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訴往事窗外站癡人 辭側室園中談摯語
話說寶、黛二人談了一會詩,黛玉把賞賜物件珍藏好了,便進房卸妝。寶玉跟了進去,見黛玉寬去外罩衣服,步向妝台卸除簪飾,纖纖玉手重理烏雲,越顯丰神嫵媚。寶玉歪在桌上一張杌子上瞧著出神,黛玉星眼微睃,故意將掠鬢的抿子輕輕一灑,微微幾點水兒到了寶玉臉上,才自覺著。寶玉便笑道:
「我記得頭裡史大妹妹同你睡覺,早上我來瞧你們,定要攆了我出去,你才肯起來穿衣服。如今為什麼很大方呢?」黛玉抿著嘴笑,半晌才開口道:「那年我才來,大家都還小,在老太太住的套間裡,不是也在一張牀上,這時候何曾理會什麼呢?
「寶玉道:「那時同著一張牀上,雖然親近,總是兩樣的。」黛玉道:「別講古話了,他們那裡,你也好幾夜沒有過去,別盡在這裡討人厭。今夜隨你便到那一個屋子裡去歇著,讓我安安靜靜一晚。」
寶玉又腼腆延挨了一會才起身,叫老婆子掌燈陪至怡紅院,先到紫鵑那裡,剛進外屋門,一個小丫頭正提著水桶要往裡走,見了寶玉,便站住叫道:「姑娘,二爺來了。」話聲未絕,只聽得輕輕「呀」的一聲兒,把裡間房門掩了。然後聽紫鵑在裡面笑道:「睡了,不起來了。」寶玉把門一推,已經閂上,便道:「你姑娘叫我到這裡來的,姑娘是關了門了。」紫鵑道:「那麼請二爺到晴雯姊姊屋裡去。」寶玉道:「我怕到了那裡,照你樣關起門來,便怎麼樣呢?」紫鵑道:「他是不關門的。「寶玉問:「為什麼你關門,他不關門呢?」紫鵑笑了一笑,又道:「還有麝月在那裡說話呢。」
寶玉回身便走,道:「你不開門,少不得和你姑娘算帳。「當下徑往晴雯處,先在窗戶外聽了一聽,果然是麝月的聲音,道:「那也沒有什麼要緊,蔣家去住了兩天,姓蔣的又不在家,第三天就把他送了回去,還是原封不動一個襲人。」晴雯冷笑道:「你這句話就是真的,還虧蔣琪官倒有一點良心保全了他,不然這會兒襲人要做媽呢。」麝月道:「話別說盡了,一個房子裡多年的姊妹,三天不好,也有兩天好的。他嫂子好容易巴結進來了一趟,摸不著一點門路,可是要你看開一點,在奶奶跟前幫襯一半句話,回了太太叫他進來,也占不去的什麼,別要太狠心了。」晴雯直聲嚷道:「我的麝月姑娘,你和他本來交厚,他是該進來的,我便是什麼狐狸精,寶玉是我誘壞了該攆的。」麝月道:「這又奇了,那些話是他在太太面前挑唆的嗎?」晴雯道:「沒有他暗地裡撥火兒,太太就能編出這些話來?你知道不是他到底是誰呢?可還出一個人來。」麝月半晌又說道:「那我也不敢憑空指誰。」晴雯道:「可又來,我正病得四五天水米不沾牙,生巴巴炕上拉下來,退送到那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骯髒屋子裡,偏又撞著這些黑心腸的人,憑你嚷破喉嚨要口水喝也沒人來理。」麝月笑道:「沒人理,那窗戶台上的茶弔子就飛到你嘴邊來了。」晴雯聽說,估量那一天寶玉出去看他的情節,麝月已經知道,不與分證這話,又接下去說道:「把我裝在棺材裡抬出去,要不是天有眼,連這幾塊骨頭也不知那裡去了。如今我倒進來了,他氣不服,有臉兒只管進來,太太還有替己月錢分給他呢。難道我敢攆他出去嗎?」
麝月道:「別的事都不用提,就是你出去了,他也整整的哭了幾場。你沒有親眼瞧見,信不信由你。太太吩咐除你貼身穿的衣服外,不許拿一點東西出去。他私下瞞了太太,把你所有的銀錢、穿戴細細拾掇了半天,不少一件包了包袱,還把他自己幾吊錢打發宋媽送到你家裡,可是有的嗎?便這上頭,也該見人家一點子情。」
