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稻香村上已踏青游 榆蔭堂清明風箏會

  話說光陰迅速,又已早交了三月之初了。一日,寶釵與秋芳同到稻香村來,只見杏花已經零落,見了李紈,大家坐下。寶釵道:「這杏花最不經久,也沒有大看,倒要開過了麼?」李紈道:「『二月街頭賣杏花』這會子已交了三月了,怎麼還有杏花呢?」寶釵道:「這裡本來起名是『杏簾在望』,有杏花的日子,還該安起酒帘來的。」秋芳道:「倒是前兒放燈的時候,佈置的倒很有些意思。」寶釵道:「我倒又想起個玩意兒來,我們從前做餞花會以及葬花、鬥草各樣的玩意兒就很不少,卻從沒做過撲蝶會以及春遊、踏青呢!」李紈道:「踏青、撲蝶這都是郊外的玩意兒,說他做什麼呢!」寶釵笑道:「可見你物而不化。郊外呢,不過是水邊山畔曠野的地方兒。咱們這大觀園還小麼,可不一樣的有水邊山畔麼?我們也不用外人,就是我們這幾個,各帶了孩子們也做了踏青、撲蝶,就後兒三月三上巳之期,你這裡就安起酒帘來,教幾個丫頭、媳婦們在裡頭賣酒。我們但攜著食搕的就在山坡席地踏青,沒帶食搕的就來沽飲,各隨其便,豈不有趣呢!」李紈著:「我們這幾個人也太少了,就連上璉二太太、環三太太也只得四五個人呢,不如把周姑太太和周姑奶奶接了回來,別人都不用請,到底也多幾個人好些。」寶釵道:「也好,就是這麼樣。」隨即著人兩處去請。
  到了次日,探春、巧姐都回來了,大家便告訴了他原故。
  探春笑道:「你們在家裡一點事兒沒有,就想出這麼些玩意兒來,倒都很興頭呢,也很會樂呢!」巧姐道:「園子裡從前自來都沒做過撲蝶會兒,這也是自古有的玩意兒,卻倒新鮮別緻,很有趣兒呢!」
  李紈、寶釵又教人做起酒帘來,挑在稻香村的路口,旁邊是竹子做的麂眼籬笆,裡面收拾出幾間茅屋,安下酒罏,又備了各樣的山肴、野蔌,派了焙茗家的、掃紅家的,喜兒媳婦、壽兒媳婦四個在那裡當罏賣酒。探春笑道:「這四個裡頭,誰是文君呢?」巧姐也笑道:「這喜兒媳婦很好,要算他是文君了。」探春看那媳婦時,不上二十歲光景,一雙星眼,兩道彎眉,梳的鬅鬢大頭,桃腮杏臉,滿面春風,因說道:「果然不錯,你看他還不算『眉似遠山,眼如秋水』麼?」寶釵笑道:
  「你知道他是誰啊?」探春道:「我怎麼得知道呢?」寶釵道:
  「他是柳家媳婦的女兒,他姐姐柳五兒,原在我們屋裡當差,你們都該看見過的。」巧姐道:「哦!他是柳五兒的妹子,怪不得呢!他姐姐就長的很好的。」寶釵道:「他自小在東府裡當差,十六七歲就放出來配人,如今嫁了喜兒,已經兩三年了。」
  於是,又傳人把沁芳橋、蓼漵一帶並稻香村等處臨水依山各地方,打掃收拾乾淨。大家先議定了,明日平兒、馬氏、秋芳三人帶了壺搕、紅氈在一處同行;秋水與周照乘、賈月英、賈綠綺四人也帶酒果、茵褥另在一處;桂芳、惠哥、杜若、祥哥、禧哥、周安哥、周瑞哥七人各帶風箏,大家放後,便到酒店共飲;探春、巧姐、李紈、寶釵四人隨意各處看花,憑眺臨水登山,再到花村買醉。商議定了,到了次日,乃是三月三日上巳之期,大家俱各帶了丫環等分頭而去。
  卻說探春、巧姐、李紈、寶釵四人帶了紅梅、翠柳、紫雲、繡雲並探春的丫環杏花、菱花,巧姐的丫環玉蘭、珠蘭等由沁芳橋過來,只見蓼漵一帶長堤,春柳間著桃花欲放,宛若畫圖。
