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姪 瓶花閣興掃癡婆

  話說夢玉回過頭來,見是桂夫人房裡的紫簫姑娘,穿著藕色紗衫,青紗裙子,一雙寶藍緞繡花厚底弓鞋,俏臉上淡施脂粉,鬢邊插著幾穗珠蘭,笑嘻嘻的問道:「你多咱回來的?」夢玉道:「才進來,還沒有去瞧姐姐呢。」紫簫走到面前問道:「船上沒有熱著嗎,道兒上受委屈沒有?」夢玉道:「不也就同在家一樣,飯也吃的,睡也睡的,就是一個人兒悶的慌。」
  紫簫道:「自你那天出門後,我就許願吃齋,每夜裡給你拜鬥,我惦記你一個什么兒似的。」夢玉聽說眼圈兒一紅,拉著手才要說話,紫簫道:「如意同三多來了。」夢玉掉過臉去,瞧見他兩個帶著笑走過來。如意道:「紫丫頭訴委屈呢。你身上掉了那塊肉,說給他,趕著替你補。」三多笑道:「他補的地方我知道,額腦蓋子上要補上點兒皮,還有一個要緊地方,也是要補的。」紫簫笑罵道:「浪蹄子,不害臊的!睡著了叫夢玉的是誰?你還刻薄人呢!我撕開你的這張浪嘴!」說著,才走將過去,三多笑著飛跑去了。如意將夢玉推著道:「到三老爺那裡去罷,等著閒了咱們再說話,」夢玉點頭。如意拉著紫簫到自己屋裡去閒逛。
  夢玉走到承瑛堂,丫頭、媳婦們瞧見大爺來了,趕著揭起簾子。夢玉進去,見祝露躺在外間小炕上,面如金紙,骨瘦如柴,盡剩了一張皮包著一把白骨。臉兒向外,墊著大高枕頭。
  石夫人坐在旁沿瞅著他,眉頭不展,面帶愁容。祝露瞧見夢玉,將手略動了一動。夢玉趕緊上前給叔叔、嬸子請安。石夫人命丫頭們端過小矮杌子,放在炕前給夢玉坐下。祝露問道:「你去了幾日?」夢玉道:「連今日共十二天。」祝露道:「我打諒著瞧不見你了!」說著十分傷心,要哭又哭不出來。叔姪們平日最為相得,今日見他回來,頗覺傷心。夢玉瞧著,也止不住的流下淚來。石夫人恐老爺悲苦,只得勉強笑道:「爺兒們好幾天不見,說說笑笑的歡喜一會,好好的哭個什麼呢?你將道兒上的什麼事故子,說些給你叔叔聽。」祝露道:「你見過老太太沒有?」夢玉道:「都見過了。」又問:「可是你鬆大叔叔呢,你在那裡接著的?」夢玉道:「在揚州接著,耽擱了一天這才起身。過江的時候,我先趕上前來,這會兒只怕也到咱們家來了。」祝露道:「鬆大叔叔疼你不疼?」夢玉答道:「疼。」石夫人命書帶將剝的鮮蓮子取來,給大爺吃著說話。書帶答應,將個紅瑪瑙盤子盛著新鮮剝出的蓮子送上。秋雁端過一張描金洋漆小香幾,放在大爺旁邊。夢玉端著盤子讓叔叔、嬸子,祝露抓了幾個,嚼在嘴裡,說道:「總解不了心中的煩熱。」石夫人道:「還是吃點藕汁罷。」祝露搖頭。夢玉坐下一面吃著蓮子,將路上見的:鄉里堂客光著兩片子腳在田裡種稻,那些姑娘們是怎樣紡絲,孩子們在樹陰下放牛,男人們都在河沿兒車水,東一句,西一句說給叔叔聽。祝露歎道:「農家原是可憐,聽你說起來,這樣暑伏炎天曬在那烈日之下,也就同在地獄裡受罪一樣。像咱們家裡真是天堂。
