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柳夫人感恩歸裡 賈郎君懺孽修橋
話說妙空、智能見賈璉進來,連忙起身讓坐。賈璉問:「有什麼說話?」智能道:「你放心坐下,誰向你化緣呢?」賈璉笑道:「我就醋的是你們化緣。」智能笑道:「不為別事,為的是張大姑娘明日恭喜,咱們相處一場,同妙空師兄兩個備一席款待新人,又替他備桌素齋,供老師父。因張大姑娘不知,要你去對他說聲兒。」賈璉道:「很好,我先替他謝謝。」智能道:「這才扯臊,要你謝個什麼勁兒?」賈璉笑道:「這會兒我替他謝你們,等明日你們出嫁,我又替你謝人家。」智能笑著將賈璉按在炕上,低下頭在他腮上咬了一口,說道:「我咬下你的嘴唇皮子,看你還混說不混說?」引的妙空師徒笑個不止。
賈璉笑著站起,整了衣服,說道:「我還要趕寫碑文,老劉等著刻字呢。」說罷出去,走到張玉友房前,見門關著,叫聲:「開門!我有話說。」玉友聽見,將門開掉。賈璉進去,見他還穿著孝服,問道:「吃飯沒有?」玉友道:「剛才吃過,二爺請坐。」賈璉道:「從今須要改口,稱我二哥。」玉友面脹通紅道:「磕過頭才敢改口。」說畢,倒身下拜,賈璉連忙拉住,笑道:「你忒多禮,快請起來,以後休要如此。」隨將妙空、智能的話說了一遍。玉友點頭道:「我本來要辦桌素供祭老師父,盡師徒的道理,只是自家不便啟齒。既是兩位師兄替我備辦,深感之至,我有碎銀四兩,請二哥交給兩位師兄。這是我一點敬心,不要推讓。」賈璉應允,玉友在褥子下取出一個包兒遞上,賈璉接著道:「一會兒祭過老師父,你就脫孝罷。」玉友點頭答應。
賈璉拿著包兒只得再到裡邊找他兩個交代。智靜瞧見,問:
「二爺那裡去?」賈璉道:「找妙空說話。」智靜道:「在東院裡。」賈璉轉身來到東院,見他們正在爭辯。妙空道:「你們不用混爭,請二爺瞧這日子好不好就是了。」賈璉道:
「瞧什麼日子?」妙空道:「我揀二十五給老師父出殯,宋大哥說那天日子不好,要二十九出殯。」賈璉笑道:「出殯揀什麼日子?二十四是老師父的二七,伴一天宿,二十五發引就完了。
又不是成親,要揀黃道吉日。」眾人都笑起來。智能道:「還是咱們二爺說的爽快,竟定了二十五就是。宋大哥你就到槓房裡去,定下二十對長幡,二十對大傘,兩個亭子,一乘魂轎,三起鼓樂,時樣三滴水滿繡花的彩罩,二十四名上槓就是了,餘外不要別的。你等著,我取幾兩銀子給你帶去做定銀。」賈璉道:「正合式,我這裡有四兩銀子,你拿去交給老宋罷,省你走一遭。」妙空笑道:「天下那有這樣湊趣的人!」說著,接過來交給宋鍾,叫他就去定槓。
眾人正在熱鬧,見看門的老道進來通知賈府四姑娘來了。
