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擊鼓傳花預徵佳兆 推雲淨月立毀冶容
話說賈母在凹晶館賞月坐席,王夫人等欲按規矩伺候,賈母便道:「寶丫頭、林丫頭都做了我的孫媳婦,自然該隨著他兩個嫂子行事,但是他們不比人家做媳婦兒,都受過一番委曲的。我的意思要叫他們如今且不必按做媳婦的規矩,照像先前在園子裡做女孩兒時候,陪著我喝吃玩笑,等我抱了重孫子再叫他們盡起媳婦的禮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的話原是疼愛他們,講到『孝順』兩字,只要老太太歡喜,也就是行孝的道理,何必拘定什麼樣!遵老太太的吩咐就是了。」王夫人說著,又笑道:「可是太便宜了他們了。」賈母也笑道:「剛便宜了寶丫頭、林丫頭,他兩個嫂子同你做婆婆的,不叫你們占些便宜,你們心裡也不輸服,連你們一概都蠲免了。」說著,便叫王夫人在賈母這一席上旁首坐下,東邊一席坐的湘雲、寶琴、李紋、李綺,西邊坐的探春、惜春、喜鸞、四姐、玉釧,東邊下一席便是李紈、鳳姐、寶釵、黛玉,寶玉並無定位,隨便往來。又在西首擺了一架小圍屏,圍屏之外另設兩席,坐的是香菱、鴛鴦、琥珀、平兒、晴雯、紫鵑這班人。
平兒又去拉了襲人,紫鵑拉了鶯兒一同坐下。寶玉因聽了賈母的話,喜得手舞足蹈,道:「老太太不叫寶姊姊、林妹妹按規矩,咱們還照先前姊妹們玩兒取笑才有趣呢。」鳳姐對寶釵、黛玉笑道:「你們兩個人聽聽,老太太的話,要圖舒服別趕早養兒子。」黛玉、寶釵都來擰嘴,鳳姐難以招架兩邊,只得討饒。
一時坐定,酒肴齊備,劉姥姥因這酒上口甚醇,不等相勸便接連吃了幾杯酒。賈母道:「今兒劉老親家來,可巧碰著這中秋節,咱們別吃悶酒,想行個什麼令才好。」劉姥姥搖手道:「頭裡行令灌得大醉了,不知丟了多少丑,可再不敢鬧這個了。老太太高興行令,我聽著學個乖,沒有我的。」鴛鴦在那邊聽賈母說要行令,忙走過來向劉姥姥笑道:「你頭裡行的令好,今兒可脫不了你。姥姥你不和興,瞧地上現擺著兩大罈子紹興酒,要你一個人吃的。」劉姥姥笑道:「我就是彌勒佛肚子也盛不下這些。」賈母道:「劉親家,你別聽他們,不相干,有人再來鬧你我不依。咱們玩兒取樂,你吃不得酒,見個杯兒也算了。」說著,鳳姐也過來伺候,問道:「老祖宗行什麼令呢?」賈母道:「劉親家在這裡,再別嚕嚕嗦嗦說什麼,今兒賞月,花月相連,月中有桂,折一枝桂花來傳花飲酒。」闔席都道:「老祖宗行這個令很好。」
賈母又想了一想,向王夫人道:「我恍惚記得前年賞月也弄這個,你老爺還講了一個笑話,是怎麼說的,我記不起頭尾了。」王夫人與眾人聽了賈母的話,都記起賈政講這個笑話兒,大家只是好笑,卻沒言語。賈母瞧著眾人也笑道:「你道都這樣好笑,何不再講一遍給我聽聽。闔席的人都面面相覷。那鳳姐兒明知這笑話帶些村俗在裡頭,便帶頑向寶玉、姊妹們說道:
