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開綺筵豪飲賽清歌 抱錦裯分房還故寵
話說黛玉在蘅蕪苑要與寶釵講話,原因聽了雪雁告訴上一夜在襲人屋門外聽見寶玉在裡頭說的話,並他們前日兩個在雪雁屋裡的事,知道寶玉向來脾氣是這樣的,叮囑雪雁不許多嘴。
不但不嗔怪襲人,反動了個垂憐之意。來到寶釵處,見探春、湘雲同在屋裡,未曾提及,等他們走了,便向寶釵道:「襲人進來有兩三個月了,萎萎蕤蕤的縮在我屋子裡,連話也沒有一句,瞧他的光景也怪可憐。先前服事他二爺這幾年也還實心,可惜錯走了一步,橫豎這一個不理論這些,不如依舊到怡紅院去,同晴雯、紫鵑一樣的伺候,姊姊以為何如?」
那襲人出嫁這件事,是寶釵恨氣勸過他的,後來寶釵回生,知道襲人嫁到蔣家又退了回來,甚悔先前,不該勸他趕緊走這條路,如今進來住在瀟湘館當差,連這裡也不見他常來走動。
想到他許多說不出的苦處,甚難為情,惟暗地裡打聽他的光景,亦無可如何。難得黛玉發心說出這句話來,倒替襲人感激,便道:「我也有此意,妹妹既然疼顧他,是極好的了。」黛玉道:「還有一句話,我瞧你的鶯兒頗有忠心,人也穩重,何不一同收了他?」寶釵笑道:「林姑娘樛木之恩,怕他屋裡的人太多了呢?」黛玉道:「我有樛木之恩,莫非你無江沱之悔嗎?」
寶釵道:「可惡鶯兒這東西,先前在園子裡頭,見了這一個一般說笑不避,如今反是冷冷兒的臉,輕易不肯上前,我也猜不透他是什麼緣故。」黛玉道:「你不解這緣故,我倒和你說了罷,這是他的餘怒未消。」寶釵道:「他怒什麼?」黛玉道:「你不知道,他為的是……」黛玉說到這裡,又一笑住了口,便道:「咱們講正經,鶯兒這件事須得要去回太太一聲。襲人等他病好了,叫過怡紅院去,只當沒這件事,誰還來理論這些?只算咱們兩個人瞞官法度乾了這節事。」寶釵笑道:「按律治罪,你是個起意的,我該為從減等。」黛玉坐了一會自走了。講到鶯兒竊聽剛才的話,心上雖感黛玉為人公平,只因寶玉這一走,待姑娘如此薄情,卻不願做他屋裡人,又想捐軀守義,原要同姑娘死活在一處,如今不允這件事,少不得有走散的日子;況且,寶玉待女孩兒們再沒得說的了,難道比這裡還有好的地方?心上盤算了一會,也願意了。
再講寶玉,出了蘅蕪苑,性急要聽王夫人認的乾女兒是那一個,在路上再三根問探春,探春早知細情的底細,便和寶玉說明。一路閒話,到蓼風軒,老婆子回報:「妙師父打發人來請姑娘說話去了。」寶玉道:「四妹妹到了妙師父那裡,未必就回來,咱們瞧邢大姊姊去。」說著,便往紫菱洲來。湘雲道:「我從小兒到如今,再沒有像今年和邢大姊姊住的久了。來喝了林姊姊的喜酒,接連下去,竟沒空兒回家,瞧這園子裡頭,比先前熱鬧了許多,該是興旺氣象,就沒這些敗興的事蹦出來了。」探春道:「到年不過兩個來月,這兩個月裡頭熱鬧的事正不少呢,你過年也別回家了。」湘雲道:「就怕我嬸娘打發人來叫。」探春道:「那怕什麼,只說老太太留你在這裡,你嬸娘家裡也不是一定少了你這個人。」寶玉聽得高興道:「我就想咱們這幾個人在這園子裡玩一輩子,史大妹妹再別回家。
「湘雲截然無語,探春瞅了寶玉一眼,寶玉自知說話有病,也便默默。
