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怡紅子泣黛感殘春 滴翠亭訴鵑傳密信

  話說鳳姐與王夫人伺候了賈母的飯出來,平兒早在廊簷下站了好一會,便跟著鳳姐出了院門,王夫人自回房去。平兒回道:「瀟湘館的帳幔鋪墊,連那些陳設古玩,一箍腦兒收拾起來。史大姑娘搬到邢姑娘房裡去住了。奶奶吩咐的話,裡裡外外都已知道,再沒有人在他跟前走漏一半句話的了。」鳳姐歎口氣道:「我也是白操心,你可聽見老太太的話,還不是委曲死了人再沒處去訴冤?」平兒道:「老太太的話,也不過今兒見林姑娘走了,心裡自然不耐煩,過了幾天,也就沒有什麼了「鳳姐道:「不是這句話。裡頭說的寶玉在園子裡見了襲人,便認做林姑娘,講了好半天的私語。又是什麼『為著不放心,都弄的一身病出來』這不是襲人親口告訴太太的話,我那裡知道他們這些鉤兒麻藤呢。」平兒道:「不是昨兒我和奶奶說過這話,林姑娘這個人真是奇怪,瞧他今兒走的光景,怨不得老太太見了,想起頭裡這些話要不舒服呢。」鳳姐道:「這也叫人家想不到的事,我那能未卜先知。」一路說話,回到自己屋裡。平兒道:「奶奶一早起來也沒吃過一點東西,叫他們擺飯罷。」鳳姐道:「可不是嗎,戴了石臼子提猴兒戲,我是費力不討好。鬧了一早上,這會兒覺著肚子裡有些饑呢。」平兒忙叫傳飯,鳳姐又打發小紅去看寶玉,回來說:「這會兒也在那裡吃飯,就要到園子裡去呢。」鳳姐叫平兒道:「你在這裡吃了一點子,同我到園子裡去走一趟。如今可由他去罷。就是別叫我太太得知,保不定又要生氣發惱呢。」當下鳳姐用過飯,帶著平兒正要往寶玉屋裡去,聽說寶玉已到園子裡去了,鳳姐連忙趕上。寶玉才進瀟湘館,襲人先已吩咐廚房裡把祭禮抬來,擺設齊整。寶玉走進屋內,舉目四睜,止不住淚珠撲簌簌滴下來,便問:「林姑娘棺停何處?」鳳姐趕忙上前道:「林妹妹的靈柩,打發人同紫鵑送回南邊去了。「寶玉歎道:「林妹妹生前是愛住這屋子的,也該多停幾時,到月朗風清時候,他自然還要出來賞玩院子裡這幾竿竹子。怎麼急巴巴的送他回去?連紫鵑也走了。總恨我這一場病誤了事,生不能見其死,死不得見其棺。」說著,上香灑酒。襲人忙把拜墊鋪好,寶玉雙膝跪下,不等拜完,放聲大哭,淚湧如泉,幾乎暈去。襲人等在旁百般勸慰,勉強節哀忍痛起身,將祭文焚化爐內。又親自走出院內,在假山石邊燒化紙錢,那火光衝起,竹枝上的雀兒,飛鳴旋繞,起而復下。寶玉道:「這些雀兒,想也因林妹妹成仙去了,找尋故主不見,其鳴也哀,大有感舊之意,何況於人!」說罷,呆呆的看了一會,踅身往裡便走,到黛玉臥室內坐下,見炕帳門簾鋪陳等物收拾一空。黛玉平日所坐這把圈椅還照常安設,寶玉就在椅上坐下,回首茜紗窗上竹影迷離,宛然如舊,而室在人亡,不勝今昔之感。無奈襲人等再三催促,只得起身,一步挨一步的出了瀟湘館。襲人等跟著也不敢引往別處,仍由原路而回。只見落紅已盡,葉滿枝頭。寶玉仰天歎息道:「可憐一歲春光,又在病中過去。記得林妹妹《葬花詩》裡的『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奈紅顏未老,霎時粉碎香銷,不想讖語即應於此日。落花不知有林妹妹,林妹妹亦不知有落花了。然昔年落花而葬花者,尚有林妹妹;今林妹妹死了,連棺木也不得一見。是落花為林妹妹知已,我待林妹妹,反不如林妹妹之惜落花,豈不痛哉!
