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棘院尋郎驚心冤孽 畫堂演劇指證仙圓

  話說平兒同鶯兒兩個人從紫菱洲出來,各自回去,回明了話。連日事無可記,書不細表。
  時光如駛,到了八月初頭,點定主考房官。初六日,監臨各官送主試等官入諱。府尹衙署前起,至貢院這幾條街,各衚衕口兒上都是老幼婦女看的人,非常喧鬧。
  榮國府裡自有一番調度。李貴本來專管寶玉出門的,又添派了幾名老誠家人,同著焙茗、鋤藥、雙瑞、壽兒四名小廝伺候寶玉。賈蘭另有伺候的人。先在附近貢院左右找下一所精潔房屋,派定廚子、火夫、買辦人等,扛抬一切動用碗盞器具、鋪墊食物,在寓所妥為安頓。
  這一天,寶玉出門,到賈母、王夫人各處一走。雖然就在京裡,並沒離遠,賈母等因寶玉從來沒有出門過的,竟像寶玉此時要遠走幾千里路的,一年半載才回來的光景,十分惦記。
  王夫人叫周瑞家的上去傳諭跟寶玉、蘭哥兒的人,都要小心。
  寶玉同了賈蘭走出榮禧堂,早有馬夫帶著馬匹伺候。寶玉、賈蘭上了馬,眾家人簇擁著到寓所去了。這裡襲人等早已把寶玉睡的被褥,並要替換的衣服、鞋襪等物收拾得停當,叫老婆子送到垂花門外,指名交給焙茗。
  自寶玉出門後,寶釵為人大方,明知數日之別,心上安然毫無牽掛,惟暗祝寶玉三場得意,早聽捷音。那服侍寶玉這幾個大丫頭,倒覺眼前似掉了一件活寶,屈指計算,有好幾天不得見面。獨有襲人,更加關切,巴不得上頭吩咐出來,叫他們跟著去伺候才好。
  講到寶玉進場,這一天五鼓起來吃了早飯,便同賈蘭帶了眾家人、小廝來到貢院前,見進場的人已人山人海。不多時,升炮開門,唱名聽點。寶玉與賈蘭兩個,那裡挨擠得上,跟去的人在稠人之中用力擠開,前後護住才得上去。聽著點到自己,便應聲擠上,進了頭門。李貴等因與衙門裡多有熟識的人,瞞上不瞞下,混了幾個人進去,到儀門前照應。看寶玉、賈蘭點過名走進儀門,自己提了籃子魚貫而入,從甬道上走龍門到至公堂,領了卷。寶玉與賈蘭雖一樣領的官卷,各自坐開,不在一座號子內。
  寶玉歸號後,還陸續有人進來。寶玉命號軍掛了門簾,懶怠和同號的酬應。那號房又低又窄,自出母胎,何曾見過這樣房屋!雖有號軍伺應,那裡如得在家中襲人這一班人周到。寶玉此時已心有所悟,也不計較到這上頭。等到下午時,聽得外邊放炮封門,胡亂用了些茶飯,天晚安寢。睡到半夜,聽得人聲鼎沸,寶玉驚醒起身,出號觀看。只見火光燭天,都說西文場走了水了。外面巡場各官一齊趕出撲救,忽然火光消滅,各號靜悄悄在那裡睡覺,並未失火。知是魁星耀鬥,應有文曲星在場,各官都自散了。
  接著就有題目紙分來,號軍接過送與寶玉觀看。首題是「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軏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二題是「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三題是「內無怨女外無曠夫」。