一時到了紫菱洲,見岫煙一個人在屋裡做針黹,連忙站起身來讓坐,敘了幾句閒話。湘雲道:「三姊姊久不與邢大姊姊下棋了,今兒何不手談一局?」說著擺開棋枰。探春、岫煙對奕,寶玉與湘雲坐在旁邊靜看,座中寂然,只聞枰間落子之聲。
院外一陣風來,吹得簷馬叮噹作響,寶玉心中想道,好了,起這個風信該作冷了。探春道:「二哥哥,你先回去穿衣服罷,我們這一局也快完了。」
寶玉因探春催他,便起身出了紫菱洲,路上遇見四兒,手裡拿了一件大毛衣服,急急走來。寶玉問道:「你那裡去?」四兒道:「奶奶到老太太屋裡去了回來,瀟湘館奶奶留住吃晚飯,天氣忽然冷了,叫我去拿大毛馬褂換呢。」寶玉同了四兒一路行走,見四兒還穿著小毛羊皮坎肩,因向四兒問道:「你替奶奶拿了衣服,自己為什麼不換一件穿上。」四兒道:「我不冷。」寶玉又問四兒道:「奶奶待你怎麼樣?」四兒道:「二爺待我們寬厚,自然奶奶也疼顧我們的。」寶玉道:「我叫你到舊時住的地場去可好不好?」四兒一扭頭,斜眼睃著寶玉,臉上一紅才說道:「我是要在蘅蕪苑服事奶奶的,鶯兒姐姐又要出去了。」寶玉忙問道:「鶯兒到那裡去?」四兒道:「二爺假裝不知嗎?」寶玉道:「我真個不明白。」四兒笑了一笑道:「二爺自去問他。」寶玉見四兒這一笑,心裡倒有些疑惑起來,還要向四兒根問,不覺已到了瀟湘館門前,二人便進裡邊。
寶玉先去看了襲人的病,然後到黛玉屋裡,笑道:「太太認的人,你們都不肯和我講,我問三妹妹,已經知道的了。」寶釵道:「誰來瞞你呢?你也在同年裡頭留心,招一個好姊夫,叫老太太歡喜歡喜是正經。」寶玉道:「湊巧有一個人在我肚子裡,只等太太那裡認下了,我就通一句話過去,他那裡自然央媒來說親。」黛玉道:「太太那裡後兒就要擺酒唱戲,還請媽媽過來喝喜酒呢。且講出你肚子裡的人來,年紀可配得上?
相貌可看得過?」寶玉道:「又是同年,又是世交,年紀也在二十以內。論相貌,卻不算出眾。」寶釵道:「別十分醜陋,叫鴛鴦姊姊抱怨。」寶玉道:「就和我一個樣兒,先要請問二位奶奶,可抱怨不抱怨?」寶釵、黛玉都笑道:「別聽他胡謅,沒有這個人的。」寶玉道:「你們說沒有這個人,我老實告訴了你們罷,扳了咱們的親,討老太太的歡喜,不用說,連我也補他的情了。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甄寶玉。」寶釵問道:「你為什麼要補他的情?」寶玉笑道:「不是張家姑娘同林妹妹兩個人,甄寶玉都去求過親的?兩回都被我奪了來,可不該補他的情嗎?」寶釵道:「才說你胡謅,可不是真的!他們扳親,難道不細細察聽?況且,甄太太也到咱家裡來過,他們的老婆子也常來走動,說是太太的乾女兒是使女出身,甄家就願意嗎?」寶玉道:「你們不知道,裡頭有個緣故,因為甄寶玉親事屢說不成,前兒把他年庚叫張鐵嘴排了一排,說定親到不要人家親生女兒,須得如芝草無根,醴泉無源的,來歷、出身貧苦的姑娘,螟蛉到這一家的,才是姻緣,可許和諧到老。甄家最聽信張鐵嘴的話,這裡有了一點口風,甄家就來求親。」黛玉道:「你雖是那麼講,再別先在老太太跟前說話,倘事不諧,倒叫他老人家心裡不舒服。」寶釵道:「妹妹說的話很是,我就不信甄家當真沒處去定出一頭親事來了。」黛玉笑道:「姊姊,我問你一句話,你未曾還陽之前,倘張家姑娘已受了甄寶玉的聘,張家定要把你送到甄家去,你到底去也不去?」