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撰祭文癡心人悼亡 念親情老太君痛別

  話說黛玉叫老婆子到稻香村去借戥子,湘雲問他要來何用?黛玉道:「我嬸娘打發人來接我,除盤費之外,替另給我五百兩銀子,叫我起身時零星使用。想我也沒有別的用頭,就是我在這裡住了幾年,如今回家,沒有這項在手頭也就罷了,嬸娘既想得到寄了銀子來,這些丫頭、老婆子該賞他們一賞。我約摸算算也用不了這些,邢姑娘怪可憐的,在這園子裡單指著一個月兩吊錢的月費,夠他什麼?聽見他常當當貼補,姨媽家裡有事,也想不到這上頭,我送他五十兩別敬。就是你,家裡雖然寬裕,也到不了你手裡。你那一位嬸娘,早就聽見人家說起來,銀錢上也是很緊的,未必十分疼顧你,我也送你五十兩,放在手頭,給丫頭們添補些針兒線兒。」湘雲道:「我沒有盡一點子情,怎麼好叨你的呢?」黛玉道:「這算什麼?不過盡我一點別忱。況且,我也不短什麼用。」說著,老婆子借了戥子,交給雪雁送上。黛玉道:「你把書槅底下這只紅匣子開了鎖,把匣子裡銀子都搬了出來,打開兩封,稱兑二十兩的封起三封來。」雪雁打開銀包,拿了戥子,怔怔的瞧著。那南邊來的女人站在旁邊道:「姑娘吩咐我來稱罷。」說著接過戥子,稱了二十兩的三封。黛玉道:「你再打開兩封,每封內稱十兩,下去湊成六十兩,再給我稱出二十兩一封,十兩一封。」那女人道:「這麼還得打開一封。」說著,又把銀封打開。稱畢,黛玉叫把封子上貼了紅簽,記明數目,明兒早上起來,同雪雁到稻香村去走一趟,和大奶奶說明:「這一百兩的兩封,給園子裡外自老太太屋裡起,至奶奶、姑娘、姨娘各房裡的姑娘們買花兒插的。六十兩的兩封,一封給各處老婆子們,一封給垂花門外小子的。那二十兩的兩封,一封給管廚子的柳嫂子,這一封給廚房裡眾人。還有二十兩一封,送到櫳翠庵去,敬菩薩面前的燈油。」黛玉在紅簽上寫了:「敬獻燈油」四個字。又道:「這十兩一封,給庵裡的小丫頭、婆子,叫雪雁一個去。再拿出三封來,放在書槅子上,我有用處。統共算算還乘多少?」那女人算了一算笑道:「只乘得四十兩了。」黛玉道:「剛剛留明兒一天。這會兒停當了,也了結一件心事。」
  又向雪雁道:「你把這兩套皮棉衣裙包好,明兒櫳翠庵回來,同書槅子上一封銀子送到邢大姑娘那裡去,說我的別敬,請邢大姑娘留著,手頭便易些,別再送回來。」雪雁答應。這裡又取了一封交給翠樓說:「替你姑娘收拾著。」湘雲當面道謝。黛玉又叫雪雁,拿那一封去給紫鵑留著。又和湘雲說些閒話,各自安歇。
  次日,王夫人與黛玉餞行,命鳳姐代陪。照樣兩席,也就擺在瀟湘館。除了妙玉、寶琴、香菱不來,仍邀集園中諸姊妹。
  鳳姐一早先打發人傳賈母的話說:「黛玉病後須要靜養避風,不必過去請安辭行,起身時候與老太太見一面就是了。太太也是那麼樣說。」黛玉答應,來的人走了。
  這裡到稻香村去的女人回來,把銀子逐一交代明白的話回了黛玉。停了一會,雪雁回來,也回明了櫳翠庵的話,又拿了銀封、衣包去送岫煙。飯後,李紈等先後到齊。岫煙見了黛玉,再三道謝。李紈也提及賞給丫頭、婆子們的銀子,已送過那邊去了。
