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瓊林宴賈甄同蕊榜 大觀園昆仲並完姻
話說光陰荏苒,到了五月殿試已過,桂芳是二甲第二名,甄芝是二甲第十二名,兩人一起同赴了瓊林宴。朝考以後,桂芳是點了翰林院編修,甄芝是翰林院庶吉士,兩個都入了詞林。
這裡賈政請了大周姑爺與探春過來,擇日到薛家下聘。到了這日,把聘禮擺設齊備,派了十二名家人押送過去,大媒是都察院大堂。薛家是薛蟠、薛蝌迎接,也是貂蟬滿座,珠履盈門,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收了聘禮,賞了家人,安排回禮,也差了八個家人押送回來,這裡一樣款待了酒飯,發了賞賜花紅尺頭,家人上來磕頭謝了,方才回去。
榮府裡便料理收拾新房子,桂芳與賈蕙都是開年便娶媳婦過門的,要兩處房子呢。園子裡只有藕香榭、瀟湘館兩處房屋寬大,別處都不夠住。桂芳要住瀟湘館,大家都說:「瀟湘館雖然寬大,只是空久了,從前林姑娘在裡面死的,又不大吉慶,何必要住這裡呢?」桂芳道:「人的壽夭窮通,皆有一定的,那裡在乎房子呢!」寶釵道:「卻乎也是的,就是那些風水休咎的事,都不足信。況乎生死,何關房屋?他既喜歡這裡,就定了在這裡罷。」於是,賈蕙便定了藕香榭。這兩處都著人收拾,藕香榭連著暖香塢一帶,不過油漆裱糊,所需修理有限。
瀟湘館卻久無人住,修理工多,單只是那些竹子都已零落的不成樣兒了,足足的修理了一月有餘,方才略可看得。
寶釵與眾人進內到處細看,因說道:「頭裡林妹妹死了,人都說是聽見這裡有人哭,我就不信這些鬼話。寶二爺那會子要到這裡來,他們都說這可使不得,我倒特意教他到這兒來痛痛的哭了一場,也不見怎麼樣,倒反覺得明白了些。紫鵑在櫳翠庵裡服侍四姑娘,他有空兒便到這兒來灑掃、焚香、供茶。
別人都不敢進來,其實紫鵑也沒有看見林姑娘在那裡呢。那裡知道林妹妹他久已到了芙蓉城裡,一半是仙體了。及至紫鵑跟了四姑娘去後,林妹妹倒到了這兒來的,還和我說話談心,可見頭裡林姑娘死了,都沒到這兒來過,所以人都是白見鬼呢。
「平兒道:「常言說的好,疑心生暗鬼。從前園子裡拿妖捉怪,也盡都是些謊話,空費了許多的事呢。」寶釵道:「什麼屋子裡沒死過人,難道死過人的屋子就有鬼了麼?就便算是屋子不吉利,還有個人傑地靈呢。大凡屋子裡三五天沒人住,就塵封遍滿了,豈不聞人氣紛塵麼。」李紈道:「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勝屋是興旺的氣象,屋勝人便頹喪了。」於是,該油漆的油漆,該裱糊的裱糊,窗格上仍然換了茜紗。收拾齊備,又已新年。
到了三月,桂芳娶親之時,三日前薛府早送了妝奩過來,安排鋪設齊備。探春、湘雲、李紋、李綺、巧姐、青兒、小紅、椿齡、鶴仙等都來賀喜。到了迎娶的這一日,外頭派了八十名家人,上下各處伺候照料,各有執事。那賴大已經死了,單是林之孝一個人的總管。裡邊派了八十名家人媳婦,各處照料,也各有執事,伺候差使,林之孝家的總管。外面預備了一班大戲,園子裡預備了一班小戲兒。
這日王公侯伯、各衙門大人都來道喜。門前執事車馬擁擠不開,來往行人都避道繞路而走。到了午正,發了大轎,全付執事,全付鑾駕。原來桂芳迎娶,賈政已奏聞,代為請假,皇上知係元妃之姪、寶玉之子,現中二甲第二,已點翰林院編修。
聖心甚喜,便賜了喜字玉扳指一個,大荷包一對,給假完姻。