寶釵道:「我也要問你,雨村先生來說媒,你嬸娘作主允了,你還從也不從?」黛玉道:「我是不相干,已經跳出三界外的人了,怕什麼?」寶釵哼了一聲道:「你跳出三界外的人,為什麼又跳進這園子裡來,想是你願修行是甄,不願修行是賈的。」黛玉便笑著站起身來和寶釵廝鬧,道:「什麼真的假的,倒要問問你這位張家小姐。」寶玉忙把兩個人拉開道:「別再鬧真的假的了,留寶姊姊在這裡,端整什麼好東西請他?」黛玉道:「沒有好東西呢,就是照常的菜,叫廚房裡添了兩樣,不知弄些什麼來。」當下送上杯箸,三個人一同坐下,點景用了幾杯。酒飯畢,敘談一會,寶玉便問寶釵道:「你的鶯兒到那裡去?」寶釵還不理會這句話,道:「左不過在園子裡頭,他到那裡去呢?」黛玉道:「好快的耳報神?」寶玉聽出話中有因,便涎臉挨近黛玉身旁,叫聲「好妹妹,你知道的,告訴了我。」黛玉臉上一紅,把寶玉推開,便借話取笑他道:「鶯兒是要送他到太太那裡認乾女兒去了。」寶玉道:「你們倒一樣說的藏頭露尾的話。」
正說著,見鶯兒提了燈來接寶釵回去。寶玉瞧了鶯兒一眼,便笑問鶯兒道:「你不在姑娘屋裡伺候,要到那裡去呢?」鶯兒只當沒有聽見,並不理著寶玉。寶釵、黛玉忍不住,大家一笑。寶釵出了屋門,又回頭向寶玉道:「你在這裡,晚上細細問林妹妹罷。」寶玉站起身來道:「你們不肯明白告訴我,我問晴雯、紫鵑去。」說著,連忙趕上寶釵同走。寶釵在台階上站住了,叫丫頭「掌燈,送二爺到怡紅院去」。裡面黛玉笑應道:「在這裡點呢。」當下五兒提了一盞紅紗燈,趕上寶玉,一同出了瀟湘館,分路各自走了。黛玉等五兒回來,問了幾句話,也就安歇。次日無事,書中少敘。
到了後天,薛姨媽早就同了寶琴、香菱過來,因是園內便門,先到了瀟湘館。才坐下,釵、黛二人已從賈母、王夫人處請安回來。黛玉道:「我才與姊姊說,媽媽同妹妹們就該來了,老太太早在那裡吩咐。」薛姨媽道:「我們也不坐了。」說著,一同起身,出了瀟湘館。正走間,聽得後面有人叫道:「姨媽、姊姊們等一等,咱們廝跟著走。」薛姨媽回頭,見是湘雲同他丫頭翠縷,只聽笑語之聲,急急趕來。薛姨媽道:「慢些走,我們在這裡等呢。」話未完,湘雲已到跟前。一路敘話,出了園門,來到賈母處。見邢、王二夫人、尤氏婆媳、李紈、鳳姐、探春、喜鸞、四姐兒一眾人先已到了,便向賈母、王夫人道了喜,然後彼此相見讓坐。賈母便問:「親家太太為什麼不來?「薛姨媽道謝。
只見鴛鴦已妝扮得珠圍翠繞,居然繡閣千金,叫林之孝家的挑了兩個小丫頭進來給鴛鴦使喚。早上在王夫人屋裡供了南極、西池,與王夫人行禮,又在賈母前磕了頭。此時卻與邢夫人、薛姨媽見禮,不免推讓一會。各人的賀禮覿儀早已備送,以次姑嫂姊姊俱係平輩相見。寶玉一早出門拜客回來,忙到賈母處叩頭道喜,然後在王夫人跟前照樣行了禮,便恭恭敬敬向鴛鴦叫了一聲「姊姊」,作了四個揖。賈母笑道:「底下也像你玉釧妹妹,替他招一個好姊夫,我也歡喜呢。」賈母一句話,說得鴛鴦臉泛桃花,只得把頭垂了下去。一面薛姨媽道:「老太太調教的人,出來果然比眾不同。我瞧鴛姑娘滿臉的福氣,將來自然有一位好姑爺配他呢。」賈母道:「姨太太知我的心。我有什麼調教,就為我老的越發記性不好了,全靠他在跟前提醒我一點。