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秋爽齋重陽群賞菊 怡紅院除夕共聯詩
話說賈桂芳、賈蕙自科場考試已畢,匆匆八月已過,又早已是九月了。到了初九日這日,乃是重陽佳節,又是賈蕙生日。
秋爽齋菊花正開,王夫人便叫在秋爽齋賞菊吃螃蟹。蕙哥兒先到王夫人上房磕了頭,又到各處都讓過,下午便都到秋爽齋來賞菊。寶釵道:「頭裡吃螃蟹,作菊花詩的時候,到如今倒不覺將近二十年了。」李紈道:「桂哥兒今年倒十五歲了,可不該有二十年了麼。」平兒道:「那會子,老祖太太興頭,還有鴛鴦、琥珀姐姐他們鬧的才有趣兒呢。」蕙哥道:「是怎麼個鬧法子,也說給我們聽聽呢。」李紈笑道:「那會子,你娘還算是丫頭呢,鴛鴦、琥珀兩個是老祖太太的丫頭,他們在一塊兒玩慣了的。你娘剔了一殼螃蟹黃子,要擦那鴛鴦的臉上,鴛鴦閃過了,你娘把一殼螃蟹黃子倒擦在你前頭王氏娘的臉上了。
他們都笑說是主子奴才為吃螃蟹打架呢,連老祖太太聽見了,都笑起來了。」桂芳道:「這也不過是錯誤,卻原好笑呢。我們如今人也不少,怎麼倒沒有頭裡熱鬧麼?」李紈道:「那會子,還有林、史、薛、邢、李五家姑娘們在這裡,故此人多熱鬧。那一天菊花詩、螃蟹詩都是你娘做的好,你明兒教你娘拿給你看就知道了。」
說著,已擺下酒席,請大家入坐。周圍一轉盡擺了菊花,高低重疊,顏色參差,大家飲酒賞菊。酒過兩巡,王夫人便教拿螃蟹來吃。不一時,掇上幾大冰盤螃蟹。平兒道:「這螃蟹雖不叫怎麼大,卻倒還老,都是頂殼的黃子。」李紈道:「教他們換熱酒上來,這東西最怕吃冷了。」於是,大家都用姜醋蘸著剝蟹。
正在吃的高興,忽然外面有人進來回說:「恭喜老太太,太太們大喜,蕙哥兒中了,外面頭報來了。二太爺、三太爺都在外頭呢。」王夫人笑道:「好,這螃蟹就是聯登黃甲的吉兆,你們再打聽去,是中了多少名數呢?」外面人答應出去了。王夫人道:「桂小子倒沒有名字麼?」李紈道:「他們都說他的文章好,要中的名數高呢,這前五名總是在後填的,想來必定是五經魁首,也不可知呢。」說著,外面人又進來回說:「蕙哥是第一百二十二名舉人。」不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史遺哥中了第九十名舉人,也有報子來了。」寶釵道:「他們五個人同著考去的,倒中了兩個了,只怕那三個人未必能僥倖了呢。
「說著,又有人來回道:「甄府芝哥中了第二十名舉人,也報到這裡來了。」說著,賈政、賈蘭都下了衙門,回來聽見賈蕙中了,便教人進來叫他們出去。桂芳因為沒中,不肯出去。寶釵道:「爺爺叫你們出去,為什麼不去呢?這科不中還有下科呢,你要知道巴結就是了。」桂芳、賈蕙等正打量一起出去,只見又有人進來回說:「老太太、太太們大喜,桂哥兒中了第五名舉人了。」大家都笑說:「果然是中的高呢,恭喜,恭喜!快些出去罷。」於是,到了外面,早有各親友都來道喜。只有薛孝哥沒中。
到了次日,桂芳、賈蕙兩人便同著拜座師,謁見主考,赴鹿鳴宴。原來房師就是賈藍,是從長安縣奉調入闈的同考官。
桂芳、賈蕙會著了,說本是一家的弟兄,如今倒做了師生了。
賈藍道:「我只以硃卷秉公薦的,又並無關節,誰知道就是你們呢!到底是兄弟們的才學好,都是萬選青錢,難得又恰恰的出在我房裡,真是家門有幸。彼此都可喜的很呢。。」這科的大主考就是甄寶玉,謁見時老師又是年伯。甄寶玉又著實獎勵說道:「我給你家寶二兄是同年,又給你們令兄是同榜,今兒房師又是令族兄,可見是世代科第,學有淵源的了。」當下赴了鹿鳴宴,迎舉回來,先到宗祠裡祭拜過了,然後到各處磕頭。