故此轎前羊角槊燈上書「奉旨完姻」四字。桂芳便坐在大轎內,前去親迎。前面抬著雁亭,後面便是王和榮、趙亦華、焙茗、掃紅等八名家人,騎馬在後,一路到薛府去了。那時,賈璉等已經服滿。賈政率同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蘭、賈蕙、賈杜若、賈藍、賈芸、賈薔、賈芹、賈福、賈祥、賈祺、賈禧等在外面陪客,榮禧堂上開戲。裡面邢夫人、尤氏、蔣氏、胡氏與王夫人、李紈等陪客,在園子裡榆蔭堂上聽戲。
平兒、寶釵、探春、秋芳四人不肯聽戲,原也有好些事情通要照應指點,便在瀟湘館新房子裡坐著。寶釵因說起蕙哥娶親,擇的是六月裡頭,天氣炎熱,不如這會子和暖的好。平兒道:「這會子,已經鬧的了不得了。明兒六月裡大熱天,還不知道是怎麼樣呢?媳婦娶進了門,我這個婆婆只怕要累倒了呢。
探春笑道:「你還不怕累,自來就像狗一般似的吃得來辛苦。
要是寶姐姐在六月天裡頭,就怕要累倒了呢。寶姐姐,你明兒六月裡不用幫他的忙,等他一個人受去才好呢。」平兒笑道:
「寶二太太他不聽你的話,他給別人辦事比自家的事還放在頭裡呢。」秋芳道:「今兒梅大妹妹都跟了姨太太到薛舅太太家裡去了,他們妯娌兩個,這會子在一塊兒呢,到了六月裡,就都到這兒來了。」探春道:「怪不得,今兒梅姨太太沒來呢,一者是家裡姪女兒出閣,再者要到這兒來女孩兒家又不便。我們家照乘是甄姨太太自來從小兒見的,原不用迴避。況且,我們女婿也大了,總在外面通不進來,這就沒什麼礙處了。」
正說著,只聽外頭有兩個媳婦在那裡嚷鬧拌嘴。平兒聽見,說道:「是什麼沒規矩的人,竟在這兒來嚷鬧,還了得麼?」
便叫傾城出去看去,原來是興兒媳婦和焙茗媳婦兩個嚷鬧。這焙茗媳婦是派在怡紅院伺候的,興兒媳婦是派在瀟湘館伺候的。
因巧姐的丫頭菱花吃過飯,沒有洗臉便進園來,走到沁芳亭見有婆子們舀了水送到怡紅院來的,菱花便道:「我倒要點水兒先洗洗臉呢。」恰值興兒媳婦走過來,見了便叫那婆子把水倒些給菱姑娘洗手。那婆子道:「這是怡紅院驚鴻姑娘要的,姑娘要水等我送了去再舀來罷。」興兒媳婦道:「你先倒給菱姑娘洗了,再換了水送給驚鴻姑娘去就是了。」於是,婆子把水倒在盆裡,菱花便褪下手上金鐲子,把手巾抹了一把臉,洗了洗手,就趕忙的上去伺候去了。興兒媳婦把水盆遞給婆子,叫他再換水送到怡紅院去。婆子去了,興兒媳婦便把菱花的鐲子拿了起來,把自己的個手帕子包了,便轉過蓼漵走到滴翠亭旁邊,繞過太湖石,去把鐲子便藏在石頭底下,等到晚上沒人的時候,再來取了出去。誰知焙茗的媳婦因偷著在榆蔭堂聽了一齣戲,便連忙跑回怡紅院來。走到滴翠亭裡,因離怡紅院不遠,便且在亭子裡略坐一坐。那亭上四面都有窗子,他坐著卻從玻璃窗裡往外正看,只見興兒媳婦忙忙的走來。正待要叫著和他說話,只見興兒媳婦卻繞到太湖石背後,蹲在地下四面一望,就像藏了個什麼東西在那裡的,轉身便走回去了。
這焙茗媳婦等他去遠了,便下了亭子,走到那太湖石背後細細一望,只見那石頭底下露出一點兒紅東西在外面,因伸手進去掏了出來看時,卻是個大紅手帕子的包兒,裡面甚是沉重,忙打開看時卻是一對金鐲子。因想道:「不知道他是偷的誰的呢?這會子,這東西人都帶在手上的,怎麼著偷得來呢?」因把鐲子藏在身上,把手帕子便捏在手裡,一直到瀟湘館來,推說是來看新房子的熱鬧的。那裡一般的媳婦們見了,便讓坐喝茶。興兒媳婦看見焙茗媳婦的手帕子,猛然驚心,細看越覺疑惑,便撤身連忙跑到滴翠亭太湖石底下尋了半天,早不見了。