瞧這孩子,人還本分,心地也明白。想我已是八十以外的人了,將來我故世後,就不把他配一個小子,也沒有對頭好親事,可惜糟蹋了這孩子。我要把他認在身邊,礙著寶玉姊妹們倒壓下一輩子去了,又使不得;不如拜在你姊姊身邊,做個乾女兒,送他飛上高枝兒去,算替我成全了這個人。一時我還離不開他,等把琥珀、翡翠這幾個人領了起來,能接手他的事情了,才放他出去呢。這會兒不過應個名,托你姊姊的福,定下一頭親事,再不怕有人起什麼壞心了。」說著,又向王夫人問道:「鴛鴦家裡還有他娘老子沒有?「鳳姐忙答道:「他老子金彩,在南京看房子,兩口老子都死過的了。有他哥子金文翔兩口子,現在裡頭當差。」賈母道:「你們多給金文翔幾兩銀子,將來不許他們去走動,別教他妹子丟臉。」王夫人和鳳姐都應了一聲「是」。鴛鴦聽了賈母的話,想起先前鉸下頭髮,立定主意等老太太天年後自尋一個了結,不想這樣抬舉他起來。人想衣裳花想容,世間那有有福不願享的人?轉想到主人豢養如此操心,直同恩撫兒女一般,不但不覺歡喜,禁不住心上一酸,兩行珠淚直滾下來,怕人瞧見,忙把臉兒背轉,用手帕拭乾。
獨有邢夫人觸起前情,自覺慚愧。等賈母眾人用過早膳,起身推病告辭,自回去了。賈母滿屋子裡瞧了一瞧,向李紈道:
「迎丫頭偏碰著他家裡有事,要後天才來呢。你兩個妹妹是愛熱鬧的,為什麼今兒不來呢?」李紈道:「因為嬸娘身子不爽快,他們走不脫身,過一天就要來呀。」賈母又道:「四丫頭早上在這裡,為什麼就走了?」
正說著,只見惜春同了妙玉、蓮貞進來。妙玉先向賈母稽首,然後見了王夫人,挨次辭行。賈母並不留心到妙玉臉上,王夫人因早知這件事,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帶笑說了惜春幾句,也不究問根由。又向蓮貞問道:「這位小師父倒像有些面熟,幾時進來的?」蓮貞便向王夫人行了個全禮。鳳姐笑道:
「太太不認得他了?他就是芳官,
先前住在水月庵,如今到妙師父那裡沒有幾時了。」王夫人聽了鳳姐的話,便叫丫頭去拿了兩匹綢子來給芳官。
蓮貞當著王夫人,不好推卻,勉強受納。當下蕊官、藕官拿了戲目上來,見了蓮貞,彼此一笑,並不搭話。蓮貞想,他們舞衣歌扇,老此齷齪場中。幸我回頭,不為馮婦。
乃妙玉見戲班裡上來點戲,起身告辭道:「奶奶、姑娘們都在這裡,我也不到各處去了。」說著,同了蓮貞回去。惜春送他們出了園門,轉身進內,陪賈母、王夫人聽戲。蓮貞帶了兩匹綢子,心想先前太太成全了我,今日行此一禮,乃因報德摳衣,非為乞恩屈膝。受此倘來者何用?行至沁芳橋上,便要將綢匹撩入河中。又轉念道:「毀壞綾羅,也是罪孽,只得帶回庵內,留著送給柳家的了。
這裡賈母處席終戲散,王夫人約定尤氏婆媳明日早來。寶釵因時候還早,拉了尤氏到他屋裡去坐坐,蓉哥媳婦先自回家。
黛玉留下薛姨媽同寶琴、香菱要回瀟湘館去。寶釵拉住黛玉道:
「媽媽先要睡覺,琴妹妹和香菱同了媽媽去,你同三妹妹、史大妹妹陪珍大嫂子到我那裡說說話。」黛玉只得隨著他們到了蘅蕪苑,才坐下讓茶,寶玉也趕來道:「你們不言語一聲兒,悄悄的都在這裡,叫我找個難。」說著,便向尤氏道:「後兒妙師父進院,大嫂子可去送不送?」尤氏道:「我和他沒有什麼交接。」