  就只是常要害病,實在討嫌。」夢玉笑道:「叔叔說的是。依我看起來,咱們家是地獄,他們倒是天堂。」石夫人笑道:「真是傻子!怎麼咱們家倒是地獄呢?」祝露笑著說道:「他偏有他的說話。」石夫人笑道:「且聽他的說話。」夢玉笑道:「他們那些農戶人家,男的耕女的織,孩子放牛,大人車水,樹陰下乘個涼,說個閒話,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秋收之後,早早完納錢糧,制辦冬衣,一家子圍著爐喝杯酒。戴著朝廷恩典,享著太平風景,真是天上神仙,人間樂土。像咱們家裡,看著這樣富貴,種種都是罪孽。吃著珍饈美味,尚說烹調不好;穿著綾羅綢緞,又嫌花樣不新;大廈高棚,還說暑風難受;重幃厚褥,尚稱寒氣侵肌。一飯之間幾多性命,一天之內無數愆尤。日累月增,罪盈惡積。大則斷宗絕嗣,禍延本族;小則瘡瘍疾厄,害在自身。由此觀之,咱們這享福的倒是受罪,他那辛苦的正是享福呢!」石夫人笑道:「這孩子他倒說出理由來了。」祝露道:「依你說,我是罪大惡極,應該無子,應該害病的了?」夢玉聽說,自知失言,急的滿頭大汗,臉脹通紅,說道:「叔叔有什麼罪孽?不過是點年災月晦,病幾天就好了。若說是兒子,夢玉就是叔叔的兒子。」祝露看見他面脹通紅的,知道他不好意思,用手在他腦袋上摸著道:「好孩子,好兒子!」對石夫人道:「大哥是有兒子。二爺呢,有媳婦不愁夢玉不生孫子。只有咱們是……」祝露說到這裡,不覺氣咽上來,兩眼直豎。石夫人急的要死,連忙扶住喊叫。夢玉此刻自恨失言,惹的叔叔動氣,一會兒無地可容,只得放聲大哭。
  丫頭、媳婦們都慌了手腳,幾個進來相幫扶住,一面去回老太太。石夫人鼻涕眼淚的瞧著難過。
  有個得用的姑娘叫做芳芸,因患暑病,幾天沒有起炕。他的丫頭巧兒,跑去屋裡通信。芳芸年雖十七,知書識字,最有才情。一聽見這信,趕忙下炕走到桌邊,在那妝台的小抽屜內取了一枝人參,又將長條桌上小磁瓶內取出些自己常吃的去心麥門冬,拿在手內飛跑出來。因幾天不吃一點湯水,頭暈腳軟再也不能走快,好容易扎掙著走出月光門來到卷棚底下,聽見石夫人不住嘴的叫喊、夢玉的哭聲,他心中一急,不覺一跌栽在地下,掙不起來。
  此刻,松節度正在祝母房中說話,聽見承瑛堂來回三老爺暈了過去,老太太登時面色俱變,連忙站起身來,親自去看。
  吉祥、五福一邊一個,好生扶住。桂夫人帶著海珠姐妹也俱同去。鬆柱同祝筠跟著過來。老太太越急越走不動,吉祥、五福使勁的扶住進了院門,丫頭、媳婦們兩旁迎接。有個姑娘飛跑過來說道:「三老爺已回了過來,請老太太放心。」。祝母聽說,念聲「阿彌陀佛」,走上台階,見芳芸面色焦黃,閉著眼坐在地下,半身靠著門槅。祝母驚問道:「這孩子是怎麼坐在這裡?」芳芸已定了一定神,掙著站起身來,給老太太請安。
  祝母扶住道:「孩子,你病了幾天還沒有大好,又出來幹什麼?」芳芸將栽倒的緣故回了一遍。桂夫人道:「很難為他,諸事細心得力。」祝母歎道:「好孩子,人參、麥冬放在那裡?「芳芸連忙遞過去,祝母接在手內,吩咐丫頭們扶芳芸去睡,好生調養。
  夢玉跟著石夫人出來迎接,一同走進上房。祝母問道:「怎麼一會兒暈了過去?」石夫人道:「夢玉在這裡陪著爺兒兩說了一會話,忽然的暈了過去。老太太過來的這空兒,才回過來。」祝母點頭,走到炕邊問道:「你怎麼一會兒的又不舒服?我很怕來瞧你。」說著淚隨聲下。祝露瞅著也很傷心,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丫頭們回道:「鬆大人同二老爺過來。」祝露點頭,吩咐請進屋來。媳婦們揭起湘簾,鬆柱同祝筠進內,石夫人拜見問好,又問二哥的安好。
