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係朱繩美人夢覺 服靈藥慈母病痊

  話說吳判官同神瑛等,跟著鬼頭兒走到一處,暗無天日,只覺得滿獄中陰風逼人,鬼哭之聲連綿不斷。見有多少矮屋子,不過三尺來高,一排望去,約有幾萬,很像人家的豬籠。那鬼頭兒領他們順著這矮屋子過去,走到半中間,指著一間道:「這裡就是王熙鳳的監房。」賈璉聽說,心膽俱碎,站在門口低下頭去,那眼淚像水也似的直掉下來,向裡叫道:「鳳姐,鳳姐,我們特來瞧你。」叫了幾聲,不聽見裡面答應。神瑛道:
  「只怕叫錯了也論不定。」吳判官對鬼頭道:「你將王熙鳳叫了出來!」鬼頭兒對著那座小門一聲長嘯,眾人聽這鬼聲,寒毛直豎。只見那門內鑽出一個黑影子來,似煙非煙的一段黑氣。
  神瑛、絳珠等這班仙子,忍不住傷心落淚。賈璉、寶釵、襲人看見這個光景,心裡就像刀紮一樣,那裡忍得!正在傷心,鬼頭兒又長嘯一聲,那段黑煙就地一晃,轉出人形。眾人定睛細看,果然真是鳳姐。見他披散頭髮,臉似淡金,愁眉淚眼,大非當日。脖子裡帶著一條鐵鏈,衣衫上都是血跡,渾身破碎不堪。賈璉同眾人看見,傷心的要死,也顧不得什麼,走過去將他圍著,叫道:「鳳姐,我們都來瞧你。」卻說鳳姐瞧見眾人,不知對著那一個哭起,一把拉著寶釵道:「寶妹妹,我死得好苦!」說罷,放聲大哭。賈璉已經哭得昏天黑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絳珠同寶玉道:「二哥,你同鳳姐姐且不要哭,咱們不能耽擱,讓鳳姐姐將生前未了心事說給你們,該怎樣辦的,替他去趕辦,解救冤孽。光哭一會子,也是無益。」賈璉、鳳姐、寶釵、襲人都止住哭聲。秦可卿拉著鳳姐道:「當年深費嬸子張羅我身後之事,受了多少辛苦!我至今感激不盡,常想著要報答嬸子的厚恩,因無機會,那年見嬸子的大限已到,正遇著嬸子走到瀟湘館門口,我趕忙來見嬸子,趁著未死之前,趕緊做些陰德好事,消解生前罪孽,這就是報答我娘兒們生前的一番情義。嬸子,你如今才知道,活著做一件的好事,比死後叫人超度十遍的功德還大呢。誰知嬸子回過頭來瞧見是我,啐了一口趕忙跑進院去。只可惜嬸子是我們一會中人,今日到了這個地位。」鳳姐道:「我此時悔也無及,凡生前一切富貴榮華、受用享福之事,我一件也想不起來。惟有生前的罪孽過惡,件件在心。可憐我在報應司受罪,血肉淋漓無所不至。到這時候,才知道一件也是賴不過的。生前有一件的罪過,死後就有一樣的刑法。我也說不盡那些苦楚。這如今還有三件公案未了。頭一件是饅頭庵老尼淨虛說合破張家的親事,此時因老尼淨虛未曾到案,尚未了結,報應司說,受贓枉法罪有應得,且候眾人歸案時審辦。我想,這件事必得在陽間趕緊退還贓銀三千兩,或是做一件有益於人的大功德事,方能消得此案。不知二爺你肯念我夫妻情分,舍這三千兩銀子不肯?」賈璉道:
  「我看你這些光景,心都碎盡,不要說銀子,就是叫我代你受罪,我也是肯的。」說著,夫妻兩個抱頭大哭,襲人再三勸住。
