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稽首蓮台萬緣獨立 相逢萍水一諾千金

  話說寶釵聽珍珠說一窗花影反不如半榻松風話,頗有理解,正欲答應,見周貴家的來回林之孝伺候。王夫人吩咐著他進來,周貴家的答應出去,同林之孝來見,給太太請安,又給三位奶奶、姑娘問安。王夫人道:「自老爺去世,我悲哀成病,不能下炕已及二年。今日心中安慰,一旦病痊。且有幾件要事與你商酌,不是一半句言語可以完結。」吩咐丫頭端張炕桌擺在一邊,地下鋪個小墊子,命林之孝坐下,「賞杯酒你吃,我有話說。」林之孝趕忙回道:「太太賞酒,奴才站飲,斷不敢坐。」
  王夫人道:「你是我家三代老家人,比不得別的家人小子。你且坐下,我慢慢對你說話。」林之孝道:「奴才伺候著,太太只管吩咐。」王夫人道:「你不妨坐下,等我想著說話。」林之孝不敢再辭,只得磕頭謝太太賞坐,在那墊子上偏著身子坐下。丫頭們擺上杯箸,趕忙斟酒。王夫人將桌上果碟撤幾樣給他。
  此時,高照地光全已點上,周貴家的、張瑞家的領著丫頭們慢慢上菜。王夫人飲了幾巡酒,用過兩回菜,這才將寶二奶奶們入夢之事大概說了一遍。寶釵、珍珠又一層一層細說一番。
  林之孝十分驚歎。王夫人命將寶釵、珍珠的衣服、護肩給林之孝觀看。林之孝接著,站起來定睛細看,甚為驚異。王夫人道:
  「我患病二年,百藥無效。若不是寶玉的靈丹,如何就能脫體?」林之孝道:「奴才心裡也想著,太太病的日久,怎麼今日比前幾年不病時精神還好?誰知是寶哥兒進了太太的靈藥。本來寶哥兒生下時,原是怪異,人人都知道是有來歷的人。如今果然成了仙得了道。俗語說的好,一人得道,九世昇天。以後太太可不用十分惦記他了。」王夫人道:「從此以後,我這心倒可以放下。」林之孝道:「剛才說老爺提起什麼房子,奴才還沒有聽真。」寶釵同珍珠又將老爺吩咐的話再說一遍,並說:「太太回南之事,都托在你一人身上。說是住咱們這宅子的人,祝親家知道。」王夫人笑道:「不知這祝親家、桂親家是誰?」林之孝連聲答應道:「奴才受這府裡三代深恩,不敢不誠心報效,竭盡犬馬。今日老爺成了神,還將這些重事委付奴才,奴才敢不耽承報效嗎?」寶釵點頭道:「老爺諄諄吩咐,知道你老成忠正,不負所托。太太回南事繁任重,大非容易。我同四姑娘敬你一杯酒,以慰老爺托付之心。」命丫頭們執了壺,同珍珠把盞。林之孝望空磕頭,謝過老爺、太太,跪飲三杯。王夫人歡喜之至,說道:「家門冷落多年,必須回南整頓,重興故業,庶不負祖宗功績。只可惜榮公世爵,子孫不能世守,深以為愧。」寶釵道:「太太回南後,培植子孫,書香有繼,這就是不負祖宗功業,何必以世爵為念!」李紈道:「我只愁這座宅子如何去得掉,連著這大觀園,誰也買不起,就是房牙子知道要賣,誰敢進宅來瞧?這件事有些難辦。」林之孝道:「咱們家要賣宅子,最是一件難事。但是老爺說住宅子的人祝親家知道,又說桂親家短少盤費,咱們就著回贖金陵祖屋。奴才想,住這宅子的人,自必來找咱們,不用托人張羅。倒是金陵的宅子,原典給兵部郎中桂三老爺,他同咱們家是同寅相好,怎麼老爺稱他是親家?自然還有個什麼緣故。」珍珠道:「這些事自有一定的機會,一時亦難以揣度,倒是太太先將金佛一事趕辦,以解冤孽要緊。」