  探春道:「聽見說西湖上有蘇堤、白堤,想來也不過是這麼樣。
  不過那地方略大些兒罷了。」巧姐道:「從前山陰道上蘭亭修禊,也是上巳之辰。他那上頭說『引以為流觴曲水』,我們就這水上流觴也不是一樣麼!」寶釵道:「他說『引以為流觴曲水』,原是做出來的。聽見人說,並沒什麼多大地方。那畫上的圖兒也尚不實在。何況,那不能夠親歷其境的麼。咱們這園子裡的水雖然算長,卻不怎麼大曲,所以是學不來的。」李紈道:「不但沒有曲水流觴,抑且沒有崇山峻嶺,就是這林也不茂,竹也不修。咱們這園子裡的山水,通是假的。他那蘭亭原是真山真水,怎麼比得上呢?」
  說著,走到桃花深處,只見山坡之上,秋水與周照乘、賈月英、賈綠綺四個人在那裡鋪下氈茵,擺著酒果,都席地而坐,共飲看花。旁邊有一群丫環們,都站在背後,也在那裡撲蝶玩耍呢。探春笑道:「倒還有些意思兒。」因道:「你們倒都在這兒坐著玩了麼,他們都在那裡呢?」照乘道:「我們揀了這兒,坐著看桃花兒呢!哥哥們都到稻香村那邊空地上放風箏去了。璉二舅母、環三舅母和蘭大嫂子他們都在山那邊兒逛呢。」
  於是,探春等繞過山坡,四下觀看並不見平兒諸人。大家都說:「他們到那裡去了,怎麼不見呢?」寶釵道:「想是到稻香村去了,我們還繞過去罷。」說著,只見平兒的丫頭翠雲從蓼漵一帶山坡那邊轉了過來,走至面前不遠,李紈便問道:
  「你們太太在那裡去了,你怎麼又跑到這兒來做什麼呢?」翠雲道:「我們太太叫我回家拿手絹子去的,他說的那地方兒又不在那裡,我找了好一會兒才找著了。這會子拿了來,還沒送給太太去呢。寶釵道:「你們太太到底在那裡呢?」翠雲笑著指道:「我們太太和環三太太、蘭大奶奶他們都在那兒,那不是麼!」
  眾人方遠遠仰面看時,卻原來都在凸碧山莊上頭呢,因笑道:「他們怎麼又跑到那高頭去做什麼呢?」翠雲說著,便取路繞到山上去了。探春等也隨後慢慢的上來,到了凸碧山莊上頭,只見平兒、馬氏、秋芳三人把繡茵鋪在簷外,擺著酒肴攢盒,在那裡席地而坐,眺覽山水呢。一群丫頭們都雁翅般站在背後,見了探春等都忙說道:「姑太太、姑奶奶們來了。」平兒等忙起身讓坐,探春笑道:「今兒是三月三,又不是九月九,你們應該去臨水才是,怎麼倒登起高來了呢?」李紈道:「我走了這一趟倒乏了,可真要坐坐歇歇兒了。」於是,大家都席地坐下。
  平兒道:「我們在園子裡各處逛了一會,因見他們姑娘們都在那裡山坡上坐著,哥兒們又在稻香村那邊放風箏玩呢。因此,我們便轉到這裡來,他們說這裡幽靜的好,又有眺望,就在這裡坐了。你們沒到稻香村去麼?」寶釵道:「我們還沒去呢,我們從沁芳橋、蓼漵一帶打那邊山坡下繞過來的,找你們不見,要不問你們翠雲,還不知道你們在這裡呢。」說著,丫頭們斟上酒來,李紈道:「我們且喝一杯,歇歇兒再走罷。」
  於是,探春等各飲了兩杯,又坐了一會兒,便站起身來道:
  「你們且慢慢兒的,等喝完了酒,再到稻香村來會齊罷。」說著,四人便取路慢慢兒的下了山來。
  轉過山坡,那邊空闊之處,只見那七個哥兒同著丫頭們都在那裡放風箏呢!也有放蝴蝶兒的,也有放晴蜓兒的,也有放螃蟹的,也有放仙鶴的,惟有桂芳放起一連七個雁兒來的有趣。
  探春等便站著看了一會,因問瑞哥兒為何不放呢?丫頭們回說:
  「原放了一條蜈蚣的,因為走了,就沒有放了。」說著,蕙哥兒正放了一個美人兒,忽被一陣風來,往底下一歪,卻絆在柳樹頭上。蕙哥兒忙用力一扯,風箏沒扯下來,倒掛破了,因賭氣便把線扯斷了,也不放了。探春道:「你們且把風箏都收下來罷,不用放了。我們都在稻香村裡頭去了,你們隨後也就來罷。」
  說著,四人便到稻香村來,走到酒帘之下,進了茅屋。那四個媳婦見了,忙迎出來笑道:「姑太太、姑奶奶、大太太、二太太都請裡面坐罷。」探春笑道:「你們舖子裡,今兒做了多少買賣了沒有呢?我們特來給你發市的,有什麼好酒、好菜都搬上來罷。」於是,四人便揀了一張桌子在上面坐了,喜兒媳婦、壽兒媳婦搬了許多山肴野蔌並各樣果品上來。兩個笑道:
  「蒙姑太太、姑奶奶賞臉,只是沒有什麼可吃的東西,不過是點兒野意兒,求姑太太、姑奶奶別笑話就是了。」巧姐道:
  「這麼著就很好。」說著,兩個媳婦把酒燙熱了,自有跟的丫頭們拿壺上來篩酒。
  李紈笑道:「這麼樣可倒是頭一遭兒,想諒外頭,自然也不過是這麼樣罷。」寶釵笑道:「這是摹擬著弄了玩的,他們外頭怎麼得有這麼樣呢?那些房屋、傢伙、器具、酒肴、媳婦,任什麼都不能這麼樣的。」說著,七個哥兒也進來了。李紈道:
  「你們另外坐一桌兒罷。」焙茗家的、小紅家的忙搬上酒果、菜蔬,跟的丫頭們服侍哥兒們坐了,便在旁邊斟酒。
  不一時,平兒等三人也進來了,笑說道:「你們好生意呀,快拿好酒來罷。」於是,三人也另揀一張桌子坐了,喜兒媳婦等拿上菜果,燙了酒來。只見門外秋水等四人也進來了,平兒便叫他們也另坐了一桌,焙茗家的送上酒果。當下四桌,各有丫環們伺候,喜兒媳婦等往來添酒送菜。馬氏笑道:「怎麼著,咱們大家今兒竟到酒鋪裡來喝酒,這可是真想不到的事。」
  平兒笑道:「咱們四桌子人,到底今兒是誰的東呢?別要過會子沒有酒錢,不得出去,還要脫衣服做當頭呢!」寶釵笑道:「說到錢就俗氣了,說給你也不知道,自來古人都拿金貂換酒,這什麼要緊呢!」探春笑道:「璉二嫂子,你不用慌,你們四桌子的酒錢都是我一個人會東,你儘管放心喝就是了。
  「李紈笑道:「三姑太太,你說什麼話呢,怎麼請了你來做東道麼?」平兒笑道:「既然有了做東道的人,我就儘管放心吃了。」因向喜兒媳婦道:「你們所有的什麼東西,都一箍子拿上來罷,也不用賣給別人了。」於是,大家笑著,又喝了一會子酒。因說:「我們玩了一天也夠了,大家都回去罷。」說著,大家都站起身來,探春笑向喜兒媳婦等道:「你們算算,共該多少錢兒?不許浮開呀!」喜兒媳婦笑道:「多謝姑太太,姑奶奶和府裡太太、奶奶、哥兒、姑娘們賞臉就了不得了,還說什麼錢呢!」探春笑道:「我錢可沒帶,也不用脫衣服做當頭。
  「因教跟的丫頭取出四個玉佩來,說道:「你們辛苦了,每人一個,留著帶罷。有什麼不夠,我明兒再補罷了。」巧姐笑道:
  「方才說是『卿相解金貂』,這會子姑媽做了個『神仙留玉佩了。」大家又笑了一會,四個媳婦子上來磕頭謝了。
  於是,大家一路出來,因說再隔兩天就是清明了,你們風箏今兒都沒很放,倒糟蹋了幾個,明兒還添他幾個好的,等到清明好放晦氣呢。說著,大家便出了園子,都到王夫人上房裡去了不題。
  過了兩日,乃是三月初六日,這年正值清明佳節,天氣晴明。吃過了早飯,大家都到園子裡來,連王夫人也過來看他們孩子們放風箏。惜春也帶了紫鵑出櫳翠庵來,大家相見,便都到榆蔭堂上坐了。這些哥兒、姐兒們,各人的丫頭都搬了風箏過來,大家綁剪子股兒,播起伋矍子來,總在山坡底下空闊的地方。