  「寶玉唧唧噥噥,襲人在旁只是好笑,不敢做聲。一時出了大觀園,襲人等因賈母叮囑在前,命寶玉不必過去請安,此刻才祭了黛玉回來,餘怯未盡,不便引寶玉到賈母處,一徑同他回到自己屋裡。鳳姐自與寶釵敘談。
  寶玉因剛才進園觸景傷春,想起黛玉的《葬花歌》,與襲人索取紙筆研墨,寫道:
  燈殘吟罷想伊人,令我如癡問宿因。
  恨到無言花入夢,儼然花裡夢中身。
  獨立珊珊映繡衣,定晴還認是耶非?
  憐卿命為紅顏薄,一片悲心付落菲。
  流年如水美如花,遲誤青春恨已賒。
  寄語鵑兒須細揀,休教連理惹人嗟。
  人自娉婷花自芳,惜花偏其是紅妝。
  癡情吟到春殘句,埋塚花魂也斷腸。
  香滿花朝浴水盆,知卿花與是同根。
  他年豔骨囊收拾,樹樹濺紅滴淚痕。
  香雲稽首問天街,毓秀如何黛復釵?
  手鏡自憐消瘦甚,芳心已共落紅埋。
  花謝花開十二時,晴雯偃蹇已如斯。
  香消此日誰人惜?惟有蓉神尚鑒之。
  香歸紅了入情锺,步轉瀟湘拭淚容。
  偏是綠衣知解語,隔簾頻喚葬花儂。
  寶玉接連吟了八絕,還在吟哦構想。襲人過來把筆硯端開道:「才到園子裡去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躺著養養神,盡是鬧這些什麼呢!我拿去給二奶奶瞧瞧。」寶玉被襲人一語提醒,恐被寶釵走來看見,連忙取過自去藏了,便和衣倒在炕上不提。
  再說寶玉先往瀟湘館祭奠黛玉之時,岫煙、惜春在賈母屋裡看抹了一會牌,隨後廝跟著走了。二人進了園門,行至沁芳橋分路。岫煙一個人走過瀟湘館門外,只聽得裡頭熱鬧,止步細聽。見一個老婆子出來,岫煙問其緣故。那老婆子瞧著沒有別人,便和岫煙悄悄說道:「我告訴姑娘一件事,心裡我們都不得明白,今兒才知道底細。原來林姑娘病死後回了過來,見瞞著寶二爺的。姑娘你評評有這個道理嗎?一個人的死活,可得混說得的?林姑娘年紀輕輕,活咒他死了,也不知上頭誰出的主意?老太太那麼個疼林姑娘,倒這樣委曲他,老太太知道肯依嗎?姑娘你聽聽,這就是寶二爺的聲音,在裡頭哭林姑娘,那麼傷心呢!我和姑娘說了這話,再別到上頭提起,叫我們落不是。」岫煙聽了,心中大以為不然,呆了半晌道:「你放心,我再不告訴人家就是。」說著,一徑自回紫菱洲。少停,賈母處牌局散了,湘雲同迎春回來。湘雲一進屋門,先叫一聲邢大姊姊,道:「你看,天下竟有這樣竟想不到的事!頭裡紫鵑不過和二哥哥白說句玩話,鬧的連林之孝家的要打出去。今兒林姊姊當真回家了,我聽說二哥哥的病已經好的了,怎麼躲的影兒也沒見?前後炎涼,判如水火,難得顰兒竟像不理會似的,反說要去辭別他。這兩個人行事古怪,倒是一個樣兒的。熱起來,比太上老君煉丹爐還炎,冷起來,如同水晶宮裡的冰塊還涼。」邢岫煙笑道:「我今兒聽見一件事,你知道了越發要生氣。」湘雲問道:「你又聽見什麼?」岫煙道:「頭裡上頭囑咐叫人家別在寶玉跟前提起林姑娘,我只道是為寶兄弟聽見『林妹妹』三個字,怕勾起他的舊病來,今兒才知道,大家都哄著他林姑娘已經死的了,可是奇不奇?」湘雲不信道:
  「是那裡的話?」岫煙道:「剛才我從瀟湘館門首走過,寶兄弟正在裡頭哭林妹妹呢。」湘雲道:「原來有這些緣故,怪道今兒二哥哥還沒有出來,還阻止林姊姊不叫去辭行呢。這個主意,也再沒有第二個人盤算出來的。我想林姊姊家裡倘或沒有打發人來接他,到底把這一個人藏放那裡去,真個把他硬裝在棺材裡頭不成?這算心機也使盡的了,就是太苦了顰兒。偏偏知道得遲了,倘早上知道這件事,定要和林姊姊說明,別叫他錯怪了人。」
  這里正在說話,不料探春來找湘雲,被他聽見了,笑著嚷進來道:「錯怪了人怎麼樣?正要他錯怪了人才好呢。」於是大家一笑,讓坐。探春向湘雲道:「這件事你告訴了林姊姊,斬釘截鐵之後,又藕斷絲連起來,到底要替他想條出路,叫他怎麼樣呢?他們這樣辦雖然心狠手辣,好比砒霜、巴豆殺人之藥,只要投得對症,亦可救人。我知道你這張嘴是快的,將來見了寶哥哥切不可吐露一半句話。明明一座火燄山已借鐵扇撲滅的了,經不得再去一挑,勢必復燃,又將何法救之?」岫煙道:「史大妹妹,你聽三妹妹的話不錯。翻騰出來,要落多少人抱怨?」探春道:「落抱怨沒要緊,破釜難以瓦全,公憤每多僨事,你細去想罷。」湘雲道:「這口氣怕按不住,我也再不到這裡來了。」岫煙、迎春聽了都笑起來。少表紫菱洲眾人議論,再講黛玉那日出了榮府,順便過邢夫人處,並到東府裡辭了行,坐車至水路換船,一路行程迅速。
  到了家裡和他嬸娘相見,自有一番敘話。又叫丫環引少爺來見了姑娘。黛玉把他兄弟撫摩一會,心甚歡喜。
  當下揀了一坐院落,院內也有太湖石、金魚池,點綴精雅。
  間植幾種翠竹、幾株桃杏,濃蔭軒窗,兩邊超手游廊,欄杆曲折似有瀟湘光景。一進內室,見房屋精潔,鋪設整齊。朱漆架上擺著幾盆素心建蘭,幽香滿座。樓上三間,黛玉在西首一間內做了臥房,命將書籍一切擺在中間,以為坐落之處,留出東首一間,供奉大士畫像。對面兩座廂樓,安頓了老媽子、丫頭,並放置箱籠等物。逐一部署停當,那邊又打發人過來,另立小廚房起火,便於呼應。榮府來的家人因南邊有應辦事件,同他媳婦暫且稟辭走了。留下兩個老媽子和黛玉的乳娘李媽,就在院內廊房安歇。
  黛玉嬸母常過黛玉這裡閒話,深服黛玉心地明白,才幹宏通,自是閨秀中出色之人。是時,因有粵東任內帶來的賑濟抄冊,恐接手藩司挑剔糾纏,偶與黛玉談及此事,黛玉便叫把底冊一齊搬過,細細核算,並無錯舛。不久果有公文到來咨查,即便開具簡明清析,命管事家人具呈,由江都縣詳轉咨覆完結。
  以是越顯黛玉長才卓識,凡有家務大事,無不與商。
  黛玉回家後,經歷一切,並安葬林公夫婦,非無可記之處。
  因黛玉這一個人,原是書中之主,如今離了大觀園,與寶玉諸人隔絕,卻又似主中之賓,所事皆非前書關鍵。若逐一鋪敘,未免寫成兩橛,似無趣味,不如一概刪除,俟到鬥榫合縫,峰回路轉之時再為接敘,以省筆墨。