便依然跑回瀟湘館來,只見焙茗媳婦還在那裡喝茶呢。興兒媳婦便拉他到沒人的地方,問他道:「你這手帕子是在那裡撿著的?」焙茗媳婦道:「這是我自己的,怎麼撿著的呢?」興兒媳婦道:「我看見你的手帕子是綠的,這紅的是我自己的東西,我認得的。」焙茗媳婦道:「手帕子就有不得兩塊麼?有綠的就不許有紅的?怎麼我自己的東西,你來冒認,這話好蹺蹊啊!」興兒媳婦道:「我頭裡見你還是綠的,這會子怎麼又是紅的呢?你不認,我就在你身上搜。」焙茗媳婦道:「搜不出來呢?」興兒媳婦道:「搜不出來,我再給你一條手帕子。」說著,便動手掀他的衣裳要搜。焙茗媳婦怕他搜出鐲子來,便推他道:「我自己的東西,你來冒認,我不搜你就罷了,你倒來搜我?你又沒拿住我的贓,你敢搜我麼?」興兒媳婦急了,道:
「我現拿住了贓了,你還強辯麼?」焙茗媳婦啐了他一口,道:
「你的東西放在那裡,看見我拿去的麼?我和你到上頭去講理,還要你給我消賊名呢!不知世務的混帳東西。」興兒媳婦道:
「你這小婦養的,現是我的東西,你還賴麼?」便一把把手帕子搶了過去塞在身上,便硬來搜焙茗媳婦身上。焙茗媳婦把他兩手抓住,罵道:「好大膽的娼婦,我和你回主子去。」
正嚷著,只見傾城出來問道:「你們為什麼拌嘴?璉二太太叫你們進去呢!」兩個媳婦只得跟了進去,見了平兒等四人,焙茗媳婦便上前跪下回道:「這興兒媳婦不知在那裡偷了一對金鐲子,用手帕子包了藏在太湖石底下,我在滴翠亭窗子裡看見的。等他去了,我便拿了出來,正打量送上來的。他見了我,就說我偷了他的手帕子,要搜我身上,我不給他搜,故此吵嚷的。」說著,便在身上取出一對金鐲子來,送了上去。平兒接過來看了,便問道:「這鐲子是誰的呢?」興兒媳婦上前跪下說道:「這鐲子是焙茗媳婦偷的菱花姑娘的。菱花姑娘在沁芳亭褪下鐲子來洗手,洗過手便連手帕子都忘記拿了去了。這焙茗媳婦就拿手帕子包了鐲子去了,我後來見了他,便問他手帕子是那裡來的?我搶過他的手帕子,要搜他身上,他怕搜,故此吵嚷著驚動了太太們。這會子,他還強辯呢!」說著,把手帕子也送了上去。平兒便叫翠雲去把菱花叫來,探春問道:「他說在滴翠亭窗子裡看見你的,你又是在那裡看見他的呢?」
興兒媳婦無可回答,只得支吾道:「我在沁芳亭旁邊太湖石背後解手,看見他偷的。」焙茗媳婦道:「我在滴翠亭看見他是從沁芳亭來的,我並沒到沁芳亭去。」說著,翠雲已叫了菱花來了。
菱花正因不見了鐲子,要來回璉二太太的,半路上遇著了翠雲,便和他一起上來。寶釵問道:「你的鐲子怎麼不見的?」菱花道:「我在沁芳亭旁,看見個婆子提了熱水來,因說要洗洗手。這興兒嫂子便叫婆子倒了水,我褪下鐲子洗了手,就忘記帶了。那會子,只有個婆子和這興兒嫂子兩個在那裡。他們該知道是誰偷了去呢?」寶釵道:「這手帕子是你的不是?
菱花道:「這手帕子不是我的。」探春笑道:「這手帕子就是興兒媳婦的了。」平兒便吩咐傳了林之孝家的過來,說道:
「這興兒媳婦偷了菱花姑娘的鐲子,還賴焙茗媳婦偷了,大呼小叫的嚷鬧,真是無法無天了。你把他帶出去,在園門外頭打二十板,攆了出去就是了。」林之孝家的答應,帶了興兒媳婦出去了。
到了酉正,已經迎娶了新人過來了。桂芳騎馬在前,到了門前,鼓樂喧天。大轎抬至榮禧堂上,伴娘攙出新人,拜了天地,便送入洞房,坐牀撒帳揭去蓋頭。新人雖是從小兒見慣了的,這燈光之下,更覺百媚千嬌。瀟湘館內燈燭輝煌,花枝招展,香煙人氣,錦繡笙歌,十分熱鬧。
少頃榆蔭堂上又擺下酒筵,大家都請去坐席聽戲。開了鑼鼓,先是《天仙送子》,那一班小戲兒扮的天仙張仙,童男童女,俱執著長幡寶蓋,點著氤氳安息香,後面奏著細樂,一班小孩子直送至瀟湘館內。王夫人吩咐賞了四盒果子,十串大錢,單給這送子的一班孩子們的。次早,把天仙送來的小泥孩子,又還賞了一個荷包,裡面一個金錁子,便掛在小孩子身上。那外面的戲上,一樣送子卻不送到裡面來。到了三更多天,客就散了。園子裡的小戲,一直唱到天亮,席上共賞了二百多串錢。
