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慈姨媽三更夢愛女 呆公子一諾恕私情

  話說寶玉在蓼漵欄杆邊遇見柳五兒,記起舊事,問道:「頭裡芳官說你要到咱們屋子裡來,我已經應許他的了。後來因太太把芳官這些人攆了,接著我就害了病,鬧出許多不遂心的事來,把你也耽擱了。如今叫你進來,不知你可願意不願意?
  「五兒低了頭,半晌道:「有什麼不願意呢?就可惜芳官倒出去了。」寶玉道:「底下我還要叫芳官進來。」五兒道:「還叫他進來唱戲嗎?」寶玉道:「不是唱戲。他堅心出了家,不必定要在水月庵裡,叫他進園子來跟著妙師父住在櫳翠庵,不比在外頭清靜嗎?」五兒道:「我跟著媽去瞧過他,見他身上穿的爛布衫子。我媽問他道:『你師兄師弟們已常進裡頭來的,你為什麼不進去走走?死熬著在這裡。』他道:『你們瞧我在這裡受苦,我倒樂呢。目下的地獄翻轉來便是日後的天堂。已經攆出來的人,還到裡頭去混什麼?如今想起先前的受用,倒很沒味兒。』我聽他對我媽說這番話,怕叫他也未必進來呢。」
  正說著,雪雁來請寶玉,寶玉便同雪雁來到嘉蔭堂。席已坐定,王府戲班又開了場。寶玉上前,先與薛姨媽敬了酒,然後自賈母、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鳳姐各處以次而及,隨便入座。少停席散,湘雲拉了香菱同去,黛玉仍留薛姨媽至瀟湘館。
  說起明日宴客之事,黛玉道:「照樣今兒的戲班、酒席代媽媽作東,不用媽媽費一點心,已吩咐他們去辦了。」薛姨媽感謝不盡。說著,紫鵑來回:「管公館的嫂子有話回姑娘。」黛玉叫他上來。呈出太虛宮圖紙,回明清虛觀道人說的,照這樣起造才合式。黛玉看了點點頭,那媳婦退出。黛玉與薛姨媽敘話至二更後,各自就寢。
  次日黛玉起身梳洗畢,雪雁說:「姨太太今兒不知為什麼一早就起來了。」黛玉忙過去請安,見薛姨媽眼圈兒紅紅的,便問:「媽媽不再睡一會兒,就起來了。」薛姨媽道:「昨兒晚上做了一夢,甚是奇怪。明明見你寶姊姊站在炕前,他說趕不上給我拜壽,他也就好回來了。林妹妹仍舊住了瀟湘館,晴雯、紫鵑住了怡紅院,沒有人占他的屋子,將來還住他的蘅蕪苑,打伙兒同在園子裡來去近便些。還叫鶯兒等著他,不用去跟四姑娘。正要問他話,他道怕天明快了,還要去見他太太呢。
  說著就回身走了。我醒來聽聽你屋裡的自鳴鍾,已交子正的光景,再也睡不著,等天明就起來了。」黛玉道:「那是媽媽的心記。」
  一語未了,只聽外邊老婆子們說道:「太太來了。」王夫人便到薛姨媽屋裡坐下。黛玉問道:「太太有什麼事早過來了?我正要去請安呢。」王夫人笑道:「有一件奇事來問姨媽。」
  說著,便對薛姨媽道:「昨兒晚上夢見寶丫頭,說要回來了。還說到園子裡見了媽媽才到我那邊去的,妹妹可真夢見他沒有?」薛姨媽詫異道:「剛才和姑娘講起,果然姊姊也有夢,這事奇極了。」於是便把對黛玉說的話,一一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道:「中間的話字字相同,就沒提起鶯兒的事,還叫我在老太太跟前說一聲,他怕天明趕緊要走了。我起來心上疑惑,所以來問妹妹,果然兩夢相同,莫非寶丫頭真個要還陽?算他死過半年多了,肉身已壞,那有這件事呢?」姊妹二人同黛玉談論了一會,王夫人因早起未到賈母處請安,不敢久坐,黛玉也隨至賈母房中。講起這話,賈母將信將疑,半晌道:「姨太太得了這個夢,倒叫他心上越發不定了。今兒早些請他去瞧戲散散心罷。」
  當下黛玉起身,往王夫人處請了安,回進園中,一路思想。