賈璉走出院去,妙空眾人也出去迎接。賈璉來到大殿,見珍珠已至甬道上,隨迎接上去問道:「四妹妹,怎麼今日你先自出城?」珍珠答道:「太太吩咐,命我先來給張妹妹料理,帶周貴夫妻同來照應。」大小姑子上前給四姑娘請安問好,柳緒也上前迎接請安。珍珠忙扶住笑道:「兄弟今日滿臉喜氣,像個做新郎的樣兒。」柳緒瞧見智能低頭不語,智能兩眼通紅,回頭他顧。妙空笑道:「柳大爺同張大姑娘真是天生一對好夫妻。柳大爺人品風雅,性兒和順,就是張姑娘愛使個性兒,他若使起牛性兒來,比霸王還要利害。我見他枕頭底下時常藏著一對棒錘,你好好兒的招架著罷。」眾人聽說,大笑不止。珍珠拉著柳緒笑道:「好兄弟,別聽他的瞎話。張姑娘的性兒我知道,很和氣的,只是他又沒有爹娘兄弟,是個可憐人,你要多疼他些兒就是了。」妙空笑道:「這才像個做姐姐的說話。」賈璉問道:「周貴手裡抱著些什麼?」珍珠道:「是兩個新人的衣服。」賈璉對妙空道:「你叫他們接著,收在你屋裡罷。」妙空命香鳳們接了進去。珍珠命抱琴:「將我的衣包俱交在妙空師父屋裡。」賈璉問道:「你先到那邊去,不用盡說閒話。我要去趕寫碑文。」妙空笑道:「你去你的,誰拉著你呢?」賈璉道:「我還要對你們說話。」智能道:「有話請說。」賈璉將方才那四兩銀子的原故交代明白。珍珠道:「這也很是。讓他盡這點心罷。」賈璉道:「你們早些擺供,讓他哭拜一番好脫孝更衣。」珍珠道:「太太叫我今日出來,也為這件事。」妙空道:「這很容易,一會兒就得。」賈璉同柳緒仍去客堂寫字。珍珠先至殿上拈香拜佛,轉到老師父東院來哭拜一回。妙空等磕頭回謝,請四姑娘後面喝茶歇息。
珍珠來到後面,走至張姑娘房門,命妙空等先去,「我瞧張姑娘就來」。推門進去,玉友瞧見,磕頭拜謝。珍珠連忙回禮道喜,即將送衣服首飾出城的來意訴說一遍。玉友聽說,滿臉流淚道:「蒙太太、奶奶同四姑娘的這番照應,實令人感激不盡。將來怎樣的圖報?」珍珠笑道:「這又算什麼?只要你夫妻和好,不枉咱們這番張羅就是了。方才二哥對妙空說過,叫趕著上供,你祭奠過好脫孝更衣,不過是盡盡老師父收留你這幾年的心。我倒想起一件事,不知你備下沒有?」玉友道:
「想起什麼?」珍珠道:「你可有大紅鞋?」玉友道:「有。還是我在家時候做下好些紅鞋,總沒有穿過。到這裡來,全用不著,收在箱裡,連瞧也不去瞧他,不知可還穿得。」珍珠道:
「你取出來穿穿瞧!」玉友開箱,在底下摸了一會,取出一個藍布包兒,解開來,見有六七雙大紅緞子弓鞋,也有滿繡,也有半繡,也有鞋尖兒上繡一點兒的,都做得端正精好。珍珠一雙一雙的瞧著,贊不絕口。玉友取過一隻,坐在炕上試了試,笑道:「竟還不小。」珍珠道:「就穿這雙罷。」兩人正在說話,後院有人來請喝茶。珍珠起身道:「一會兒來給你開臉換衣。」說畢,來到智能屋裡。妙空趕忙打起湘簾說道:「四姑娘今日做新親,咱們該叫親家才是。」珍珠笑道:「等著你出嫁時,我做親家太太去送親。」智能們大笑道:「四姑娘很會說個話兒。」讓珍珠坐下,徒弟們趕忙送茶。抱琴將帶來的面盆舀了熱水,端過面架,放在姑娘跟前,又將鏡台奩具、脂粉盒子俱擺設桌上。珍珠淨過面,去窗前對鏡理妝,淡勻香粉,輕掃蛾眉,香唇上薄薄染點胭脂,抿了雲鬢,整畢釵環,另又淨手。抱琴收拾奩具。智能笑道:「四姑娘這個模樣,就是神仙瞧見也要動心。可惜我不是男人!」珍珠笑道:「你是男人便要怎樣?」智能道:「我若變了男人,專給姑娘伺候馬桶。」眾人大笑。