寶釵接口道:「正是有句話要問大嫂子,四妹妹要去住櫳翠庵,你可知道?」尤氏道:「我是怕沾污了他的清白身子,如今不敢去親近他。他也沒有和我提起這句話,就是他的丫頭入畫的娘,昨兒進來纏住了我,說他女兒也是改志的了。自從裡頭出去,給他說婆家不願意,死活賴在家裡,幾回要把頭髮鉸下去當姑子。如今聽說四姑娘要進櫳翠庵,他還要去伺候,沒法兒求我和四姑娘說一聲。倘不許他進來,只有尋死一條路。
你們都知道,頭裡攆入畫,有多少人勸他不聽,我也不犯著再去碰這個釘子。」黛玉道:「據我看起來,如今找四姑娘講去,這個人情倒一定准的。」尤氏道:「那麼著很好,就求二奶奶去行個方便。」寶玉道:「我明兒和四妹妹說去。」尤氏坐了一會,起身道:「我要走了,明兒再來鬧你們。」於是眾人各散。次日仍在賈母處,又唱了一天戲。寶玉切記入畫之事,就在席上告訴了惜春,果然許他進來。
過了一天,黛玉便叫人去傳了柳家的來,吩咐他在太虛宮備六席素面。林之孝家的伺候出門,叫外面去套齊車輛,妙玉的行李及一切動用器具,已陸續運去。飯後約在庵中會集,一眾奶奶、姑娘們,還有各人隨身的丫環、老婆子,都到了櫳翠庵,一同起身送至太虛宮。看妙玉、蓮貞拈香拜了警幻仙子,然後拜謝眾人。又同到各處瞻仰一會,看至妙玉塑像,已非舊時面目,查問起來,知是妙玉自己涂壞。惜春笑道:「本來無一物,何處著塵埃?妙師父還是天花著身者。」妙玉聽了,自愧參悟不及惜春。黛玉一眾人都在殿上,五兒、四兒拉蓮貞到房裡去瞧了一瞧,怕外邊叫喚,不敢停留,便同蓮貞出來。
不多時,用了午齋,各人起身作別。妙玉、蓮貞送至門外,黛玉們上了車自回榮府。妙玉住在太虛宮,因裡邊院宇寬大,又叫林之孝家的回明裡頭,把園裡玉皇廟、建摩庵散出去的小尼姑、道姑揀了十幾個,招進去同居,共修正果,書不細表。
再講黛玉與寶釵商議,擇定吉日送鶯兒、襲人進怡紅院去。
那一天就在怡紅院擺酒,喚了清音,邀集園中諸姊妹,又邀了鴛鴦、玉釧、平兒。眾人陸續來到,湘雲先開口道:「晴雯姑娘同紫鵑姑娘的好日子,聽了一天清音,今兒又是清音。清音班倒成了姑娘們的老主顧了,不知底下還要唱幾回清音呢。」黛玉道:「就是你嘴快,知道了,一個人放在肚子裡,嚷的什麼?」
話未完,鴛鴦、玉釧也到了,大家讓坐,敘談一番,卻去瞧了瞧屋子。鴛鴦道:「先前這個所在,老太太使我走動的回數不少,如今好久沒來,倒像屋子也改了樣子了。」玉釧道:「我還記得太太叫我送荷葉湯來走了一會,後來好像沒有來過。「又笑道:「二哥哥如今再不像頭裡那麼淘氣了呢。」寶釵道:「也難說,趁他的高興。」湘雲問道:「為什麼不見二哥哥,那裡去了?」鴛鴦道:「早上在老太太屋裡,說要到襄陽侯府裡拜壽,想被他們拉扯住了。」黛玉瞧著鴛鴦微笑道:「他倒不專為去拜壽,怕還有正經事,又到一個地方去了。」寶釵也是一笑,眾人卻不理會。
當下清音開了場,黛玉見鶯兒來了,單不見襲人,便叫五兒去同了他來。一面對湘雲道:「史大妹妹,你這張嘴是沒關攔的。襲人到了,再別和他取笑。」湘雲點首。一時襲人進來,見了眾人,自有一種羞澀之態,侷促難安。眾人亦恐說話間有不留神之處,未免傷觸了他,不過淡淡的兜搭了兩句。紫鵑過來把襲人拉到自己屋裡坐下。