  此事未必不由姨媽日有所思之故,就這鶯兒要跟四姑娘的話,姨媽並未知道,何以夢中有此一節,又與太太夢的一樣,委實叫人不得明白。大約寶姊姊這樣人夙有根基,死後一靈不散,來去自由,偶然御風而行,晚上到此看看媽媽,盡他一點孝心也是應該的。你又何必說要回來的話哄騙他老人家呢?再者既然到了我屋子裡,多年好姊妹,何不也來會會,在夢裡頭說幾句話,莫非怪了我了。寶姊姊你若果然怪了我,恐蓬萊閬苑容不下你這一個不公道的神仙。
  正在思想,只見鶯兒慌慌張張的趕來,黛玉問他:「那裡去?」鶯兒道:「太太說我們姑娘要還陽了,我想棺柩停在鐵檻寺,姑娘還陽轉來,在棺木裡喊叫沒人聽見,怎麼樣走出來呢?我要去瞧瞧,聽見有什麼響動就好叫人開棺。我到璉二奶奶那裡套車子去。」黛玉道:「你也成了一個傻丫頭了,你姑娘果然還陽,須得的的確確定准了一個日子時辰,才好商量這件事。如今太太不過在夢裡頭得了一句沒影響的話,倒惹你發起呆來。你去便怎麼樣呢?到底你要鐵檻寺去,太太知道沒有呢?」鶯兒道:「我沒有告訴太太,那裡承望姑娘就能活轉來!我去走了一趟看看光景,也就死了我這條心了。」說著,掉下淚來。黛玉見他可憐,便道:「這也難為你一片熱心,不走這一趟想是過不去的。」回頭便叫跟的老婆子道:「你同鶯姑娘到璉二奶奶那裡去,說我的話,叫外頭套一輛車子,再派一個有年紀的穩當家人,到鐵檻寺,你也同了去。」又對鶯兒道:「早些回來,別去發呆胡鬧。」說著,自回瀟湘館,吩咐道:「姑娘們的早飯擺在嘉蔭堂。」
  一時湘雲等眾姊妹都到黛玉處,隨了薛姨媽至嘉蔭堂用過早飯,賈母、王夫人也到了。一面點戲開台,黛玉趁寶玉走開,便和湘雲們講起薛姨媽與王夫人夢見寶釵一事,眾人稱奇。湘雲便問:「二哥哥知道了沒有?」黛玉道:「已經瘋了一個鶯兒,到鐵檻寺瞧他姑娘去了,再對這一個講了,不知越發要傻出什麼故事來呢。」因此眾議紛紛道:「《搜神記》如朔方女子趙春,《幽明錄》如瑯琊王生,都是還魂的。」有的說:「漢末有人發前漢宮人塚,宮女猶活,談昔年宮中事了了。這都是渺茫的話。」也有說:「寧信其有。兩夢相同,必非無因。「惟有惜春默無一語。湘雲道:「你們瞧四妹妹只裝聽不見,偏是他有些講究,不言語一聲兒,聽咱們在這裡胡說亂道。」惜春道:「將來自然明白。」湘雲道:「好一個將來明白!咱們想你說句話,原是不到將來先要明白,若定要將來明白,等到三十年五十年,寶姊姊還陽不還陽自然知道了。但恐將來等得太遲,寶姊姊就便還陽,咱們這班人又要還陰了呢。」眾人聽了湘雲的話,連惜春都笑起來。
  不說嘉蔭堂敘話,講到鶯兒與老婆子同坐了一輛車,叫趕車的買了些銀錠紙錢帶在車上,老家人將馬幾鞭子趕出了城,徑往鐵檻寺。下了車,鶯兒是前次隨送靈柩來的,知道停柩之處,一徑進去,走近棺旁。只見棺蓋上積厚的灰塵,連叫幾聲「姑娘」,周圍撫摩個遍,棺內寂然,全無一點還陽的影響,便抽抽噎噎哭個不住。老婆子在旁邊化了紙錢,便勸住鶯兒的哭,催著回去。鶯兒還不肯起身,又延挨了一會,老家人也來催促。鶯兒只得叫老家人囑托寺內的和尚,叫他們隨時留心,到這裡來看看,倘聽見棺內有什麼響動,立刻進城通信。老家人自去依言囑咐了色空。鶯兒同老婆子上了車,老家人跟著回來,嘉蔭堂猶未散席,便在瀟湘館等候。
  那邊薛姨媽因不見鶯兒上來伺候,便問黛玉,黛玉恐被寶玉聽見,支吾過去。心上記掛鶯兒,想起惜春前叫鶯兒且慢去跟他,與薛姨媽所述夢中寶釵之言相合,今日又聽惜春言語隱約,寶釵還陽之說似有幾分可信。原來黛玉心中以為寶釵還陽有三樁可喜:第一,慰了姨媽痛女之心,第二,夫婦三人可共承歡堂上,第三,寶釵病故由於寶玉出家,我慶團圓不使人留缺陷。兩番鏡月重圓,先悲後喜,豈不是人間難得之事。只恐未必是真,轉令罔念牽腸,癡心難釋,又恐鬧得寶玉知道,也像鶯兒一樣,認真要去開棺胡鬧起來,這還了得。於是黛玉倒添了一種心事,勉強陪著眾人坐在那裡,還有什麼心緒瞧戲?
