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硃砂痣甄母認嬌兒 伏梁症襲人思舊院
話說黛玉上一天游了太虛宮回來,天已晚了。次日飯後,來到寶釵屋裡便問:「香菱昨兒天齊廟去怎麼樣了?姊姊知道沒有?」寶釵道:「我正要打發鶯兒去問呢。」鶯兒在旁接口道:「估量沒有這件事,果然真的,太太早叫人過來通一個信了。」寶釵道:「白閒在這裡叫你去走一趟,就說躲懶的話。「說聲未了,香菱笑嘻嘻的進來說道:「白到天齊廟去守了這一天,懊悔昨兒不跟姑娘們去逛逛。」黛玉道:「難道竟沒碰見什麼人嗎?」香菱道:「來的人可不少,知道那一個是我的親人?」寶釵道:「我說我們大嫂子的話是聽不得的。」黛玉道:「可憐他家在那裡?家裡有幾個人?一些都不知道,到底他親人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叫他去認誰!」寶釵道:「可不是,見了親人,認不得是親人,也算不得親人了。」香菱道:「有一位太太,瞧我個仔細,淌了一會眼淚,後來各自走開了。」黛玉道:「這個人就古怪,該問問他的來歷。」香菱道:「瞧他老人家,像有五十來歲,跟的老婆子、丫頭勢派不小,也像那一家宅子裡出來的。」寶釵道:「這樣說,香菱與他沒有什麼相干的了。」
正在議論,只見同貴喘氣吁吁的跑來對香菱道:「太太叫你呢。你才走了,有一位太太來問咱們太太,說昨兒天齊廟去這位姑娘是親生的,還是抱養的?太太對他說,這個人原是在路上買來做丫頭的,為了他還吃一場人命官司。這孩兒的住處姓名,他自己一點也懂不得。那位太太說,既是買來的,多分是他的女兒無疑了,還得出一件真憑確據,他眉心裡一點胭脂痣迎面便見的,猶恐冒認,還有右腰眼裡照樣那麼大一點,那是說謊不來的。太太說同他過了這幾年,倒沒留心到這上頭,等著你去瞧呢。」寶釵笑問香菱道:「到底你身上有這個沒有?我也沒瞧見過。」香菱搖頭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黛玉和寶釵兩個爭著要揭起香菱衣服來瞧,見寶玉進來了,香菱便不肯叫他們瞧看,忙跟著同貴走了。
寶玉笑道:「真是香菱的母親來了。」寶釵道:「又在這裡瞎說了,你怎知是他的母親呢?」寶玉道:「不是剛才同貴來講,他母親說香菱腰眼裡有點胭脂痣嗎?香菱果真有的。」寶釵道:「越發亂話了。香菱就有,我和他同住了這幾年沒有瞧見,你又怎麼知道?」寶玉道:「就是那一年我過生日,香菱和豆官這班人在園子裡鬥百草玩兒,拌起嘴來,泥水裡濺污了香菱的石榴紅裙子,我叫襲人拿一條來給他換上,他背著我換裙子,我蹲在地上偷眼瞧見的。」黛玉笑道:「說話留點子神,也不怕薛大哥回來知道不依你。」寶釵瞅著寶玉半嗔不笑的道:「真是下作脾氣,人家女孩兒怎麼好意思瞧他!」黛玉笑問寶玉道:「你瞧寶姊姊身上可有沒有?」寶釵接口道:「先前倒有的,可惜瞧不著了。如今張家姑娘身上可是沒有這個的。」又向寶玉道:「你林妹妹身上有一對鴛鴦痣,晚上點著燈細細瞧去。」
寶玉笑了一笑,站起身來便往怡紅院去,要把香菱的話告訴晴雯、紫鵑。走進裡邊各處瞧了一瞧,靜悄悄的,他們兩個人都出去了。便轉身往外,聽得兩個老婆子在屋子裡講話說:
「這件事,先是女孩子自己不願意,就按著他脖子乾嗎?」寶玉聽了女孩子不願意的話,越發放輕了腳步,走到窗戶台邊潛聽。他們又講道:「怕趙廷棟要他媽去求璉二奶奶,有幾分拿手。不是頭裡來旺家的就求了璉二奶奶,辦成的嗎?」那一個老婆子道:「如今他也怕做惡人,未必再乾這樣強橫霸道的事。只看他們的月錢,總是按著日子清清楚楚發給,再沒個捏拉挪移。就是咱們園子裡的人,經管這些花兒、果兒,盡咱們的規矩送他,也收了;設或有個來遲去慢,也不來挑剔咱們。他先前有這樣好脾氣嗎?」這一個婆子道:「那是他明知瀟湘館二奶奶強似他,不能像先前這樣由他鬧鬼。有的是銀子,索性打撒手,落得做個好好先生罷哩。」那一個婆子笑道:「這話也別委曲他,如今咱們府裡的事,比頭裡多添了幾倍,瀟湘館二奶奶不過拿個總,還是平姑娘幫他,按著定的規矩認真辦的,不過不像先前的尖酸刻薄了。只就一件事就瞧出他的厚處來了。
「這個老婆子便問:「是什麼事?」那老婆子道:「你不知道,我告訴你聽。」
寶玉聽了半晌,見他們把話岔到鳳姐身上,把正經要聽的話倒打斷了,不耐煩再聽他們,只得踱了進去。兩個老婆子連忙站了起來,陪笑說道:「晴姑娘和鵑姑娘都逛去了,沒有在家呢。」寶玉便根問他們女孩子不願的話。這一個老婆子因和那一家子有些瓜葛,膀胱氣不服,見寶玉盤問他們,便將計就計道:「我們本不敢在二爺跟前胡說亂道,二爺既是聽見了問我們,也不敢瞞著二爺。就是先前在這屋子裡當差的四兒,那時候因園子裡鬧事,太太攆了他出去,配了個小子,沒過門女婿死了。他娘要揀一門子對頭親,還沒合意的。那裡曉得趙廷棟的女人死了,他們硬央了媒人要去定這頭親事。年紀大小了一半,四兒心裡不願,天天在家裡尋死覓活。」寶玉道:「你們講的就是四兒,我再不料他還在家裡。你們又怎麼知道他們要去求璉二奶奶?」老婆子笑道:「那也是瞎猜的話,因為趙廷棟的媽是奶過璉二爺的,璉二奶奶很看重他呢。」
寶玉站著出了神,半晌,想起太太性子本來好的,不知聽了那一個的混帳話,一時發起火來,晴雯、芳官這一班子人,沒有什麼不是,就為沒相干的事都攆的走了,鬧的害病的幾乎死,恨氣的出了家。四兒現擺著要受人家的欺壓,我不能叫「薄命司」裡的女孩兒,一個個都歸到他們院子裡來,就只和他們多過幾天快活日子,也是好的。便道:「我叫四兒依舊進來,他媽自在外面給他留心好親事,趙家的話有我呢。不知四兒願意不願意,你們去問他一聲。」那老婆子笑道:「問也不用問,得二爺多大的恩典,四兒同他媽還有什麼不願意?」寶玉道:
「那麼著,我就叫他進來。」
當下出了怡紅院,可巧遇見林之孝家的走過。寶玉便叫住了他,說要叫四兒進來伺候的話。林家的笑道:「如今二爺住的地方多,叫四兒到那一個院子裡去伺候?吩咐明白了好和他們說。」寶玉想了一想道:「叫到蘅蕪苑去罷。」林家的就先去回了寶釵,又到鳳姐處說了寶玉的話,鳳姐心想:「晴雯攆了出去,太太還叫他進來,芳官出了家,如今也進園子裡來了。
太太已經把先前的事撩開,可不用去回。又因昨兒趙老媽子果然去見鳳姐,提起這話,鳳姐含糊答應,正在為難。今聽見寶玉要叫四兒進來,正可借此推卸。便吩咐林家的叫了四兒,徑送到蘅蕪苑去。四兒喜出望外,難得又進園子裡頭當差,臉上也有了光彩,且不怕趙家再來纏擾,立刻跟了林之孝家的到蘅蕪苑來,書且不提。