  坐至午後,鳳姐才到,見過眾人說:「史大妹妹同二姐姐來了,也沒顧得上過來瞧瞧你們。如今林妹妹要回家了,咱們也留不住他。第一個老太太心上有幾天不好過呢。明兒林妹妹走了,大家到老太太屋裡陪伴說個話兒,多住幾天。」說著,叫跟來的老婆子上去把銀子放下,一面向黛玉道:「這二百兩銀子,是老太太給妹妹路上買果子吃的。這一百兩是太太送妹妹的程儀。還有八條金腿、十二匣子乾點心、建蓮、茶葉、桂園、醬菜,這些預備妹妹路上用的東西,已經發到外邊叫他們裝車子,省是送到這裡又要搬出去。」黛玉道:「我在這裡,除別的不算,一個月倒害十五天的病,不知花了舅母家多少銀子,還累得老太太、太太不夠嗎?這會兒又要拿了走。我笑劉姥姥是母蝗蟲,我不是也成了劉姥姥了。」探春道:「『攜蝗大嚼圖』裡面,現成有你,不用另費筆墨。」大家都笑起來。黛玉又道:「蒙老太太、太太的賞賜,又不敢不領,叫我怎麼樣呢?」話未完,跟來的老婆子上去,給黛玉磕頭謝賞。鳳姐道:「正是,我倒忘了,妹妹在這裡又不是客,怎麼要賞起他們來!剛才大嫂子打發人送過去,我就請了太太的示,按著他們月錢的分例,裡裡外外,一概腦兒散給他們。」說著,叫跟來的丫頭過去謝賞,一面就催擺席。
  不多一會,媳婦子帶著老婆子們上來伺候停當。黛玉首席,各人依次坐定。鳳姐先與黛玉安了席,其餘丫頭們送酒,觥籌交錯。鳳姐在座想到寶玉之事,自己心裡也有些對不住黛玉。
  今見黛玉一些聲色不露,若無其事,天良感發,越覺不安,坐著很不舒服,又不好起身就走,正在為難,見平兒進來道:「太太等著奶奶問話呢。」鳳姐便乘機走脫,向李紈、探春道:「你們大家勸林妹妹喝一杯,我去去就來。」李紈道:「你自干你的,留平兒在這裡。」平兒巴不得在此和林姑娘敘話一番,聽見李紈留他,只是站著不動。鳳姐回頭道:「大奶奶叫你在這裡,別多灌酒回去發酒風。」說著,連忙去了。黛玉便拉平兒坐下,湘雲笑問道:「你幾多回兒在你們二奶奶跟前發過酒風?」平兒道:「聽他的話呢!」一面叫小丫頭遞過酒壺,與黛玉並各人面前斟了一杯。探春道:「咱們在這裡熱鬧了兩天,連你個影兒也不見。」平兒道:「前兒就聽得大奶奶同姑娘們派公分給林姑娘餞行,我倒很想來呢。一來不敢附分,二來也實在顧不上,不然我早趕了來瞧個熱鬧,趁著喝你們兩杯酒也好。」湘雲道:「前兒還有琴姑娘,連妙師父也來的,當真比前年那一晚咱們和二哥哥做生日還有興呢。
  「探春忙瞧了湘雲一眼,湘雲會意,便不言語。黛玉接口道:「二哥哥身子一定還沒大好,出不得門,所以沒過來。如他掙扎得起,肯不來湊個興嗎?我明兒起身,要去瞧瞧他。」平兒聽見湘雲提起寶玉,料定黛玉耳中決然聽不得這兩個字,不覺身上凜了一凜;及見黛玉神色怡如,反替寶玉圓釋,若心中一無芥蒂,竟出平兒意料之外;又聽黛玉說到明兒要去瞧寶玉,更與鳳姐捏了一把汗,只是呆呆坐著出神。黛玉看見,反照杯過去道:「太太委你奶奶做主人陪客,你奶奶走了,你便是奶奶的替身,怎麼到這裡來發心事?別白熬著替你奶奶省酒。」正說著,雪雁來回柳嫂子說:「這會兒才出空了手,領著廚房裡的人都來磕頭謝賞。黛玉吩咐雪雁道:「你去對柳嫂子說,我在園子裡叨擾他們這幾年,這一點兒算不得什麼。叫他們打一壺酒喝,倒勞動他們。去罷。」