  鳳姐道:「還有一件要緊的公案,要你們與我解消冤結。」絳珠同眾人道:「鳳姐姐你快些說,有咱們可以為力的,再沒有不替你解結。」鳳姐道:「就是尤二妹妹的事。當初我外面同他說好話,心裡妒忌他,一刻也過不去。這是有的,應當受罪,我也無怨。只是他吞金尋死並不是我逼他吞的,是他不願意活著,吞金畢命。他如今咬定是我逼他的性命,我雖有願他速死之心,並無授意令其吞金之事。尤二妹妹為此一事,尚還羈禁在此,也耽擱著不能去脫生。望你們眾人替我說開,叫尤二妹妹高高手兒,放我過去罷。」寶釵道:「這倒很好,現在尤三姐姐也在這裡,瞧著你這個樣兒,他肯忍心不救你嗎?「尤三姐道:「不知咱們二姑娘在那兒?」神瑛向吳判官央及,求他將尤二姐叫來相見。吳判官就命鬼頭兒去將尤二姐帶來,與他們相會。鬼頭兒答應去了。
  鳳姐道:「還有一件竊案未了。那年老太太臨終時候,我同鴛鴦姐姐開了老太太箱子,取衣服首飾,我順手將老太太的一串珍珠手串藏了起來。彼時鴛鴦姐姐正在悲苦傷心時候,全不理論。這串珠子還是老公爺留下來的東西,一個個都有小圓眼來大,又圓又白,是一副珊瑚佛頭。那年因繩子舊了,老太太命我穿過,我叫平兒打了一條黃縧子,是我親手穿的,又換上一個盤金回龍黃墜子,將一塊大紅洋錦配上月白緞子,做了一個小袱兒,將那串珠子包了。老太太很歡喜。後來我瞧見這個袱包,就掖了起來。因為要替老太太趕著穿衣服,我將身上帶的那白湖縐繡三藍皮球的手巾,將這珠串包好,藏在老太太套房裡間屋內大花梨櫃子靠牆的那支櫃腳背後,至今尚在陰律上。富貴人犯偷盜,較貧賤人加三等治罪。二爺同寶妹妹、襲妹妹千急記著,回去對太太說明,將此物取出交還太太收著,我就可以免受這一件的刑法。可憐我實在受不起了。」寶釵道:
  「這件事你放心交給我,必替你了此一案。」鳳姐姐道:
  「你們回去之後,須念我姐妹一場,趕忙到鐵檻寺與我做幾天的道場,超度超度,再寄幾件衣服給我。請一位有德行的高僧,多誦幾卷金剛經,還得將我平日用的那一子頭發放在磬裡,一面唸經,一邊敲磬,我才能得著好處。要緊,要緊!」鳳姐正在說著,見鬼頭兒帶了尤二姐過來。尤二姐一見賈璉,心腸俱碎,血淚交流。賈璉抱著大哭,眾人再三勸住。見尤二姐雲鬢蓬鬆,面黃肌瘦,脖子上也掛著一條鐵索。尤三姐瞧見他這樣光景,止不住兩淚直流,十分傷感,叫聲:「姐姐,你何苦來呢!放著好處不去,要在這兒受罪!當日鳳姐姐想著法兒收拾你,不放你一條生路,忍心害理,逼你到盡跟絕命的地位,原是令人切齒可恨。但細想起來,還是咱們的不是。你若不嫁到他家去,鳳姐兒同你水米無交,也做不上冤家來了。明瞧著是個火坑,咱們各自各兒要跳了下去,這會兒還怨誰呢?就是你吞金尋死,也是你想活著沒有味兒,舍了這條命罷。雖是鳳姐姐心腸過狠,到底沒有開口叫你吞金子死的。你何苦咬定他逼你吞金畢命?你瞧,這是什麼好地方?巴不得早離一刻好一刻,你還想著鳳姐兒替你償命嗎?就是他替你償了命,你又有什麼樂處呢?」眾人聽尤三姐一番說話,見尤二姐一聲兒也不言語。
  寶釵、絳珠等又一齊的苦勸。賈璉流淚說道:「二妹妹你生前受的委曲,不要說我是盡知,就是榮寧兩府內外老小,都替你含冤叫屈。誰不說個可憐,至今誰不念你?都說你苦,你就死也死的很值。這如今,鳳姐兒造下這些罪孽,受了多少苦楚,比你當日的忿氣出的也很夠了。看著咱們夫妻一場,還有林妹妹、寶妹妹、寶兄弟同眾家姐妹面上,你准個情兒,饒了鳳姐姐罷!冤家宜解不宜結,何苦來呢!同他做一天的對頭,你多受一天的苦楚。」尤二姐聽了他們這些說話,止不住淚落如雨,拉著賈璉的手說道:「我當初叫鳳姐那番刻毒使盡心機害我,逼的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叫我實在沒有道兒走了,沒奈何吞金畢命。可憐我斷氣的那時候,死的可慘,你們那裡知道!