講到香菱天齊廟親人相會一事,原來賈雨村娶了甄士隱家的使女嬌杏,扶正後甚是相得。當年賈雨村在林如海衙門裡教讀,一日閒步到鄉間,見一座破寺院,門外掛的對句:「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有些意旨可味,牢牢記著。及至顯榮後,記起那座智通寺,便捐助銀兩起造這寺,把門外舊對句做新懸掛,不曾更換句語。如今廟宇煥然,一方香火有求必應。
那時雨村除了內任,從京裡打發人到南邊接家眷進京。先由水路坐船,尚未起岸,那日守風停泊,離這智通寺不過二三里路。賈夫人坐在官艙,聽後面艄婆笑講道:「不用說,人要走運氣,就是佛菩薩也要講交運的。幾年前頭一座破廟,白日裡鬼也捉得出的。自從賈雨村大人佈施了這宗銀子,就有緣頭出來募化,翻改了這寺院,菩薩重裝了金,佛地應該興旺起來,菩薩也靈了。左近一帶去燒香許願的人挨擠不開。」賈夫人聽見就是他老爺佈施銀子這座寺,也要去進香。因大船撐不進小港,便叫家人僱了一肩小轎,帶了丫頭、老婆子,請了香燭,到寺裡拈了香回來,見一個五旬以外的貧婦,汲了一桶水走進小間子裡去,宛像他舊主甄士隱的太太。賈夫人叫住了轎,命跟去的老婆子到這一家去,問明剛才進去的這個汲水婦人姓什麼,從那裡遷來的,有無子女?那婆子進去問了,出來回話道:「這婦人夫家姓甄,向在蘇州閶門仁清巷居住,並無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幼年已被拐去的了。」賈夫人聽了,知是舊主無疑,便命轎子抬到他門首歇下,出轎走進門裡。相見之下,甄太太一眼認出他是嬌杏,起居服色大非昔比。說話之間,甄太太講起別後連遭荒疫,闔家貧病流亡,遷移到此,度日艱難的話,各各垂淚。賈夫人拜認甄太太為母,邀同進京。甄太太樂從,並無箱只行李可帶,只收拾了幾件隨身東西,包了個包袱,其餘破爛傢伙,俱留送院鄰。
賈夫人叫老婆子拿了包袱下船,順便取了一套衣服,趕忙就來。
賈夫人又與甄太太坐了一會,等老婆子送到衣服更換。因此地離停船地方不遠--不上半里之遙--賈夫人也不坐轎,同甄太太步行回舟。
次日風順開船,一路敘話舊事。到了京中,先叫前站家人通知了雨村的信,接進住宅。雨村感念甄士隱昔時知遇之恩,竟依了他夫人的稱呼,認甄太太為岳母,相依度日。
這一天,甄太太也去天齊廟拈香。香菱已早到廟中,凡有進廟的人,留心瞧認,不知那一個是他親人。還是甄太太見了香菱模樣兒,有些像他女兒,釘眼看個仔細,一時未便啟齒訊問,只是怔怔的淌了一會淚,各自走開。甄太太回到宅裡,便將廟中所見之人告訴了賈夫人,賈夫人亦費猜疑。惟賈雨村早知此事底細,因當日作宰時,曾經判斷此案,衙內門子即係葫蘆庵小沙彌,將案情始末細細稟過雨村。今甄太太提及,想起來被拐的就是他女兒,如今尚在榮國府的親戚薛府上,便與甄太太說明,來到薛府訪問。薛姨媽叫了香菱回去,母女相認,難免一番傷心落淚。薛姨媽把他們勸慰,又將等哥兒回來把香菱扶正的話,告訴了甄太太。一面治酒款待,留住盤桓。