「前年賞中秋偏偏沒有我,你們誰記得,為什麼不講給老祖宗聽聽呢?」那眾人有礙口說不出來的,也有要說不敢說的。鴛鴦便笑著把這個笑話講與賈母聽了,倒臊得自己臉都紅了。於是大家哄然一笑。
賈母道:「今兒再別想聽笑話。桂花枝有了沒有?」當下值席的媳婦早去折了一枝桂花來,鳳姐接過送與王夫人轉送賈母。一面叫丫頭們隔著圍屏打起花腔令鼓來。那一枝桂花在四桌席上轉遍,恰恰又轉到賈母手中鼓才住了。眾人都道:「花兒第一回落在老祖宗手裡,先該老祖宗添壽增福。」鳳姐便斟了一杯酒,王夫人接過送與賈母。鳳姐又道:「合席同有福,都該陪老祖宗吃一杯。」於是,賈母、眾人都飲了。重又起鼓傳花,遞到李紈手內住了鼓。賈母歡喜道:「這枝桂花偏落在他手裡,蘭兒今年有想頭呢。」薛姨媽道:「老太太說的是,蟾宮折桂,這佳兆應在他母親身上,蘭哥兒一定恭喜。」王夫人接口道:「但願托老太太的福。」李紈此時聽了也樂,寶玉忙過來斟酒敬賀,李紈接杯飲了。花在李紈之手,吩咐起鼓。
晴雯因要戲耍劉姥姥,便在小丫頭手內接過鼓來敲打,一面在圍屏縫裡覷看,那花遞到劉姥姥,忙住了鼓。劉姥姥只得吃了一杯。重又起鼓,花枝將到劉姥姥之手,他聽出鼓音將絕,推著不肯去接。晴雯在外面瞧準,忙又急打幾下。劉姥姥只得接了,鼓聲截然而止。眾人都笑道:「又該姥姥吃了。」
鳳姐道:「咱們向來傳花的規矩,接連兩次花在誰手,吃了酒還要唱一支小曲兒。」賈母明知鳳姐頑他,便道:「讓了劉親家這杯酒,剛唱一個曲兒算數了。」劉姥姥道:「我不會唱別的曲兒,就這聽見青兒在家裡哼哼咀咀唱的:『紗窗兒外,高底兒響叮噹」,我也會哼兩句,怕唱的不好聽,老太太同奶奶、姑娘們別笑話。」鳳姐道:「這支曲兒就好,咱們正要聽你的妙音呢。」眾人瞧劉姥姥這樣兒唱的聲口,可想而知,今聽鳳姐加以「妙音」兩字,已先忍不住要笑,都瞪著眼瞧劉姥姥。他便拿腔做勢,擠眼咂嘴的唱了幾回嗓子,唱出來老貓聲,而且牙齒掉了一大半,個個字兒不關風,扭扭捏捏妝出許多惡劣的形狀來。哼一句,眾人笑一句,直到哼完,滿席的人都已笑得彎腰曲背,不可支持。賈母與劉姥姥近在一處,瞧著他這一副扭頭額頸嘴臉,越發好笑,只得背轉身子,把臉伏在翡翠肩上笑個不止。寶玉聽了,想起那年同薛蟠在馮紫英家行令,比薛蟠唱的哼哼調更難聽。
一時笑止,林之孝家的來回「梨香院戲班還伺候著」。鳳姐問了賈母,賈母道:「晚上正要瞧月亮,兩隻眼睛那裡還有空兒看戲,不如叫清音女孩子在山頂子上打兩套絲弦鑼鼓咱們聽,橫豎兩個耳朵盡閒在這裡。」當下一聲吩咐,立刻傳到。清音班上了山坡,先打一套《鬧龍舟》。只聽一隻一隻的開了出去,又轉回來,忽近忽遠,隨緊隨慢,真似有許多龍船在凸碧山莊鬧勝會一般。劉姥姥聽出了神,伸著脖子只望山頂子上瞧。鳳姐笑道:「姥姥隔著路遠呢,停會兒他們自然要划到面前水裡來的,你再仔細瞧罷。」賈母道:「這裡近著水,聽山上的聲音越發幽雅好聽。那年聽吹笛子,雖然清裂,覺得太淒涼了,到底不比今夜的好。」又笑道:「就這中秋鬧龍船,不配時景一點。」