  所以我恨入心骨。我在報應司看見他受罪,拿大鐵簽子燒紅了往他嗓子裡通下去,你問他受用不受用?那是他自作自受,是誰害他的?我總要破開他肚子,拉著他的心肝腸子,看看是怎麼個樣兒的!」晴雯、麝月這些人都說道:「罷呀,二奶奶你是個有德行的人,已過之事,丟開了罷!你早早離了這個地方,好不自在呢!何苦的一天不結一天的受罪。」秦可卿道:「二嬸子,你的可憐,人人知道,你看二叔同咱們眾人之面,放了鳳二嬸子過去吧!」尤二姐道:「既是眾位姐姐們再三的說,又看著二爺同我寶兄弟的情面,罷了,我放他過去罷。只是我肚裡這塊金子,一日不去掉,我一日不受用。寶妹妹回去替我打尊赤金的如來佛像,供在鐵檻寺中,早晚燒香念佛,我從此可以解冤釋恨,往好處脫生去了。」寶釵連連應允。尤二姐再三囑咐,淚下如雨。賈璉十分傷感,鳳姐心中老大的不忍,連忙跪下替尤二姐磕頭拜謝,說道:「妹妹大德,我只好變驢變馬報答你的大恩!」尤二姐趕忙回禮說道:「已往之事,從此丟開。」賈璉眾人俱向尤二姐道謝。尤二姐道:「這件事明白了,我不過一半天就離地獄。只是鳳姐姐還有一兩案未了,不知你們可以替他解釋不能?」神瑛道:「那兩件事,已經托璉二哥同寶、襲兩姐姐,想來可以了結。」鳳姐同尤二姐拉著賈璉說道:「夫妻一場,也沒有別的囑咐,人世上的富貴榮華,憑你有錢有勢,割不斷的恩愛,捨不掉的珠寶,一絲也帶不到這裡來。只有生平一切的惡孽,就像白衣上染了些黑跡,點點在身,是再去不掉的。望你也像寶兄弟及早回頭,跳出火坑,將來我姐妹們還有相見之日。不然,這個地方我們去後,就是你來的住處了。切記,切記!寶妹妹你對太太說,請太太保重身子,不用念我。你說熙鳳此時後悔無及,別無多囑,請太太叫平兒好生照管巧姐。」說到傷心,又放聲大哭。
  只見滿獄中陰風凜凜,黑霧漫漫,鬼頭兒忽然一聲怪嘯,霎時間捲起一陣腥氣,天昏地暗。諸人身上的神光,一時俱滅。
  神瑛大驚,趕忙將寶釵、襲人圍在中間。吳判官叫道:「不好!地獄起了罡風,快些走罷!神仙亦怕此風,倘被風吹入陰山,要一千年方轉輪迴。快些高宣佛號!」寶釵、襲人趕忙朗誦: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遙見昏黑之中一道紅光在前引路,眾人望光而走,不覺出了獄門。吳判官道:「幸虧侍者同諸仙子功行甚深,若是別人,難免遭風損失。」神瑛等再三稱謝。吳判用手指道:「從此向東去不多路,是奈河橋。諸仙速過橋去,不可久在此間。」說畢,飄然而去。
  神瑛們向東而走,彼此十分歎息。不覺已到橋邊,見有許多男女赤身露體,站在水裡淘摸,其味臭不可聞。眾人掩面握鼻,趕過橋來,瞧見平兒、抱琴站在棚下盼望。賈璉急忙上前,平兒抱怨道:「你們到那兒去閒逛?丟下咱們傻等。這是怎麼說呢!」神瑛道:「且不用報怨,謝了劉姥姥咱們回家再說。」平兒道:「劉姥姥剛才往村裡去出分子,不用找他。且回家去,改日再來謝罷。」眾人點頭,離了奈河村,往前正走,忽見一片祥光飛星而至。神瑛認得是月下老人,忙問道:「老仙急忙忙的要往那裡去?」月老忙命童兒收了祥光,指著神瑛道:
  「你們這些孽障,實在可恨,累我老頭兒各處找。倒怎麼在這裡閒逛?」神瑛笑道:「我們此時非鬼非仙,落得逍遙自在,誰知道你來找呢?倒怪咱們逛的不是。」月老笑道:「且將閒話丟開,快些來都替我拴上。」說畢,在袖裡掏出一把紅頭繩兒,先在神瑛左足上係一條,又拉住絳珠,不由分說在右足上也係了一條。絳珠道:「老頭兒到底為著什麼將咱們拴住?就有什麼不是,也該到幻虛宮去理論,仔嗎在半路上將人拴住呢?」
