祥的媳婦回過頭來,見是大爺,忙堆著笑道:
「大爺來瞧周姑娘來了?」夢玉笑道:「我特來瞧嫂子的。」李家的道:「罷呀!大爺,你別折掉了我的這點福,我留著還要活幾年呢。」夢玉一面笑著,一面走到他身邊,見他光著脖子,穿著件青滾口的白紗短衫,青紗裙子,寶藍緞繡花厚底四寸弓鞋,一頭漆黑烏雲拖著燕尾,別著一枝金扁簪。夢玉覺著一陣異香撲鼻,問道:「嫂子,你身上是什麼香?聞著很舒服。」李家道:「任什么兒也沒有,是你自己身上的香。」夢玉笑道:「我不信,讓我聞聞才放心。」說著,抱住他一路亂聞,將個李家的笑的手軟,幾乎把個孩子栽到地上,「哇」的一聲哭起來。
夢玉連忙放手,飛跑到周家屋裡來。進了屋,走到後面院子,是婉貞的住房。叫道:「貞妹起來沒有?」婉貞聽見是夢玉,忙應道:「我起來了。玉哥你進來!」夢玉走進屋去,見婉貞坐在炕沿上,正在穿鞋。婉貞道:「我聽見你昨日回來,就要進來瞧你,誰知姥姥家裡來接我去逛,直下了梆子好一會兒才回來。正想著梳了頭,要來瞧你呢。」夢玉坐在他的旁邊道:「我這幾天很惦著妹妹,昨日回來,要一點空兒也沒有,我今兒才來瞧你,妹妹別怪。」婉貞笑道:「有什麼怪呢!」婉貞一面說著,一面穿鞋。夢玉道:「我替妹妹穿這只。」說著,拿起那只鞋來,就拉著他的腳要穿。婉貞抿著嘴兒笑的亂推亂推,說道:「誰家的爺們替姑娘們穿鞋呢!」夢玉笑道:「你不叫我穿一穿,我是不依的。」婉貞想來強他不過,只得伸出腳來解去紅綾睡鞋,說道:「你套上,等我穿罷。」夢玉也不言語,將他的這腳兒抱在懷裡,左穿右穿鬧了好大一會。
婉貞笑道:「算了,算了,你有事去罷,咱們一會兒再見。」夢玉道:「我正來約你,今兒是公分給芳芸姐姐做生日。昨日知單上沒有寫著你,我一會兒對他們說,也算上你就是了。」
婉貞道:「很好。我就進來。」夢玉站起身來說道:「你梳完頭就去,我還要到別處走走呢。」婉貞點頭。夢玉出了周家,又到李家的房門口,叫道:「嫂子,我去了。」李家的忙叫道:「進來歇歇兒去。」夢玉答道:「再來瞧你。」說著,出了院門,東彎西轉,在這些各院子嫂子們、姑娘們處處走到。然後走出崇善堂,揀直進了意園,穿花拂柳來到綠雲堂。鬆大人剛洗完了臉,夢玉走到面前跪下請了安。鬆柱連忙扶他起來,問道:「回來還不乏?」夢玉答道:「不乏。」鬆柱正要閒話,只見門上李福進來回道:「丹徒縣賴太爺稟見。」鬆柱道:「請在二米堂坐罷。」隨即趕緊出去會客。夢玉辭過,出了園門,走敬本堂。在兩邊院子的清客、雜務、琴棋書畫各位師爺先生房裡都回看了。走出春暉堂,到了茶廳面前,查、槐兩管家俱在那裡站著。夢玉走上前去問了好,家人們拉進牲口來,服侍大爺騎上馬。槐大吩咐,多著幾個跟大爺去,各處一轉就回來,不要耽擱。眾人齊聲答應。
夢玉的馬出了二牆門,那些閒散家人們都站在兩旁,請大爺安。夢玉在馬上欠身答應他們。其餘跟出門的上了牲口,前後圍著,穿街過巷。凡是祝府的各當各鋪,不拘是那位老爺的,都遍處走到,回看了他們。來到西門大街上,夢玉吩咐到鞠太爺家去,眾人應了。走不多路,紛紛下了牲口,扶著大爺下來。
家人們忙去打門,打了半日,裡面一個蓬頭黃髮的小子出來開門,認得是祝大爺。夢玉揀直進去,見秋瑞小姐坐在台階上洗衣服;穿著件細白布衫,月白夏布裙,青布小弓鞋;頭上挽著雲髻,插著一枝銀扁簪。夢玉趕忙請姐姐的安,小姐連忙站起來,扶住問道:「兄弟,你好!幾時回來的,道兒上不辛苦啊?」夢玉道:「承姐姐問兄弟好。師母呢?」小姐道:「在堂屋裡。」夢玉進去,見鞠太太穿著葛布衫,藍夏布裙,靠著桌子揀芹菜。夢玉跪下請安,鞠太太忙叫道:「姐姐快扯他!我手髒。」小姐連忙過來扶住。夢玉走在太太面前問道:「師母好!」太太說:「我好。你去了這幾天,我很惦記著。後日是老太太的大慶,我同姐姐是要來拜壽的。原想著明兒是壽日,就該去,因你姐姐的姨娘是我請他看屋子,他要明兒晚半晌才來,我也只好後日到你們那裡去。我明日先叫你姐姐去拜壽罷。」
夢玉道:「今兒是芳芸姐姐生日,我們大家公分。我的意思要請姐姐今兒去,大家熱鬧熱鬧。我替姐姐出上個分子。」鞠太太道:「也罷。姑娘,你依著兄弟,今兒就去罷。」秋瑞小姐想了一想,說道:「使得。你先回去,我就來。」夢玉歡喜之至,連忙說道:「我家去打轎子來接。」小姐應允。夢玉歡喜道:「我也不坐了,家去等著姐姐。」說畢,辭了鞠太太就走。鞠太太再三留住喝茶,他頭也不回,一直出去了。小子趕忙出去關門。
夢玉到了外面,家人們扶著上馬,眾人依舊圍著。不多一會到家,進二門下了牲口,對著查大說:「鞠小姐要來,就將東大奶奶的轎子去接,多派幾個人去伺候,要緊,要緊!」查大道:「大爺請進去,我立刻差人就去。」夢玉又再三囑咐了幾句,就往夾道里一直進去。到了垂花門,又想起方才帳房裡的傅老爺、何老爺那裡忘了去答拜,從新又走出忠恕堂,到西邊院裡答拜了兩位老爺。折轉身來,飛跑進了垂花門,見過查、槐兩位大奶奶,然後進去。正一路跑進景福堂,才轉入屏風,誰知裡面一人跑了出來,與夢玉碰了個滿懷,兩人幾乎跌倒。
不知那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