過了幾天,探春、湘雲等俱各回家去了。匆匆過了回九,滿月。
瞬息之間,已交六月,又是賈蕙娶親之期。三日前,梅翰林家便送了嫁妝過來。這日是甄寶玉的大媒。李紋、李綺、湘雲、探春、巧姐等都來道喜。岫煙因是外甥女兒出閣,便到梅府去了,只有薛姨媽一個人過來,仍在王夫人上房裡住,因有了年紀,況本來怕鬧,天又炎熱,飯後都請到園子裡聽戲。薛姨媽到了園子裡頭,便在怡紅院裡坐了,不肯聽戲去。寶釵、宛蓉兩個陪著,其餘的人都去聽戲去了。薛姨媽同著一個女兒、一個孫女兒坐著,說道:「我且在這裡乘乘涼著,這麼大熱天還聽戲去呢?新房子裡人多,我也不去了。」寶釵道:「媽媽,過會子倒是到宛姑娘屋子裡坐坐去罷。」薛姨媽道:「姑娘,你外頭有事,快出去照應去罷。宛丫頭他初來,還沒他什麼事,我和他到他屋子裡坐坐去罷。」寶釵答應,等薛姨媽和宛蓉到瀟湘館去了,他便過去照應去了。
薛姨媽到了瀟湘館,各處看了一看,便在宛蓉屋裡坐了,丫頭在後面打扇。薛姨媽道:「這裡有這些竹子,倒很涼快。
想起頭裡林姑娘在時,他還是我的乾女兒呢。可憐他人倒是很好的呢,在我面前說話兒就像女兒一般,給你姑媽也是親姐妹一樣的。」說著,就淌下眼淚來了。宛蓉道:「我聽見說林姑娘給這裡的四姑娘都成了仙了,現在芙蓉城裡頭呢,這是雖死還比活著的高了。」薛姨媽道:「聽見是這麼說,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會子,日天很長,我且在你這裡躺一躺。你且過去聽聽戲去罷。」
宛蓉便吩咐了丫頭在裡頭伺候著,便也過去陪著大家聽戲。
到了戲快煞鑼,便回屋裡來,看薛姨媽已經睡醒,問戲完了沒有?宛蓉道:「這出完了就煞鑼了。預備迎接新人,是時候了。
薛姨媽道:「過會子,他們都要看新人去呢,你且和我到老太太上房裡去。我便在那裡,不過來了。」宛蓉便同了薛姨媽,到王夫人上房裡來,王夫人也回來了,問薛姨媽怎麼不聽戲?
薛姨媽道:「這麼大熱天,還聽什麼戲呢?我且在你屋子裡坐坐,一會子新人到了,你們都要到外頭去呢。這新人是外孫女兒,我是不用看的。我就在這裡替你看屋子罷。」說著,外面鼓樂喧天,媳婦上來回說:「大轎到了,請老太太、太太們都到前邊去呢。」且按下這邊不題。
再說賈蕙迎娶了新人梅冠芳回來,伴娘攙扶著拜了天地,送到藕香榭新房裡面,坐牀撒帳諸事已畢,外面開戲,都請過去聽戲去了。宛蓉、月英、明珠、照乘、綠綺都不出去,要在屋裡等看外面送子進來呢。新人冠芳又自來是在一塊兒玩慣了的,便都來與他說話兒。月英道:「嫂子,他們都出去了,我們都是些熟人,有誰笑誰麼?」冠芳便低了頭,抿著嘴兒笑。
宛蓉道:「咱們姐妹們原比不得外人,我前兒初來,他們也是這麼樣,我就和他們說話兒。真是說的,有誰笑誰麼?」冠芳笑著,低聲說道:「姐妹們有話問我,我才可以答言的。你們不問我,我可有什麼說的呢?」月英道:「嫂子,你穿的這些衣服不少,這麼大熱天很該去掉兩件呢。」冠芳道:「原是熱呢,叫我不用脫的麼。」宛蓉道:「很可以把裡頭的襯衣去了一件。」說著,便上來給他解鈕子,先脫去外罩,然後把襯衣去了一件,復將外罩穿上,丫頭在旁邊打扇。說著,只聽外面笙簫管笛的,一路細樂吹打,卻是戲班裡送子進來,伴娘接進房去。宛蓉等大家又玩了一會,方才出去聽戲。到了三朝,因天氣炎熱、薛姨媽、湘雲、探春等都各自回家去了。
襲人因兩次喜事,本日都不好來的,直等回過了九,便帶了綠雲、瑤華兩個過來叩喜。寶釵便留住了幾天,襲人便要告辭回去。寶釵便留下綠雲在園子裡玩兒,襲人帶了瑤華回去了。
要知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