  月老笑道:「誰耐煩要來拴你,都是你們自己早已係定。如今還要怪誰?」說著,將那些仙子們俱已係過,在絳珠身上將一個五色靈芝摘下來,又將神瑛胸前的那塊通靈寶玉亦取了,納在袖裡。襲人道:「老仙翁,那塊玉是我家寶貝,快些還我!」月老笑道:「要的人多呢,怎麼單要還你?」用手指道:「你問他要!」襲人、寶釵回頭一看,見是一隻斑斕猛虎迎面撲來。
  兩人大驚,拉著飛跑。
  忽然一陣飛沙走石,裂地掀天的一聲響亮。寶釵、襲人相抱閉目,汗流滿面。耳邊但聞風聲謖謖,其韻悠越。方開目視之,只見日正當中,紗窗上扶扶疏疏一窗花影。寶釵同襲人一齊坐起身來,彼此發呆。寶釵見身上果然穿著藕絲衫,荷包裡的丸藥芳香光亮,俱一點不錯。見襲人的蕉葉護肩,又不像芭蕉青翠光滑,倒像剛彩下來的新葉。兩人正自驚疑,聽著遠遠有人啼哭,趕忙起身出外,原來是抱琴。襲人喝住,問他為什麼,抱琴答道:「我剛才同著姑娘回家,半道兒上遇著那個老爺子,正聽他說話,忽見個老虎跳來,將姑娘同寶二奶奶咬去了,我駭的哭起來。怎麼姑娘同寶二奶奶倒好好的坐在這兒!」
  寶釵道:「你且將這槅子拽上,跟著進去。」抱琴答應,關上槅子,跟出園門,來到上房。媳婦們啟簾伺候,寶釵、襲人同進內房,見李紈坐在炕前說話,旁邊站個小丫頭,替太太捶腿。王夫人斜靠著個素花大靠枕,看他兩個走至面前,見身上穿的衣服有些怪異,問道:「你們在那裡來?身上穿件什麼?「李宮裁道:「他兩個鬼頭鬼腦的,又不知在那兒找出這兩件衣服。我瞧了一會,認不出是個什麼東西。」寶釵笑道:「這兩件衣服來路遠著呢,就幾萬銀也買不出來。」王夫人笑道:
  「什麼寶貝就這樣值錢?」襲人道:「咱們且不用說衣服的來路,先向太太要帶信的酒錢再說。」王夫人道:「有誰帶信給我,你們要酒錢?」寶釵道:「這個信遠著呢,叫太太聽了歡喜。」宮裁道:「罷呀,別造謠言。太太正在這裡怪悶的,你兩個想出法兒替太太開心。」王夫人笑道:「讓他們造個謠言我聽聽,造的不好,罰他兩個請咱們。」寶釵道:「若是造的好,太太要大大的請我們才得。」王夫人點頭道:「使得。」李宮裁笑道:「我做保人,你們快些就造!」寶釵、襲人就將剛才到大觀園閒逛入夢,直說到聞雷驚覺,從頭至尾細說一遍。
  王夫人同李宮裁半信半疑,寶釵將寶玉進太太的靈藥呈上。王夫人接在手中,看那丸藥就如琥珀一樣,異香撲鼻,不覺紛紛落淚。
  正在傷悲,丫頭回說璉二爺同二奶奶上來。賈璉、平兒走進屋中,給嬸子請安,問大嫂子好。王夫人道:「正要在接你們上來聽新聞。」賈璉道:「太太瞧,這是寶兄弟給我的鶴氅。」宮裁接著遞與太太。王夫人細看一遍,只見素羽茸茸,光明潔淨,拿在手中輕飄如若無物。看著這件衣服,又止不住十分傷感。賈璉道:「寶兄弟再三諄囑,請太太不必記念,他說就是來見一面,徒惹太太傷心,他又不能終於侍奉。倒是那丸靈藥,寶妹妹何不請太太就服下去,這是他一點孝心。」寶釵命丫頭取開水,用個定窯磁碗親自調開,奉與太太。王夫人接在手中,一飲而盡。只覺一段清香直入心肺,滿腹如雷鳴,骨節皆響。
  霎時間精神煥發,其病若失。眾人大喜,給太太道喜。王夫人亦覺喜出望外。