王夫人點頭,命寶釵將錠赤金遞與林之孝道:「你與我趕著造尊佛像,我明日親送去鐵檻寺中,給尤二姐解冤釋恨。雖是寶玉眾人將他兩個冤恨解開,到底腹中那塊金子終非了結,不能無恨。我如今替他造尊金佛,供在鐵檻寺中,朝夕讖經,可以消他幾世的怨氣。你去找個高手匠人,趕緊打造,我明日親自送去供奉。」林之孝答應,雙手接著,連聲歎息道:「不是奴才大膽說,這都是鳳二奶奶過於殘忍。活著的時候,尤二奶奶奈何他不得,如今鳳二奶奶在陰司裡,那裡有當時的威勢?尤二奶奶這一腔怨氣,自然是要報的。幸虧寶哥兒同眾姑娘的情面,才將這一件冤帳了結。不然是不知道要報幾世的仇恨呢!」王夫人們不勝點頭歎息。林之孝道:「明日斷來不及,奴才命他們趕緊去辦,請太太后日到寺拈香罷。」王夫人點頭道:「很好,就是後日。只要辦的妥當。」林之孝答應,謝過太太賞酒,退了出去。
  平兒道:「我要回去給來旺家的燒了紙錁,再來吃飯。」王夫人道:「我常遠不到你那院裡,等吃過飯,我也同去逛逛。今日又是大好月色,到你家去喝茶說話。」珍珠們連聲答應,又飲了一會,伺候太太用飯已畢,同到平兒院裡閒話不提。
  且說賈璉帶著小子三兒,主僕兩個騎馬出城,見路旁兩邊俱是高柳垂陰,野花含笑。村莊上那些孩子們挎著筐子滿地上爭拾馬糞。行過一座板橋,只見一望不盡的麥浪黃雲,被風擺著層層疊翠。賈璉正看得怡心悅目,忽然道旁麥地裡飛起幾只白鷺,雪光閃閃,剛欲飛入浪中,又驚起一陣烏鴉,跟著那白鷺冉冉飛去。主僕兩個順著柳堤信馬走去,見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橫坐在牛背上,口裡唱著山歌,隨著那個牛慢慢過來。聽他唱的山歌道:
  送郎送到黃土坡,手拉手兒淚如梭。郎與姐兒一件衣衫作紀念,姐送情郎一個大窩窩。郎說我吃著窩窩想著你,你別將我的衣衫丟下河。姐說情郎忒心多,我不丟你你丟我。你丟我去採花草,彩了這窠又那窠。可憐我似簷前水,點點滴滴不離窩。郎說姐兒不用多心罷,我也想你你想我。
  賈璉歎道:「咱們騎著駿馬,倒不如他坐在牛背上的有趣。」行走多時,來到一座土地廟前,兩旁那大槐樹下坐著好些挑擔的買賣人,俱在樹陰下歇腳。賈璉道:「咱們也歇會子,再去將牲口拉去飲水。」三兒答應,取下馬褥鋪在一邊樹下。賈璉靠著樹根,甚覺涼爽。
  只見那擔夫中有一個後生,起身走過這邊,對著賈璉道:
  「二爺,怎麼今日得閒出城逛逛?」賈璉向他細看,認得是常在府裡送炭的老張,因答道:「我要往鐵檻寺去,牲口上乏的慌,在這裡歇個腿兒。」老張道:「鐵檻寺的這條道兒過不去。」賈璉急問:「為什麼過不去?」老張道:「那座石橋去年被大水沖斷,有好幾村的人要進城去都繞著道兒,多走八九里、七八里、十來裡的都有。這座橋原先原是那些莊戶人家共發善心,不拘男女大小隨緣樂助湊攢了幾年,好容易才將這橋建造成功,以此就取名萬緣橋。如今,村莊上這些人家窮的多了,家家自顧不暇,那裡能夠做好事?就有一二處有錢的人家,別樣上面倒肯花錢,若提起做好事,比剝他的皮還要心痛呢!」