寶玉在外面聽了講論襲人這一番話,便不高興進去,一個人回到瀟湘館。想起鶯兒這幾時再不和我說話,不如去問問鶯兒,不知襲人的嫂子進來說了些什麼,借此也可去搭訕搭訕。
慢慢的走到鶯兒那邊,見門已關了。紙窗上照著燈亮未息,又聽鶯兒在裡面歎了一口氣。寶玉便悄悄的叫道:「鶯兒姐姐開一開門。」鶯兒不應。寶玉又連叫幾聲,裡面才應道:「可是二爺嗎?為什麼三更半夜跑到這裡來,奇不奇。」寶玉道:「我來問你一句話。」鶯兒哭喪著聲氣答道:「二爺如今是心滿意足的了,怄死的已經怄死,活著的不過在這裡現世,還有什麼話來問我呢?」寶玉道:「你可聽見襲人姐姐的嫂子今兒進來,說了他些什麼?」鶯兒道:「二爺問襲人嗎?左右不過也是熬煎著死,各人怨各人的命罷哩。」寶玉又問道:「你到底知道襲人姐姐有什麼話沒有呢?」鶯兒再不答應,「撲」的一聲把燈吹滅了。
寶玉站在廊簷底下呆呆想著:大凡一個人在性情脾氣,都因遭際而異的。鶯兒從前出言吐語何等樣柔順,如今大變了。
於是因鶯兒想到寶釵,又因寶釵想到襲人,死別生離,纏綿寸抱,不禁掉下淚來。呆了一會,仍回黛玉處,叫開門進去歇了。
到了次日,賈璉傳齊賴升、林之孝、吳新登等一眾管事家人,僱備人夫。鳳姐命吳新登家的來到蕭湘館,回明黛玉道:
「璉二奶奶打發來領綴錦閣的鑰匙,璉二爺親自在那裡照應起運寶銀上庫,入了收帳再送來過目。」黛玉便命雪雁取鑰匙交給吳新登家的道:「今兒一天不能運完,鑰匙存在那邊不必再送過來。」吳新登家的答應出院,來到鳳姐處回明這話。賈璉先到帳房裡囑咐管帳相公們幾句話,帶了隆兒、興兒兩個小廝進了園門,一徑來到綴景閣,早有吳新登帶領人夫,備了擔子伺候。賈璉便命開鎖揭封,進內搬動挑運上庫。點齊了十擔,派一個人輪流押送,掣回籌碼,兩邊記了數目。賈璉在門外照看,隆兒悄悄拉了興兒一把道:「橫豎這銀子沒數的,咱們何不撮巧宗兒進去拿幾個使用。」興兒搖頭道:「不想發這宗財,你沒聽見大太太那裡的王老媽,他瞧得眼紅了,起了貪心,財沒有發得成,白耽了個壞名兒,還嚇得七死八活,如今病著要瘋呢。那是林姑娘的福分鎮治的,別人敢動他一個邊兒?」隆兒笑道:「我當真豬油蒙了心,白說著玩罷哩。」這裡事且按下不表。
再說賈璉出去了,鳳姐便向平兒道:「我昨兒晚上對你說的話,就去走一趟,討個准信,好回報人家。」平兒忙應道:「我正要去呢。」說著,便到王夫人處找玉釧兒,彩雲說:「他到大奶奶那裡去了。」平兒轉身就走,一徑進了園門往稻香村來。知道今兒綴景閣那裡起運銀子有腳夫來往,繞了遠路兜轉。
走過山坡,相離不到十餘步,前面有兩個老婆子一路行走講話。一個就是玉釧的娘白媽,一個是管園子的祝媽。白媽指著地上道:「你瞧樹上的果子刮了許多下來,雖然沒有很熟,白槽蹋了。今年春裡雨水多,外邊這些東西見新的都沒味兒。
「祝媽道:「可不是,這園子裡的比外邊買的強,因沒派定人,沒人來照管,過幾天就好了。嬸子你不知道,底下去又另換一個勢派了。昨兒寶二奶奶請了大奶奶、二奶奶到議事廳上講了半天家務,璉二奶奶就插不下一句話。說起那位寶二奶奶,再沒那麼仁慈寬厚,比璉二奶奶一個竟在天上呢。」平兒聽了便煞住了腳,讓他們走遠幾步才高聲叫道:「白媽,你多早晚進來的?」二人回過頭來見是平兒,祝媽先吃了一驚,心想幸虧相離還遠,估量著剛才說的話他未必聽清。兩個人便回身迎了上來。祝媽先開口道:「白嬸子到太太那裡請了安,進園子來瞧瞧我,偏我走了開去,回來碰著他,拉到我屋裡去歇歇。姑娘到那裡去?我瞧著許多人在那邊扛銀子呢。」白媽忙接口道:「才到奶奶那裡去請安,瞧瞧姑娘,紅姑娘說奶奶正忙著也沒得進去。」平兒笑道:「難為你,今兒你自己進來,還是太太叫你進來呢?」白媽道:「我自己進來的。」平兒又問道:「見過玉釧妹妹沒有?」白媽道:「我在太太屋裡沒瞧見他,也沒什麼話和他說,就這孩子年紀也大了,盡仔跑開去玩。姑娘見了他,替我管教管教。」平兒道:「那是你過慮了。如今太太很看重他呢。」白媽眼圈兒一紅,道:「我底下也只靠著他呢,但願依得姑娘的話,就是這孩子的造化。」平兒又和他說了幾句閒話,各自分路走開。