  李紈道:「太太病已痊好,請下炕坐罷。」王夫人下炕,眾人依次坐下。襲人取矮杌坐在寶釵後面。賈璉道:「剛才老爺看見襲妹妹,頭一句就說,你是我的兒女了!仔嗎你還要這樣客氣?」王夫人道:「他的本名原叫珍珠,後來改什麼襲人,從今以後仍舊改叫珍珠罷。」眾人道:「太太說的很是。」王夫人道:「我想珍珠年紀比惜春的大,現在惜丫頭出家做女道士不知去向,如今珍珠竟排行第四,惜丫頭改做第五罷。」眾人道:「太太改的很是。從今以後竟叫四妹妹。」王夫人點頭,命四丫頭坐在寶釵肩下,珍珠答應。襲人自此改名珍珠。內外人等都稱他是四姑娘不提。
  且說太太坐定,丫頭們送上香茶後,王夫人對賈璉道:「鳳姐之事,第一要緊。你要趕緊替他去辦,使他離了地獄早生天界。」賈璉應道:「姪兒見他那樣情形,刻不可緩。這會兒就到鐵檻寺去,同老和尚商量,叫他趕忙先念幾天經。」寶釵道:「咱們且將珠串子的這件公案銷結再去。」吩咐丫頭們開後面套房,請太太一齊進去。李紈道:「以後很可以放心,不然總說鴛鴦常出來顯魂,要找替代。」珍珠笑道:「平丫頭今兒幾乎被他拉去做替代呢!眾人說笑著來到裡間屋內,珍珠命抱琴鑽入大櫃子底下,向靠牆腳後摸有什麼東西全取出來。抱琴答應,伏身進去,不多一會,摸出一個包兒,上面都是灰塵絆滿。珍珠接在手內,撲去灰塵,展開包看,果然是鳳姐的那塊白縐綢手巾。打開裡面,與他說的一絲不錯。取出珠串子,真個是老太太歡喜的那一串珠子。王夫人瞧著,止不住的流淚,說道:「我到這裡自做媳婦以來,這珠子只見了兩三面,最是老太太歡喜的一樣東西。那年鳳姐兒穿過,我又瞧見一面,誰知今日珠子尚在,老太太不知往那裡去了!鳳姐兒倒為這珠子添出一件的罪案,叫我怎麼不要傷心!」賈璉道:「這珠子請太太收下,他這件罪案可以銷過。」王夫人說:「就連他的這塊汗巾照舊包著罷。」說畢,一同出了套房,丫頭們將門鎖上。
  王夫人領著眾人仍到屋裡,將珠串包兒交給寶釵,吩咐收好。
  寶釵答應,自去收拾。
  賈璉對平兒道:「你千急記著,今日晚上買五千金錠,一千黃錢,就在咱們後院子裡大桑樹下燒給來旺的媳婦。那個差人是城隍司衙門的二班快頭趙升,你燒化紙錢時,須要叫他的名字,不要混叫錯了,被別人拿去。」對珍珠道:「四妹妹,你也幫著些兒記記。」珍珠道:「咱們也要燒些給來嫂子呢。」賈璉道:「很好,我這會兒到鐵檻寺去,就叫老和尚趕著明日起經。」王夫人道:「明日先讓我給他唸經,等念完了再續上念你的罷。」賈璉道:「太太可以不必費心,他生前受太太的大恩已經無可報答。這會兒那裡還敢再要太太替他唸經!」王夫人道:「鳳姐兒在地獄裡,可憐他還惦記著我。我怎麼忍的不與他超度超度?」命寶釵:「在抽屜內將昨日林之孝交進來的利銀三十兩交你二哥帶去,做唸經之費。」寶釵答應,取出交與賈璉,謝過太太告辭出去。平兒問道:「今日未必回來?」賈璉道:「趕不進城,就在寺裡住一宿罷。」平兒道:「將鋪蓋帶去,城外風大,夜間更涼。」賈璉笑道:「城外的風,那裡冷得過地獄的風呢!我將寶兄弟這件鶴氅帶著,不拘天上地下,都可以去得。還怕什麼風冷?」珍珠道:「這倒是真話,咱們若不虧他們這幾件衣服,早已冷死在奈河橋邊。」王夫人道:
  「既如此,璉哥兒將鶴氅帶去,夜間也好擋個風兒。」命平兒折好,吩咐傻大姐送去交給跟二爺去的家人。
  不言賈璉往鐵檻寺去,且說王夫人對宮裁道:「我今日心中歡喜,病已痊癒,還要細細問他們那陰司的光景。就我這裡取幾吊錢去,吩咐柳家的好好收拾幾樣菜,備幾個果子碟兒,開一壇陳酒,咱們今夜飲酒說話,明日都到寺裡燒香拜佛。」