珍珠笑道:「我今日不進城去,晚間與你同榻如何?」智能道:「阿彌陀佛!是我五百年前修下這段福氣,才合姑娘睡覺,只怕還要減些兒壽數。那也講不了,陪姑娘睡過就死去,也是個風流鬼。」珍珠聽說,忽然面上徹耳一紅,笑道:「我要去給柳太太道喜,一會兒再合你說。」抱琴伺候往西院裡去。智能猛然想起:「剛才四姑娘面紅,是我失言。他別多了心去,這怎麼好呢?」急出一身大汗。自言自語正想主意,只見佳鳳來說:「師父請師叔去東院擺供。」智能命徒弟們看著屋子,悶悶不樂走出院去。
且說珍珠叫周嫂子將妙空屋裡大布包取到西院來,柳太太同珍珠彼此道喜稱謝。珍珠將奉太太之命今日先來的原故敘說一遍,柳太太十分感激。周家的解開包袱,將面上兩套親自遞與柳太太,說道:「這是太太送柳太太的兩套衣服;這是璉二哥送兄弟的;這是寶兄弟的衣服,寶姐姐送的;這是璉二哥的紗巾;這是寶兄弟的束髮金冠。」又將那個小包兒解開,裡面是一雙新靴,同寶玉兩雙新鞋都點交柳太太收好。柳太太謝不絕口。周家的回說鋪墊、燈彩也都來了。珍珠道:「就叫周貴查點明白,先將上房燈彩鋪墊陳設妥當,再去料理客堂。我同柳太太到妙空師父屋裡坐會子。這個小姑娘恐靠不住,你就在這兒照應著,別到那兒去!」周家的答應,出去找他男人傳四姑娘的說話,又去回過二爺。賈璉道:「很好。四姑娘怎麼吩咐,你們怎麼辦就是了。」周家的答應進去。珍珠同柳太太都在後院。
不一會,周貴、包勇同著些人到西院裡收拾燈彩陳設。外面賈璉正寫完碑文,見郝廚子來說:「一切東西都置備妥當。求二爺還要發幾兩銀子,城外的面要今日定下。」賈璉道:「一會兒來取,明日面要多備些。不但合庵的人,就是咱們這些趕車看馬的,都要給他們吃麵。」正說著,三兒進來回道:「老劉聽見明日柳大爺恭喜,他備點兒禮送來,要求賞收。」賈璉問道:「是些什麼?」三兒道:「是一口豬,一腔羊,四壇紹興酒,兩盒果子,一對鵝,四隻雞。」柳緒道:「我寫個帖兒回謝他罷。」賈璉道:「這個人倒不是虛情假意的,且收下再回他的禮就是了。」命三兒:「去回四姑娘,說我叫收下。問四姑娘有錢拿四弔,賞他送禮的人;若沒有帶錢,向妙空師父借四弔,一會兒換了還他。」三兒答應。賈璉對老郝道:「你明日再備上一席,加兩燒兩煮送給老劉,必要豐滿體面,別落他笑話。這送來的豬羊都交給你。明日將豬羊燒煮,散給內外人吃晚飯。早上不夠,添著打鹵子。」老郝答應出去。三兒手裡拿著個大紅封進來,說道:「四姑娘說,錢不好看,四吊錢也忒少,賞四兩銀罷。」賈璉笑道:「很好,到底是咱們四姑娘會做人。你拿去給那送禮的人,將東西收下。你說柳大爺同我都說謝謝,改日見面再謝罷。你交代了,將那兩盒果子、四壇酒、四隻雞、兩隻鵝叫老道們拿著,你送進去給妙空同智能,說是柳大爺請眾位師兄的。」三兒答應出去。賈璉想起,忙將碑文卷好,遞與升兒,說道:「拿去交給老劉的人,叫他帶回去給老劉,趕著鎸刻。」升兒接了,忙趕出去。