這裡賈母知道,以為奇事,要瞧瞧香菱的母親,命王夫人打發人過去。薛姨媽陪著過來,又請了本家雨村的太太,大家逛了一會園子。因冬天取屋子暖和,賈母那邊綺散齋書房設席,叫梨香院戲班伺候。這日,姊妹們只有探春在座。黛玉因有他師母,同寶釵過去應酬。飲酒中間,賈母細問甄太太家事,甄太太便將他女兒乳名英蓮自幼被拐離散,住居蘇州閶門,遭了回祿,夫主甄士隱看破紅塵出了家,孤苦無依,說著瞧了一瞧賈夫人,只說這是先前認的女兒,多年遠別,今在路上遇見,同到京都,這許多事講與賈母聽了。賈母只是歎息。
卻說怡紅院,晴雯知道兩位奶奶都過那邊聽戲去了,一時高興,叫到清音請邢大姑娘、史大姑娘,還有麝月、秋紋這幾個人,寶玉不過那邊去,也在這裡玩兒取樂。湘雲進來說道:
「老太太今兒請客,停會兒戲文煞了台,說聲要聽清音,便怎麼樣?」晴雯道:「史大姑娘,不用你著急,我安頓在那邊的了,要叫就讓他們。」
當下打起鑼鼓一套,未曾打完,見林之孝家的自己跑來道:
「本家太太要聽清音,太太叫他們去伺候呢。」晴雯便叫班子裡使喚的老婆子快收拾傢伙,孩子們跟著林家的走了。湘雲攤手道:「何如?」寶玉道:「他要聽,明兒再叫他們來唱就是了。史大妹妹同邢大姊姊都來。」晴雯道:「我明兒偏不愛聽。「湘雲道:「晴姑娘聽清音,倒合著一件古事,所謂興至而喚,興盡而止,何必聽他!不聽比聽的越發有趣了。再不然,他們自己到梨香院去鬧一支。」
湘雲正和晴雯說笑,見四兒進來,與眾人問好,滿屋子瞧了瞧。湘雲道:「他也是舊時王謝堂前燕,今兒又飛回怡紅院來了。」晴雯見了四兒分外親熱,拉住他手道:「怎麼,我竟忘了你了!多早晚進來的?」四兒答道:「前兒進來的,在蘅蕪苑伺候奶奶。今兒奶奶到老太太屋裡陪客聽戲去了,過來瞧瞧姑娘們。聽說這裡唱清音,為什麼不見呢?」麝月道:「你原是要聽清音來的,不是來瞧他們。」四兒笑笑,晴雯又問四兒道:「你又為什麼出去的?」四兒道:「就是姑娘出去那一天,太太瞧著我,說我也是個沒廉恥的,還說我是與二爺同日生日,道我曾說過同一天生日的就是什麼,也把我攆了。」晴雯聽了,頓時一盆火發道:「太太是仁慈的,因何送咱們的人不好?等明年二爺生日這天,我的東,替另辦兩席酒,給你做過生日,把平姑娘也請了過來,看還有人去唆聳太太來攆咱們不攆?」四兒道:「正是,平姑娘也同這一天生日,要攆大家攆。」說得眾人都笑起來。」晴雯道:「你別胡說了,仔細平姑娘聽見了要捶你。」
當下湘雲站起身來向岫煙道:「咱們也該興盡而返了。」寶玉笑道:「虛邀你們,明兒寶姊姊、林妹妹都閒著,叫這些孩子們來,大家在這裡鬧一天。」說著,寶玉與晴雯等都送至院門外。
正要回進裡邊,見五兒飛跑的進來道:「襲人姊姊不知為什麼,手裡拿了一面鏡子,栽倒在那邊路上,叫他也不應。我回到瀟湘館去遠了,奶奶也不在屋裡,所以到這裡來告訴一聲。