王夫人見賈母高興,叫重換熱酒奉敬賈母。此時月到天心,銀蟾光滿,四面彩雲微起,照耀池中,倒像水裡頭湧出一輪金鏡來了。賈母十分樂,道:「林丫頭說的果然不錯,水邊玩月比山上更有趣。」又對劉姥姥道:「劉親家,多飲幾杯,別辜負了今夜的好月。咱們都是八十以外的人了,能再過幾個中秋。」劉姥姥道:「別說老祖宗正要享福,我還想年年到這園子裡來,再陪老祖宗過一百回中秋,貪嘴吃好東西呢。」
寶玉聽了劉姥姥的話,他是想要常聚不散的,便向黛玉、寶釵們發呆道:「咱們果然得能如劉姥姥說的,在這裡過一百回中秋才樂呢。」黛玉悄悄的說道:「便再活一百年,我們這班人早成了劉姥姥了。」寶玉被黛玉一句提醒,愀然有感。惜春道:「二哥哥別想到將來歡喜,也別想到將來煩惱。眼前過一天的日子,樂一天就是了。」
話未完,又聽山上打起鑼鼓,各席上弄盞傳杯益添興趣。
丫頭、媳婦們各自隨便在台階上吃酒,輪替上來伺候。直到三更以後,夜氣漸涼,各人的丫環送衣服來添了。賈母道:「今年這卷篷底下,到底不比在山子上,又多吃了幾杯酒,倒不覺得涼呢。」一時用了飯,撤開席面,重又擺上圓月的果品,另送好茶,大家不過點景用了些。又坐了一會,賈母似有倦意。
王夫人便請賈母去歇息,說聲「已備軟轎伺候」。鳳姐等扶賈母上了轎,眾人簇擁著送出園門,各自回去。
黛玉拉了湘雲、寶釵笑道:「我還捨不得凹晶館前這兩個月亮,咱們再去坐一會子。」湘雲道:「怪不得你們成雙作對了,連月亮都跑出兩個來了。」黛玉道:「你不瞧水裡比天上的月亮還有精華呢。」三個人一路說笑,回至凹晶館前欄杆邊坐下。見老婆子們還未散去,黛玉道:「儘管收拾你們的,叫小丫頭看看茶爐子,留幾個細茶杯在這時就是了。」一語未了,寶玉趕來笑道:「我就知道你們還在這裡,這個好地方,玩月不可無詩,咱們四個人在此聯句罷。」湘雲道:「不瞞二哥哥說,兩年前倒先偏過你了。」湘雲當把前事說明,寶玉道:「我沒見過你們的詩,何不背給我聽聽?」寶釵道:「我也沒見過。」黛玉道:「五言排律有三十多韻,那裡記得清呢。我稿也沒留,想香菱寫在那裡,姊姊幾時家去,向香菱要來瞧就是了。」湘雲又道:「二哥哥要瞧我們的詩,內中有兩聯好句,我念給你聽。」寶玉道:「好妹妹,你就先把這兩聯念給我聽。」湘雲便念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這兩句。寶玉拍手道:「真是仙句。」寶釵接口道:「凹晶館中秋賞月聯吟,得此一聯,已如劉禹錫賦金陵懷古詩,探驪得珠,元白擱筆,你再別想在此聯句了。」湘雲道:「不做詩便步月,咱們再鬧妙師父去。」