  寶玉看了這三道題目,很不自在,悶悶的坐了一會,免不得想要落筆,毫無思路,連破承也沒有一句,不覺精神困倦,就伏在號板上合眼睡去。只聽有人喚道:「寶玉還不快做文字。「睜眼一道金光,顯出他失去的通靈寶玉在號板上定定懸著,便覺文思泉湧,汨汨而來。也不留心去看那塊玉,趁著亮光展開卷子,拈筆直書,竟如夙構一般,頃刻間三篇落稿。抬起頭來,見天色大明,那塊玉已不見了。重又研墨照稿謄清,從頭至尾念了一遍,頗覺得意。詩題是:「此日中流自在行」,寶玉素長於此,越發機神流利,一揮而就。
  正打點上去交卷,因號門未開,且在自己號中坐等片時。
  忽聽得同號裡頭喧嚷起來,說:「這一個人弔死得奇,怎麼好好的坐著,把繩子套住脖子裡就會死了」寶玉不信有這件事,便出號踱將過去,已有許多人拿了他這本卷子在那裡瞧。寶玉擠不進去,只得站立在人圈外面,聽一個人笑道:「你們看,剛寫上題目沒做一句文字,倒有閒情逸致填起詞曲來了。」說著,一頭念道:
  淚燭催何急,冰蠶凍欲僵,迴廊步(屜木)空留響。
  可記得,小犬吠,花陰覷紗窗月上。奴也曾,漢臯貽玉佩,洛浦解明璫。誰料你,鴛鴦雙鎖春風穩,忘卻了,蝴蝶三更夜夢長。都因是,結下的前生孽帳。到如今,只落得珠沉玉碎增惆悵。休思想,高攀蟾窟桂枝香。調寄《世難容》寶玉聽那一個人念畢,旁邊的人都哄然道:「這是乾了負心事,冤魂到場裡來索命,附在身上寫的。」當下紛紛議論,早有號軍回明了號官,稟了監臨。就有許多人進號來,把這個人抱放在地上,摸他胸前猶溫,趕緊提發的提發,擦胸的擦胸,又拿官桂散用筆管吹入兩耳,再灌姜湯。那人命不該絕,漸漸甦醒,正值開門放牌,便命號軍背至號門外,交給打掃夫背出。
  有人認明,抬回場內查明坐號貼示。
  再講寶玉聽見此事,心跳不止,連忙上去繳了卷子,走出頭門。李貴領了焙茗、鋤藥等四個小子早在門外伺候,見寶玉出來了,便引上了車,先回寓所。因賈蘭尚未出場,留幾個家人小廝等候。焙茗等先送寶玉回寓,早煎好參湯端與寶玉喝了。
  寶玉無精打采的躺在炕上,焙茗上來問話,寶玉只是嫌煩,打發他走開。只想場中之事,一定他也和什麼人有了私情,後來另締婚姻,害那女子不知怎麼樣死了。怨不得他來索命,那女子有這樣詞筆,也是雋慧不凡的,死了豈不可惜!這不是我和林妹妹一樣的故事嗎?雖然我與林妹妹毫無苟且之事,但他詞句內也不過花前月下,情去情來,沒有寫玷污那女子的實跡。
  這負盟之處,已經過不去了。我再進二三場,倘林妹妹也像這樣找我來了,出那麼的丑,豈不是求榮反辱?寶玉一個人躺著盤算,直等到黃昏後,賈蘭也回來了。寶玉勉強起身問了幾句場裡頭的話,說:「你也趕得快,今兒就出來了。」賈蘭答道:「姪兒不過敷衍完篇而已,就挨到明兒晚上出來,也是這個樣兒。」寶玉笑道:「很難為你了。」一時便叫端飯,小廝們連忙應著,端上飯來。寶玉點景用了些,各自安歇。
  次日起身,寶玉對賈蘭道:「明兒你一個人進去,我可進了這頭場就算了。」賈蘭聽說,只道寶玉做的文章不得意,所以不高興,便道:「咱們沒有犯規貼出,好歹進了三場就算完了一件事,中不中隨他。二叔叔既然不高興,姪兒也要回去了。
  「寶玉道:「你不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又何必看我樣兒呢。「賈蘭再三勸寶玉完場,寶玉想到:此番原非專為功名而來,半途而廢回去,一來對不住家裡,二來此願何時得了?況且我正想見林妹妹,如今林妹妹果然尋到場裡來,見了他正好訴訴我的委曲,還怕死嗎?於是轉想過來,依舊打點進場。
