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老庵主自言隱事 小郎君代說衷情

  話說芙蓉同寶釵、珍珠依依不捨,又恐趕不上轎子,兩下為難。珍珠道:「咱們送你上車,不必推讓。太太想已去遠。」芙蓉點頭道謝,趕著上車而去。寶釵們轉回方丈,賈璉、柳緒都坐在王夫人一旁說話,忙起身讓坐。眾人坐下,說了一會祝太太大方好處,並贊芙蓉能幹得用。王夫人道:「祝太太與珍珠倒很有緣分,頭一磨兒相見,就是這樣親熱。」寶釵道:
  「太太還沒瞧見,祝太太上轎時候,對著四丫頭出了兩點眼淚。這段情緣真是不淺。」宮裁道:「想前生定有什麼因果。還有這芙蓉活就是麝月的化身,再沒有這樣像的真切,真是怪事!」
  王夫人點頭道:「像這柳大爺,不是活擺著一個秦相公嗎!」平兒道:「想來咱們這些人,像咱們的也就不少。」寶釵道:「別人像的或者還有,只你這模樣兒再沒有人像的。」平兒道:
  「怎麼就沒人像我呢?」寶釵道:「你那模樣兒連觀音菩薩也趕不上你,誰還敢像得上來呢?」引的太太眾人一齊好笑。王夫人道:「咱們不用說閒話,殿上去拈回香,就到饅頭庵瞧柳太太去罷。」眾人答應,吩咐媳婦們收拾氈包、衣服,跟著太太來到殿上。
  眾和尚正在拜懺,王夫人領著奶奶、姑娘拈香拜佛,又到鳳姐供桌前上了一片檀香,瞅著那牌位止不住傷心流淚。賈璉趕忙勸住拜謝。宮裁們拜完之後,寶釵、珍珠對著牌位祝贊道:
  「鳳姐姐,你的三件罪案都替你消解完結。尤二姐姐的金子已造成佛像。你姐妹兩個自今以後都已跳出火坑,往生天界,等著經事念完,還像那天叫咱們見個面兒,也好放心。」寶釵、珍珠祝贊一回,讓平兒、巧姑娘、毓哥兒磕頭上香。柳緒也過來上香,賈璉回禮已畢,柳緒告辭先回庵去。賈璉道:「很好。你去吩咐姑子們備個茶兒,不要費事。」柳緒答應而去。
  王夫人領著眾人又上觀音閣拈香,往各處遊玩一會,來到客堂用茶歇息。見周貴等四個家人,各捧著一個大盒子上來回道:「石匠頭兒老劉說,屯裡沒有別的可敬,只有幾個粗果子進上太太,要求賞收。」王夫人道:「仔嗎要他費事呢?謝謝罷。」賈璉道:「這是他的一點敬意,求太太賞個臉。」王夫人點頭,吩咐收下。周家的接著掀開盒蓋,一盒子是櫻桃同桑椹兒,一盒子大白叭噠杏配著南荸薺,一盒炸饊子同黏糕,一盒是艾窩窩同蒸棗糕。王夫人笑道:「屯裡東西倒有個趣兒。」命周家的將盒子交給他們,帶進城去,眾人答應。賈璉吩咐伺候到饅頭庵去。法本進來慇懃款留,要用晚齋。王夫人道:
  「罷呀,等著完經的時候咱們再來擾你的罷。」老和尚見款留不住,領著眾僧上來謝賞,在山門外站班候送。
  王夫人領著奶奶、姑娘來到山門,挨次上車,眾家人伺候,套上牲口,一溜兒十幾輛轎車跟著太太,俱往饅頭庵而去。賈璉同眾家人、小子騎著一大群駿馬在車前後,十分熱鬧。漸漸來到庵前,周瑞騎著頂馬,離山門不遠,見柳緒同那些大小姑子一排的跟著迎接。周瑞先下牲口,賈璉及眾家人紛紛下馬,上前伺候卸車。眾姑子齊上前請安。給大奶奶們見禮。柳緒跪下說道:「奉母親之命,迎接太太。」王夫人趕忙扶起,笑道:「我拈過香再去拜望令堂。」柳緒道:「母親現在殿上恭候。」
  王夫人聽說,忙領著奶奶們竟往大殿上來,一面走著問妙空道:
  「聽說你師父長個瘡,不知可好些兒沒有?」妙空答道:「承太太惦記我師父。但是那個瘡,我瞧著有些兒扎手。他的外外宋鍾只管來叮著要銀子,說是那個大夫史德成等著要銀子配藥。
  我瞧著白花掉幾個錢,不過是個噓呼兒歎。今兒鬧的連一口水也嚥不下,盡剩了說胡話,說的人怪怕的。剛才又說叫咱們到城隍廟裡西廊下婚姻司面前多多燒些紙錢銀錠。太太想,咱們當姑子的跪在婚姻司前燒紙,這是什麼話呢?我師父真鬧的是歪嘴子吹喇叭,一股子的邪氣。」王夫人同奶奶們聽說,忍不住吃吃大笑。
  不覺來到大殿,柳太太在簷前迎接。妙空回道:「這位就是柳太太。」王夫人趕忙上前,兩位太太彼此迎著謙讓一會,同進殿門,分賓見禮,柳太太深深拜謝。眾人見禮已畢,妙空指道:「這位是璉二奶奶,這位是珠大奶奶,這是寶二奶奶,這是珍珠四姑娘,這是巧姑娘。」柳太太道:「我母子流落異鄉,勢欲委身溝壑,今蒙太夫人同璉二爺、奶奶、姑娘大德深恩,解囊厚濟,使生死得歸故土,此恩此德沒齒難忘。我母子今日先對佛拜謝,將來結草銜環,以圖後報。」說畢,領著柳緒向上跪下磕頭拜謝,急的王夫人們趕忙回拜。柳太太娘兒兩個鼻涕眼淚哭拜一回,眾人拜畢。妙空、妙能過來請太太拈香。
  眾姑娘捧著銅盆、手巾伺候淨手,王夫人合掌蒲團,拈香拜佛,十分誠敬。妙空們鳴鍾擊鼓,香煙縹緲。宮裁姐妹挨次拜畢,柳太太請到院裡用茶。王夫人領眾人向柳太太更番見禮,讓坐送茶,彼此情投意合,敘談家務不提。
  且說老尼淨虛昏沉了幾日,病勢甚為沉重。此刻稍稍明白,聽說賈二太太同奶奶們來看柳太太,他心中十分悲苦,喊著叫著要請太太們來見個面兒。妙能道:「罷呀,屋子裡惡臭的,誰也懶得進來。將太太們熏壞了,那你就是個亂兒的媽。等著你瘡好些兒,到府裡慢慢的去說罷。」淨虛搖頭道:「鳳二奶奶等著交代呢,你快去請來!你若不去請,我就叫他去請,看你臊不臊!」妙能道:「我不去你叫誰去呢?」淨虛道:「你背後站著那個戴紅氈帽的是誰?你瞧他盡瞅著我笑。」妙能聽說,寒毛直豎,登時一個腦袋倒像有巴斗大,因扎掙著說道:
  「師父,你別說話,閉著眼養養神罷。」淨虛道:「你瞧那房門口兩個白臉的又是誰?探頭探腦的往裡瞅個什麼?哎喲!我說兩位穿紅穿青的奶奶、姑娘是誰呢?原來是謝大奶奶同甘二姑娘,怎麼披散著頭髮?請坐下,咱們再說。你們那幾位爺們讓開些兒,曹二嫂子、潘五姑娘過來坐在這兒罷。」妙能聽了,急的一身一身汗出如雨,說道:「師父你何苦來呢?青天白日見神見鬼的。這兒就是我陪你坐著,還有誰呢?你再說,我就出去,讓你各自各兒說罷。」淨虛道:「好孩子,你耐著性兒陪陪我,等我好些,我有點私房東西分點兒給你,叫你歡喜。」
  妙能「嗤」的冷笑一聲,說道:「你的私房留著給你心愛人罷,我沒有這福氣。」淨虛道:「傻孩子,難道你不是我心愛的嗎?」妙能道:「既是如此,為什麼把鑰匙都交給他呢?」淨虛道:「這鑰匙又算什麼,我的要緊東西也不在箱子裡收著。」妙能道:「你收在那兒呢?」淨虛道:「我年輕時候很有個模樣兒,那些公子王孫就像蠅子見了血似的,給我的東西也不知多少,我大花大用。後來上了些年紀,漸漸冷落下來,我趕忙收手,就將那年托鳳二奶奶辦成一件事我落了二千兩銀,連我攢下的共有五千兩銀裝在兩個罈子裡,埋在我這炕底下。還有一個小罈子,是我生平掙的七雙金鐲子,十個金錁兒,幾百粒的珠子。