接著,寶玉同了平兒一路說笑進來,大家讓坐,問道:「為什麼這會兒才來?你們兩個人在那裡碰著了同來的?」平兒道:「珍大爺送了一本子修葺祠堂的工料帳來,還有外邊送進來的太虛宮、四局裡頭支銷帳,我幫著奶奶查對了一會,寶二爺就進來,等著我同來的。」黛玉道:「你們奶奶倒肯放你嗎?」平兒笑道:「我們奶奶還叫我來問奶奶,為什麼不去請他?停會兒來闖席呢。」說著又向慶齡、遐齡道:「你們為什麼總不到我們那邊去逛逛?師父也太管的嚴了。」話不多時,老婆子們已上來調排桌椅,裡邊擺了兩席,又叫他們在翻軒底下靠欄杆東面擺兩席。湘雲道:「酒燙熱了就端上來,咱們喝酒聽唱,白坐在這裡幹什麼」李紈笑道:「就是他性急,再沒聽見客人先催酒的!」湘雲道:「正是,你們別裝憨。大嫂子的蓮花落酒,也該還還席。」眾人都笑道:「底下別再想大嫂子作東,饒是白擾了他,還送他這個美名。」當下各人就坐,並無推讓。湘雲道:「再沒有像這樣爽快的了。我就怕陪老太太同席,拘拘謹謹。前兒這兩天戲看得我好不舒服。」黛玉道:「敢仔老太太不在跟前,趁你的高興兒,愛怎麼就怎麼!」一時裡面坐定,外邊平兒、晴雯、紫鵑、鶯兒、襲人、麝月、秋紋、素雲、侍書、彩屏,當下晴雯又拉了翠縷、小螺。黛玉往外一瞧,便去拉了平兒進來道:「外面人多了,你來同咱們坐。」
接著清音班上來點曲,便把戲目放下,先執壺與各人斟酒。
斟到外邊桌上,叫了一聲「乾媽」。湘雲聽見,忙向外一瞧,慶齡正站在晴雯面前斟酒。湘雲笑道:「恭喜晴姑娘,早就做了媽了。」晴雯笑臉微紅,向慶齡腮邊輕輕的擰了一把道:「都是你們胡鬧,惹出史大姑娘的話來了。」又向湘雲道:「姑娘剛和我們取笑算什麼呢!」黛玉接口道:「再沒有雲丫頭這張嘴討人厭。」湘雲道:「你是聽了老太太的話,要圖舒服,怕做媽呢。」席上哄然一笑。黛玉道:「等明年咱們都到他家鬧去,少不得有翻冤的日子。」
一面講話,聽唱了《訪素》、《踏月》兩套。湘雲道:「剛是哼哼咀咀的聲音,不耐煩聽他。慶齡去叫他們開一套闊口。
「慶齡道:「唱大淨的嗓子疼,不能唱曲。」寶玉道:「那麼叫戲班裡的人來,他們是走得轉的。」便叫老婆子去,不多時大淨葵官進來,各人面前請了安,就站在湘雲跟前。湘雲道:
「葵官,好好的唱兩套曲子給咱們聽,走了板眼是要捶的。」葵官忙去入座,開口唱了一套《山門》,又接唱一套《掃殿》。
一面湘雲又要行令射覆,黛玉道:「你才聽了兩套大淨曲子,好比大碗的酒,大塊的肉解過你的饞了,這會兒閒情逸致,令興又發。勸你蠲了這條子罷,怪慪人的,誰去弄這個!」湘雲道:「不行令便搳拳,三拳後,勝贏家過拳,輸家唱一支崑曲。他們的笛笙鼓板現成,不會唱曲的叫他們代唱,會唱的不准代。」眾人聽了都說,這倒公道。便推湘雲出手,湘雲一伸手就找鴛鴦。鴛鴦道:「史大姑娘,怎麼先找起我來?」湘雲道:「你還叫我史大姑娘,先罰一杯。」便叫翠縷與鴛鴦姑娘斟酒。當下搳了三拳,偏偏湘雲輸了。眾人都道,盼他輸了拳,咱們好聽崑曲。湘雲不等人家催他,叫遐齡吹笛,接了鼓板過來,開口唱了一支「蝴蝶呵」。慶齡道:「闊口最難,史大姑娘好嗓子,我們班裡唱淨的那裡趕得他上來。」寶玉道:「史大妹妹愛唱大淨曲子,先前偏就把葵官分給他,再沒那麼巧的。