寶玉聽了越發高興,慫慂同行。當下吃了杯茶,一路步月來到櫳翠庵,門猶未掩,走進裡邊,見妙玉供月才畢。妙玉一面款接待茶,先問寶釵借體回生一事,又與黛玉、湘雲追敘聯吟舊話,大家即景敘情。湘雲問妙玉:「可曾出庵步月?」妙玉道:「才送邢大姑娘出去,在庵前站了一會,一個人也無處可走,就進來了。」湘雲道:「園中月色雖佳,終有天上人間之別。妙師父功行已深,能如羅公遠擲杖成橋,引挈咱們游清虛之府否?」妙玉笑道:「法便有,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耳。」寶玉便道:「自有繡襦並甲帳,瓊台不怕雪霜寒。「妙玉注目微笑道:「彩鸞已得其雙,猶羨慕鍾陵西山麼?」寶玉瞪了一眼,四目互睜,妙玉紅雲暈頰,自回過臉去與湘雲們敘話。當時雞聲已唱,黛玉們猶清談不倦,反是妙玉催促他們回去,因便告辭。妙玉送出庵門外,寶玉與寶釵新婚尚未滿月,同回蘅蕪苑去了。黛玉拉湘雲到了蕭湘館,薛姨媽已經安歇。湘、黛二人亦各就寢不提。
講到寶玉睡下,想著劉姥姥講的女子,要設法救他,總睡不安穩。記起那口鴛鴦劍可以鎮邪驅祟,主意已得,便朦朧合眼。醒來天已明了,忙起身下炕,麝月上來伺候。諸事完畢,便叫他到怡紅院去取鴛鴦劍捧著跟他出了園門,到賈母房後穿堂內站著等他。麝月笑道:「像捧劍將軍站在這裡,走個人來見了算什麼呢?」寶玉道:「我到老太太那裡請了安就出來的,你別走開。」寶玉去不多時,找了劉姥姥來,對他說道:「我有一把寶劍能鎮妖魔,姥姥你拿去叫他們掛在這女子屋裡,那怪自然走避。倘或不驗,咱們再想法兒。三日後拿劍來還我。
「說著,便把劍交付劉姥姥,一面叫二門小廝僱車送劉姥姥回家。劉姥姥把這話和平兒說明,出門坐車回去了。
這裡瀟湘館薛姨媽起身梳洗才畢,只見他家裡一個看屋子的老婆子慌張趕來問:「我們太太可在這裡住嗎?」同貴聽見接應道:「太太在這裡,你來做什麼?」那老婆子走進屋裡,見了薛姨媽開口便道:「太太不好了,大奶奶要回家去了呢。「薛姨媽聽了啐道:「他要家去,誰又攔他?他去了倒得安靜幾天,要你慌慌張張鬼趕來似的報什麼?」那老婆子道:「不是呢。前兒太太過來了,到了晚上,大奶奶就喊不好過,頭裡頭疼,一晚沒有好睡。昨兒因是個大節下沒去請大夫,誰知病的死險,到半夜裡過去了又醒轉來,叫就請太太家去,有幾句話說明白了再回他老娘家呢。」薛姨媽聽了又氣又急。黛玉也過這屋子裡來,問老婆子的話--認得他就是那年寶釵打發過來送花兒胡說亂道的這一個。因對薛姨媽笑道:「這婆子的話怕有些說不明白,媽媽倒得過去瞧瞧。」那老婆子因黛玉完婚後猶未見面,夾忙裡又與黛玉磕頭賀喜。他向來只聽人家叫林姑娘慣的,一口還稱林姑娘。黛玉笑笑,叫雪雁賞了他兩匹綢子。薛姨媽帶了同貴就走,回頭又對黛玉道:「寶丫頭那裡我也不過去和他說,姑娘見他替我告訴一聲,我家去看了怎麼樣,再打發人過來通知你們。」說著,走下台階,黛玉送至館門外,香菱來了,薛姨媽便同著香菱徑走園裡的角門回家去了。
黛玉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早安,順便告訴了姨媽家裡的事。回至瀟湘館同湘雲吃過早飯,寶釵到來,把寶玉取鴛鴦劍給劉姥姥拿去斬妖之事,當笑話講了一遍。黛玉亦將夏金桂病凶緣由告訴寶釵。正說話間,寶玉進來,問知姨媽已回家去了,便道:「早知姨媽回家,我拉了邢大姊姊來了,他一個人在屋子裡怪冷靜的。」湘雲在裡間屋子裡聽見,忙出來道:「咱們同去瞧他。」