  這裡眾人知道平兒量大,都要灌他,重又豁拳行令,比鳳姐在座時甚為高興。接著,又來了鴛鴦,平兒問道:「為什麼這會兒才來。」鴛鴦道:「我趁著老太太睡覺,脫滑兒到這裡給林姑娘謝賞呢。」黛玉道:「這句話就該罰你。」說著,連忙讓座。眾人道:「罰他先吃三杯酒罷。」鴛鴦飲酒,和黛玉敘些閒話。想黛林玉初來,在一個屋裡伴了幾時,後來搬進園中,也時常見面,今日分離,實出意外,未免依依。一時恐賈母叫喚,不敢久停,起身告辭。平兒道:「要走同走。」二人出席,又到紫鵑屋裡坐了一坐,出了瀟湘館,一路談論黛玉近來光景不提。
  這裡席散後,一宵易過。次日天明,外邊一切預備停妥,伺候黛玉起程。
  且說寶玉得了黛玉凶信,哭暈後醒過來,已打定主意,卻不知鳳姐設計瞞黛玉回生一事。有時追憶前情,還拉住襲人盤問林姑娘臨終光景。襲人只得將錯就錯,飾詞寬慰他道:「你頭裡講過,晴雯做了什麼花神,我不信,林姑娘是花朝日生,真是花神轉世的。那夜裡,人家都聽得花叢裡有鼓樂之聲,迎他去歸位了。」寶玉問道:「林姑娘提起我沒有呢?」襲人道:「林姑娘既做了神仙,無論人家待他好待他不好,都就撩開了,還提起你什麼呢?」寶玉又問道:「我娶寶姑娘的事,林姑娘到底知道沒有呢?」襲人道:「那倒沒聽見說他知道不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管你們這些事情了。」寶玉聽了,將信將疑,不免傷心流淚。奈明知花謝水流,返魂無術,便把從前多愁多慮、如醉如癡的念頭,漸漸消去,於七情上,只纏住一個「哀「字,倒覺易於支持。又加以醫藥扶持,病體一日好似一日,便要往瀟湘館祭奠黛玉。襲人聽了,暗暗好笑,又十分著急,百般勸阻。幸虧賈母、王夫人都來說道:「好孩子,你的病才好,別這麼著。就要到園子裡去逛逛,也等自己身子硬朗了再出去。你不聽話,我們都要生氣呢。」寶玉沒奈何,只得耐性挨著。
  到了黛玉起身的一天,寶玉和襲人說:「叫老婆子去吩咐柳家的,明兒端整一桌供菜,開我的帳,這裡送錢去。」襲人道:「錢不錢沒有什麼要緊,柳嫂子自然知道的。二爺到底吩咐明白,這桌供菜那裡使用呢?」寶玉道:「我叫端整了,自然有個用處。」說著,又叫麝月研墨,自已取了一張紙,焚了一爐香,握管構思。抬起頭來,見襲人站著不動,寶玉催他道:
  「你為什麼不依我的話吩咐去?」襲人只得慢慢走開。寶玉又叫住道:「就叫廚房裡買辦多買些銀錠、紙錢,同供菜一搭兒用的。」襲人明知寶玉的心事,走出房外,到別處去轉了一轉,來回寶玉說:「已經叫他們辦去了。」
  這裡,寶玉提筆寫了幾句,叫他們都走開,思索一回,又寫。不多時,脫了稿,重取素箋一幅,端楷謄請,從頭至尾念了一遍擱開。取了底稿,來至寶釵屋裡,便遞與他看道:「我明兒要去祭林妹妹,做了一篇祭文,你瞧著有什麼不妥之處,替我斟酌些兒。」寶釵笑道:「你做林妹妹的祭文很難著筆,不如不做的好。」寶玉拍手道:「你的話一點也不錯,浮泛了,不是我祭林妹妹的話頭;黏滯了,又恐唐突,真難落筆。先前晴雯死了,我還做一篇祭文,林妹妹也見過的。難道林妹妹反不如晴雯?」寶玉一面說,寶釵自看他祭文,看完說道:「文章是好的,題目不大切貼。」寶玉道:「你不見字字行行都是咱園子裡的點綴,我和林妹妹這幾年相聚的故事,還道不切題嗎?」寶釵止不住要笑,道:「我原說的不是文章的不切題目,是題目不切文章。」寶玉道:「你別說這樣巧話,總不過是文章不好罷了。」寶釵才講出口,正在後悔,這幾句怕寶玉聽了動疑,誰知他並沒理會,向寶釵手中接過底稿,自去收拾。一夜無話,次日起來,便催買辦的東西,要往瀟湘館去。襲人再三勸阻不住,沒法兒去請鳳姐。