  兩位老爺走到坑前,鬆柱道:「三弟,你怎麼病到這個分兒?在揚州我問夢玉,他說近來好些。我瞧著很有些兒病。就是服藥,一時也是難得見效,倒不如自己靜養,飲食調理,倒還可以痊癒。總是斷不可動氣性急,慢慢的再去醫治。」祝筠道:「兄弟,你平日最性急,又愛動氣。這會兒有病在身,只好耐著性兒靜養,將一切閒氣別要放在心上,自然慢慢的會好。
  咱們只有同胞兄弟三人,一個妹子,別無多的手足,豈不願你這會兒就好!」祝筠說到這裡,嗓子眼兒上倒像有一個什麼東西堵住著的一樣,再也說不出話來,眼淚也就像斷線珠子,一串兒的掉了下來。
  祝母此時心如刀割。石夫人的心早已傷碎,掩著臉不敢仰視。祝露傷悲了一會,叫丫頭們端過椅子,擺好腳踏,請老太太坐下。鬆柱、祝筠亦俱依次而坐。石夫人讓二嫂子坐在對面,海珠姐妹過來請安。祝露道:「多謝你們惦記,你母親們來給老太太拜壽,只怕今日也該趕到。我們手足還該要見一面。」
  海珠們勸慰一番,走過去坐在石夫人肩下。
  姑娘們送茶之後,祝母問道:「夢玉呢?」丫頭們答道:「出院去了。」石夫人道:「方才同叔叔兩個說莊戶人家的苦處樂處,他在這裡說出多少理來。正說的高興,見叔叔發暈,他急的大哭起來。」祝母道:「原來他在這兒同叔叔抬槓呢!這孩子怎麼對著叔叔面前說出這些話來?怪不得要多心動氣呢!」祝露笑道:「他知道失言,急的滿頭大汗,臉也通紅。我故意摳他:依你這樣說,我是應該無子,應該生病的了!他很過意不去,也難為他回兩句好話,忽然打動我傷心,一時氣厥過去,倒並不是他在此怄我的氣。這孩子是我家的一個寶貝!」鬆柱道:「大哥同榮國公家結了親家,我同大哥也結了親家,將彩芝給夢玉做了媳婦。」祝露笑道:「這也好。怨不得我方才問他說』鬆大叔叔疼你不疼?』他滿臉通紅,半日才回答道:『很疼。』誰知有這緣故。」祝母道:「他回來見我,也不提起,剛才你鬆大哥說起,我才知道。又接著你大哥的書子,也很惦你,總叫你好生調養,不要性急動氣。大嫂子也再三叮囑問候,說你大哥的病近來好些,准在秋間起身回來。」
  祝露歎道:「恐我等不到那時候,他們都有……」祝露說到這裡,咽住不往下說。鬆柱點頭道:「兄弟,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不必憂慮,等我作伐,也替你結個親家,做你的媳婦。」祝筠道:「很好。是誰家呢?」祝母笑道:「我猜著你的心事。」
  鬆柱道:「姑媽猜著什麼心事?」祝母道:「一定是你大嫂子的意中人要挪到這邊來,是這主意不是?」鬆柱笑道:「斷不是這個主意。大哥大嫂原同我說明才定彩芝,若是將賈小姐挪過三兄弟這邊來,明擺著我替彩芝做地步,不要說大哥、大嫂不肯,就是我也斷不肯的。」祝筠道:「到底是誰家呢?「祝露接著道:「我看起來,大哥竟不用費心,有誰肯同我結親家?倒不如求老太太在這幾個好丫頭裡挑一兩個,做我的媳婦,就可服侍我的病。」鬆柱道:「三兄弟你別管,總在我身上,橫豎叫你有親家,有媳婦。」祝母道:「三兒的話也說的有理,等我商量。不知大姪子說的誰家?你說給我聽,看合式不合式。」鬆柱笑道:「姑媽,你道是誰?」祝母道:「我知道你說的是誰?」鬆柱道:「我說的是桂老三的女兒。」老太太問祝筠、桂夫人都一齊笑起來道:「這很好。」桂夫人道:「我們老三的那個女兒,是八月十六生的,小名叫月生,本名叫蟾珠。