  急欲等鶯兒回來細問鐵檻寺之事。不多時散了席,薛姨媽定要回去,黛玉叫老婆子們掌燈,薛姨媽帶了香菱也不回瀟湘館,從嘉蔭堂出來,徑走便門回家去了。這裡黛玉回到自己屋裡,悄悄問了鶯兒,不禁憮然。到底心裡總牽掛這件事,隨時探問鐵檻寺有無消息。
  光陰如駛,瞬交三伏炎天。迎春回了孫家,寶琴時來時去,湘雲還留住在園。李紋、李綺亦在稻香村並未回家。諸姊妹各自在屋裡看書下棋,或隨便做些針黹,消遣長日。一日午後,夕照初斜,涼風微至,寶玉閒步到紫菱洲。聽裡邊有人唱曲,側耳細聽,唱的是「花繁,穠豔想容顏。雲想衣裳光燦,新妝誰似,可憐飛燕嬌懶。」這聲音很熟,卻不是慶齡、遐齡,也不像藕官、蕊官,滿肚猜摸,踱了進去,想不到唱的竟是晴雯。寶玉笑道:「怪不得時常不見你們在屋裡,原來悄默聲兒在這裡樂呢。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一聲兒?」慶齡道:「史大姑娘也有了兩套。」寶玉便要湘雲唱一支,湘雲道:「林姊姊同紫鵑姑娘都會唱呢,叫你林妹妹先來唱一支,我就唱給你聽。」寶玉道:「你們玩這個,比慪人的彈琴下棋有趣多著呢。」寶玉因芳官出了家,心上未免悵悵,難得慶齡貌似芳官,心裡頭有了芳官,經別人眼裡瞧出來,覺像的分外逼真,便叫慶齡拍《小宴驚變》,不到兩三天也會了。又叫藕官、蕊官同慶齡、遐齡到怡紅院教身段腳步,命慶齡改妝旦腳,還逼著晴雯與自己同串。晴雯不肯,寶玉再三央告他。蕊官便把班裡的彩衣翠翹帶來給晴雯紮扮出場。黛玉和姊妹們常到怡紅院來瞧熱鬧,誰高興也拍一兩支。湘雲也想串戲,到底為身分拘住。寶玉玩出了神,連熱都忘了。覺此中頗有佳趣,並起社一事竟不提及。
  那一天湘雲邀了岫煙,到怡紅院一轉,不見黛玉,便往瀟湘館找他。路上遇著探春,三個人同到黛玉處,問小丫頭們:
  「奶奶呢?」雪雁在裡頭聽見,忙迎出來道:「姑娘在後面佛堂裡。」湘雲問道:「供的可是觀音菩薩?」雪雁笑答道:「正是。」湘雲道:「林姊姊又在那裡稽首慈雲禮世尊了,咱們瞧瞧他去。」一路說笑進來,湘雲叫道:「林姊姊為什麼不瞧他們去?晴雯姑娘的戲竟串熟了,看他妝扮起來,當真有些像楊娘娘呢。」探春搖頭道:「不像楊太真,還該富泰一點。你不記得那一年瞧戲,二哥哥說了寶姊姊一句話,寶姊姊惱了。
  倏忽間已是好幾年的事了。」湘雲道:「正是。我瞧他戲目上寫的《驚變》、《埋玉》,叫他們改做埋環才是。」黛玉道:
  「你怕犯了一個玉字嗎?這又何必呢!」一面探春又道:「今兒瞧見你掛的大士像,記起一件事來了。林姊姊,把你這幅小照拿出來,咱們還要瞧瞧。」說著,同到前頭屋子裡坐下,黛玉便問雪雁:「你可記得我這幅『行樂圖』在第幾號箱子裡?要翻騰他出來呢。」雪雁道:「前兒同觀音佛像取出來的,在這裡呢。」說著,便拿出來。湘雲接過展開,大家端詳了一會,又看到惜春題的詩句。正在議論,來了寶玉,便問:「你們在這裡瞧什麼?」湘雲就把這幅照交與寶玉,看了笑道:「也把我畫在上頭,林妹妹算是龍女,該配一尊善才。」正說著,只見平兒引了小紅、柳五兒,後面還跟幾個老婆子,背著箱子、衣包進來。眾人都不明白,探春笑向平兒道:
  「你們這一群人拿了行李包裹,倒像投歇店似的做什麼?」一面小紅、五兒與眾人都磕了頭。平兒道:「小紅是先前在寶二爺屋子裡,我們奶奶要了去,原說挑進人來補還二爺,因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過了好幾年還沒補上。如今挑五兒來補小紅這個缺的。」黛玉道:「既是這樣,為什麼連小紅也來了?」平兒笑道:「小紅的話停會兒再說。」寶玉道:「鳳姊姊別因我前兒去要人,他頭裡要了小紅去沒有補還我,如今賭氣連小紅都還了,我可是不要的。留五兒在這裡,把小紅領了去。」小紅站在平兒背後,聽見寶玉的話,忙把平兒衣服拉了一把,平兒理會,便道:「那是沒有的事,別多心。」說著,便同了小紅、五兒進雪雁屋裡,見紫鵑也在裡頭,便道:「姑娘們都在外邊,我不好說得,和你講了,停會兒告訴你姑娘一句就是了。」當下與紫鵑說明緣故,平兒轉身,小紅又有話求了紫鵑。外面黛玉向眾人道:「我早瞧著五兒是有出息的人,也生來乾淨。」說著,便叫一聲「五兒」,五兒連忙走了出來,站在黛玉跟前。黛玉笑問五兒道:「我倒盼你進來呢,願意住在這裡伺候我,還願意伺候二爺?」五兒微微一笑道:「奶奶的話,在這裡服事奶奶,一般就是伺候爺,有什麼分別呢?」黛玉一時倒無言可答。湘雲接口道:「五兒你還不知道,這裡瀟湘館是你奶奶住的,你二爺住的又不在這裡瀟湘館一處。怪不得你奶奶在這裡誇你,我聽你答對奶奶這兩句話,再沒那麼說的好,竟把你奶奶對住了。」一面向黛玉道:「這也不必問五兒,自然二爺知道你歡喜他,仰體奶奶的意思叫上來伺候的。」大家聽了一笑,不覺笑的黛玉臉也紅了。紫鵑在旁也笑道:「當真五兒與姑娘有緣,也沒有進來的時候,倒先已伺候過姑娘的了。
  「探春道:「紫鵑姑娘的話不知說到那裡去了,怎麼人沒進來就伺候你姑娘呢?」紫鵑道:「我告訴姑娘聽,先前我姑娘叫廚房裡弄長弄短,熬這個煮那個,柳嫂子嫌廚房裡腌臢,都拿回家去叫五兒做的,不是早伺候姑娘的嗎?」湘雲道:「這麼說起來,五兒倒有先見之明,早早巴結上奶奶了。」寶玉一面聽,一面自看這幅「行樂圖」,不肯釋手。湘雲又過來瞧著黛玉道:「給你寫照這個人,如今可還在揚州?他肯進京來,剛是咱們園子裡頭的人畫起來,也得畫一兩年呢。
  「寶玉聽了歡喜,一時就要請他進京。黛玉道:「你別高興,這個人就住在咱們園子裡頭,也不肯畫你的照。」湘雲問道:「這個人有多大年紀了?」黛玉道:「年紀不過二十多歲。說起這個人,叫人起敬。他男人本是個窮秀才,專靠他筆上生涯,資助家中薪水。後來他男人亡故,上有孀姑,下遺幼子,仰事俯育之責都在他一個人身上,總在揚州一帶官宦、富商家裡畫女眷們的行樂。若要他與男子寫照,不論許他多少謝金,他總不肯動筆。」湘雲聽了黛玉的話便道:「二哥哥果然要畫,咱們想法兒把你女扮了混在咱們姊妹隊裡,他就瞧得出來嗎?哄也哄他畫了。」黛玉道:「真是你們哥哥妹妹,還怕你二哥哥耍不到家?代他想出這些刁鑽古怪的想頭來玩呢。」探春道:「當真去請了他來,把園子裡的人都寫一寫,各人愛布什麼景由他自己打稿兒。