  卻說上一天鳳姐等平兒瀟湘館回去,問起:「我走後林姑娘說什麼話沒有?」平兒答道:「我瞧林姑娘,竟脫體換了個樣兒,像把頭裡的事都撩開了。聽說明兒起身,要過來瞧寶二爺,這便怎麼呢。」風姐點點頭,半晌不語,才開口道:「這件事我卻料不到,如今只要挨過這一半天,就可保無事了。」到了次日,鳳姐一早起來,先打發人來園子裡去探聽林姐姐起身信息。一面催促外邊車轎人夫,趕著預備停妥。此時聽說襲人來請,想來為寶玉的事,趕忙過去。
  這裡到瀟湘館,自黛玉以及丫頭、媳婦們同李媽的鋪蓋行李,並包裹箱籠忙亂發運。湘雲的隨身物件,搬在紫菱洲與岫煙同住。紫鵑亦掙扎起來,伺候黛玉,想起多年主婢相聚情分,只是離緒滿懷,又說不出所以不能一同回南的苦衷,柔腸寸斷,向黛玉跪下磕了四個頭,只說得姑娘「路上保重」四個字,早已淚隨聲下,咽住了說不出話來。湘雲在旁看了,也覺酸心。
  接著李紈姊妹、岫煙、迎春、探春、惜春聯袂而來。黛玉移步出檻,剛至迴廊邊,只聽得一聲「姑娘回家了。」黛玉抬頭微笑道:「不是他叫喚這一聲,我竟忘了他。」忙叫了雪雁,把鸚哥架子移下,看食罐、水罐裡都添了沒有。雪雁道:「都已添得滿滿的了。」黛玉便命老婆子:「提去交給垂花門外的小子拿出去,叫他們提著,別掛在車上磕碰著。」一面迎著李紈這班人道:「又要勞動大嫂子同各位姊妹起了個早。」李紈道:「不是我趕緊催他們起來,再停一會兒,林妹妹倒已上車走了好幾里路了。」說著,見紫鵑已哭得眼紅聲咽,便道:「我瞧紫鵑這會兒不如跟著你姑娘走罷,別丟在這裡盡著傷心。」黛玉道:「正是我走了,剛剩他在這裡,單靠兩個老婆子伴著也怪孤冷。大嫂子就叫他搬了過去的好。」一面叫紫鵑避風不用出來。
  此時黛玉款移細步,出了瀟湘館門,絕無留戀舊居之意。
  簇擁著李宮裁姊妹、迎、探、湘、岫這幾個人,彼此說笑出了園門。一路上丫頭、老婆子們磕頭的絡繹不絕。黛玉與眾姊妹都往賈母處來。賈母見了,由不得一陣心酸,滴下淚來。黛玉趨步上前,抱住賈母的腿跪下磕頭。賈母一把拖住,淚眼模糊,對著黛玉端詳了一會,暗暗想道:如今我瞧林丫頭這模樣兒,不像是沒福壽的,我先前真是老糊塗了。賈母忍住了淚,說道:
  「千丈的樹枝子落葉歸根,既然你嬸娘接你回家,也了我一樁心事。留你多住幾天,白不中用。你這會兒走了,底下再想見你……」賈母說到這裡,便咽住了聲,半晌沒有言語。黛玉此時,雖已將前事盡付東流,一無罣礙,然想起多年依傍,賈母從前疼愛光景,離情別緒,觸景交縈,禁不住珠淚瑩瑩,相感而滴。向賈母道:「外孫女兒蒙老太太豢養之恩,飲食藥餌,撫育扶持,無微不至,真是昊天罔極。如今這場大病回了過來,何以仰慰慈懷?外孫女兒回家,惟有在菩薩面前朝夕焚香禮拜,保佑老祖宗福壽康寧,長恬蔗境,享受滿門團聚之樂,勝似外孫女兒常依膝下。」說著,便倒在賈母懷裡,哽咽了一回。再說鳳姐趕到寶玉屋裡,正見寶玉換好衣服,手裡拿著一卷紙,要往園子裡去。寶釵同襲人兩個抵死相勸,只是不聽。