  且講賈母自黛玉去後,雖不免心中牽掛,細想事已如此,留在此間有許多關礙,不如走的乾淨。又見寶玉早晚過去請安,起居飲食如常,心中歡喜。鳳姐更以黛玉回家,一刀兩斷,陳平妙計已得收功,可以在王夫人面前掙個滿臉。
  一日,正在自己屋裡與平兒兩個開了箱子打東西,賈璉不知在那裡喝了酒,大醉回來,趔趄著腳步走進屋門,一屁股歪在椅子上。平兒聽見,因手內不空,小紅又支開他去了,不在跟前,就叫小丫頭去倒茶。那小丫頭托茶盤進來,被門簾一帶,幾乎把茶碗打翻。平兒看見連忙出空手來,去接了茶碗,送在賈璉面前。賈璉豹著兩眼嚷道:「如今這班人,一個個都吃飯不管事的了。只怕過幾天,連端茶遞水都要自己動手的日子還有呢。」一頭說話,吃了幾口茶,賭氣把碗摔在桌子上自去睡了。鳳姐聽了賈璉的話,便把箱蓋關上,東西也不找了,叫平兒進去說道:「這又是那裡來的這一股子邪氣?不知在什麼地方灌了一泡子黃湯,家裡來打悶葫蘆,這個日子還過得嗎?」
  平兒聽了也不敢言語。
  到了明日起來,賈璉酒醒。把上一天的事竟全彀兒忘了,反喜皮笑臉的向鳳姐道:「我有一句話和你商量,不知你依不依?」鳳姐道:「二爺有什麼吩咐只管請說。」賈璉又陪笑道:「林妹妹回了家,聽說紫鵑沒有跟去,橫豎白閒著,我看屋子裡的人也不夠使,你去回太太一聲,何不把他叫到這裡來呢?
  「鳳姐冷笑道:「原來為這句話,所以昨兒來裝下馬威壓派我們的。這有什麼要緊,也不犯先發這一肚子氣。紫鵑本不是林妹妹家帶來的人,林妹妹回去了,他現在沒有主兒。二爺要叫他過來,並不是一件難事,就聽見他病著,過幾天他病好了,我去回太太一聲,諒來紫鵑也沒有什麼不願意。」賈璉聽了甚是感激鳳姐,難得他那麼大方起來。停了一會,吃過早飯自出外去了。
  接著林之孝家的進來回話。鳳姐吩咐了他幾件事,又問道:
  「林姑娘走了,那屋子裡上夜的老婆子們還在不在?」林家的道:「正要回奶奶這句話,他們都是經由那一帶歇息的,因是左近沒有可住的屋子,還照舊在那廂房裡歇著。他們倒來請過示,奶奶叫他們怎樣呢?」鳳姐道:「屋子盡閒著,就叫他們住在那裡看看門戶也使得,只吩咐他別熬夜賭錢、吃酒。」說著,使問:「紫鵑還在那裡住嗎?」林家的答道:「就是林姑娘走的時候,搬到大奶奶屋裡去住了。」鳳姐道:「紫鵑家裡可還有他老子娘沒有?」林家的道:「他老子娘都已死過的了,只有他一家子的叔子、嬸娘都在京裡。」鳳姐道:「紫鵑本來是老太太屋裡的人,伺候了林姑娘這幾年,如今退回去,倒叫老太太見鞍思馬,難免傷心。過一兩天,你叫他嬸娘進園子裡來,一徑到大奶奶那裡領了他出去,任憑他叔子去許人家。我見了大奶奶再提這話就是了。」林家的答應了一聲「是」,便起身走了。