  賈璉道:「這橋要多少銀子可以修造?」老張道:「這工程大著呢,總得幾千兩的足平足色,少了不能。」賈璉道:「比如這會兒有人發心造橋,托誰去辦呢?」老張笑道:「我的爺,這會兒那裡有這樣的大善人?要他有錢,又肯發心,還怕沒有人給他去辦嗎?這也不過是咱們爺兒們白說話。若是有這樣的大財主大善人發心去建這橋,只用托東莊上的劉長者,交給他辦,又省錢又結實。二爺不知道,這劉長者就住在咱們東莊上,他家幾代都是工部的石匠頭兒。他家世代忠厚,人人都叫他家是長者。這老劉長者是前年不在的,這會兒是小劉長者,也有五十多歲,有三個兒子,都娶了媳婦,一家子過的很和氣。
  他家原很過得,因那年修皇陵,管工的官要使費,想他給的不夠分兒,諸事挑持。說他的石頭大也不好,小也不好;厚的叫他鏟的精薄,薄的又要叫他換厚。鬧得他左賠右賠,將一分家私賠光還不饒他。後來我聽見說,幸喜咱們老爺正在工部裡做員外,對那些管工的官兒們說了情,好容易才將這件工程完結。
  那劉家的父子,將咱們老爺就感激了個使不得。這會兒提起老爺來,他們還是念不絕口。他們父子為人正直,從不欺心騙人。
  以此這些各莊的大大小小,都同他很相好,誰不相信他呢?」
  老張正說未了,三兒帶馬過來。賈璉起身,小子搭上馬褥,問老張:「咱們到鐵檻寺,往那條路去?」老張道:「打這兒向南去,過了趙公爺的墳,向西一拐,轉過柏樹林,揀直向東去,走到土神廟戲台後身,再向西去,過一座長板橋,向著南去就瞧見鐵檻寺的那一帶樹林了。」賈璉命三兒記著。主僕上馬依著他的話,揚鞭而去。果然轉向東西,過了長板橋,一直來到鐵檻寺山門下馬。有個沙彌瞧見,趕忙入寺通報老和尚。
  賈璉往裡進去,見老僧法本出來迎接,上前施禮說道:「長遠不見二爺,今日是什麼風兒刮到這兒來呢?」賈璉笑道:「特來照顧你的買賣,找你商量。」二人來到方丈,與法本見過禮,彼此坐下,侍者們送茶伺侯。法本問:「太太、奶奶安好?」賈璉答應:「都好。」法本道:「我本來惦記著,要進城去瞧瞧太太同爺們,因為這趕車的有病告假回去了,一會兒找不著個妥當趕車的,因此這一程子出門就很不便。像前幾天珠子王家、元寶張家都套了車來接我,一進城去,二爺想,還由我做主嗎?一住就是幾天,還有好些太太、奶奶們都等著我去做經事。做了這個太太的,不做那個太太又使不得。咱們本寺這幾個和尚如何去得?我只得外請了幾位南僧去做經事。這家那家的一連鬧了一個多月,把這些和尚一個個多鬧的垂頭喪氣,倒像害了一場大病。我也乏了個使不得,養了這一程子,這兩天才扎掙得住。」賈璉笑道:「怨不得我剛才瞧見你軟癟郎當的,沒有點兒陽氣,誰知是經事做壞的。」法本笑道:「好,二爺該罰個什麼,自己說罷。」賈璉道:「這是你說的話,罰我個什麼勁兒!」法本笑道:「罰你五十斤香油,點佛前的燈罷。」賈璉道:「罷呀,你揀直的說廚房裡香油快吃完了,又何必拉扯在佛爺身上去!」兩人正在說笑,侍者來問晚飯,賈璉道:「且等一會,我今日來沒有別的緣故,是要給鳳二奶奶同尤二奶奶做幾天道場功德。明日就要起經,先是太太給他拜三天水懺,再接我的經懺。」說著,向懷裡取出白銀三十兩,遞與法本道:「你且收著,做完經事,咱們再算。」法本道:「算不算再說,只是如何來的及?要到四方八路去請人,明日料理妥當,後日一早起經罷。若說是給鳳二奶奶唸經,連這幾兩銀子都不該收才是。想著鳳二奶奶生前,每年佛爺跟前不知花多少錢!就像那年蓉大奶奶出殯,鳳二奶奶那樣的張羅,那一件事不要經他老人家的心坎兒上打個照面調停的妥妥當當?