那年進京的時候,年才十二,比夢玉大一歲,長得很俊。在這裡住了四五天,夢玉同他是一刻也離不開的,到起身這天兩個人直哭了一夜。梅大妹妹在這裡還說著笑話,對夢玉道:『別哭,等我明日做媒,將桂姐姐說給你做媳婦就是了。』三妹妹們起身之後,夢玉想的病了一場。」老太太笑道:「也就同那年你們彩芝去了,夢玉直病了半年的一樣。」祝筠道:「若是桂老三的女兒,這門親事不怕他不依。但不知他幾時出京?」鬆柱道:「我來的時候,正張羅著借銀子呢。我聽見說帳行裡只肯四扣,銀子行平行色,還要押憑。他只要借到手,也就起身的快,大約至遲二十外也可以來了。橫豎他也要攏要這裡,趕我往杭州轉來,他還不肯就走。提起這親事,他斷沒有不肯之理。」祝母道:「很好,這件事在你身上。」鬆柱道:「這交給我。」祝露道:「我若有了媳婦、孫子,真死也瞑目。」說著要哭,又哭不出來。老太太流淚道:「我知道你惦記媳婦,我自有主意,叫你總有後人。」祝露點頭。石夫人聽說五中皆斷,無限傷心。祝露道:「既是鬆大哥替我這一房作伐結親家,我心中原有個妥當人,也當面托老太太,等著桂姑娘過門之後,就將這件辦了,完我一件心事。」祝母道:「你意中還有何人要給夢玉?」祝露道:「並非外人,就是咱們院裡的芳芸。這丫頭不但生得端莊秀慧,亦且知書識字,辦事能乾。蒙老太太的恩典,另眼看他,我也待他如女。原要打諒給夢玉作個媳婦,因想他到底是個丫頭,別叫外人笑話,說我娶個丫頭做媳婦,因此我也總沒有提起。今日承鬆大哥這一番美意,倘或桂家的親事得成,做親之後,即將芳芸給了夢玉。雖不便為正妻,很可做側室媳婦。因夢玉是三房共此一子,多娶幾個媳婦也很使得。我剛才求老太太在丫頭裡面挑一兩個,為的這件心事,只恐我等不得見媳婦的面兒。」祝母點頭,流淚道:「我自有主意。你提芳芸,我倒忘了他的一件事。」隨在手裡拿出人參、麥冬,將剛才的光景說了一遍。祝露點頭歎息。
  鬆柱同祝筠道:「怨不得三兄弟疼他,這孩子也本來辦事細心,將來是要格外看待些的。」老太太吩咐吉祥,將人參拿去鍘成片子,同麥冬放在銀壺裡,趕著煎湯,吉祥接了出去。祝筠道:「我同鬆大哥外邊去坐,再來看你。」祝露道:「天氣甚熱,鬆大哥請去歇息。」鬆柱告辭,同著祝筠出去。祝母同桂夫人、海珠們又說了一會閒話,看著吃過參湯才回介壽堂去。
  且說夢玉見三叔叔醒了轉來,將臉中這塊石頭放下,又見老太太們在這裡,他就趁著空兒一直跑出去。過了老太太的介壽堂,轉出東院來到桂夫人怡安堂。那些姑娘、媳婦們都坐在堂前大卷棚下兩邊花欄杆上。見夢玉走來,也有站起的,也有坐著不動的。夢玉向著他們說笑一會,揭起堂簾走進怡安堂,向西碧紗廚裡轉入後面軒子裡面。東西各兩大間,中間是間堂屋,這四大間是桂夫人身邊得用管事的姑娘春燕、紫簫、蘭生、芍藥這四人的住房。四個姑娘都生得姿色娟好,又能乾伶俐,在桂夫人面前都很體面有臉。夢玉同他四人就像姐妹們一樣。