三個人正要起身到紫菱洲去,見賈蘭來了,復又坐定。賈蘭與各人請了安,寶玉命他坐下,問下場裡頭幾句話。又問:
「你環叔叔三場都完了沒有?」賈蘭答道:「三場都完了。」一面在袖管裡取出場內做的文章,站起身來送與寶玉觀看。寶玉從頭至尾大略看了一遍,便叫五兒取筆硯過來。五兒送過筆硯,磨好了墨,寶玉提起筆來正要加批,又問:「太爺看過了沒有?」賈蘭道:「還沒到書房裡去,先送來二叔叔看了再去呢。」寶玉道:「既是太爺沒有看過,我不便動筆。」說著重又放下筆道:「你這起講開門見山,驪珠在握,起比未見出色。中二偶筆勢夭轎,中權握要。所嫌後幅單薄了些,據我看起來,中是中的了,名次恐不能高。講到時藝一道,原不過假他誆取功名之具,與聖賢立心行事竟是天然相反的。要知心平則無嶮巇之思,心直則無邪曲之私。推之,路平則行人便,水平則放舟穩。凡一切裁料造作,古人於規矩之外,匡之以繩墨,皆取乎平與直也。獨文章用筆,則大忌此兩字。你將來持身立行,務要反乎作文之用筆,庶俯仰無所愧怍。」賈蘭應了幾聲「是「。寶玉一面和賈蘭說話,湘雲笑道:「二哥哥深惡而痛嫉之者,是文章,見對聯上有了這兩個字,連這屋子裡都不肯進去坐的,虧他場裡頭不知寫些什麼,公然鄉會兩試中式,點了詞林,想是文曲星在天上也跟著紅鸞星跑的。」寶釵、黛玉聽了道:「這咬舌頭的,又不知謅到那裡去了。」寶玉也笑道:「難道我評的不是嗎?」湘雲道:「如今你是一位老前輩了,誰敢說你評的是不是呢!」寶釵道:「我聽他,並不是老前輩的講究,又談到禪門裡去了。」大家說笑了一會,賈蘭告辭走了。只見鳳姐處打發人來道:「姨太太家大奶奶不在了。」寶釵因完姻尚未滿月,黛玉雖已認在薛姨媽侍下,素日亦甚鄙夏金桂為人,不相浹洽,鳳姐正值家中有事,分身不開,王夫人是長輩,都不過去,惟寶琴不能不回家幫著料理瑣碎事務。寶玉亦不過的那邊一弔,並不久坐就回來了。
卻說櫳翠庵妙玉,中秋那一夜送了黛玉諸人出庵,獨自一人對天仰望,見彩雲羅疊,迴護團□,漸漸現出霞光萬道,俗語所謂中秋月華是也。妙玉呆呆看了一會,但聽秋蟲唧唧,四無人聲,不覺露冷衣單,回進禪房,見小環和老婆子們東倒西歪,鼾聲盹睡。妙玉叫他們起來重添爐火,煮茗滌煩。打發他們去睡了,自己做起靜攝功夫來。
才合眼朦朧,只見寶玉來拉他道:「妙師相許伴入仙壇,西山絕頂處不遠矣。」妙玉道:「我是跳出火坑的人了,此時夜深人靜,你來纏我則怎。」寶玉笑道:「非是我來纏你,你多次有情於我,我怎肯漠然。」妙玉厲色道:「這話奇了,我何曾留情於你?」寶玉道:「你可記得,耳房裡把你自己常用的綠玉鬥飲我梅花雪水;咱們在蘆雪亭賞雪聯吟,我獨自一個人到你庵裡,多情贈我紅梅;檻外人飛帖賀我生辰。又一回你在四姑娘屋裡下棋,我一句話問得你兩頰生春,後來我們兩個人同到瀟湘館竊聽彈琴。這幾樁事可都是有的嗎?還有別人不知道的情節,也不須我講出口來,請妙師自去心照。」妙玉著急道:「寶玉你莫非瘋了,膽敢這樣放肆,還不快走!我是要去告訴你家老太太呢。」寶玉道:「我非園子裡的寶玉,你告訴誰去?」妙玉道:「你非園子裡的寶玉,是那裡來的呢?」寶玉道:
「你不知我來的所在,但看我去的地方。」說聲便向妙玉胸前一撲,霎時不見。妙玉驚喊一聲,跌倒地上。
幸有一個老婆子尚在看管茶爐未睡,喚醒伙伴把妙玉扶起,服事他睡好,忙進姜湯灌治。至天將明漸漸平復,又睡了一會。
雖於氣體尚無妨礙,而煉性功夫已間斷了,心中焦急不得主意,便叫老婆子去請四姑娘。
不多時,惜春到來,妙玉一把拉住惜春的手,歎道:「我是枉費推移,方羨你中流自在行,竟漠視不作他山之助。」惜春道:「這是你的心病,何處求得友聲!」說著,見妙玉臉上一紅,無言可答。惜春便道:「只有一個推雲淨月之法,把你心上的渣滓移在臉上,這腔子裡就乾淨了,包管你此後功夫再無阻滯。」妙玉道:「有法你且說來。」惜春道:「法雖有,你可別懊悔。」妙玉道:「你這話說得我奇,我只要把這一關打通了,即使刀鋸在前,亦所不懼。有什麼懊悔呢。」惜春道:「你如果心堅力果,立可奏效。叫個老婆子跟我去,給你一服藥,只須用清水調了,臨睡時涂於臉上,明日起來即在鏡中見效。」妙玉道:「我要驅除心頭魔障,怎在我臉上擺弄起來,這不是隔靴抓癢嗎?」惜春道:「你試試瞧。」當下站起身來便去取藥。老婆子跟去,帶了藥來交付妙玉。
妙玉總不解其故,且依言敷上,不知此藥上臉怎樣疼痛難受,豈知毫無痛癢。及至次日起身,將藥洗去,對鏡一照,只見臉上一片片青黑相間,洗擦不淨,竟變了一個奇丑的形狀,本來面目已歸烏有。妙玉初照鏡時,又嗔惜春將他戲耍,轉念一想,知他定有作用,只歎了一口氣,把菱花擲地,碎了幾塊,從此誓不對鏡了。以後參禪打坐起來,果然如月到天心,風來水面,一關通徹一關,佩服惜春之至。
一日,惜春到來,見妙玉面龐已變,便襝衽稱賀。妙玉感謝無已,又道:「我雖由之,尚未透徹所以然之理。」惜春道:「『冶容誨淫』四個字,儒家淺言,是推到外邊去講的,如『慢藏誨盜』一般。佛家元論則不然,須要收到腔子裡來,由己及人。其中細微曲折,也不容我再說,你細細去想這四個字就明白了。」妙玉點頭道:「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總因我的根基不如你。」惜春道:「並非根基不如我,不過我的心比你乾淨些罷了。」不說二人談論,且將惜春作用代為表明。要知潘車過處,東村女自漸形穢,必不輕將果擲,則心中較為清淨。今惜春即以此法針灸妙玉之病,確是對症發藥,話休絮繁。
再講寶玉記掛鴛鴦劍,時刻盼望回音。到了第三日,果見劉姥姥進園來了,寶玉忙向前問訊。未知能否除妖,且聽劉姥姥如何答言,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