  只見焙茗進來回道:「璉二奶奶打發興兒送來兩支庫參,還有些吃食東西。」寶玉點頭道:「你去收拾了,叫興兒回去道謝。」焙茗出去自與興兒敘話,一面收拾東西。見院子裡走出一個鄰居家女人來,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生得身材梟娜,一張瓜子臉兒有幾分姿色。那女子溜了興兒一眼,帶笑不笑的自出去了。焙茗便向興兒道:「這個女人你認識他嗎?」興兒笑了一笑,也不答言,坐了一會走了。壽兒對焙茗道:「剛才出去這個女人你不認得他嗎?他就是多渾蟲女人的妹子。娘家住在楊梅竹斜街,早與興兒有一手的,前年嫁給一個姓錢的,在工部裡當貼寫。興兒還去走動呢,興兒求了他二爺,工程上還給他拉攏好些事情。住在這裡左邊拐彎兒上不遠。興兒出去,這會兒只怕還在他家裡。你只當去找興兒,叫他給你拉根桑條。
  可好不好?」焙茗道:「好話,李大爺查察得緊,饒是安分守法在這裡還叫我們少喝酒、耍錢。別去鬧亂兒,安安靜靜過了這幾天,回到府裡去,等下班的日子有錢,那一個門子裡去花不了。」壽兒道:「我不過這樣瞎說罷哩,當真叫你去闖亂兒嗎!」
  話未說完,見雙瑞進來,焙茗問道:「那裡去了這半天,別偏了我們到好地方去逛來。」雙瑞道:「那裡的話,我替二爺測一字,拈著個『仙』字。他說人立山旁,定然高捷,今科是恭喜的。咱們興興頭頭要喝二爺的喜酒,還要討賞。」焙茗接口道:「二爺中了」,說著把大拇指一伸,指著自己道,「第一個是我的功勞」。壽兒問道:「怎麼說是你的功勞?」焙茗道:「伺候二爺上家塾唸書才得中舉,不是我的功勞嗎?」鋤藥道:「先在家學裡,原虧你聽了薔哥兒的調撥,鬧起事來。不是李大爺在那裡張羅得快,二爺也等不到這會兒才掛名金榜,那兩塊硯兒飛過來,倒早已頭角崢嶸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不說焙茗一眾人耍笑,講到寶玉進了二三場,並無可紀之事。到了十五日傍晚,寶玉與賈蘭都出了場。是夜不在寓所耽擱,當時趕回這裡。
  賈母因寶釵來做媳婦過第一個中秋,想熱鬧一天,打發人去接湘雲、迎春。湘雲推辭,這裡又叫人去接才來了。賈母因園子裡冷靜,不高興到園子裡去,就在自己院子裡月台上擺了兩席酒,坐的是史湘雲、邢岫煙、迎春、探春、惜春、王夫人、李紈、鳳姐、寶釵這幾個人,陪著賈母賞月。薛姨媽因家裡有事沒去請他,邢夫人因感冒著也沒過來。大家陪賈母喝了幾杯酒。賈母想起,年年過中秋有黛玉,今年回南去了,寶玉又不在跟前,雖有鳳姐等輪流把盞,說長道短與賈母取樂,終覺沒興,坐了一會,先去睡了。王夫人見賈母走後,也起身回到自己屋裡歇著。惟有湘雲還高興,與眾姊妹猜枚行令。
  正在熱鬧,見寶玉同蘭哥兒回來,先到賈母屋裡去請了安。
  賈母甚是歡喜,問了幾句話,叫出去同他們喝酒熱鬧。寶玉趁空兒關照了湘雲幾句話。寶玉見了鳳姐,便拉著蘭哥兒一同過去道謝。鳳姐道:「我早就收拾出來,等你們出門的時候倒渾忘了,前兒叫興兒送去的。」說著,眾人讓坐。寶玉因從小和姑娘們成群作伴慣的,不比別一個,做親後仍無避忌,便同賈蘭入席,隨便坐下。丫頭們添送杯箸,團圓聚坐。賈蘭不耐久坐,先拉了他母親回園子裡去了。