  這會兒,走到東邊第一間是蘭生的住屋,掀起門簾進去,靜悄悄的不見個人影兒,青紗帳子兩邊都是放下。夢玉輕輕走到炕邊,揭起帳子,見蘭生正在好睡,鼻息如蘭,右手拿著鵝翎小扇歪在炕邊,一綹大紅須子掛落炕沿,左手搭在席上,兩雙金鐲押著玉腕,穿著青亮紗短衫,映出胸前大紅兜肚,白羅挑花褲,籠著一雙紅緞小弓鞋。夢玉不忍驚動,輕輕放下,捻手捻腳的走了出來。見蘭生的丫頭蓮兒同芍藥的丫頭閏兒坐在台階上吃菱角,瞧見大爺都站起身來。夢玉對著蓮兒道:「姑娘起來,你說我來瞧姑娘來了,見姑娘睡著,不便驚動。」問閏兒道:「你姑娘在屋裡沒有?」閏兒道:「咱們姑娘同著春姑娘到集瑞堂陶姨娘那裡算帳去了,紫姑娘在老太太東院裡還沒有回來。大爺到屋裡去坐,一會兒就來了。」紫玉道:「等姑娘們回來都替我說到,我再來瞧吧。」說畢,折轉身走出碧紗廚,正遇著紫簫的丫頭鶯兒。問道:「你姑娘呢?」鶯兒道:「在介壽堂沒有回來。」夢玉道:「你對姑娘說,我來瞧姑娘,在屋裡坐了好大一會,等不得,我去一會兒再來。」鶯兒跟著一面答應一面走。夢玉出了怡安堂,走下台階,繞著往左廊下頭一個磚門,是芳芷堂朱姨娘住處。
  原來祝筠有四位姨娘,是陶姨娘、李姨娘、荊姨娘、朱姨娘。陶姨娘是專管銀錢出入,盤查鹽船口岸、當鋪綢莊一切銷算各帳並內外花園裡的鳥獸魚樹,施材捨藥,戲子身價,教師修金等項;李姨娘是專管內外廚房日用飲食,什物器具,田莊地土,房產租息,紙張花草,慶壽上墳,柴米燭炭等項;荊姨娘是專管衣穿首飾添修改造,內外大小男女月錢工食,修添傢伙器皿,當鋪鹽船、綢莊鹽店大小伙計薪俸,以及各寺廟燈油月米、裝金修佛,戲班的套頭、刀槍、頭盔等項;朱姨娘專管內外四季陳設鋪墊、燈彩、字畫、古玩,各位大小師爺、相公束脩賞封,慶弔禮文、茶酒、小菜果品,修房建屋,花粉針線,圍屏戲台,涼棚花炮,戲班一切軟行頭等項。
  這四位姨娘各盡其職,條清條款,內外肅然。桂夫人總其大略,每三個月一報銷。祝筠見他們都能幹辦事,十分歡喜。
  因此四個人都得寵愛。這四位姨娘,每人都有兩個得力姑娘幫助。陶姨娘的是婉春、疏影,李姨娘的是素蘭、秀春,荊姨娘的是仙鳳、秋雲,朱姨娘的是閏梅、慶兒。還有幾個幫辦雜物的丫頭,或是老太太同桂夫人、石夫人這三處的麻利丫頭,看他能乾就派到四位姨娘處分房使喚。這些丫頭內,還有幾個巴結出身的,求著老太太情願到四處照應,以圖將來出門體面的。
  所以這四位姨娘屋里正經辦事姑娘每房只得兩個,倒是幫辦的多。遇著辦事姑娘們有嫁人、贖身事故等項,就在這些丫頭裡面挑補。是以無不極力巴結。遇著老爺到姨娘們院裡住宿的日子,那些丫頭一個個擦脂抹粉爭著伺候,兩隻靴子倒有七八個去脫。設或內中有老爺歡喜的,將手在他身上抹一把捻一下,那丫頭的這一樂,比補缺的還要歡喜,從此在這院子裡就是滿臉兒,什麼人也紅不過他的了。老爺見他們如此光景,也常常的提拔他們,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夢玉正走到芳芷堂朱姨娘的門口,就遇著一個丫頭,叫做東兒。見了大爺趕忙堆著一臉的笑給大爺請安,說道:「姨娘們都在瓶花閣二小姐那邊呢。」夢玉道:「我本來也要去看二妹妹。」折轉身向西廊繞過怡安堂,順著一帶花牆進了院門。這院名瓶花閣,是夢玉的胞妹修雲小姐的住屋。
  這修雲也是桂夫人所出,今年十五歲,生得天姿秀媚,韻致非凡。不但刺繡精工,亦且嫻通書史。這幾天因感冒風暑,老太太同桂夫人叫他靜養幾日,不要出來,因此修雲這幾天不出房門。老爺的這四個姨娘都同修雲合式,每天必定來瞧一兩次。此刻姨娘們在太太上房回過事下來,各人在院裡辦完了事,約齊都到瓶花閣陪修雲閒話。