林姊姊再畫過一幅。」湘雲道:「林姊姊愛竹子,該畫一幅,『幽篁滌暑圖』,再不然畫一幅『葬花圖』也對景兒。」寶玉道:「『葬花圖』果然別緻,但這一個葬字未免頹喪,不如把葬花改作掃花更好。」探春道:「我要畫『蕉窗玩月圖』。」湘雲道:「我畫什麼好呢?一時倒想不起來。「黛玉道:「你畫一幅『醉眠芍藥圖』極妙的了。」探春又問道:「這個人到底肯來不肯來呢?」黛玉道:「有什麼不肯。他想同我進京,為的是要拉了他婆婆同來。他婆婆病了,沒有起身,過了年打發人去接他就來。他倒是妙師父一個知己,那一種清潔自愛的脾氣竟像妙師父,卻也有不同之處。」寶玉道:「說起妙師父,我又記起一件事來。」便對邢岫煙道:「過幾天怕就要動工了,姊姊多早晚到妙師父那裡去,就煩姊姊轉致一聲。」岫煙笑道:「動工有十來天了,寶兄弟還不知道嗎?這幾天我也沒去走動,妙師父昨兒打發老婆子來,叫我從稻香村盤轉走他東首後邊小角門,沒有人瞧見的。」寶玉聽了,便起身道:「我瞧瞧去。」當下離了瀟湘館,一路由樹陰遮處望櫳翠庵來,只聽蟬噪夕陽與谿澗中涓涓流水之聲,不覺心神怡曠,暑溽頓消。手拿芭蕉扇,單穿了一件熟羅長衫,撒了褲腳管,穿著網線涼鞋,慢慢的一步一步到了做工的地方。見四面都圍著藍布帽子,但聞登登削鑿之聲,但不見一個人影兒。寶玉挨入帳慢,見焙茗在一塊青石子上鋪了馬褥子坐著,看那些匠人手忙腳亂的做工,見寶玉進去,忙站起來先回了工程上幾句話,一手在靴統裡拿出一封書子遞與寶玉道:「候了二爺好幾天,再沒見面。我媽倒天天擺弄花兒草兒,他老人家膽子小,守著規矩不敢亂遞東西。今兒難得爺到這裡來,當面交明了更好。這是花自芳給我送二爺的。」寶玉接過,想書子上總有提起襲人的話,拆開看道:
  沐恩賤妾花襲人叩請二爺恩主萬福金安。妾蒙豢養多年,恩深如海,上年恩主看破紅塵忽然走失,寄回發衣作證,並無還鄉之意。妾遵太太、奶奶之命,出府改嫁蔣門,拜完花燭尚未同房,將妾送回。今聞榮歸,自恨琵琶再抱,潑水難收,氣苦成疾,一命懨懨。今生料無見面之日,來世投生犬馬再圖報效。呈稟不勝依戀惶愧之至。
  寶玉看罷,皺眉道:「好不通的書子,不知叫誰寫的?」焙茗道:「聽見說花自芳倒能寫寫,怕就是他自己寫的罷。」寶玉道:「果然花自芳寫的,倒很虧他。」說著,把書子撕碎,叫焙茗取火來燒了。無心觀看工作,也不囑咐焙茗一句話,轉身就走,心想這件事林妹妹如今倒不計論,這些先前的事都撩開的了,沒有什麼作難,就是晴雯難說話,也怨不得他,頭裡實在受了委曲,如今要叫襲人進來,擱不住這一個冷一句熱一句的,把他排楦個難受,不是拉他到活路上來,竟叫他進來送死了。
  一路思想,回到怡紅院,心裡發了躁,滿頭是汗珠子,連羅衫羅褲汗透的如雨淋一般。紫鵑連忙叫小丫頭子提了水來,服侍寶玉洗了澡,換下衫褲。因剛才在瀟湘館歡歡喜喜出去的,忽然這個樣兒回來,不知是什麼緣故。當下黛玉處打發小丫頭來請吃飯,寶玉便問紫鵑:「你們吃了沒有?」紫鵑道:「晴雯是在老太太屋裡看抹牌,牌局散了璉二奶奶因璉二爺不在家,拉了他去不回來吃飯的了,就是我一個人還沒叫他們擺飯呢。