  這裡鳳姐笑著和平兒說道:「你瞧二爺這個人,真是夾著碗裡瞧著鍋裡的,心思單單在這上頭,紫鵑沒有跟林姑娘走,偏他察聽得這樣明白,就盤算到他身上去了。要個丫頭原是一件淡事,你想紫鵑這個人,可放得在這裡的嗎?一見寶玉,叨噔些什麼話出來,就是太太也斷然不依。這件事,如今在二爺跟前且不必提,等紫鵑出去了,我和二爺明白講罷。」平兒聽了,沒敢做一聲,想到紫鵑相依林姑娘寸步不離,霎時間回南的回南,遣去的遣去,出於人情意料之外,心中未免悵悵。
  講到紫鵑送到黛玉後,搬到稻香村住下,病已養好,夢想眠思忘不了主婢恩義。一日飯後悶坐無聊,便一個人走出門外看看園景,定不准到那個地方去好,由著腳步向前,不知不覺的到了瀟湘館門前。見院門虛掩,推門進去,悄無人聲。但見竹影重重,綠陰滿地。紫鵑一徑跨上台階,走進黛玉住的屋子裡間,恍如舊識重逢,十分親熱。一時神魂飄蕩,似入夢游。
  紫鵑獨自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流了一回淚,走出院子裡,見假山石畔一堆紙錢灰,紫鵑吃了一驚,歎氣道:「不知我姑娘在這裡結了些什麼不解的冤仇,他們擺佈得我姑娘還不夠?那一個黑心的人,見姑娘走了化些紙錢,在這裡咒詛他呢?」當下氣憤憤的出了院門,才轉過彎,對頭撞著小紅,見他跑得喘氣吁吁的。小紅見了紫鵑,便煞住腳問道:「姊姊那裡去呢?瞧姊姊臉上倒像和人家鬧了氣似的。」紫鵑便將看見紙錢灰的緣由和小紅說了,又道:「這件事我查了出來,一定要去告訴老太太的。妹妹,你的耳朵長,替我留心查察查察,有了些蹤影,悄悄來告訴我,我決不帶累你的。」
  小紅對紫鵑怔了一會,便道:「這裡怕有人來,不便講話,尋一個僻靜地方去。」說著便緊走幾步,超過山子背後,回轉身來,把手招著紫鵑。紫鵑在後面跟著,到了蜂腰橋。小紅望橋上亭子裡走了進去,紫鵑隨後趕到。小紅拉著紫鵑的手,靠近坐在窗檻上,說道:「姊姊要查瀟湘館化紙錢的人,我倒有些影響,但不便告訴你。你也怨不得化紙錢這個人,我勸姊姊把過去的事都撩開了罷。現在姊姊有一件禍事到了,我來報你個信呢。」紫鵑驚問道:「我有什麼祝事?」原來小紅聽見賈璉對鳳姐說要紫鵑,鳳姐已經應的。後來吩咐林之孝家的話,小紅卻不在跟前,並未知道。因他從前在怡紅院當差,也常往黛玉處跑動,與紫鵑說得投機,今聽了這個信,來告訴紫鵑,便道:「昨兒我聽見二爺和我奶奶說你沒跟林姑娘回南,總是閒著,要叫你過那邊去呢。」紫鵑怔了一怔問道:「你奶奶怎麼樣說呢?」小紅道:「奶奶是應許了,說回了太太來要你。你想這個地方可以去得的嗎?平姑娘這麼樣一個人,常在那裡受委曲。別人不知底細,坑兒卡兒的事,那一件不在我肚子裡。
  「紫鵑不等小紅說完,便狠命地指著地上啐了一口道:「我不是在你跟前說,你們爺同奶奶他兩口子的心腸到底怎麼樣生的?把一個林姑娘擺佈走了,如今還不放手,要盤算到我身上來了。」小紅笑道:「你瞎生氣也不中用,我來告訴你,原叫你思前算後拿個正經主意才是。」紫鵑道:「有什麼正經主意,簡截一句話,我不願意過去就是了。」小紅說:「這也由不得你,二奶奶回了太太,太太作主,你拗得過嗎?」紫鵑道:「別說太太做主,我是老太太給林姑娘的人,就是老太太有別的話說,我拚著這條小性命,什麼事不了?」小紅一面聽紫鵑說話,想起從前故事,把窗子推開半扇,瞧著外面並沒有人來,因又說道:「你既住在大奶奶那裡,我的意思,不如回去求大奶奶想個法兒,不要那麼瞎蹦。我趁奶奶睡中覺的空兒,瞞著平姑娘趕進園子裡來找你,我出來有時候了。姊姊你坐著,讓我先走。」說著,便飛跑的去了。