賈璉聽見東院裡哭聲震地,對柳緒道:「咱們去瞧熱鬧。」柳緒搖搖頭。賈璉笑道:「我倒忘了。你在這裡坐著,我去瞧瞧。」獨自一個來到東院,只見眾姑子圍靈大哭。玉友更哭得十分悲切。賈璉勸住,瞧他跪在靈前奠茶,焚過錢紙。哭拜已畢,請兩位師兄向上,拜謝這幾年照應之情。彼此哭拜甚為悲慟。智能分外傷心,放聲大哭。玉友謝過眾師弟兄,勸住智能,又拜謝過合庵之人,就在靈前脫去孝衣。智能道:「請璉二爺過來磕頭。」賈璉笑道:「真是野事!我又不是庵主,合我磕什麼頭!」智能道:「你是媒人,怎麼不要磕頭呢?」賈璉道:「拉倒,等著替你們做了媒,攏共攏兒給我磕總頭罷。」智能道:「你替我遠遠爬開,別在這兒惹老爺們動氣!」賈璉笑道:「我今日才開眼,瞧見這些母老爺!」惹的眾人大笑,連張姑娘也破涕為笑。賈璉道:「張姑娘是老爺變了奶奶。」眾姑子又大笑。智能笑著將賈璉推出院門,見四姑娘過來問道:「聽見你們大哭又大笑,是個什麼緣故?」智能笑道:「人家在這裡哭,他在這裡鬥梗兒。」珍珠笑道:「等明日做親家,多敬他一杯喜酒。」智能道:「這樣親家,只配吃屎。」賈璉正要回言,見玉友同妙空眾人走出院來。珍珠道:「二哥,我同你說句話。」賈璉走近身旁,對著耳朵道:「咱們備一席替張姑娘供供他的父母,就擺在客堂裡,備個香燭紙錁。他父親名叫張敦禮,是府學秀才,老太太姓王。你替他寫個牌位,等他拜過,咱們就給柳家兄弟暖房。」賈璉點頭道:「我倒忘了這件事。」珍珠道:「你擺設停當,給我個信兒。」賈璉道:「老郝還要錢使,你帶著沒有?」珍珠道:「眾人的分子三十兩,我帶在這兒,額外我另自帶著幾兩備用。」賈璉道:「你交二十兩給我,等著不夠再說。」珍珠道:「方才四兩,這會兒再給你十六兩就是了。」賈璉答應,出去辦事。珍珠對妙空道:「有人送禮在你們屋裡,候你去瞧。」妙空問:「是誰送禮?」珍珠說:「我不知道是誰。」妙空眾人都往後去。珍珠同張玉友來到屋裡,周嫂子幫著料理洗澡,淨過手腳,換上新鞋、吉服,點上一對紅燭。周家的替他開出兩道春山的翠眉,整開雲鬢,挽個時樣新妝,插戴翠翹金鳳,耳上戴了珠環。這張玉友本來生得長眉細目,杏臉桃腮,此刻開出臉來,淡勻脂粉,竟出落得如月裡嫦娥、凌波仙子,十分美貌。
不說珍珠照料打扮。且說賈璉命老郝趕辦酒席,又發了十六兩銀子與他。老郝說:「酒席現成,馬上要馬上就得。」賈璉甚喜,吩咐備一對紅燭、一股高香、黃錢元寶,老郝答應去辦。今日客堂裡結燈掛彩,鋪設的十分熱鬧。正要去找柳緒,聽見有人叫道:「師父請二爺呢。」賈璉見是佳鳳,隨同他到妙空屋裡,問道:「又說什麼?」妙空道:「柳大爺送四樣禮,咱們好意思收他的嗎?又是你三兒送進來的,請你來問問,不知你知道不知道?」賈璉道:「這不算什麼禮,不過是現成的,他先送來盡點心,等過了明日自然要備禮來送才是,你且收下就是了。」妙空笑道:「這又是你的主意。」賈璉道:
「晚間開一壇紹興酒嚐嚐,不知好不好?」妙空道:「你今日就做新親家,我收拾點好東西,晚上請你來會新親,喝杯會親酒。」賈璉笑道:「吃了會親酒,兩親家就成親。」妙空笑著擰了他一下。兩人正在說笑,智能走來,妙空將那禮的話也對他說知。智能道:「也罷,收了就是。我來問你在那裡待新姑娘?「妙空道:「在後屋裡,我已經收拾妥當。」智能道:
「我還有一句話,咱們待新姑娘穿著一身孝,像個什麼樣兒?依我說,且從個權,換一換衣服罷。」妙空道:「不但今日,就連明日也不便穿孝。」智能道:「既如此,我去換衣服,酒席也快得了。」妙空道:「你就便知會合庵的人,今明兩天都別穿孝。」智能答應出去。賈璉道:「我也要去料理待新郎呢。」妙空道:「晚些進來。」賈璉點頭,一直出去,遇著升兒來找二爺,說酒席齊備。
賈璉來到客堂,瞧三兒們安擺台桌,用張紅紙寫牌位,供在上面,設列香爐、燭台。升兒去請四姑娘,說酒席已擺妥當。
三兒將香燭點上,鋪下紅氈,見珍珠同張姑娘冉冉而來。看那新姑娘穿著大紅緞繡百花圖的夾襖,水綠緞富貴不斷繡花夾裙,紅緞弓鞋,頭上滿戴著珠翠,鬢邊一溜的珠釵,一張雞蛋臉兒越顯得千嬌百媚。比那做姑子的時候,竟是兩人。珍珠同他走進客堂,笑道:「把你這二哥張羅壞了,明日叫他夫妻兩個多拜幾拜吧。」賈璉笑道:「我有什麼張羅?倒是今日你辛苦了。」珍珠道:「咱們不用謙讓,等大妹妹拜罷。」張玉友走到桌前,看牌位上寫著:郡庠生顯考敦禮府君,顯妣王孺人之位。張玉友對著牌位將手在桌邊上敲了兩下。說道:「爹媽你陰靈不遠,賈二哥哥同四姐姐合府的大恩,你要報的虐虐……」一句話沒有說完,就放聲大哭。賈璉同珍珠也覺傷心,趕忙過來勸住。
張玉友悲悲咽咽慟哭一場,跪在地下拜了八拜,奠酒三次,焚過紙錢。賈璉道:「四姑娘,咱們兄妹兩個也該給張老先生、老太太道個喜。」珍珠道:「甚是。」玉友再三辭謝,賈璉竟恭恭敬敬作了四揖,珍珠卻拜了四拜,玉友跪著回禮。拜完之後,另又磕頭。拜謝已畢,珍珠、玉友轉出客堂,正遇柳緒進來,一眼瞧見折身飛跑而去。珍珠吃吃大笑,趕忙叫喚,柳緒低頭而去。賈璉笑道:「還是新姑娘大方,躲個什麼勁兒?」兄妹正在說笑,妙空、智能同來請新姑娘坐席,就請四姑娘作陪。珍珠道:「我要同二哥到柳太太那裡去替兄弟暖房,再來敬新姑娘的喜酒。你們去盡你們的道理,咱們去盡咱們的道理。
兩邊熱鬧。」智能道:「也罷,四姑娘一會兒過來。」於是智能、妙空請玉友同去。珍珠同賈璉到柳太太這院裡來道喜,坐席。飲了一會,珍珠過張姑娘這邊飲酒,兩院熱鬧,彼此歡樂。
內外燈燭十分輝耀。酒散之後,珍珠同玉友在智能屋裡住宿。
妙空又將賈璉請去,以踐前約。
這智能自那年蓉大奶奶出殯時,與秦鍾有百年之訂,後秦郎不幸夭折,智能悲思成病,幾乎喪命。因夢見秦鍾說道:「我已轉世,不久來住庵中,仍可續相訂之緣。」智能半信半疑,及至柳太太母子到來,見柳緒與秦郎無異,深信夢之有因,私心喜慰,遂待柳家母子十分照應關切。而柳緒亦與他親熱之至。兩人口中雖未提起,彼此俱一心相向。因礙著老師父,未能蓄髮,不意師父剛死,反先稱了張姑娘心願。智能這一腔悲苦,向何處說起?此刻珍珠、玉友同在房中,三人共榻,智能萬難隱忍,只得將前後傷情之事,哭訴一番。玉友十分傷感道:「數年來,我同你最為親密。你既有這樣心事,何不早言?我巴不能與你同在一處,你何苦藏在心裡?」