「寶玉吃了一驚,趕忙過去。麝月、秋紋這一班人,都隨著寶玉去看。走到跟前,見襲人兩眼泛白,面色改常。寶玉與眾人把他攙扶起來,叫了兩三聲,襲人神色已清,睜開兩眼,將頭微點,並不答言。五兒拾了地上的鏡子,寶玉欲就近將他扶入怡紅院去,襲人搖頭示意,只得慢慢的扶回瀟湘館,到他自己炕上睡下。寶玉與他墊高枕頭,又拖被子蓋好,忙叫人吩咐去請醫生。晴雯、紫鵑在他屋子裡坐了一會,起身走了。寶玉叫麝月、秋紋在此照應。不多時,醫生來診了脈說:「外感甚輕,此由心境惡劣,肝氣上逆所致,治以舒鬱平肝為主。但須自己保養,切忌思慮過度,非全恃藥餌所能奏功,日久恐成伏梁症。
伏梁者,如屋樑之伏於胸前,將來必至胸膈鬱塞,飲食漸廢,不得救藥矣。」寶玉把醫生的話告訴了襲人,叫他總要養心散悶,別自己蹧蹋身子。又叫五兒輪替照看湯藥一切。
黃昏後,賈母處席散,黛玉回來,知道襲人這件事,也過去瞧他,還問了幾句話,吩咐麝月等夜間留心照顧。麝月、秋紋、五兒幾個人替換在襲人屋裡走動。二更後,寶玉進來,見碧痕正在煎藥,麝月坐著打盹。寶玉叫醒麝月道:「你叫他們泡一壺茶來窩在暖桶裡,你同秋紋自去歇罷,今夜我在這裡陪他。」麝月「撲嗤」的一笑,襲人在炕上欠起身來道:「我這會兒身上舒服了,二爺的恩典,我再一輩子也是感激不盡的。
別再住在這裡替我鬧亂子。」寶玉道:「這有什麼?先前你們有人病了,不是我也給你們遞湯遞水過的嗎?」襲人歎口氣道:
「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況且,頭裡也是你自己胡鬧,我們敢要你這樣嗎?我的好麝月姑娘,快替我送了二爺出去,我給你磕頭。」麝月便道:「當真二爺出去了罷。頭裡我也聽見說過這句話,我和秋紋兩個是他調教出來的。
見他這樣光景,就在這裡熬兩三夜子,也是情分上應該的。
這點子也還幹得了,要爺在這裡做什麼呢?」寶玉沒法兒,只得訕訕的走了,還不肯回到別處去,就在黛玉屋裡歇了。
原來襲人那一天在雪雁炕上與寶玉敘舊,被雪雁瞧見,雪雁雖聽了晴雯勸說,未曾嚷破這件事,然顏色詞氣之間,終露些圭角,襲人豈瞧不出來?追想當日與寶玉初試雲雨之事,後來挪到怡紅院去,諸事惟我佔先,憑他屋子裡收了誰,總越不過我的分,誰人還給我臉子瞧呢?想到此處,不覺羞愧之心與怨苦之氣鬱結於中,不勝病骨支離,甚至寢食減廢,觸起當日王夫人罵別人:妝這個病西施樣兒給誰瞧呢的話,不敢言語一聲兒,只得勉強照常支撐過去。
一日,五兒來借他一支抽絲蝴蝶簪看樣兒,便翻騰梳匣裡,有一面小手鏡,記起是紫鵑來陪伴寶玉隨梳具帶來,寶玉指留這件東西在屋裡,後來忘了還他,隨手撩在梳匣裡頭的。見物思人,因人想話,紫鵑不過瞎說一句林姑娘要回家的話,那一個就嚇得什麼樣似的。他們兩個人的心事誰還瞧不出來呢?就先娶了寶姑娘,照像如今這樣辦法也很好,寶玉自然不走了。
寶玉不走,我何至有此一變?萬不該在他跟前,把林姑娘回來的話也瞞得緊緊的。總是自己糊塗該死,悔也無及。正在出神,晴雯打發小丫頭子來請他去聽清音。襲人因為睹屋傷心,懶怠到怡紅院去走動。今晴雯打發人來請,執意不去,又怕他見怪,延挨了一會,沒奈何去走一趟。帶還紫鵑這面鏡子,出了瀟湘館,無精打采的往怡紅院來。才瞧見院門,心上一酸,眼前烏黑,頓時暈倒在地,不覺昏迷過去。幸虧五兒也要到怡紅院去瞧熱鬧,隨後趕來看見,告訴了這句話,眾人才來扶他回去的。
襲人本是心病,今見寶玉多情,不改舊時,黛玉又親去瞧他,還聽寶玉告訴他醫生的話,只得自放寬心,把不得已之事暫且撩開,服藥後病去其半,到第二天,便可強步起來,飲食漸增。