  這裡,探春道:「你們看,耿耿銀河,碧天如水,今年的月色何如?」湘雲道:「月色雖佳,到底不如去年在凸碧山莊的暢飲。」探春道:「早知道二哥哥今夜就出場趕回來的,我們鼓舞老太太起來,依舊擺到園子裡去才樂呢。」湘雲想到上年和黛玉在卷篷底下韻事,不禁脫口而出道:「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探春釘了他一眼,那知寶玉聽了,已止不住一陣心酸。霎時掉下淚來,又怕被人看見,只得低下頭去,用衣襟拭了淚痕。湘雲瞧著,把邢岫煙的囑咐,一時口頭留不住的話,好比骨鯁在喉,欲茹不得,欲吐為難,勉強周旋世故,在丫頭們手裡接過酒壺向寶玉斟了一杯酒,道:「請乾了這杯狀元紅,專等重陽佳節,耳聽捷音。」寶玉只得起身,接過酒去飲了。探春笑道:「二哥哥喝了史大妹妹的,我們一遞一杯都要乾的呢?」正在說笑,只見鴛鴦走來道:「老太太說寶玉這幾天也乏了,別多喝酒,早些去安歇,養養神,明兒月亮也是好的,還要樂呢。姑娘、奶奶們高興,再多坐一會兒。
  「寶玉因心頭有事,本是勉強應酬,聽見賈母吩咐,便道:「少陪你們。」起身走了。鳳姐便拉鴛鴦坐下,灌了他幾杯酒,大家點景用了些飯,各自散去。
  再說,寶玉的行李物件,先已交代進去。襲人一一檢點明白,伺候寶玉安歇。次日飯後,寶玉將頭場的三篇文字端楷謄好,來到代儒處,送與評閱。代儒便問:「你自己做的,還是遇著了對題,你肚子裡記得,就在場裡寫的?」寶玉道:「實是自己做的,並非抄襲舊文。」代儒點頭道:「這幾篇文章,局警詞煉,氣足神完,原像是一手出的。照你平日的本領,還沒到此地步。不料你一病之後,學問倒長進了。」說著,又捻須笑道:「很有想頭。」寶玉便問:「蘭哥兒的,太爺見過了沒有?」代儒道:「早上見過,比你的自然差得遠了,也算虧他的。」當下,寶玉告辭回來。
  賈母還要備席宴月,問寶玉在那一個地方好?寶玉因瀟湘館在園,已視大觀園為恨地,要依舊擺在賈母院子裡。鳳姐、寶釵兩個人深恐寶玉進了園,生出一番枝節。今聽了寶玉的話,彼此放心。是晚,又聚飲至三更而散。連日無話。
  寶玉惟盼望揭曉之日,榜上有名。等至初九,是辰日,都知寶玉場中得意,初八日夜裡,從頭門上起,至垂花門止,上班的家人小廝,至老婆子們都像除夕守歲一般,耍錢的耍錢,喝酒的喝酒,不敢睡覺。等至五更以後,果有報錄人等擁進府來,一棒鑼聲,直到榮禧堂上,高貼報條,寶玉中了第五名舉人。各處早已點得燈燭輝煌。老婆子們往裡頭報喜。惟賈母處不去驚動,其餘王夫人各處都已知道。賈璉起來,命林之孝等端正開發賞封,一面吩咐廚房備辦酒席,犒賞報子。接著,有平日來往公卿世家,並賈政的同寅交好,以及親族人等,都來道喜,自有賈珍過來,與賈璉分頭酬應。
  那日領了鹿鳴宴回來,洞開賈氏祠堂門,擺宴祭祖。寶玉穿了公服,至祠堂家廟行禮。順便到寧府一走,又去見了賈赦夫婦。然後回來,到賈母、王夫人處,都磕了頭,再與賈璉、鳳姐並李紈,就在王夫人屋裡見了。賈環、賈蘭也來與寶玉叩喜,寶玉安慰了賈蘭幾句話。便叫了名班,連日唱戲、宴客已畢。
  這一天家宴,止有寧榮兩府內眷,除薛姨媽、史湘雲二人,其餘並無外客。戲台搬到榮禧堂後面,內眷們往來便易,翻軒下一溜掛了堂簾。因連日宴客酬應勞乏,這一天改了早席,免得熬夜。擺了四席,以次而坐。薛姨媽與賈母互相推讓,點定了戲,開場演唱。