珍珠道:「依我說,你竟不用悲苦,若不留起頭髮,柳太太斷不肯要個光頭媳婦,說也無益。現今老師父已死,你們師弟兄保不定各有去路。你既一心在柳家,我能夠替你遂願。你趁著帶孝,就留起頭髮,也不用當家管事,等我慢慢在太太跟前說明緣故,將你接進府去,同咱們作個伴兒,過一半年,送你往柳家去。橫豎咱們太太的話,柳家無有不依之理。況且張大妹妹合你說得上來,豈有不幫你說句話呢?」玉友大喜道:「四姐姐主意不錯。姐姐你竟是這樣辦,從此留髮改妝為要。」智能就榻上拜謝道:「倘能如願,感銘心骨。」三人安寢,一宿晚景不提。次早,賈璉用過早茶點心,出去吩咐打掃收拾。珍珠也一早起身,梳洗打扮完結,同周家的替新姑娘妝扮體面。柳緒也換了吉服,同包勇到柳老爺柩前齋供燒紙,拜禱一回。轉至西院,適珍珠過來,見柳緒戴著寶玉束髮金冠,身穿八團顧繡銀紅緞箭衣,外罩排須比甲,腰繫五色鸞縧,足登粉底皂靴,出落得粉妝玉琢的一位翩翩公子。柳太太瞧著心中十分歡喜。珍珠卻有無限傷心,抽腸括肚,甚為難過。周家的回說:「二爺到鐵檻寺去了,請姑娘在此照應。」珍珠點頭,命廚子收拾停當伺候,庵門口派人瞧著,太太們一到進來通信。周嫂子答應,出去料理。此刻妙空、智能眾姑子也打扮的十分體面。
剛交巳牌時候,聽說太太們車馬將到,珍珠同柳太太、柳緒跟著在外迎接,妙空們俱在庵門站著,遠遠看見灰塵抖亂,不知有多少車馬,不一會來到庵前。賈璉在前,相近庵門先下牲口,後面眾家人、小子都紛紛下馬。頭一輛是邢夫人,第二輛是王夫人,後面接著珍大奶奶、珠大奶奶、璉二奶奶、寶二奶奶、蓉大奶奶、巧姑娘,連丫頭、媳婦們共有二十多輛轎車。
眾嫂子忙著下車,過來伺候邢夫人們挨次卸車。今日邢夫人同珍大奶奶、璉二奶奶、蓉大奶奶都是補服豔妝。王夫人同珠大奶奶、寶二奶奶俱是素服。
眾位太太進了庵門,妙空們先上前請安。邢夫人道:「諸位親家恭喜!」抬頭瞧見柳太太,連忙過去說道:「今日特來道喜,怎麼敢勞遠接。」柳太太道:「應該遠接才是。」柳緒一旁請安,邢夫人看著大贊。王夫人瞧見,眼眶兒不覺一紅,幾乎掉下淚來。寶釵連忙笑道:「緒兄弟今日倒像鳳儀亭的呂布,從此再不作姜太公釣魚了。」眾人一齊好笑。王夫人亦勉強笑道:「你不怕兄弟惱你。」寶釵道:「古今來能有幾個釣魚的?」邢夫人笑道:「你們只顧說笑,也不睬咱們四丫頭。」珍大奶奶笑道:「四妹妹今日做親家太太呢,咱們還該替他道個喜才是。」平兒指著妙空那一堆兒說道:「他們都是四丫頭的親家老爺。」一句話沒有說完,引得眾人大笑。
太太們說笑著來到客堂,彼此見禮道喜,又給妙空們道喜道惱。賈蓉見過柳太太。王夫人道:「咱們到柳太太那邊去,一面喝茶,就叫珍大奶奶帶蓉哥兒媳婦去請新人出來拜堂罷,省得兩邊照應。」邢夫人說:「很是。不知派誰掌燈?」王夫人道:「璉兒同蓉哥兒叔姪兩個就很好。」柳太太歡喜感激之至,邀著太太們都到西院用茶等候。珍大奶奶婆媳兩個同著珍珠到妙空屋裡,給張姑娘蓋了挑巾。眾家媳婦們攙著新人,賈璉叔姪掌著喜燈,慢慢往西院而來,到了堂屋朝上站定。王夫人叫平兒同珍珠進去接兄弟出來。