  誰不贊他!後來收下來的那些素供餑餑,桌子陳設的那些東西,攏共攏兒都給了咱們寺裡;又把那些剩下的米煤柴炭也給了寺裡,叫咱們這些和尚直吃了一年。後來聽見鳳二奶奶升了天,誰不傷心流淚哭的要死。至今這些和尚,睡裡夢裡都想著鳳二奶奶呢!」賈璉聽了,止不住哈哈大笑道:「罷呀,都是被你們這些和尚想他,將他想的下了地獄,你們還要想他呢!」法本也覺好笑道:「我說話拙,二爺別挑眼兒。」賈璉笑道:「結了,咱們說別的罷。」又在懷裡掏出一包兒來,說道:「這是鳳二奶奶的一支頭髮,你放在磬裡也使得,木魚裡也使得,另請一位有德行的戒僧對著頭髮念七晝夜金剛經。」法本道:「這又是什麼講究?」賈璉道:「你別管他,只管依著我辦。」法本點頭,收了頭髮。賈璉吩咐侍者:「命三兒將我的衣包帶進來,交你師父收著。」和尚們擺設晚齋,賈璉一面吃飯,問道:「有個劉長者,不知你可認得?」法本笑道:「他是石匠頭兒,就住在咱們這東莊上,成天在寺裡說閒話。才不多一會兒回去了。」賈璉道:「你著個人去叫他來,我要問他說話。」法本點頭,吩咐著人去找老劉,劉賈府璉二爺找他說話,請他就來。侍者答應。賈璉用齋已畢,取水漱口,小沙彌伺候洗臉淨手。不一會,有個侍者領老劉進來。法本瞧見,起身笑道:「老劉,璉二爺要找你說話。」賈璉抬頭看那人,有五十多歲,花白髭鬚,長方臉兒,一團和氣,走進來望著賈璉就要行禮。賈璉趕忙拉住,說道:「久仰,你家幾代長者令人可敬,今我有話相商,奉請過來,別要拘禮,請坐下,我有話說。」老劉道:「爺在這兒,匠人怎敢坐?況且老爺又是匠人一家恩主,匠人更不敢亂坐。」賈璉道:「你這樣拘禮,我就不好同你說話了。」法本道:「罷呀,老劉你別謙讓,咱們這二爺不比別的爺們,讓你坐,你告個罪兒,只管坐著罷。」老劉聽說,只得告罪,歪著身子坐下。
  賈璉道:「請你過來沒有別的,要同你商量萬緣橋之事,不知要多少銀子才能修造成功?」老劉笑道:「這個功德是二爺獨辦呢,還是別人托辦?吩咐明白,匠人再說。」賈璉道:
  「是我打諒要辦。」老劉笑道:「若是別人辦這件功德,非離了五千兩不能;若是二爺要辦,只須二千五百銀,也就辦得起來。」賈璉道:「怎麼我辦就少這些?」老劉道:「有個緣故。那年匠人同父親承辦皇陵,因管工的官兒除了例規外,另要使費。匠人的父親因這件工程並無出息,不肯另給使費。誰知工上的官兒們懷了恨,格外挑持,駁掉好些石頭,不准報銷,因此將一分家財賠個乾淨。後來工程告竣,將那照例的工價又要核減去十分之四,匠人父子急的要尋死上吊。這天在工部衙門口正遇著咱們老爺,匠人父子就攔著車訴說苦情。蒙老爺恩典,向著那些大人們力爭,才將照例的工價准銷。老爺不但救匠人父子性命,連匠人一家子性命都是老爺恩賜的。後來駁下這些石塊,至今堆在莊上。去年原打諒要修造這橋,除石頭不算外,將那些應用的石灰、桐油、白礬、麻筋、木樁、鐵絆以及匠人們的工價、運石的腳費細細估計,必得二千五百銀子才能完工。匠人無力,將這條心也就歇了。而今二爺發這個大善心,做這件大功德。除那石頭是匠人報老爺的恩典不算外,二爺竟交給匠人二千五百銀,匠人給二爺出個力,辦成這件大功德,比什麼好事還要功德浩大。匠人也沾二爺的光,得些好處,這便一舉兩得。若是別人要辦,還得算二千五百兩的石價。」
  賈璉道:「既如此,事很湊巧,就將這事奉托,送你二千五百兩銀子,成功後再謝。」老劉道:「既是這樣,我連立碑、刻字、建碑亭,一箍腦兒都給二爺包辦。」賈璉甚喜,說:「後日在此唸經,就是這日開工罷。必須趕辦。」老劉道:「既開了工,自然趕緊去辦。」賈璉點頭吩咐老和尚:「殿上佛爺前點上香燭,我要磕頭祝贊。」法本親自去點香燭。