  鳳姐一到,硬把寶玉拉住道:「寶兄弟,你聽著寶姊姊的話不錯。老太太同太太怎麼和你說話,你還是這樣。老太太知道是不依你的。」寶玉道:「老太太、太太不過為我病著不叫出門,如今我的病已大好了,叫我盡著住在屋子裡,只怕我的病倒還要發呢。你們這班人也太狠心了,林妹妹病的時候,不叫我去看看,如今他死了好幾個月,我要去燒一張紙也不叫去。你們不知道我有滿肚子的委曲,須得撫棺大哭一場,嘔出我的心來,就用我的眼淚把我的心洗乾淨了,放在林妹妹棺材裡,也算了結這件事了,好叫各人去乾各人的正經。我今兒到瀟湘館去了一趟,以後再去,憑你們剁我的腳也使得。」鳳姐們聽了寶玉說的又是瘋話,怕他舊病復發,正急得沒法兒;見平兒又喘吁吁地趕到,在鳳姐耳邊不敢提「林姑娘」三個字,恐被寶玉聽見,只說:「那一個已在老太太屋裡,怕就要過這裡來呢。」鳳姐不等平兒說完,忙和襲人道:「我把寶玉交給你們,我要去干我的事了。」一面回身就走,口中道:「好歹只爭這一刻兒工夫,撞破了可再沒廝羅了。」趕忙走進賈母院中。見王夫人已先在那裡,李紈等眾姊妹正送黛玉出來,賈母淚眼汪汪,一隻手搭住鴛鴦站在台基上,黛玉又回轉身去,辭了賈母,對王夫人道:「甥女要過舅母那邊去磕頭,還要到風姊姊屋裡去謝謝。」王夫人道:「在這裡見了面就算了。」鳳姐接口道:「妹妹竟聽太太的話就是了,給妹妹揀的好時辰起身,這會兒也不早了,我請太太的示下,派了一房家人媳婦,還同兩個老媽子路上伺候。僱了四輛大車,妹妹就坐我的轎車子,走長路套個四六擋也就使得。到王家營後換船,已打發前站先去預備停當的了。」
  黛玉便與王夫人、鳳姐行禮道謝,心頭想起一事,斂攝慼容,微露笑臉對王夫人道:「二哥哥有好幾個月沒見面,甥女也為病著才好沒有過去。聽說二哥哥的身子還不大好,咱們相聚多年,今兒回家,理該過去辭辭;連二哥哥同寶姊姊大喜的事,甥女兒也沒和他們道過喜,今兒打總兒去走了一趟,也算盡了我的禮了。」王夫人聽了,一時無言可答。鳳姐忙接口道:「我剛在寶兄弟屋裡來,他還睡著。寶妹妹也因感冒了,不能出來送你。妹妹也不用過去,我替妹妹說到就是了。」黛玉本心並非一定要見寶玉夫婦,今因鳳姐姐止,便應道:「既是這麼,鳳姊姊替我致意,別忘了。」鳳姐答應,心頭才定,同著李紈、紋、綺、湘、岫、迎、探、惜姊妹,一徑送黛玉至垂花門前。隨後,鴛鴦、平兒也趕了來。此時垂花門內站著奶奶、姑娘及丫頭、媳婦、老婆子們,黑鴉鴉擠了一大群。垂花門外一溜兒站的年輕小廝,候著磕頭謝賞。風姐到了垂花門,轉身就回。李紈等等黛玉上了車,各人灑淚而別。岫煙先回園去,李紈瞧出賈母心事,仍邀眾姊妹至賈母處熱鬧。
  鳳姐先進賈母屋裡,見賈母閉著眼歪在炕上,一個小丫頭在身後捶背。王夫人站在旁邊,默默無言。停了一會,賈母歎口氣道:「你們頭裡說林丫頭和寶玉兩個人,彼此存些私念,他們的病都是為此,或者他們兩個從小在一堆兒玩慣的,分外親熱一點子,也是他們正經情分。你們瞧林丫頭今兒的光景,若講有什麼別的心跡,再別委曲了他。林丫頭果然有別的意思,如今知道寶玉娶了寶丫頭,他提起寶玉來,還是這個樣兒嗎?