  這裡紫鵑無心打采的,獨自一個在亭子裡頭坐了一會,站起身來離了蜂腰橋,也無心緒到別處地方去走動,慢牟仍回稻香村來,坐在自己屋裡納悶。見素雲進來找他道:「奶奶叫你說話呢。」紫鵑便跟著素雲來見李紈。李紈瞧著紫鵑,歎了一口氣道:「林姑娘回家很該帶了你走的,就為你病著沒好,多耽擱幾天也沒什麼要緊。我聽林姑娘的話,估量你們已經說明白的了。誰知林姑娘走後,聽起你的話來,還是要去跟林姑娘的。為什麼不早拿個主意?如今這件事叫我怎麼樣呢?」紫鵑怔怔的聽了,知道就是小紅的話發覺了,便賭氣道:「大奶奶也聽了他們的話,那是我死也不願意過那邊去伺候的。」李紈道:「你的話是那裡來的,誰又叫你到那邊去?」紫鵑聽說,一時摸不著頭腦,只是呆呆站著。李紈把紫鵑拉過身旁,悄悄的說道:「這件事也難怪你不得明白,我告訴你就知道了。為的是林姑娘走了,你還住在我屋子裡,怕寶玉到園子裡來瞧見了你,勾起他的舊病了,所以上頭做主,要叫你嬸了進來把你領了出去配人家,並不是要你到那邊去伺候誰。你聽聽這些話,我敢留你住在園子裡嗎?」紫鵑聽了李紈的話,心想:「剛才小紅說來,保不定璉二奶奶因璉二爺有了這句話,又弄的鬼。
  這是我倒感激他。若說寶玉見了我怕勾起他的病來,我想如今的寶玉,未必像頭裡了。他們既然慮的到打發我出去,我能死賴在這裡嗎?我出去不打緊,今生今世別再想和姑娘有見面的日子了。」
  此時紫鵑把從前欲見寶玉的念頭已灰,懊悔不跟了林姑娘回南,以致變生不測,身不由主。一時氣苦傷心,便鳴鳴咽咽的哭個不住。李紈看了紫鵑這般光景,便道:「好孩子,且別哭。林姑娘再三叮囑照顧你的,如今叫我替你想不出個法兒來。
  要送你到林姑娘家裡去,這會子,那有這樣湊巧妥便的人?我這裡住不得,更沒有你可住的地方,偏偏頭裡料不到有這件事。
  早知這樣,史大姑娘回家的時候,回到他家裡去暫住幾時也使得。」紫鵑住了哭道:「那也不成一件事。況且,史大姑娘當不得家,跟他去算什麼呢?既然大奶奶這裡不便,我倒要盤算出一個地方來了,只要大奶奶作主,還得到二奶奶那裡去擔當下來,底下等有便人再送我到林姑娘家去就是了。」說著,便跪下磕頭。李紈忙把紫鵑拉起道:「你有話儘管講,到底這個地方去得去不得?」不知紫鵑心想去的是那一個地方,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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