各衙門及親友們都送賀禮,擺了兩天酒席,大家歡喜,甚是興頭。
到了九月半間,因會試尚早,賈環見他們兩個都中了舉了,便不十分查他功課,隨他們在園子裡閒逛,或是下棋、唱曲、釣魚、澆花等類。賈環道:「你們閒玩,我並不禁止,就是前兒鬥促織兒等類,雖然是玩,到底總覺無益,須要揀那有益的玩兒才好。我們家裡世襲原是武的,這弓馬總是該講究的。我們頭裡誰沒習過?到了今兒都忘不了。我想你們都還沒學過呢,明兒園子裡立個鵠子,你們都來學射。璉二太爺沒什麼事,便請他過來教導你們。我也可以帶著指點指點。」桂芳、賈蕙聽見了,齊答應道:「是,又學了弓箭,又當是玩意兒,況且原是該學的呢!」於是,便去回了賈璉,賈璉道:「好。」便吩咐人去外面備了鵠子進來,又備了十張弓,一百枝響箭,親自到園子裡來,先教桂芳、蕙哥弔膀子,拿架式。除了禧哥尚小,還不能拉弓,那薛孝哥、鬆哥、祥哥也一起來跟著學射。先弔了三四天膀子,便學拉弓的架式,然後搭箭講撒放,這才講究準頭。一連學了十來天,漸漸兒的便可以了。賈璉、賈環都在旁邊指點。五個人挨次而射,先立定架式,搭箭開弓,便要膀子平正,講究高低上下,先要忍而不發,然後再講撒放,那箭一離了弦,嗡然有聲,那骲頭中了鵠子,便把中心套子摧了下來,旁邊小廝們便在地上拾起來,連忙照樣合上,以便挨次再射。先是十枝裡頭只能中一兩枝,又過了幾天,便十枝裡頭能中三四枝,弓也漸漸長了一個勁兒了。倒是杜若的弓箭很好,十枝能中八九枝,不但有準頭,而且撒放也好。賈璉道:「他才得十四歲啊,明兒再過一兩年就很有長進,倒不如將來習武罷,也好承接世襲的職銜的。」賈環道:「我看他讀書也還可以呢,且等下科給他考了看,如不得中,再棄文習武也不遲。
到底是文的好些,這射鵠子的弓箭,原算不得什麼。」於是,大家又學了幾天,漸漸兒的十枝裡頭能中六七枝了,架式撒放也好了。不覺已交十月中旬,天也冷了,便收起弓箭鵠子來,等明年春天再射罷。
光陰迅速,又已冬盡年底。到了除夕這一日晚上,賈政率領子姪兒孫先到祠堂裡祭拜過了,便到寧府裡來展拜影像,女眷自邢、王二夫人起,至傅秋芳止;外面自賈政起,至禧哥止,一同祭獻,跪拜已畢,便回到榮府。早有賈珍、尤氏等過來與賈政、王夫人辭年磕頭,然後是桂芳、賈蕙、杜若、福哥、祥哥、禧哥、明珠、月英、綠綺等上來磕頭。王夫人教丫頭們取了一盤金錁子出來,散了壓歲錢。丫頭們的,都是一般的銀錁子。邢夫人與尤氏等俱各帶了孩子們回去了。賈政、賈蘭與賈璉等在榮禧堂家宴之後,便料理出門朝賀去了。
榮國府中,其時到處燈火輝煌。大觀園內,一路槊燈明亮,園內之人花枝招展,到處歡笑。桂芳等與月英、綠綺等都在大觀園內睹放爆仗,只見李紈、馬氏、秋芳、秋水一群人都到怡紅院來。李紈看見他們放爆仗,便說道:「你們看仔細燒了衣裳,都隨我們到這兒來玩罷。」於是,一起到了怡紅院中,寶釵接著,大家坐下。李紈道:「年下放爆仗這件事,頗覺無味,況且怕燒了衣裳,以及跑跌倒了,這又何必呢?你們怎不尋個別的玩意兒,總比這個好呢。」秋芳道:「今兒大年節下,何不就以除夕即景為題,算起一社做詩,總比別的玩意兒好了。
「李紈道:「也不用多作,倒是大家聯句的好。」寶釵道:「說起聯句來,有十六七年都沒做了。還是那年,在蘆雪亭賞雪,大家玩的。那會子,鳳姐姐還說了一句『一夜北風緊』,就拿他這句做了起句呢。光陰荏苒,真是往事不堪重提起了。」李紈道:「不用說了,拿過筆硯來,我先起一句罷。」紫蕭便忙取紙筆過來,桂芳便接過來道:「我寫罷。」說著便提筆寫道:
《除夕即景聯句》。李紈道:「我起一句。」是:
今夕知何夕,
桂芳寫了,便說道:「我便接了下去罷。」因又寫道:
良宵歲盡時。鬆盆香馥鬱,
秋芳道:「你寫著罷,我接這一聯了。」因說道:
紅燭影參差。殘雪無心盡,
祥哥兒道:「這一聯讓我聯罷。」因念道:
東風有意吹。桃符新鬱壘,
綠綺見了,便說道:「叔叔你寫著,這一聯讓我聯罷。」因念道:
圖畫舊鍾馗。爆竹聲千里,
秋水便道:「我接這一聯罷。」因說道:
屠蘇酒一卮。詩猶詠雪句,
杜若道:「這聯的句法很好,我要接這一聯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
鬆本歲寒姿。家慶團圓宴,
桂芳寫了,便說道:「你們都接著聯了去了,到底還讓我聯兩句呢,這一聯可要讓我了。」因提筆便接寫道:
群歡令節儀。鬥杓回禹甸,
寶釵道:「這一句轉的還莊重,這一聯我接罷。」因念道:
蓂莢轉堯墀。馬齒行年長,
賈蕙聽見,便說道:「二嬸娘這一句倒難對呢,讓我想一想,你們不要搶了我的去。」因點了點頭道:「有了,桂哥哥你寫著。」因念道:
牛毛義理知。光陰彈指過,
月英道:「桂哥哥,你寫著,我接這一聯罷。」因念道:
歲月隙駒移。筆墨有閒意,
秋芳道:「這一句卻很有些意思,我先對這一句。」因念道:
梅花無丑枝。
眾人都說道:「對的好。」李紈道:「我又接起一句罷。」因說道:
栗為消夜果,
綠綺道:「二叔叔,你寫罷,我又有一聯了。」因念道:
書是睡魔醫。試寫宜春字,
杜若道:「這一聯我倒有了,你就接著寫罷。」因說道:
還聽響卜詞。燃燈照虛耗,
賈蕙道:「這都是除夕應有的事,我接這一聯罷。」因想了一想,便說道:「有了,你寫罷。」
煮茗佐詩思。戴勝簪花女,
秋水道:「好啊,這還沒有說到呢,我想一想就接聯這兩句罷。
「因說道:
囊錢壓歲兒。誰家送窮乏,
月英道:「這送窮倒難對呢。」因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桂哥哥你寫罷。」因念道:
何處賣呆癡?是事呼如願,
桂芳道:「這『呼如願』的典,也用的好呢,我對這一聯罷。
「因提筆想了一想,便寫道:
逢春盡皞熙。黃羊方祀灶,
秋芳道:「這『黃羊祀灶』的典,也很好,可難對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
綠酒又酬詩。致祭牀婆樂,
寶釵道:「這牀婆子倒真難對呢,我有一句未免牽強些。」因說道:
還錢酒媼怡。燈明一塔火,
賈蕙道:「我接這一聯罷。」便念道是:
煙靄萬家炊。漏永雞鳴早,
杜若道:「桂哥哥,你接著寫罷,我又有了。」因念道:
人喧犬吠遲。只緣守一歲,
桂芳道:「這要讓我聯兩句了。」因接著便寫道:
宛似避三屍。佳趣生豪興,
秋芳道:「這又該我聯了。」因說道:
歡娛總好禧。翻嫌良夜短,
李紈道:「也夠了,不必再往下聯了,我收一句罷。」因說道:
樂此不為疲。