他們兩個到柳太太屋裡一看,不見柳緒,四下找尋並無影兒。珍珠嚷道:「兄弟不在屋裡。」柳太太連忙進來,果然不見。邢夫人道:「多咱走出去,叫小子們快去請來。」合庵的人找了個翻江,不見影響。三位太太十分著急。眾人正在無法,忽聽見一個丫頭嚷道:「在這兒呢!」眾人進屋去看,見柳緒睡在一個盛書的大板箱內,蓋著一個裂縫蓋子,誰也想不出來。眾人放了心,十分好笑。珍珠急了一身大汗,叫人去拉起來,替他抖灰、擦臉,說道:「快去拜堂罷!別叫新姑娘聽見,把嘴都笑歪了,誰家做新郎的躲在板箱裡面。」堂屋裡太太們聽了哄然大笑。賈璉叔姪兩個笑的幾乎把蠟扦子掉在地下。
平兒同珍珠兩個一面笑著,扶住新人。賈璉與賈蓉將柳緒扶了出來,教著他拜天地,又拉著他夫妻交拜。邢夫人過來給新人揭去挑巾。上面設著一張圈椅,請柳太太坐了受禮。柳太太站在椅邊,心中喜極,眼淚紛紛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柳緒夫妻兩個跪在地下,拜了八拜。邢夫人同王夫人看著這樣光景,也替他喜極而悲,同說道:「這真是太太的佳兒佳婦。」。柳太太含淚笑道:「皆出自二位太夫人所賜,子孫感戴。」淚隨聲下。柳緒夫妻拜罷起來,柳太太請二位夫人上坐,讓他們行禮。彼此謙讓,然後受拜。又拜過了眾位嫂子、姐姐、璉二哥。
賈蓉夫妻過來拜見,柳緒夫妻一同跪拜。巧姑娘拜完,請過諸位師兄拜見。智能含著眼淚那裡忍得住,流了下來,勉強拜完,連忙走開。賈府的內外大小男女上來磕頭,包勇上來磕頭道喜。
諸事完結,吩咐就擺早面。
這一天,賈府太太們歡喜之至,直熱鬧了一日。坐過晚席,辭別進城。張玉友將平日自己存的私房銀子取出六十兩來,賞兩府的男婦;在這裡辦事出力者,格外另賞。王夫人仍留下珍珠在城外,明日進城。這夜珍珠陪玉友在柳太太對過炕上住宿。
次日,是妙空們領帖伴宿,將個饅頭庵擠滿,都是來弔紙的客人,分外熱鬧。直到二十五日一早,發引出殯,滿庵的人去了個罄盡,托璉二爺帶著家人在庵照應。賈璉命棚匠趕緊拆棚,又叫包勇來在耳邊說了幾句。包勇點頭領會,就去尋了鋤頭,將老師父的那個大炕拆開,果然裡面埋著三個罈子。包勇搖了一搖,十分沉重,捲起袖子,拽起衣服,一隻膀子夾著一個,悄悄的先將兩個大壇送到西院,連搬二次,都抱了過來。
張玉友歡喜之至。包勇恐炕裡看出形跡,忙到河邊將造橋的小工叫了四個,抬著筐子到庵裡來,一會兒將個大炕拆個精光,把那些磚兒土兒都搬在後面空院裡堆著。賈璉將備下的鞭炮,命三兒們在老師父那間屋裡儘量一放,碎紙滿地。
諸事完畢,玉友將小壇的東西取出,要分給二哥同四姐。