「一面鴛鴦向岫煙對手,鴛鴦輸了後拳,叫他們代唱。岫煙又找了玉釧,以次而及黛玉、寶釵,輸了因無外人,都自己隨便唱了一支。席上鶯聲燕語,翠舞紅飛,呼姊喚妹之聲,與叫二猜三之韻,徹於怡紅院外。
獨有襲人,心想自己此時仍得與晴、鵑等並住怡紅院,人逢喜事精神爽,合當開懷,奈思前算後,似有一團鬱結在胸,難以消化之處。和他們坐在席上,意興索然,只得推病向眾人道:「我身子疲倦,要歇歇去呢。」晴雯知他的東西還在瀟湘館裡沒有拿過來,便道:「你到我炕上去躺躺罷。」襲人起身走上台階,晴雯笑道:「睡便去睡,別像在雪雁屋裡。」鶯兒問道:「在雪雁姊姊屋裡怎麼樣?」紫鵑知道這件事,便瞧了睛雯一眼,道:「鶯姊姊,你別聽他的話。」鶯兒還向晴雯根問,晴雯忍不住要笑,道:「他在雪雁屋裡,就像你今天晚上在你自己屋裡一個樣兒的。」鶯兒還怔怔的想了一回,道:「我不明白你的話。」眾人都不理會,惟麝月已聽出話來,瞅著鶯兒只是笑。半晌說道:「你儘管慢慢想去,到了明兒,包管你就明白了。」
話未完,只聽裡邊探春道:「外面姑娘們為什麼喝的能雅靜?」晴雯接口笑道:「他們裝新的裝新,作客的作客,不像奶奶、姑娘們那麼高興呢。」於是晴雯鼓起興來,各人也拇戰了一會,天已晚了,各席上並翻軒下掛的燈,一齊點起蠟來。
湘雲嚷熱,叫翠縷去拿小毛衣服換上。李紈道:「這天氣太暖了,怕要蒸下雪來。」寶玉道:「半仙閣前的紅梅都開了。我天天在這裡盼下雪,老天老天,快快下一場雪就好。」寶釵道:「諸葛孔明在東吳借得東風,大破曹兵百萬。風可借,雪也借得,可惜如今請不來一位孔明先生。」岫煙道:「四妹妹就算得一個女諸葛,何不求他去一借。」惜春在袖裡占了一課,算準長至前三日有一場瑞雪,便道:「二哥哥,你們盼雪我就借一場下來。」寶玉問:「幾時可有?」惜春道:「遲了日子不算為奇,要借便借在冬節前。」寶玉道:「那麼請老太太到半仙閣去賞梅,咱們大家樂一天。」湘雲道:「四妹妹果然有這樣神通,賞梅酒席之費,攏共算我的。」惜春道:「正是這樣,冬至前沒下雪,我便作東賞梅何如?」探春道:「咱們是腳踏兩頭船,不用掏腰總有吃喝。」寶釵道:「誰的東都沒要緊,倒要瞧瞧四妹妹的本領。」黛玉悄向寶釵道:「你不信,這東道雲丫頭要輸呢。」
一時清音班裡鬧起絲弦鑼鼓來,各席上洗盞更酌,又暢飲了一會。湘雲站起身來,叫翠縷掌燈,道:「少陪你們了,留些量在這裡做『消寒會』。」眾人看他步履欹斜,舌音(舌延)(舌單),今兒又喝得大醉了。黛玉便叫門外伺候的老媽子掌了燈,同翠縷送史大姑娘回去。湘雲步下台階,眾人送他也不理會,還唱的「醉熏熏眼花,被旁人笑咱。行過了碧峰尖,早來到山門下」。連清音女孩子都笑道:「史大姑娘醉了。」李紈道:「咱們也該散了,別盡仔鬧下去。」當下用飯盥漱已畢,各自起身回去。
這裡晴雯、紫鵑都說:「鬧了這一天,我們都乏了。聽鍾上的點子,也該歇的時候了。不知二爺到那一位姑娘屋裡去歇?」晴雯又笑道:「二爺還該先進襲姑娘屋裡,今夜可再沒人來打你們的岔了。」那知襲人已經閉門安歇,晴雯道:「如今鶯姑娘可不能把二爺推到怡紅院外頭去了。」說著,便同紫鵑送寶玉到鶯兒屋裡,又來拉了鶯兒進去。晴雯、紫鵑轉身出來,拽上屋門,一路嘻笑,各自回去。