  眾人聽說,俱皆大喜。李紈道:「今日太太病好,心中又樂,這個東兒我請太太,怎麼倒要太太花錢?」平兒道:「這個東,讓我請了太太罷。」珍珠笑道:「你們不必費心,太太吃我女兒的倒是正理。」寶釵道:「你們都不用爭,今日太太歡喜,不過添幾樣菜,飲杯酒說說話。你們要替太太起病,必要正正經經備個酒席請太太才是道理。大家爭這幾吊錢的東道,又算個什麼呢?」李紈笑道:「寶妹妹說的很是。咱們等念完了經,一天一個挨著來請太太。」王夫人笑道:「誰要你們請,改一日叫四丫頭親自收拾一樣請我就算了。」李紈命丫頭取幾吊錢,出去吩咐柳嫂子好生收拾果菜,預備晚飯,丫頭答應,領錢去辦。
  平兒回過太太,要回屋去買辦錁子紙錢,晚上燒給來旺的媳婦。王夫人道:「我這裡拿兩吊錢,交給平丫頭,多買些也燒給他使用。」珍珠答應,吩咐丫頭取錢,跟璉二奶奶出去。
  寶釵們回屋更衣,一會都到上房,見王夫人獨自一人對窗靜坐。
  寶釵道:「剛才尤二姐再三囑咐打尊金佛,這事怎麼辦法?他說要供在鐵檻寺。咱們這會兒趁著做道場時候,趕緊辦起來送到寺裡去,豈不好嗎?也不枉他托了咱們一場。」王夫人點頭歎息道:「鳳姐作孽無窮,若不是你們眾人解勸,尤二姐如何肯解這海深的怨恨!既然托咐,我有一錠赤金交與林之孝,叫他就去,趕明日造成一尊金佛,咱們送到寺中去供養。」珍珠道:「太太說的很是。」吩咐媳婦們傳話,叫林之孝進來說話。李紈來問太太在那裡用飯,王夫人道:「今日天氣甚熱,咱們到秋爽齋吃飯。再將那一帶紗窗開掉,更覺爽快。」李紈答應,自去料理。
  平兒亦來到上房,王夫人領著俱到秋爽齋來,靠窗口擺著一席,正值櫳翠庵的晚鍾初響。王夫人道:「我有好一程子不曾聽這鍾聲,聽他一響,不由的又要想起惜丫頭來。」寶釵道:
  「想惜妹妹此時倒比咱們受用。上回我曾問過水月庵的靜喜,他說惜姑娘同他師父聽說不在蘇州,又到什麼武當山去了。
  倒看不出惜妹妹生在咱們這樣人家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如今倒做了閒雲野鶴,無掛無牽,好不悠游自在!想起迎姐姐同探姐姐,他們兩個的境遇反不如惜妹妹自由自在,還少出了多少的眼淚呢。」王夫人道:「寶丫頭說的很爽快。我細想起來,真個兩個姐姐反不如他。」李紈道:「太太請坐下,飲著酒慢慢再說罷。」將對窗這張大圈椅請太太坐下,丫頭們放好腳踏,面前設著銀盂兒,又有兩個小銀碟子,預備吃菜。上首珠大奶奶坐了,對面是璉二奶奶,寶釵同珍珠坐在窗口榻上。王夫人坐定,李紈替太太斟酒,寶釵安箸,珍珠設小菜,平兒送醬油,紛紛都站在兩邊。王夫人吩咐坐下,讓丫頭們斟酒。李紈們告了坐,各人歸位。丫頭們斟上酒,眾人又起身舉酒。王夫人舉起那個瑪瑙福壽杯來喝了一口,說道:「這酒很好!」李紈道:「這是一壇陳酒,因今日太太歡喜,要請太太飲個大醉。」王夫人笑道:「我有兩年多沒有飲酒,今日覺著很有酒味。你們也不妨放量暢飲。」寶釵們答應。
  正在飲酒,只聽見芸兒同抱琴在背後嘓嘓唧唧的笑不絕口。
  寶釵回頭問道:「你們笑些什麼?」抱琴道:「松樹裡的月影兒照在二奶奶同姑娘身上,叫風擺的亂晃,芸兒拿手去抓,又抓不住他,引的人笑。」寶釵同珍珠彼此一看,果見松風月影在身亂晃。珍珠歎息,對寶釵道:「我同你方才睡醒了的那一窗花影,反不如這會兒的半榻松風。」寶釵點頭,正要回話,適周家的進來回說:「林之孝來了。」未知王夫人叫他進來說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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