他兩個聽了哈哈大笑,珍珠說:「妹妹想,我要他何用?」賈璉道:「我這個身子眼見得也不要了,何況身外之物?」柳緒夫妻同著柳太太都哭起來說:「二哥哥同四姐姐若不肯分些去,叫我們死不瞑目。」珍珠道:「既如此,我同二哥哥分些就是了。」說著,取了兩個十兩重的金錁兒。玉友又將大珠子分了二百粒給四姐姐。賈璉取了一雙金鐲,柳緒再三推讓,又取了一雙鐲子,三個金錠,一百珠子,交給珍珠道:「四妹妹回去交給二嫂子。」珍珠收了。玉友又將兩大壇的銀子五千兩取出,叫包勇進來,賞他三百兩;取一百兩銀子交給璉二哥,賞三兒、升兒兩個;又取五十兩賞了抱琴。賈璉道:「我只要一千兩。」玉友道:「給二哥哥送二千兩進城去罷。」賈璉道:「很不用這些,我要一千兩銀,為的是初四日完工找給老劉,完了一件心事。」張玉友不由分說,給四姐姐同璉二哥衣包裡各包上一千兩。
包勇道:「二爺同四姑娘不必推讓,竟收下罷。小的稱著手兒將箱子打起來罷。明日夫行裡來捆麻辮子,後日上槓裝車,二十八一早起身。過了今日,小的就沒有了空兒。」柳太太道:
「很好。」賈璉對升兒說:「你去瞧著庵門,叫三兒來幫著包勇裝箱子。」賈璉也將衣服脫去,同著包勇們動手,一會兒將大小四隻箱子俱捆縛停當。外面留著兩個包袱,帶的隨身衣服。餘外一切零碎,俱已收拾。
看著日已平西,珍珠要進城去。柳太太婆媳那裡肯放,說道:「後日我去辭行,一同進城。我二十八就在城裡起身,不出來了。」包勇道:「既是太太在城裡起身,明日就可進去。本來車行在城裡,又便當,這裡沒有太太的事。」賈璉同珍珠也再三說:「是。」柳太太們只得應允。賈璉十分歡喜,對包勇道:「你去對老和尚說,叫他將那敞車同他的轎車明日一早套來,送柳太太進城。」包勇答應去了。
不一會,妙空們回來,回了喪,見炕已拆去,滿心歡喜,拜謝璉二爺們照應。一宵無事。
到第二天一早,車已套來。包勇同著三兒們帶著老道,將柳太太家所有的行李全行裝上,又將璉二爺的鋪陳也帶上,叫三兒押著先走。柳太太備厚禮酬謝妙空眾人。玉友另送妙空、智能每人五十兩別金,師弟們每人二十兩,又賞了合庵的老媽、老道,大家哭拜一回。柳緒私下贈智能赤金一錠,以為終身之訂。兩個人難捨難分,抱頭痛哭,彼此再三叮囑。因眾人催逼,只得忍悲分手。智能送出山門,看著上車,柳緒心如刀割,哭的要死。柳太太們哭上車去。智能傷心已極,不覺暈倒一邊。
珍珠吩咐開車,妙空們一齊大哭而散。
不提庵中之事。且說柳太太們進城之後,邢夫人同王夫人彼此輪著餞行。張玉友同寶釵、珍珠們訂為姐妹,形影相隨,依依不捨。聚首兩日,不覺已是四月二十八日。賈璉一早起來,吩咐家人們將柳太太的大車裝好,等著吃了早飯起身。包勇在城外,五更天已起了靈柩,直到巳正,繞過了城來,在十五里大路上之長亭,停在一邊等著家眷。看看將及午正,只見璉二爺同著柳大爺並馬而來,後面是太太的大車,還有兩輛轎車。
包勇趕忙迎了上去,走不幾步,車馬已到長亭。賈璉同柳緒眼睛都已哭腫。後面轎車是寶二奶奶同四姑娘,彼此到長亭店裡下車,大家拉著哭了個發暈。包勇催著上車,柳緒夫妻拉定了賈璉同珍珠們,哭了個死去活來,淚皆成血。眾人逼住上車,柳太太娘兒們無奈,哭了上車。柳緒上馬。只聽見金鑼大響,抬材的都上了槓,一聲吆喝,一群車馬跟著靈柩竟向大路上揚揚而去。柳緒在那馬上回頭掩面,大放悲聲。不知賈璉們何以為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