  這三個罈子埋在炕底下,誰也不知道。」妙能道:「你對妙空們說過沒有?」淨虛道:「從來不提起。」妙能道:「你且不用說破,等你病好了再說不遲。你這會兒一說,就嚷的人人知道,況且咱們這會兒又不要銀子使,留著他慢慢乾點兒別的。」
  淨虛道:「可不是,我只對你說,別人跟前我就死也不提。」妙能心中大大歡喜,因答訕著說:「師父,你歇歇兒,我去好好的做碗湯你喝喝。」淨虛道:「你宋家哥哥給我的那只南腿,不知好不好?你去打個阡子聞聞,如果是真南腿,你給我片他幾片,再用一個筍雞兒出了湯,好好的做碗片兒湯我吃吃。」
  妙能道:「我就去給你做湯,你靜靜的睡睡,別胡說亂道的,叫人聽著笑話。」淨虛點頭,妙能脫身出去,心中暗暗歡喜。
  才出院門,見三位奶奶同四姑娘過來問道:「老師父好些沒有?咱們要去瞧他。」妙能道:「方才醒過來,要口湯兒喝喝,叫我去做呢。屋裡怪髒的,奶奶別去,等我給奶奶們說罷。」珠大奶奶道:「你去你的,咱們不到屋裡去,就在窗糊外兒瞧瞧罷。」妙能笑著點點頭,一直去了。珠大奶奶們走進院子,聽見淨虛像是同人說話,忽輕忽重,絮絮不已。寶釵向眾人搖搖手,輕輕走到窗外聽他同誰說話,只聽見淨虛說:「你別怪我,地根兒誰叫你肯呢?固然是我同他到你家來,誰叫你邀他到屋裡去坐呢?罷呀!大奶奶你還說這話,我給了你的藥,叫你把身子下了,你又不依。這會兒又這麼說,這就是了,你自己弔死的,也怨不上誰來。罷呀!我的二姑娘!他為了你也花的錢不少,穿的戴的任著你的性兒要,誰叫你不掩藏些兒呢!你站著,等他的說話完了,你再說不遲。哎喲,哎喲!是咱的?我的曹二嫂子,你怎麼就動起手來?是是是,這是我的不是。我也知道你死的苦,這可不與我相干,是你當家的要下這樣毒手。
  是,我就去,我就去。哎喲!別咬,別咬!罷呀,我的姑娘、奶奶!你兩個放一放手,他們就不跟著動手,橫豎我也走不了。
  罷呀!五姑娘,固然是我將酒灌醉了你,脫衣服的時候,你並不言語,這會兒都推在我身上。你們哥兒們別動手,我還走到哪兒去呢?」眾人在窗外聽了,都寒毛直豎,知道是怨鬼索命。
  還要站著再聽,只見周家的來請,說太太叫伺候了。宮裁們趕忙走出院來,看見兩位太太都站在大殿面前等候。
  王夫人問道:「老師父光景怎麼?」珠大奶奶搖頭說道:「咱們不曾進屋,聽說那個病未必好得了罷。」妙空道:
  「今早瞧著是不中用了,叫宋大哥給他去預辦東西。」珍珠道:「很是。今兒晚上你們很要小心。」妙空道:「這事也總出不了兩三天。」寶釵搖頭道:「未必。」兩位太太歎息不已。王夫人請柳太太明日進城相敘兩日,再三相訂,柳太太應允。珍珠道:「我與寶姐姐同坐一車,將我的車留下,明日柳太太坐進城去。」王夫人道:「很好。」吩咐留包勇在此伺侯,賈璉答應,對平兒道:「明日將我的鋪蓋送出城來,我在鐵檻寺有幾天耽擱。」平兒答應。
  太太們來到庵門,妙能也趕著出來相送。眾姑子拜謝香金,王夫人對妙空道:「諸事你出點兒力,多辛苦些兒。妙能年輕,將就他些罷。」妙空答應,王夫人辭過柳太太,領著奶奶們上車,男女家人車馬紛紛望著大道而去。賈璉見天氣尚早,同柳緒去釣魚消遣,取了三四枝釣竿,叫三兒拿魚筐子,升兒拿著釣竿,一直都到河邊。揀那柳陰之下,主僕四人俱守著釣魚,十分有趣。