  賈璉帶著這老劉同來大殿,虔誠拈香,跪在佛前,將鳳姐心事並現在修造萬緣橋之事默禱一遍。拜畢,命老劉也過來拜佛,隨在手上取下一隻赤金手鐲,遞與老劉道:「以此為定,即以奉托。」老劉道:「二爺已在佛爺前拈香立願,等著後日開經破土,就動起工來。不拘幾時,匠人到府裡來領銀子,又何必給定?」賈璉道:「這不過是點誠心,等著完工之後,我再謝罷。」老劉不好再推,只得雙手接著戴在手上,說道:「天氣尚早,二爺騎個牲口到河邊去閒逛逛,就便瞧瞧橋的形勢。」賈璉道:「很好。」吩咐三兒趕忙去備牲口。老劉向老和尚借了一匹馬,不一會兒都拉在廟門伺候。
  賈璉辭了法本,同老劉騎上牲口,一同三人在柳林之下迎著夕陽西去。真是村莊如畫。約莫走了三五里來路,望見一道長河,清波蕩漾,迴環曲折,不知有多少遠近。正在遙望,早已來到河邊。老劉用手指道:「二爺瞧,這不是舊橋的基址!」說著都下了牲口,命三兒牽著。老劉在河邊指與二爺看這橋身的寬窄。賈璉看那水面約有五丈多寬,遇有發水時,竟有十餘丈寬。又看那舊橋基址,原不甚寬大。那些被水沖塌斷折的石頭,俱倒在水中,將水激的噴銀飛雪一樣。
  老劉同賈璉沿河一面走著,將造橋的道理說與他聽。不覺走有二里多路。見河邊一塊大石頭上坐著個後生,看去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生得十分清秀,不像是莊家小子,坐在石上釣魚,旁邊放著個半大魚籃。老劉瞧見叫道:「柳大爺,今日釣著大的沒有?」柳郎見是老劉,同個三十來歲的人,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唇紅,帶一臉慈善之氣,身上衣服亦頗華麗,頭上帶著青紗軟翅巾,腳下穿著皂靴,像個貴公子的打扮。柳郎看畢,口中答道:「不曾釣著大魚。」把臉掉轉去依舊釣魚。老劉見他看賈璉幾眼,並不起身招呼,恐賈璉臉上磨不開,因用手指道:
  「這位大爺是禮部主事柳老爺的公子,因柳老爺去世,太太領著這公子娘兒兩個在饅頭庵守靈。柳老爺是個唸書方古人,家中素來清淡。做官的時候,不過使喚一兩個僕人,自從柳老爺去世後,他們也都散去。這會兒太太身邊只剩個丫頭,同這位大爺住在庵裡。去年還當賣著度日,今年當賣一空,娘兒兩個手頭很窄。二爺,瞧不得他這麼年輕,他極孝順這位寡母,成天在這河裡釣魚,揀大的留著給太太吃,將小的拿去賣錢買米。可憐他娘兒兩個就這樣苦度。」賈璉聽他是位公子,又孝行可敬,倒趕忙走至河邊,躬身拱手道:「柳公請了!」柳郎聽見,回過頭來,看見那人拱手躬身站在河邊,連忙放下釣竿站起身來,將那件破衫子抖了一抖,過來與賈璉施禮,問道:
  「先生尊姓?」賈璉未及回答,老劉忙說道:「這是寧國府賈大老爺的二公子,原任工部郎中賈二老爺的姪兒,當今元妃娘娘的兄弟。」柳郎道:「原來是位貴戚公子,失敬之至!」賈璉亦趕忙謙讓,因問道:「尊大人仙逝之後,京中豈無親友同年,雖無指囤舉舟,哀王孫而割愛者,亦當集腋成裘,伴靈歸去。何以尊兄奉太夫人羈旅鬆門,對清流而獨釣?璉雖不敏,願聞其說。」柳郎道:「先君落落寡交,素常清介,公餘之暇,惟有閉戶讀書,不通慶弔。雖有一二往還者,俱是同寅,泛泛並無關切之人。至於年誼,早已落落晨星,毫無詢問。先君在日,已復爾爾,及至見背之後,嫠婦孤兒,一棺相對。弟雖不肖,亦不敢墮父之志,搖尾朱門。故守此釣絲,以圖甘旨。今蒙下問,用敢縷陳。」賈璉見他器宇軒昂,語言清朗,又細看光景面貌,很像當年蓉大奶奶兄弟秦鍾的模樣,心中十分歡喜。