  夢玉忙忙的來到院裡,丫頭、媳婦們瞧見都笑道:「大爺來了。」忙著掀起湘簾。夢玉進去,見四位姨娘同修雲坐在碧紗廚裡,看見夢玉都站起笑道:「玉大爺回來了。」夢玉走到姨娘們面前請安問好。四位姨娘也拉著他問好。夢玉同修雲見禮,問道:「妹妹你好些沒有?」修雲道:「今日覺著好些,只是還有點子發燒。」夢玉將臉貼著修雲的額角道:「很不大熱,再吃服香薷飲,就可以全好了。」修雲道:「我也懶待吃藥,隨他罷。你這幾天不在家裡,誰不惦記的失魂失腦的。姨娘們成天家不住嘴的念著你。」夢玉笑道:「怨不得我自從那日起身,一出門就打噴嚏,一直打到揚州。連喝茶吃飯、出恭睡覺的空兒也沒有,盡剩了打噴嚏。我心中很著急,這是什麼緣故呢?有一個人說道:『這個叫做噴嚏癆。』」夢玉未曾說完,四個姨娘同修雲一齊大笑,一個個笑的鼻涕眼淚,連氣也喘不過來,只見修雲屋裡走出芍藥、春燕,一面笑一面說道:
  「出門幾天,就學這樣油嘴!」夢玉趕著上前拉手問好,說道:「方才在姐姐們那裡,說是都到這裡來了。」芍藥笑道:「怨不得我這會兒也不住的打噴嚏!」夢玉笑道:「我那噴嚏利害著呢,不住嘴的像放鞭炮似的。」春燕笑的彎著腰,趕忙跑到杌子上坐下,笑個不了。荊姨娘一面擦著眼淚,一面笑道:
  「真小油嘴!不在家裡叫人惦記,一回來了又討人嫌。」眾人笑了一會,修雲道:「你還是要吃茶,還是吃果子?」夢玉道:「我吃兩個荸薺罷。」修雲叫雙梅取荸薺給大爺吃,雙梅答應,去取了一個翡翠盤子,盛著一盤荸薺放在花梨桌上。夢玉也不讓,抓著一個就吃。修雲笑道:「好性急。」只見雙梅取了幾枝小銀叉子,放在桌上。夢玉笑道:「費事巴拉的,還是用指頭的爽快。」修雲笑道:「出了門回來,越學的不好了。」夢玉也不答言,盡著一吃。只聽有人問道:「大爺在這裡嗎?」夢玉道:「誰找呢?」雙梅道:「是桑奶奶。」夢玉趕著叫道:「媽媽,我在這裡。」原來這桑奶奶是夢玉奶媽,今年才三十多歲。他當奶子的時候,不過十八九歲,生得有幾分姿色,老爺也很得意他。他就仗著老爺的勢,又倚著是夢玉的奶子,不覺的自尊自大起來了。因他男人死了,一個奶抱的女兒又給了人,所以老爺憐他,許了養他一輩子。他越發得了意,不但老爺到姨娘屋裡來他有醋意,就是老爺坐在太太屋裡,他也是不樂。桂夫人同姨娘們也就很嫌他。不知他鬼鬼祟祟的多咱相與上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他說是過繼的兒子,叫做桑進良,對老爺說了,叫他跟班。他一天常跑到桑進良屋裡去,吃的臉兒紅紅的走了進來。垂花門的查大奶奶回過幾次,老爺也有些冷落他了。因為他是夢玉的奶子,所以人都叫他桑奶奶。
  他見夢玉回來不到他屋裡,心中有氣,故到各處的找他。
  夢玉瞧見他進來的神氣,早已明白。因為修雲身子才好,恐惹他動氣,就不等他進屋裡,忙走了出去說道:「媽媽好啊!」桑奶奶答道:「我好,叫人家不理!」夢玉笑道:「慢慢的再同媽媽說話。」說著,一直跑了出去,頭也不回,竟自去了。
  桑奶奶臉上大抹不開,又知道姨娘們都在這兒,吃了夢玉的這個大乾,只得折轉身,口裡叫著:「玉哥兒,玉哥兒!」也就順著腿兒出了院門,才走不到三五步,仰面一跤,不知栽著那裡,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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