  且說妙空來到客堂裡面,領著徒弟們檢點鋪墊、茶碗,收拾果盒。妙能在廚房裡切火腿、宰雞,鬧了半日,做好片兒湯,吹去面上浮油,嘗過鹹淡,很有滋味,自己端著一直來到東院,靜悄悄並無聲響,心中很覺有些膽怯。走進堂屋,只覺得寒毛格甚的盡著發噤,乍著膽子走到房門口,叫道:「師父,我給你做了一碗好湯,橫豎叫你吃的喜歡。」到了屋裡,一眼看見淨虛歪仰在炕上,一張血嘴開的多大,舌頭咬成幾瓣兒搭拉在外,滿口鮮血淋漓,兩個眼珠子掉在臉上,面皮又青又黑,十分兇惡可怕,縮著兩隻手,叉丫著十個指頭,已經咽了氣。妙能叫聲:「哎呀!」「當」的一聲,一碗片兒湯掉在地下,覺著心坎兒上冒出一股冷氣,趕忙要跑,誰知兩隻腳就像釘在地下,一動不能。腦袋上冷汗如雨,將個心跳在嗓子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正在嚇的發昏,只聽見背後「撲通」一聲,有個人在那一雙小腳上摸了一把,妙能更加驚嚇,只見眼光魆黑,「撲通」一跤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有個小沙彌走過院門,聽見屋裡非常一響,心中害怕,不敢來瞧,忙去報知妙空。妙空同著兩個徒弟忙忙走到東院,剛進屋裡,抬頭瞧見師父的這個模樣,大大嚇了一跳,又見妙能躺在地下,熱氣騰騰流了一地片兒湯,那個大花貓蹲在一邊正舔的有興。妙空喊聲:「不好!師父去了!」命徒弟去叫他們快來。小沙彌如飛跑去叫人。妙空隨將門簾摘下,彎身去叫妙能,那裡叫喚得醒!不一會,眾人齊集。妙空命兩個道婆,先將妙能扶出睡在外間炕上。取姜湯灌救,又用通關散吹在鼻孔裡面。眾人圍著喊叫多時,漸漸轉過氣來,口裡還冒冷氣,灌了幾口姜湯,方才說出話來,說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用手指著屋裡道:「你們去料理他罷,等我歇歇。」妙空叫老道搭了牀來,同著眾人手忙腳亂的給淨虛穿好衣服,停了牀,料理妥當,然後眾人大哭起來。
  賈璉同柳緒釣了好些魚,心中歡喜,回到庵來方才坐下,聽見哭聲,知道老師父咽了氣。柳太太道:「咱們也去瞧瞧。」同著賈璉、柳緒來到東院,走進院子,見老師父屋裡的窗子業已卸下,眾人正圍著大哭。柳太太們走到外間屋裡,看見妙能躺在炕上,面色如紙,蓬著頭髮閉著眼,尚在那裡哼哼。原來淨虛共有八個徒弟,是妙空、妙能、妙靜、妙喜、智空、智能、智靜、智喜,內中只有妙能、妙喜、智靜三人沒有落髮。
  妙空、智能兩個年紀大些,淨虛就叫他兩人當家。庵裡一切事務俱是他兩個主管,此刻他兩個領著眾人大哭。一會,止住哀聲,智能命老道去找宋大爺,叫他將辦的棺木等項趕著辦來,再著人去老師父的親戚家裡報信。一面同妙空領著眾人出來,給柳太太、爺們磕頭。柳太太勸慰一番,問道:「妙能是怎麼一會兒病的這樣?」妙空將剛才情形大概訴說一遍,說道:「只可憐老師父回首時候,連個人影兒也不在面前,死的好苦!」說著又哭將起來。賈璉道:「罷呀,老師父死了,你就稱心稱意的做了庵主,樂還來不及,哭個什麼勁兒」妙空抹著眼淚道:
  「好二爺,人家正在悲苦,你在這兒引著人笑。」賈璉道:「我多咱引你笑呢?」正在說話,只見一個人戴著頂草帽,身上披著京藍布衫,白布褲子,藍布襪子,青布皂鞋,腰間係著個大香牛皮的瓶抽子,有三十來歲的年紀,一張紫黑的面皮,盡漏著兩個大白眼珠子,亂不齏糟的一嘴黃鬚。妙空道:「宋大哥來的很好!」賈璉問道:「這是誰?」智能道:「這就是師父的外外宋鍾。」賈璉笑道:「他既叫宋鍾,為什麼不等著送老師父的終呢?」引的眾人又都好笑。妙空將賈璉連推帶拉的送出院去,柳太太娘兒兩個也走了出來。妙能要回房歇息,柳太太問道:「你怎麼一會兒栽在地下?」妙能就將方才這原故詳說一遍:「我剛才聽說那個大花貓蹲在地下吃東西,想起背後那一響是他跳下地,在我腳上碰了一下,我錯疑是被鬼拉住,就嚇昏了,栽倒在地。」柳太太道:「你面色很不好,到我那兒去歇歇罷。這裡有你師兄們料理。」妙能應允,跟著柳太太到西院子來歇息。
  原來這妙能本姓張,名叫玉友,他父親是個飽學老秀才,因五歲上母親不在了,父女兩個相依過日。張老相公教他讀書寫字,到十四歲上,長的一表人材,惹的東家說親,西家做媒。
  張老相公總看不上女婿,耽擱到十五歲上,害起乾血癆來,一天一天的病勢沉重。張老相公只有這個女兒,日夜心焦,不上三個月,把條老命做了南柯一夢。丟下這張玉友,死又不死,活又不活,鬧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因向來認得淨虛,情願做他的徒弟,要出家。淨虛領到庵來,用了幾樣草藥給他調治,他一日好似一日,就取名妙能。去年原要給他落髮,因夢見張老相公對淨虛說:「我的女兒不是佛門弟子,休要落髮。」所以至今還是俗家打扮。自從柳太太住在庵裡,他頗慇懃照應,柳太太也很疼他。這妙能侍奉柳太太比母親還要孝順,心中雖是看上了柳緒,只不敢露出形跡。誰知柳緒早已有心,也是說不出口,只好兩個人各自心照而已。
  不提妙能同柳太太到西院子來。且說這邊妙空將那些箱兒櫃兒攏共攏兒上了鎖,叫老道都搭到自己屋裡去,把這些零碎東西一箍腦兒抬到庫房裡收著,將淨虛的這三間屋子俱拆通了,以便停靈。宋鍾趕忙去辦理一切應用物件。不一會兒,那些各村各莊的親兒眷兒、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來了,登時把一個庵裡擠的到處是人。送了入殮,整整的鬧了一夜。
  這西院子裡,賈璉同柳緒在外間炕上彼此暢談,妙能在裡屋陪著柳太太。睡到次日起來,柳太太收拾進城,柳緒說:「兄弟也該同去才是。」賈璉道:「很好。你同太太去,我在這兒看家。」柳太太道:「誰給二爺收拾茶飯呢?」妙能道:「太太放心,有我在這兒照應。」柳太太娘兒兩個托了賈璉看家,帶著小丫頭。
  妙能相送出去上車,轉身回到靈前大放悲聲,哭拜一回,又往各處去張羅照應。智能道:「我瞧你面色甚是不好,這裡很用你不著,你還去歇歇罷,等著晚上接三再來叫你。」妙能答應,走到自己屋裡,將門鎖上,廚房裡去取了一塊南腿水菜拿到西院子來,將門關好,收拾飯菜,伺候二爺吃畢,自己吃了口兒湯飯,又打發三兒吃過,收拾完結,給二爺倒了一碗香茶。賈璉道:「你去歇歇罷。」妙能見左右無人,走到二爺面前雙膝跪下,面漲通紅說道:「二爺救我!」賈璉驚問道:
  「這是為什麼?」妙能道:「我有件心事,求二爺作主。二爺應了,我才敢起來。」賈璉道:「若是我能的事,再沒有不應你的,只怕不能。你且起來,說與我聽。」妙能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賈璉問道:「到底是件什麼事?」妙能紅羞滿面,說道:「師父已死,師兄們靠不住,我情願跟柳太太去終身服侍。」賈璉聽說,點頭贊道:「眼力不錯,但不知柳大爺意下如何?」妙能羞口難言,低頭不語。賈璉問道:「你俗家是做什麼的?」妙能就將家鄉住處,娘老子的名兒姓兒,自己出家的緣故,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賈璉歎道:「真不愧是唸書人的女兒!這件事行得光明磊落,並不苟且,天必佑你!」說著站起身來,說道:「妹子你放心,這件事交給我,一定成全你的終身大事。」妙能聽說,兩淚交流,深深拜謝,賈璉趕忙扶起。
  妙能將昨日老師父將年輕時候得的金銀並賺鳳二奶奶的銀子都埋在炕裡的話,又細說一遍。賈璉聽了,十分歎息,說道:「這是神鬼指使他說給你的。」心中想道:「那年鳳姐在這裡同老姑子得人銀子,破人婚姻,我今日在這裡全人婚姻,替他還人銀子,鬼神報應這樣不爽。世上的人,只知道欺心用心,那裡知道還報的苦處呢?」因說道:「這件事也交給我就是了,只有你我知道。你只管料理你的行裝,他娘兒兩個也沒有幾天耽擱,就要起身。」妙能點頭答應,走到裡間歇息不提。
  且說柳太太到了賈府,王夫人接待十分親熱,又將邢夫人、珍大奶奶、蓉大奶奶請了過來。這邢夫人自從老太太不在之後,不用請安,以此半年三個月的才見個面兒。昨日王夫人回家,就順便帶著大奶奶們都到邢夫人這邊來,將帶來的果子點心兩邊府裡一分,邢夫人留著吃過晚飯,這才回去。知道柳太太今日進城,這會兒會著面,倒像是久別相逢的,十分親熱。眾人見了柳緒,都說是秦相公出現,珍大奶奶娘兒兩個分外關切照應。這日在榮府開筵相待,邢夫人請在寧府又逛一天,兩邊府裡的奶奶們又公留一天。柳太太再三苦辭不脫,只得先命柳緒出城。平兒去打點鋪蓋衣服、銀錢小菜等物交給包勇送出城去,又添派升兒去服待二爺。包勇就將自己的行李一並收拾停當,到垂花門對周嫂子們說明,上去回過太太,套輛敞車裝上,自己押著行李。柳緒吃了些點心,辭過兩位太太同嫂子、姐姐並自家的母親,同包勇回到寺裡。包勇交了二爺物件,回明自己的行李業已搬來。這幾天庵裡做齋唸經,十分熱鬧。
  不覺過了三四天,城裡送了柳太太出來,順便叫周貴家的給老師父燒個紙兒。柳太太致謝璉二爺的照應。這妙能自柳緒回來之後,他就推病不到西院裡來,聽見柳太太回來,也不便來接。柳太太倒惦記著他,要去瞧瞧。先到老師父靈前上了香,然後走到妙能屋裡來,見他蓋著被向裡睡著,屋裡靜悄悄無人照看,心中甚覺可憐。叫了幾聲不見答應,知他睡著,輕輕走出房來,將門掩上。不知回到屋裡說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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