再講寶玉次日一早起身,忙過襲人屋裡,問明服藥後安穩才放了心,便倒賈母、王夫人處請安。回來正見春纖端了一盆清水,灌溉那盆淚草,便笑道:「我怎麼把這件事忘了!」忙催擺飯,與黛玉用畢,叫一個老婆子捧了玉盆,寶玉跟在後面,到二門外叫焙茗接著,同了鋤藥,叫備馬坐上,要到太虛宮去。
早有管工家人帶了鑰匙開進裡邊,寶玉徑到絳珠宮院子裡,親自動手把那一叢淚草端詳了一會,帶泥捧出,與絳珠仙草並植了。見他互相披拂,宛似故交覿面,各有知識的光景。焙茗在旁見寶玉看得呆了,便端了空盆子催著回去。
寶玉起身,步出院來,焙茗笑問道:「這是什麼矜貴蘭草,值得把他種在玉盆裡頭?」寶玉道:「天下那有像這樣珍重的蘭草?」焙茗道:「莫非是大荒山帶來的仙草不成?」寶玉道:「說起他的來處,這個地方你也到過。這會兒沒有閒工夫講給你聽。」焙茗道:「怪不得爺的事忙,要遇爺閒的時候甚難。前兒這件事還沒回明二爺,他們又來找了奴才兩會,難得今兒伺候爺到這裡來辦這件清閒差役,還回得上兩句話,請了爺一個明示,也好去回報他們。」寶玉道:「什麼事情?我不知道。「焙茗道:「講起來話長,請爺到裡頭殿上坐了,好回爺的話。」寶玉心想,殿上都有塑像,他們進去見了,定要指東說西,未免唐突仙姝,便站住在院子裡道:「不用進去,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講罷。」焙茗道:「他們也在家塾裡念過書,說起他兩個的雅號來,二爺還該記得。」寶玉道:「家塾裡唸書的人,來來去去多著呢,我那裡記得這些。」焙茗道:「就是香憐、玉愛兩個。敘起親戚來,是遠的了。因和二爺交好一番,他們近來家裡的日子很難過,來求二爺,不過想照顧他們些。」寶玉笑道:「記起來了,我好久不見他們,為什麼不來見我?」焙茗道:「他們原想見二爺,一來爺的事情忙,怕候不著二爺,礙著臉上下不來,所以盡仔來纏奴才轉求二爺。」寶玉道:「我怎樣照顧他們呢?只好給他們幾百兩銀子一個,去過度就是了。」焙茗道:「給他們銀子果然好,但是,他們吃用慣的,又不用肩挑貿易,把這幾兩銀子使完了,底下便怎麼樣兒呢?
據奴才的意思,如今這些本家爺們,整十萬兩銀子領出去開當鋪字號,因親帶眷,拉攏進去的人還少嗎?只要二爺說一句話,不拘那裡,送他們進去幫辦些事,派一點釐頭,就夠他們沾光一輩子,吃著不了。」寶玉道:「送他們到那裡去好?我和誰說呢?」焙茗道:「爺有了一句話,奴才說去,誰敢駁回?他們兩個自然要當面謝二爺呢。」
話未完,只聽宮門前轔轔之聲,一時到了門外停車。寶玉心想,此處諒無別人敢來閒逛,莫非裡頭有誰出來?正在動疑,見前面走的老婆子,後邊小鬟隨著,一人緩緩行來,卻是妙玉。
寶玉便叫焙茗、鋤藥遠遠站開,自己趨步上前問訊道:「難得妙師羽輪蒞止,可作人間丹府,將來蒼梧溪畔,黃庭觀中,《道德》二經得所傳矣。殿上多園中諸女伴塑像,妙師進去摩頂一番。」說著,心想陪他進內,因不知妙玉乖僻性情已改,有焙茗、鋤藥在此,他一時嗔喜難測,未敢造次。因向妙玉道:「緣有俗事,未及奉陪,望乞涵恕。」寶玉瞧妙玉進了殿,回身往外,吩咐焙茗安頓香憐們的話,便上馬而回。