說著平兒來了,見了眾人,便笑道:「好啊!你們知道這會子多早晚了,還在這兒做什麼呢?」寶釵道:「這會子也還沒五更天呢,二嫂子你睡覺了沒有?」平兒笑道:「我連著衣服躺了一躺,也沒大睡著,起來聽自鳴鍾剛打了兩下,問他們都沒見回來,必定是在園子裡玩兒呢。我估量著是要在這裡的,可不是一找就找著了。你們做什麼呢?都不叫我一聲兒。」馬氏在旁邊磕著瓜子兒,笑道:「叫了你來,也給我在這裡的一樣。他們剛做完了詩呢,我在旁邊坐著盹都坐上來了。這會子才交丑正,不過才得四更天罷了,天亮還早呢麼,白坐著有什麼趣兒呢?倒不如唱兩套曲子,搬出鑼鼓來,大家打打又熱鬧,又醒了盹了。」平兒笑道:「好麼,大年節下很該這麼著。好好兒的唱兩齣戲給我聽聽,也是你們的一點兒孝心。」說的大家都笑起來了。
於是,便大家唱了半天,又打了幾起鑼鼓。到了五更天,大家都說咱們有這麼些火氣,怎麼還有些兒冷麼?原來各人都踏著腳爐子,當中又有流金大火盆籠著火。寶釵道:「五更天了,格外顯冷呢。」便吩咐人來在火盆裡添火,又教燙了熱酒來,擺了兩桌碟子。大家又喝了一會子酒,天就亮了,大家方散,各自回去梳洗去了。
瞬息新年燈節已過,接二連三會試場期亦畢,專望發榜。
到了發榜這一日,賈桂芳中了第七名進士,甄芝中了第三十七名進士。史遺哥與賈蕙都沒中。桂芳便與甄芝同赴了恩榮宴,回來到祠堂裡祭祀過了,然後與賈政、王夫人等磕頭,拜見眾人。外面賀客盈門,貂蟬滿座。湘雲、岫煙、探春、巧姐等都來賀喜,便留住園內。
一日,湘雲、岫煙在李紈稻香村裡,與馬氏、秋芳四人鬥牌。李紈因牌不大很熟,只在旁邊閒看。看了一會,因見孩子們都在旁邊瞧看呢,便拉了宛蓉、照乘、月英過來道:「我們也來鬥牌罷。」便另在一桌也鬥起牌來了。薛宛蓉已是十六歲了,周照乘十三歲,月英十二歲。湘雲看見笑道:「你們那起鬥牌的,倒有趣兒呢。真是老的老,小的小了。」李紈道:「你們又不和我來麼,我就和他們來去了。」當下稻香村兩桌鬥牌不題。
寶釵卻與探春、巧姐在平兒屋裡閒談,探春道:「我們桂芳姪兒算是強爺勝祖的了,今年才得十六歲,倒中了進士,將來比蘭大姪兒還要高些呢。也很該給他說親了,都可以娶得媳婦,怎麼還沒見提起這件事麼?」平兒道:「可不是,殿試過就要做官了,怎麼還不說親呢?我們蕙小子已經定了梅家冠芳姑娘了,杜若姪兒也定了甄家的素雲姑娘了,周安哥也定了東家的淑蘭姑娘了,我們外孫兒周瑞哥也定了我們家的綠綺姑娘了,三妹妹家照乘姑娘也給了綺妹妹的兒子甄芝哥了。這幾個都配的很好呢!」
寶釵道:「我久已揀定了個媳婦兒在那裡了,前兒已向老太太說過,老太太也說很好,教請三妹妹做媒人呢。」探春道:
「是那個姑娘呢?」巧姐道:「就是現在這裡的薛大妹妹,姑媽就看不出來麼?」探春道:「哦,就是宛姑娘啊!果然是個好姑娘。」平兒道:「這薛二舅太太又自來和我們寶二太太說的來,兩親家就像姐妹一般,兩家孩子又都配得上。這宛姑娘誰不說好呢!我們蕙小子定了梅家的姑娘也還不錯,那原是留下宛姑娘配我們桂芳姪兒的,要不然我早就要了做媳婦了。三姑太太,這個大媒要你做呢。」探春道:「這個容易,只是謝媒的禮,我可要先講定了呢。」寶釵笑道:「這什麼要緊,三妹妹,你說要怎麼謝就怎麼謝罷了。」
到了次日,探春與巧姐便約了岫煙,在平兒屋裡把這話說了。岫煙自來與寶釵相投,況兼桂芳青年科甲,有什麼不願意?又有探春夫婦的大媒,遂當面應承了,說:「這會子,不必拘於形跡,且等殿試朝考過了,再為下聘,開年擇日過門便了。
「岫煙是在怡紅院住,晚夕與寶釵兩下都是心照,仍然照常一樣,不露一毫形跡,也因孩子們面前說出,彼此不便的緣故。
過了幾天,探春、湘雲、岫煙、巧姐等都各自回去了。到了五月殿試已過,要知桂芳是幾甲多少名數,須看下回,便知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