且說玉釧因聽了鳳姐的話,心上怪不受用,悶坐不過,想到稻香村來看看園景。一路到了李紈院子裡,聽見湘雲、探春許多姑娘們在裡頭說笑,玉釧原是到此閒逛,沒有正經說話可回,便到碧月屋裡說了一會閒話。起身出了稻香村,順路要到紫菱洲去走走,頂頭撞著了平兒。
平兒和玉釧本是素日相好的姊妹,一見面便笑臉相迎的。
不料今兒玉釧見了平兒沒言語一聲兒,登時沉下臉來,一扭頭回身便走。平兒心裡想道:「奇喲。我口還沒開,怎麼惱到我身上來了。」欲待不理他各自走開,怎樣去回覆奶奶,且傷了姊妹相好的情分,只得趕走幾步,上前陪笑臉向玉釧道:「妹妹慢些走,我來和你說話呢。」玉釧回轉身來答道:「你那一個見風使帆飛高枝兒的主子,我那一隻眼睛裡瞧得進去。」一面平兒把他拉著手,兩個人在一塊石子上坐下。平兒又陪笑道:
「你別生氣,並不是奶奶叫我來的,因我昨兒聽見一句話,猜不透你心上的盤算,咱們好姊妹,自來問問你。我想起來先前大太太去討鴛鴦,不是我在背地裡敢說這句話,怨不得鴛鴦不願意。講到你,如今林姑娘也瞧出他的行事來了。晴雯不過嘴上頭躁一點,其實也沒有掉三窩四的壞心腸。紫鵑更不用說了,比鴛鴦,可不把你抬到雲端裡去了,到底還有什麼不如意呢?
「玉釧只是拿著塊手帕子擦眼。平兒一瞧,手搭在他肩上,堆著笑道:「這有什麼害臊說不出的話,你還不知道,這都是林姑娘的好意,為著你家姊姊,所以要照應你,倒不是寶玉有什麼私意。」玉釧才說道:「我也知是林姑娘的好意,就這寶玉鬧的我家姊姊死得那麼傷心,又落了一個不乾不淨的名兒,我因此反去做他屋裡人,心上怎麼過得去?再者,晴雯、紫鵑兩個已經過了明路,底下去,鶯兒只算未必,麝月、秋紋這一窩子總要留一兩個,襲人現在他家裡,保不定不弄他進來。難道咱們這一班人都要跟寶玉的嗎?林姑娘我感他的情,少不得過一天去磕頭。我對你說這些話,你奶奶跟前說得的,說了兩句,說不得的,別去多嘴,放在你肚子裡就是了。」平兒點頭,又問道:「你媽今兒進來,別太太和他說了什麼。」玉釧忙問道:「你見我媽麼?」平兒道:「才進園子裡來瞧見他,這會兒在老祝媽那裡,估量還沒走呢。」說著兩個人站起身來。平兒一抬頭,見在一株楓樹底下,四面瞧了一瞧,笑道:「怨不得事沒成就,原來一個地方風水不吉利。」玉釧問:「什麼風水?」平兒道:「不和你講罷。」玉釧道:「我也不愛聽你嚼舌,我要找我媽去呢。」當下平兒又瞧瞧這地方,自己不覺發笑道:「我還要到山子背後瞧去。」一頭笑著,當真往裡邊瞧了一瞧,出來道:「今兒可沒有人躲在裡頭了。」平兒這番言動,倒把玉釧怔住,因笑向平兒道:「做什麼?青天白日你見了鬼了。」當下各自走散。玉釧自找他媽去,平兒回到鳳姐屋裡,告訴了玉釧的話。
鳳姐因黛玉要他管理家務,重新提起精神辦事,這第一件就不得成功,似乎掃興丟臉,便生氣道:「太太已經應許,怕他不依?」立刻要傳賴升家的叫玉釧的娘進來,當面吩咐,以勢凌壓。平兒在旁再三解勸道:「這原是寶二奶奶的好意,奶奶這樣翻騰起來,玉釧的媽有什麼不願意呢?保不定玉釧執性,再鬧出點緣故來,叫寶二奶奶怎樣過得去呢?奶奶倒落了個抱怨,也不犯著。明兒我去和寶二奶奶說,包管他沒有什麼芥蒂,還要想法兒提挈玉釧呢。」鳳姐聽了平兒一番話,細想也似有理。且因他這場病後,諸事留神,不敢任性逞強,便丟開了手,任憑平兒自去回報黛玉。果然黛玉瞧起玉釧,說他立志存心令人敬服,反悔自己唐突了他。心上盤算了一會,定了主意,去見王夫人。