  賈母與王夫人心中甚樂,連薛姨媽亦因寶玉青年高捷,暗喜寶釵金玉姻緣,相當相對,便舉杯向賈母:「今兒是寶哥兒的喜酒,老太太該多喝一杯。老太太那麼樣疼他,難得寶哥兒巴結的早早中了舉。老太太見了也喜歡喜歡。可見先前並不是真不肯唸書,因他老爺期望之心太重,總嫌他不肯用功,可也是委曲他的。」賈母聽了,越發歡喜道:「姨太太說的話,就同我一樣心腸。寶玉真不肯唸書,這個舉人那裡來的呢?他小時候雖是有些淘氣,瞧他並不是沒出息的,不必管的他太嚴,倒把這一個人拘束壞了。如果生成的下流種子,就打死了他,那一輩子也變不過來的。」鳳姐趁著笑道:「老祖宗的酒自然該喝,姨媽也該多喝一杯呢。寶兄弟害了這場病,不是姨媽疼他,允了這句話,寶妹妹好意思自己跑過來給寶兄弟沖喜?把病衝好了,才得下場中舉呢。」寶釵聽了,嗔著鳳姐多說話,便道:「那有像你這張嘴混說的。」賈母一面道:「鳳哥兒說的不錯,你快去敬姨太太一杯。」探春笑對寶釵道:「寶姊姊,你怪鳳姊姊說的話,老太太還誇他呢。」
  探春話未完,湘雲接口道:「正是,我們盡仔瞧戲玩兒,忘了敬二哥哥一杯喜酒。」說著,便提了壺來敬寶玉。於是姊妹們並李紈、鳳姐挨次都與寶玉賀喜。末後,輪到寶釵,只是不動。眾人越發要和他取笑,催逼著與寶玉敬酒。寶釵便帶笑不笑的,扯回頭去說道:「我是從來不會給人家斟酒的。」湘雲道:「前年二哥哥生日那一天夜裡頭,我們慶壽玩兒,寶姊姊你不記得行令掣簽,你掣的簽上寫著什麼『豔冠群芳』,那夜裡,沒有給二哥哥安席送酒嗎?」寶釵搖頭道:「我不記得。「李紈笑道:「史大妹妹,你們再不用熬寶妹妹玩兒了,我有一個調停之法。」說著,便叫鶯兒過來道:「你替姑娘斟了一杯酒,敬姑爺就算數了。」於是鶯兒便斟上酒,送與寶玉喝了。一面李紈又說道:「今兒提起這件事,我還記得寶妹妹掣詩句寫著:『任是無情也動人』,要在席眾人各賀一杯,還要唱一支兒新曲賀他。不是叫芳官唱的『翠鳳毛翎』嗎?如今想起來,那掣的簽子竟有些意思。你們賀了寶兄弟,也該賀寶妹妹一杯。
  「寶釵發急道:「席面上有了雲兒一個人已擱不住,連大嫂子也鬧起人家來了。」正說著,寶玉因受了眾人的賀酒,自然要還敬眾人,先與薛姨媽、賈母、王夫人敬了一杯,然後以次而及。那西首席上坐的,有蓉哥兒媳婦,不敢當寶玉送酒,其餘都接杯飲乾。
  寶玉在席上酬應了一會,因唱的都是繁華熱鬧戲文,不耐煩看。他便出席掀簾出來,走下台階,遇著戲班裡因點的戲將已唱完,拿了戲目又上來找值席的請上去點戲。寶玉接過戲目翻開一看,便點了兩出,吩咐:「不用再點,就去唱這兩出罷。」
  寶玉點了戲轉出遊廊,信著腳步兒,要往冷靜地場去散動散動。從東院耳房門前經過,這個地方,是派著幾個老婆子在那裡經管燙酒的。寶玉聽得裡邊笑說道:「這是我們打平伙備了兩樣菜,不是沾光廚房裡的,還沒動箸子呢,你老人家賞臉請喝一杯。」又聽一個人道:「今兒唱的好熱鬧戲文,你老人家也沒去瞧瞧?」那一個人答道:「瞧戲呢,也沒這個分兒,就有一件說給你們評評理。」那一個老婆子道:「又有誰來得罪了你老人家嗎?」那一個人道:「並不是有誰來得罪我。我告訴你們聽,寶哥兒原是太太養的,環兒也不能不算是老爺的兒子,那孩子雖然沒志氣,巴結不上,一般念了幾年書,難道比蘭小子還趕不上?就不值得給他也捐一個監,帶挈去進場?