  先是賈蕙放起一個大螃蟹來,桂芳又放起一邊七個雁兒來,月英放起一個大蝴蝶來,祥哥兒便放起一個美人來,安哥又放起一個蜻蜓來。周照乘便放起一個麻姑騎著青鸞的風箏來,大家都說:「這個風箏很有趣兒。」綠綺又放起一個仙鶴來。瑞哥兒便放了一個金魚。誰想放了半天,總放不上去,別人的風箏都放在天上,大家仰面觀看,偏是他的放不上去,便甚是著急。桂芳道:「你那個是頂線不好的緣故,你且放著我這個雁兒,等我給你收拾好了,就放得上去了。」不一時,禧哥兒又放起一個軟翅子大鳳凰來,杜若也放起一條大蜈蚣來。桂芳把金魚的頂線收拾好了,便果然也放上去了,就與瑞哥兒仍然換過七個雁兒來。一共十個風箏,一齊起在天上,甚是有趣。
  桂芳又有個蝴蝶兒送飯的風車,上面安著碰弓,是將竹片兒做成的機括,將蝴蝶兒兩翅分開,穿在手內放的風箏線上,那風車兒便兩翅凌風流轉,由線而上,直到那風穩的頂線,那上面便有疙瘩,將竹弓兒一碰,觸動機括,那蝴蝶翅兒便收閉了,不能得風,便依然由線而下,到了面前,將碰弓兒機括仍然分開,便又凌風由線而上。當下探春、惜春、平兒、寶釵、巧姐、秋芳等了都過來,在跟前仰面以看,都說這東西做的很巧,也虧人怎麼想出來的。又說照乘的這個風箏,也很好看,就是太遠了些,看不清楚,因教把線慢慢兒的收回了好些,那風箏便漸漸兒的大了,分得清楚,更覺好看。
  正看時,只見那個麻姑在上面好像招手兒似的,平兒道:
  「那上頭的麻姑是個活的麼?怎麼都會動的,且把線再收回些看呢。」於是,又收回了些線,那風箏越發連眉目都可以辨了,那麻姑明明在上面招手兒呢!惜春便上前望著那風箏,叫道:
  「妙師父來了麼?」眾人一看,果像是妙玉,大家正在驚疑,忽然那風箏上的線無故斷了,那麻姑與青鸞就隨風飄飄而去,不知所之了。惜春望著上面道:「妙師父,你怎麼倒去了麼!
  「探春道:「那是妙玉麼,他怎麼得到這兒來呢,既來了怎麼又去了呢?這可不是奇事了麼!」惜春道:「你們都看不出是妙玉來麼」但只是他來處來,去處去,這可不能知道呢!」
  說著,那賈蕙放的一個大螃蟹,因線沒拴的牢,一陣風緊把線早掙脫了,「啊呀」一聲,那風箏早飄飄蕩蕩的落了去了。
  李紈看見,笑道:「好,好,早些放了晦氣去罷。你們也都該放了晦氣去罷了。」於是,大家有各人的丫頭都拿了剪子來一起絞了。那八個風箏都隨風而去,漸漸兒的只看得見有雞蛋大,再一會兒,只得一點兒黑星兒,再漸漸兒的就不見了。大家都就:「有趣,有趣!」
  正在仰面觀看,只見沁芳橋那邊柳樹中間新立了一座鞦韆架兒,上面有彩旗招馳,那架兒角上卻掛著一個大綢蝴蝶風箏。
  平兒便指著道:「那裡怎麼還有一個風箏麼?」於是,大家都走到跟前去看時,果然好個風箏,比月英方才放的還好。秋水道:「這是那邊琮三太太家放的,教人取下來,送過去罷。」
  李紈道:「這是人家放晦氣的,不用送還了,取下來燒掉了罷。「於是,丫頭們拿竹子挑了下來,便拿去燒了。
  這裡繡琴、素琴兩個看見鞦韆架兒,便坐上畫板去,兩人換住兩邊彩繩,紫雲便給他兩個推送起來。要知這鞦韆打的好不好,請看下回,便見明白。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