講到寶玉,從賈母處回來不見黛玉,便問:「奶奶呢?」晴雯正在裡頭,聽見寶玉回來,忙趕出來笑向寶玉道:「有一件奇事告訴你,別聽見了盡仔嘮叨起來,人家又嫌我多嘴呢。
「寶玉便拉晴雯挨著身子坐下,問道:「好姐姐,你和我講了,我再不告訴別人。」晴雯道:「那倒不是要瞞人家的事,就怕招惹你的呆性出來。我先問你,玉釧兒這個人好不好?」寶玉怔了一怔道:「你為什麼忽然提起他來?你問我,我瞧女孩子那一個是不好的呢?」晴雯嗤的一笑道:「依你這樣說,老太太屋裡的傻大姐,他也是個女孩子,你瞧著他也是好的了?」
寶玉忍住了笑,向晴雯道:「咱們講正經,你到底為什麼問我這句話?難道為他姊姊的事
,他不理著我,就硬派他一個不是?」晴雯搖頭道:「不為這些,我和你說了罷,姑娘托璉二奶奶和太太討他來給你做屋裡人,他反不願意,你說奇不奇?」寶玉聽了晴雯的話,又想起當日梨香院齡官的故事,便對晴雯道:「這也算不得奇事,我早說過,你們的眼淚不能葬我一個,襲人尚然有意外之變,何況別人?」晴雯聽說到襲人,便沉下臉來道:「你想襲人何不去叫了他進來?」說著,一扭頭站起身來要走。
寶玉正去拉他,只聽見黛玉走進來,笑嘻嘻的問道:「二爺在家嗎?請到太太那裡去道喜呢
。」當下小丫環打起簾子,黛玉含笑進來。寶玉問道:「我早上在太太屋裡沒聽見說什麼,這會兒叫我去道什麼喜?」
說著,又向雪雁道:「可是你姑娘哄我呢?」黛玉道:「我說給你聽,為的有個緣故,我要認玉釧做乾妹子,太太也知道我的意思,很歡喜,就說你要認他做乾妹子,不如我認他做乾女兒。剛才已經拜過的了。太太要揀個好日子請客,叫他到老太太那裡去磕頭呢。」寶玉歡喜道:「妹妹真是我的知心,那麼著,我心裡也過得去了。橫豎太太要揀日子擺酒,我到那一天與太太叩喜未遲。」
黛玉道:「也使得。還有一件事統告訴了你,叫你越發樂一樂。咱們先前梨香院這班女孩子都散開了,後來因為芳官在你屋裡淘氣,太太連各處派給使喚的打伙兒攆了。」晴雯在旁,不等說完觸起舊事傷心,便默默的自回怡紅院去了,眾人都沒理會。又聽黛玉道:「太太因為擺酒要叫班子,想起園子裡頭向來有一班小戲子,不如把攆的女孩子叫他們回來,同清音班住在梨香院。多早晚老太太高興瞧戲,他們伺候著現成。已經告訴鳳姐姐,吩咐外邊叫去呢。」寶玉聽說要叫芳官這班人回來,園中越發熱鬧,又得與芳官親近,正是離而複合,事事稱心。
再講榮府族中風聞有上千萬銀子發給房族中營運,各人畫策門路,或想囑托賈璉,或想賄通鳳姐,以圖捷足先登。不知此事出於黛玉調度,無所用其夤緣。外邊如何明白?先是賈芸心上盤算去走鳳姐門路,又怕如前一回謀幹工部事件,白槽蹋了些繡貨,鳳姐推辭不管。先要他母親進府去走一趟,到小紅處探聽些消息。又恐鳳姐生疑,事不成功反累小紅受毒。左思右想,不得主意。直至那一日賈璉邀齊族眾,照依黛玉開單所議,宣明一番,各人照著派定的章程自去幹辦。遠處先行,制備行裝,聘請伙計,銀子都已現成,照數支領。眾人自有一番議論,有的說近處便於照應,有的說遠地方去見識蘇、揚風景,有的說從陸路走克期可到,有的說走水路省了腳價,有的說銀子多了要請保鏢的,有的說搭幫同行也不怕什麼。分頭打點,各自經心。這許多承領銀本之家,都仗著財福星鎮住,到處貿易獲利。內中有幾個不務正業刁鑽遊蕩的人,皆化而為善,不敢營私舞弊,激發天良以圖報效。此是後話,表過不提。
當下因親及親,因友及友,來薦幫伙的,來求投靠的,不計其數。鬧得賈府族中紛紛攘攘。書中先敘出一個人來,不知是誰,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