  叫他也裝個人兒,中不中有命。我一開口,人家就壓派我護短。
  這也是我護短嗎?你們替我想想,叫同那一個說理去?」話未完,寶玉聽是趙姨娘,便笑了一笑走過了。又慢慢的轉了幾處,才走到王夫人屋後西廊下,將過鳳姐這邊來。見麝月、秋紋兩個趕來道:「白要我們到園子裡去跑一趟,原來在這裡,快回去罷。老太太問呢。」寶玉道:「我是一輩子不到園子裡去的了,你們自要去瞎跑。」說著,便同麝月、秋紋過來。這裡早開唱寶玉點的《五郎出家》,那唱楊令公的老外、唱五郎的大淨,都是有名腳色,又唱得認真,看得賈母、王夫等都傷心流淚起來。賈母查問誰點的戲,林之孝家的在旁回明是寶玉點的,賈母也無言語。那時,寶釵知道寶玉還點一出《仙圓》,便回了賈母說:「《仙圓》不如《笏圓》好。」賈母聽了寶釵的話,叫改唱《笏圓》。接著寶玉到了,『五台』尚未唱完。連忙上去又與賈母、王夫人敬了酒,答轉身來斟了一杯,恭恭敬敬走到寶釵面前,作了兩個揖,送過酒來。寶釵不曾提防,看見寶玉這個樣兒,漲得滿臉通紅,當著眾人,又不好說他什麼,鬧得各席上哄然大笑起來。虧鶯兒在旁靈變,忍著笑,過來接了寶玉手裡的酒杯,遞到寶釵面前。寶玉叫聲:
  「寶姊姊,我只敬你這杯酒,算謝過你了。」此時連賈母也禁不住發笑,又恐寶釵臉上下不來,叫聲:「親家太太,你看他們,別笑寶玉失了體統,這一杯酒兩個揖,很該謝他寶姊姊的。
  寶丫頭到我們家來,做了這幾個月的媳婦,爽爽快快出來坐席、聽戲,還是第一回呢。一進門來,寶玉就害了病,累得他鎮日間悶在屋子裡頭。後來病好了,唸書也是寶丫頭陪伴著。還是寶玉想的周全,我瞧著他像做戲的。這樣做,我看了比瞧戲還樂呢。」薛姨媽也笑道:「那總是老太太疼愛孩子們的緣故。「說著,見戲文開了《笏圓》,寶玉問道:「我點的《仙圓》為什麼不唱?」寶釵接口道:「老太太看了『五台』,心裡怪不受用,因是這一出團圓戲要取個吉利,我回了老太太叫改唱《笏圓》的,難道這戲文還不好嗎?」正說著,只聽得戲台上笙簫細奏,冠佩趨蹌,來與汾陽王慶壽的公侯、卿相,叫兒孫們分班陪宴,果然顯赫非常。薛姨媽便比著賈母道:「老太太到一百歲做起生日來,富貴滿堂,曾元繞膝,也就有這樣勢派呢。」賈母道:「那是親家太太過獎了。我也不想活到一百歲,他們也沒有這樣福分。」賈母雖然謙遜,心裡也覺歡喜,便叫:「鳳哥兒,再給你姨媽斟酒,我們吃了飯,下半天再聽罷。」薛姨媽站起身來。互相推讓道:「酒已深了。」鳳姐過去,便點景兒斟了些。
  這裡,寶玉不等戲文唱完,對寶釵笑道:「我想姐姐到底看不透,終算你不識戲文,不記得你先前和我講過『魯智深打山門』這一出是好戲,末了兒,一支《寄生草》唱的:『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我如今還牢牢記著。寶姊姊,你為什麼改了脾氣了,《仙圓》不要看,要看《笏圓》?
  你可知《仙圓》裡頭唱的:『你是個癡人,我是個癡人,那盧生悟得,五十年狀元宰相,美妾姣妻,只在邯鄲枕上,黃粱飯熟時的風流富貴?』這《仙圓》才是正經團圓戲文呢。」寶釵只是不理他。
  不多時,戲文煞了台,正在歡天喜地之時,想不到鬧出一件舉家驚惶的事來。畢竟鬧的何事,且看下回,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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