  「寶玉便叫小丫頭子回去說:「請奶奶自己用飯,我就在這裡吃了。」
  一時便傳擺飯,寶玉點景兒吃了些,問紫鵑道:「平姑娘送了五兒、小紅過來,那五兒是我指名要的,璉二奶奶把小紅也送了來,他和你說什麼沒有?」紫鵑笑道:「講起小紅這一件事,就有兩三件事牽扯在裡頭呢。」寶玉問:「有些什麼事牽扯?」紫鵑把寶玉拉到自己屋裡坐下,悄悄說道:「你前兒叫林大娘留心,有大丫頭打發出去要賞給蔣琪官,璉二奶奶正想打發小紅出去,一聽了咱們這裡的話,璉二奶奶道:『小紅本和二爺要去的,如今送到這裡來,憑二爺作主去賞人。』」
  寶玉道:「既然是這個緣故,咱們就把小紅賞了蔣琪官,他們兩口子很配得上呢。」紫鵑搖手道:「你聽下去還有緣故,不是剛才你見咱們同在雪雁屋裡說話嗎?小紅等平兒走了,他再三央我求你不要把他賞別人,他是死活要去跟西廊下五奶奶家芸哥兒的。」寶玉笑道:「他多早晚與芸兒有這些鉤兒麻藤的事?」紫鵑道:「他也不瞞我說,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他在園子裡掉了一塊手帕子,被芸哥兒拾去,因此兩個人就有了心。
  小紅說在璉二奶奶那裡從沒敢告訴過一個人,守到如今,好容易把他送了回來,要求你開恩,遂了他的心願。」寶玉聽了紫鵑的話,不但不肯跟究私情密約,而且歡喜成就了他們各人願意的姻緣,便滿口應許。
  紫鵑忙去覆了小紅,又把細情回明黛玉,小紅十分感激。
  他本是林之孝的女兒,聽說鳳姐忽然退還小紅,叫賞給蔣琪官,林之孝家的心裡很有些不願,後來知道要給賈芸,喜出望外,也來謝了寶玉。寶玉叫小紅不必回家,一面打發人去對五奶奶說了,擇定吉日就坐了裡頭的轎車送到西廊下五房裡。這裡賈芸正領了二十萬銀子開張當鋪,手頭寬裕,房屋器具早已置備一新。小紅過去甚得其所,而且名為側室,芸哥並不再娶,與正配無異,完結了一段手帕姻緣。寶玉另與蔣琪官留心,仍是榮府裡的丫頭,賞了他一個,又賞了一千兩銀子,此是後話,表過不提。
  講到寶玉為了花襲人悶悶不樂,黛玉與紫鵑都猜不透他的心事,盤問晴雯,亦無頭緒。適值這一天有一個管園門的老婆子,拿了一個衣包送在雪雁手裡,說:「二爺叫他送來的。」雪雁不知來由,拿進黛玉屋裡,偶被紫鵑看見,問是什麼東西,雪雁告訴了管園門老婆子的話,紫鵑打開包袱,見是一件半舊的女襖子,便送與黛玉看道:「二爺的心事有些蹤影了。」一面把老婆子送來的緣由回明黛玉。黛玉沉思半晌道:「這件襖子別無來路,也不犯著為他發心事,除非是襲人的衣服。」紫鵑道:「叫那送衣服的老婆子來,問他就明白了。」黛玉道:「且不用去叫老婆子,先叫晴雯來給他看看。果然是襲人的東西,晴雯或者認識也不定。」說著,即叫小丫頭子去找晴姑娘,來瞧一件好東西。不知這件衣服究係何人之物,老婆子在何處拿來,晴雯看了是否認識,下回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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