  「鳳姐臉漲通紅,與王夫人面面相覷。鴛鴦笑道:「當真林姑娘比先前改了樣兒了,我瞧著他滿臉福氣,那都仗著老祖宗福庇呢。」賈母搖搖頭道:「那裡是我的福庇,剛才當著林丫頭,我不好提這句話,沒的惹他淌淚抹眼的。想我只有一個女兒,遠遠的嫁了,誰料他命苦,生了一個女孩兒,自己早就死了。
  我也為可憐他的娘,接了林丫頭來住了幾年。早知道是這樣,先前別去接他來倒也罷了。林丫頭今兒這一走,別再想見他的面了。」此時,王夫人與鳳姐俱看出賈母心事,坐立難安,不敢開口,然又不能不勸慰賈母幾句。鳳姐勉強陪笑道:「林妹妹的嬸娘疼顧他,自然要替林妹妹訪定一門子好親事,為官作宦的,內外升轉不定。或者一兩年裡頭,林妹妹就進京來給老祖宗請安。那時候,老祖宗瞧見才歡喜呢。」賈母聽了點點頭,半晌才說道:「如今只要寶玉的病好,別的事都不用提了。」又向湘雲道:「你們今兒都在這裡吃飯,陪我抹個牌兒解解悶。「鳳姐見賈母顏色稍霽,搭趁著便吩咐:「姑娘們的飯都送到老太太屋裡來。」一時,王夫人、鳳姐伺候賈母用過飯,李紈、探春、湘雲陪賈母抹點子牌。李紋、李綺、迎春拉了琥珀一桌子打天九。賈母見王夫人、鳳姐還站著,便說:「你們也該回去吃飯了。」於是,王夫人、鳳姐才退了出去。這裡,鴛鴦坐在賈母背後,與賈母洗牌,鬥了一轉莊,賈母手氣不好,揭不起大牌。鴛鴦因賈母今兒心上不樂,想法兒要叫賈母開開心。這一牌輪著賈母做莊,鴛鴦趁桌子上算帳的空兒,一手揸起牌來,疊了一副把牌,做個雀口攤在桌上。湊巧李紈坐在賈母對面,鴛鴦遞了個眼色。李紈開了牌,賈母第一張揸起,接連起了六張天牌。賈母便喜笑顏開道:「這副可要贏你們幾個錢了。」問:「文總、武總這兩張牌你們誰揭了,快放下來。」李紈道:「我們都沒有揸呢。」鴛鴦笑道:「大奶奶發急也不中用,快搖將罷,再別搖個六出來就好。」李紈道:「我要瞧老祖宗補了牌再搖。」誰知賈母伸手第一張就補了文總,接著又補了一張文武總。賈母更樂的了不得。眾人睜著眼瞧李紈搖將,偏又搖了兩隻六。湘雲拍手道:「這可樂不得。」鴛鴦道:「這一牌是開足的了,算也不用算,得三十二萬七千六百八十副。老祖宗再抹一百年牌,也難得碰見這一副。
  「一面和素雲取笑道:「快給奶奶扛錢去,園子裡來回要跑得你腿酸呢。」賈母道:「今兒偏偏鳳丫頭被他逃脫了,我知道他們沒有這許多現錢擱著,咱們散了場再記帳罷。」不說這裡賈母十分歡喜,要知鳳姐出去怎樣光景,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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