鶯兒屋裡早炷上安息甜香,湯壺茗具一切安備停妥。鶯兒背著燈遠遠站在錦▉子旁邊。寶玉拉他坐下,道:「怎麼常見面的人重新生分起來?你可記得在這屋子裡給我打梅花絡子的時候?」鶯兒道:「如今倒記得的。」寶玉道:「聽你的話,莫非頭裡竟忘了?為什麼到如今又記得呢?」鶯兒臉上一紅道:「見了這屋子自然記起來了。」寶玉道:「你說你姑娘有幾件好處,果然不錯。可惜我先前沒有細細領略。如今第一樣,他身上這般甜靜可愛的香味兒就沒了。」鶯兒道:「這是張家姑娘不服冷香丸的緣故。」寶玉道:「你為什麼不服冷香丸?「鶯兒「撲嗤」的一笑,道:「這是姑娘醫病的,我服他怎麼呢?」寶玉道:「你服了這個,一般像你姑娘有這樣好處了。「鶯兒聽了寶玉這句話,羞臉微紅,把頭低了下去。一時鬆扣寬衣,少不得如晴雯輩共試橫陳之樂。
次日起身,鶯兒到賈母、王夫人處磕了頭,又往各處去走了一走。襲人只在瀟湘、蘅蕪兩處與黛玉、寶釵磕頭。黛玉叫他坐了,才說道:「我有幾句話和你講。」襲人聽了,料黛玉此時定有一番嚴飭,心上怔怔的,忙站了起來。黛玉笑道:「不為別的,就因二爺如今伺候他的人多,有時候倒沒人伺候了。
一時要穿起那一件衣服來,不知那件衣服撩在什麼地方,找也沒處找。你同晴雯是向來經由慣的,鶯兒、紫鵑是生手。我派你同鶯兒管二爺夏、秋衣服,晴雯、紫鵑管春、冬衣服。比如出門要穿什麼,二爺在我這裡,這裡打發人去告訴你們,就拿了出門衣服到這裡換上,回來又在蘅蕪苑奶奶那裡,自有蘅蕪苑的人去告訴了,把出門的衣服換下,拿去收拾。我叫人把二爺的四季衣服箱子都抬了過去。講到吃飯,他玩高興了,連飯也可以不吃的。這裡估量他在那邊吃了,那邊又道他在這裡,歸根兒一處也沒有著落。如今叫廚房裡替另備了二爺的一桌飯,二爺在那裡,就叫那裡的人去傳飯,也責成你們四個人留心,到擺飯時候,打發人到廚房裡去問一聲,二爺的飯發到那裡去。
倘廚房裡回報沒人去傳過飯,即刻到園子裡各處去查問了,再傳你們的飯。這樣定了一個章程,你們伺候的便有個頭緒。至於別的事情,也要你們留一點子神,別叫他放縱了。自然,你們各人也都知道,不用我囑咐這些話。晴雯、紫鵑幾個人,我也要告訴他們。」
話未完,門外老婆子們報:「蘅蕪苑奶奶來了。」早有小丫頭打起簾子,寶釵進來。黛玉見他已換上衣服,一面讓坐,便問:「姊姊那裡去?」寶釵道:「我們都不知道,四妹妹就是送妙師父那一天,他回來已悄悄的挪到櫳翠庵去住了。昨兒他在我們跟前說起,今兒早上知道,來邀你同去走一趟。」黛玉道:「姊姊就在這裡吃了飯,邀雲大妹妹同去。」寶釵道:「我是飯吃過了,這時候為什麼這裡還不見擺飯?」黛玉道:「因是剛才和襲姑娘多說了幾句話,所以遲了些。」於是,黛玉便把吩咐襲人的話,和寶釵講了。寶釵道:「原該這樣的,是你想的周到。」黛玉回過臉來,見襲人還站著,便道:「你也該回去吃飯了。」然後襲人轉身走出,自回怡紅院去。這裡雪雁端茶送了寶釵,春纖、五兒兩個伺候黛玉用飯已畢,換了衣服,四兒、五兒跟著寶釵、黛玉,徑往紫菱洲來。
岫煙、湘雲也正要到櫳翠庵去。寶釵笑問湘雲道:「夜兒回來,半山亭可打塌了沒有?」岫煙道:「我回來的時候,他早已酣入醉鄉的了。」說著,出了紫菱洲,又去邀了探春。不知眾人到櫳翠庵見了惜春怎樣光景,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