  拉著手道:「萍水相逢,三生之幸。璉有一語奉讀,未知肯容納否?」柳郎道:「庸才碌碌,毫無知識,今蒙謙抑,願領教言。」賈璉道:「三生之幸,得接光儀,一見丰姿,令我欽仰。欲與賢兄訂石上之盟,約為昆季,伏乞允從,幸無見棄。」柳郎未及回言,老劉笑道:「倒很好,兩位都是公子,一見面兒就說得來,這才叫三生有幸。不用說,璉二爺年長是哥哥。柳大爺,就在這塊大石頭上面,兩個磕個頭兒就完了。」柳郎笑道:「我怎好仰攀!」老劉道:「罷呀,大爺不用過謙,哥兒們見個禮罷。」柳郎道:「兄長請上,受小弟一拜。」兩人在石上拜為昆季。賈璉要往庵裡去見太太,老劉道:「這是要去的,我給柳大爺拿著釣竿魚筐,也不用騎馬,兩箭來路,哥兒倆慢慢說個話兒,幾步兒就到了。」賈璉道:「這倒很好。」弟兄在前,老劉同三兒在後,一同向著饅頭庵慢慢走去。賈璉問道:「尊大人科名鄉貫以及兄弟年歲名字?」柳郎道:「先君諱遇春,字香雪,係甲戌進士。祖籍廣東廉州府人。家本貧寒,別無田產,有祖屋十餘間,家眷進京時,已典為路費。弟名柳緒,字幼張,今年十七,有一胞姐係前母所生,早已出嫁,旋即去世。弟母汪氏,今年四十,只生弟一人。先君旅櫬現厝寺後。請問二哥年歲名字?」賈璉道:「我名璉,字小商,行二,今年二十八歲,祖籍金陵人氏。」正說話,不覺已到庵門。
  有個小尼姑妙靜走上前來,說道:「二爺怎麼這會兒才出城來?到這兒幹什麼?我在這裡瞧著你們來,射著太陽的紅光看不出是誰,再也想不到是二爺。家裡的太太、奶奶們都好啊?」賈璉道:「好,你們老師父怎麼一程子不進城去?」妙靜道:「二爺不要提起咱們老師父,自從去年送那倭瓜到太太那兒去,他回來的時候,出了垂花門,遇著鳳二奶奶對他說:『那件事等著你去審呢。』他唬了一跳,趕忙回來就發燒害病。只一點上燈,就見神見鬼,直鬧了好兩月,好容易求神許願的,這才好些。誰知前日黑間,又大嚷起來,直哼哼了一夜,說是瞧見個青嘴獠牙的鬼,拿著個大鐵鉤子,在他脊樑上紮了一下。昨日早上,咱們瞧瞧那脊背上腫的像個大碗似的,趕忙去請那有名的外科溫大夫來瞧,他說是個陰發背,恐怕好不了,給他上些藥,又開了一個帖兒。他說你們再請別的高手來瞧罷。今日是老師父的那個外外宋鍾,薦一個大夫叫做什麼史德成,來給老師父瞧,他說不相干,是點兒火毒,包在他身上,幾天就醫好,要三百銀,少了不依。老師父先給他一百銀去配藥,他就給老師父先上些藥面子。趕他去不多會,老師父就昏昏的睡去。
  直到這會兒也沒有醒。這史德成真個是個好大夫。」賈璉聽說點頭歎息,心中早已明白,只不便說出。
  老劉道:「二爺同柳大爺多坐會子,我還有事,不能夠在這裡陪二爺,我可要先走了。」說著,就將釣竿魚筐交給妙靜,說道:「你給二爺送進去。」妙靜道:「仔嗎,劉大爺到這兒來,連水兒也不喝口兒就去嗎?」老劉道:「罷呀,天也不早,我還有事去呢。」賈璉道:「既是如此,就煩捎個信兒給老和尚,說我在柳大爺這裡有一會子呢,橫豎今日是大月亮,叫他等著咱們罷。」老劉答應,辭了賈璉、柳緒,上馬而去。
  柳緒向妙靜手內接過釣竿魚筐,說道:「二哥請少待,等我進去稟知母親再來奏請。」賈璉對妙靜道:「你同柳大爺進去回聲柳太太,說我請安,要來拜見,還有說話。」妙靜答應,跟著柳緒進去。賈璉慢慢走進庵來,庵中姑子俱知道璉二爺來了,這個趕來請安,那個也來問好。正在你一言我一語,柳緒急忙來請,說道:「奉母親之命,請二哥相見。」賈璉聽說,忙將衣冠整頓,跟著柳緒往柳太太這邊來。未知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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