這裡妙玉在各處瞧見塑像,果與黛玉諸人面龐無異。看到自己,還是未改相的本來面目,便叫一個老婆子去尋了些窯煤,親自把塑像涂壞了,話不細表。
講到焙茗、鋤藥跟隨寶玉回家,繳進玉盆,寶玉徑到瀟湘館來。五兒回報:「奶奶同三姑娘、史大姑娘到蘅蕪苑。」才進裡面,聽見笑聲未絕,又聽湘雲道:「橫豎二哥哥的同年多,著留心選罷。」
一時寶玉走進,湘雲先開口道:「二哥哥,你可知道太太又要認乾女兒?咱們端整喝喜酒呢。」寶玉笑問:「太太要認誰?」探春接口道:「你們且別講出這個人來,先叫二哥哥猜一猜。寶玉道:「猜也不用猜,這個人我知道。」湘雲道:「果然二哥哥猜著了,前兒高興,聽清音『風雨近重陽』的佳句,被催租人掃興,咱們另備兩席酒,是我的東。但要一猜就著,若一擊不中,就算二哥哥輸了。」寶玉因剛才聽說同年裡頭選的話,估量這位姑娘還未配親,除了眼前,沒有人。在園子裡頭來去的,有大嫂子兩個妹妹,還有喜鸞、四姐都沒定親。想了一回,一定拿不準是誰。黛玉見他思索,想要提一句,當著眾人不好開口,假作吟哦詩句道:「寄語東風好抬舉,繡簾從此脫青衣。」湘雲瞅著黛玉,嘴裡哼了一聲:「嚴拿傳遞。」黛玉微笑不語。寶玉一聽念的詩句,心已明白,想如今太太屋裡這幾個,並無垂青之人。因寶釵故後,王夫人曾誇過鶯兒,便拿準是他,指名說了出來。
寶釵聽了,忍不住「撲嗤」的一笑。探春也笑道:「太太果然認了鶯兒做乾女兒,鶯兒和他姑娘倒該姑嫂稱呼了呢。」黛玉瞧著寶玉道:「怎麼你這樣糊塗?也不想想鶯兒是寶姊姊屋裡伺候的人,太太怎樣叫他過去認乾女兒?」湘雲笑道:「並不是二哥哥糊塗,倒被二奶奶兩句詩題糊塗了。不用說,該罰多說話的備東道。二哥哥替另猜罷。」寶玉道:「我也不猜第二個了,但等喝太太的喜酒,我先備席請你們何如?到底太太認的是誰?也要向我說個明白。別我猜著了,你們故意怄我。
「黛玉道:「沒有的話。這會兒我們有我們的事,太太認這個人,停會兒再和你講。你自逛你的去罷。」寶玉道:「正是,剛才妙師父一個人到太虛宮去逛呢,不知回來了沒有?」探春道:「前兒你們說起妙師父配住在這個地方,我聽邢大姊姊說他要到那裡去住,四丫頭要去住櫳翠庵。
珍大嫂子受過四妹妹的氣,如今也未必管他這些,怕太太不肯由著他。」黛玉道:「據我看起來,四妹妹的性子執住了,憑誰也拗不過他來。況且,他的參悟功夫已經差不多了,他要到外邊什麼地方去住,自然使不得,就在咱們園子裡,隨他去罷咧。三妹妹聽見太太有什麼話,咱們多勸勸,不必阻止他。」眾人聽了,皆以為然,惟寶玉默無一語,心中似有些悵然的光景。湘雲道:「二哥哥又發什麼心事了?咱們都到四妹妹那裡逛去,問問他櫳翠庵前的梅花可開了沒有,好慶賀新閣子賞梅。」
黛玉道:「你們先走,我和寶姊姊還有句話商量呢。」湘雲道:「你們商量什麼話?」黛玉道:「過兩天總知道,這會兒不叫你們聽。」湘雲站起身來笑道:「有什麼聽不得的話,不過又是那一個姑娘,那一個姐姐的事情。」說著便拉了探春同寶玉出門,徑找惜春去。這裡黛玉不知有什麼話和寶釵講,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