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沁芳橋臨流生畫稿 櫳翠庵靜坐鬥棋機
卻說這年會試場期已過,接著賈蘭已娶了傅秋芳過門,住的是蘅蕪院。李紈、寶釵、馬氏俱搬入園中,李紈還住的是稻香村,寶釵還住的是怡紅院,馬氏住的是秋爽齋。大觀園收拾的分外整齊,依舊熱鬧,另是一番氣象了。三月已過,瞬屆四月,光陰荏苒。會試發榜:巧姐的姑爺周姑爺中了第十六名進士,薛蝌中了第七十二名進士,賈環中了第一百八十名進士,三人是一榜同年,便料理殿試之事。
一日,是平兒生日,青兒、小紅、椿齡、鶴仙四人俱來與平兒拜壽。這四人是俱由平兒成全婚姻,故感激恩遇,與別人迥然不同的。這日巧姐也回來了,那巧姐原與青兒兩個很說得來,許久不見,會著了都歡喜說笑的了不得。小紅等三人又因巧姐的姑爺中了進士,且自己的出身低微,便都退後,不敢上前與巧姐說笑。平兒看見,心裡明白,便道:「你們都是一樣的姑嫂,不分彼此的,大家都要在一塊兒玩笑,親親熱熱的,我才喜歡呢。況且,我們姑娘自來是好的,從不像那麼樣兒的人。」巧姐便道:「我和嫂子們都到園子裡逛逛去罷。」平兒道:「也好。」因問道:「你們都見過了太太沒有?」大家都道:「見過了。」平兒道:「姑娘可知道今兒是寶二叔的生日麼?到了園子裡,先到怡紅院去給二嬸娘拜壽,可別忘了。」
巧姐道:「是的呀,寶二叔是同姨娘一天生日的。」青兒等四人都道:「幸虧二嬸娘提醒了我們,不然只知道給二嬸娘磕頭,怎麼就不知道給寶二叔拜壽呢?」
說著,五個人便一齊出來,過了粉油大影壁,穿甬道角門轉到前頭,進了大觀園。先到怡紅院來,進了院門到了十錦槅子,丫環素琴見了,打起簾子,五人進去,只見寶釵同傅秋芳在那裡坐著說話兒呢。巧姐道:「二嬸娘,我和嫂子們特來給二嬸娘拜壽的。」說著,五人齊跪了下去。寶釵忙拉住笑道:
「姑奶奶,今兒是你姨娘的生日,怎麼又給我拜起壽來呢?」
巧姐道:「今兒也是寶二叔的好日子,怎麼不給二嬸娘拜壽呢?」傅秋芳道:「才剛兒二嬸娘告訴我說,今兒是璉二嬸娘的生日,我正打算要過去拜壽呢。二嬸娘就不告訴我說,也是寶二叔的好日子。我這會子倒要先給這裡二嬸娘拜壽,回來再往璉二嬸娘那裡拜壽去了。」說著,便向寶釵拜壽,寶釵拉住道:
「你二叔也不知那裡去了,又不在家裡,還算什麼生日呢?」
巧姐道:「二叔叔他是要成仙了道的人,只怕到海屋添籌去了。
「傅秋芳笑道:「姑奶奶說的很好,好個海屋添籌。嫂子們還到那裡去麼?」青兒等道:「還要到大嬸娘和三嬸娘那裡請安去,也還要到嬸子那裡坐坐去呢。」傅秋芳道:「既這麼樣,我陪嫂子們去,到我們那裡逛逛,我也還要回去預備壽禮呢。」
於是,六人一同到了蘅蕪院,丫環春山、秋水、柳媚、花明四人見了都站出來,兩個打起簾子,大家進去坐下。柳媚送上茶來,大家說些閒話。坐了一會,巧姐便和青兒等要到秋爽齋去。傅秋芳送出眾人道:「嫂子們回來到後頭去的時候,我和你們一起到璉二嬸娘那裡拜壽去。我這會子,還到怡紅院那裡去等你們罷。」眾人答應去了。
傅秋芳便料理下兩份壽禮,吩咐了春山、秋水,自己單帶了花明復到怡紅院來。寶釵見了便問道:「他們都到那裡去了,你怎麼一個人來了呢?」傅秋芳道:「他們都到三嬸娘那裡去了,我還在這裡等他們回來,一同到裡邊璉二嬸娘那裡去。二嬸娘,你還沒拜壽去呢?」寶釵道:「我因為桂哥兒有些發熱,才剛兒叫奶子給他拿蔥湯和了丸藥吃了,教他帶在屋裡哄他玩著,不要見風,我還要瞧著他們呢。過會子,再去拜壽罷了。
「傅秋芳道:「桂哥兒昨兒晚上還好好兒的玩笑著學走路呢麼,怎麼今兒發起熱來了?」寶釵道:「今兒早上,他頭上身上忽然摸著微微兒的有些發熱,便懶懶兒的不很玩笑,總是吃多了點子東西,又受了點兒風寒了。」傅秋芳道:「醫書上原有小孩兒變蒸一證,大凡三五個月就有一次的,三歲後才沒有呢。
這皆由於知識漸添的緣故,那俗說叫做長見識,不過一兩天也就好了。」寶釵笑道:「醫道也都知道麼,可見你竟淵博的很呢!」傅秋芳笑道:「二嬸娘,你當面就笑話姪媳婦麼,我是事事都要來求二嬸娘指教呢。二嬸娘要這麼樣說起來,姪媳婦就是個不可教誨的人了。」寶釵道:「什麼話呢,我又知道什麼了?但是我知道的,我可總要說的。單是這醫道,我卻實在不知道,我可怎麼說呢?即如畫畫兒,我雖不會畫,我可又知道這裡頭的道理呢。從前四姑娘畫大觀園的圖兒,他沒畫過大畫,還是我教給他的呢。我聽見說你的畫很好,還沒見過,明兒先要領教一張,這工拙我可以給你評論評論。」傅秋芳笑道:
「這就好的很了,我原要請教,也就顧不得獻丑了。明兒便先畫兩張來,一張請二嬸娘教正,一張請四姑娘教正。」
正說時,只見巧姐、青兒等五人來了。青兒便向寶釵道:
「大嬸娘和三嬸娘說,教我們先去呢。他們回來到二嬸娘這裡來,約會了二嬸娘一起同去。」寶釵道:「你們先去罷,我等了他們兩個人來了再來。」
於是,傅秋芳便和巧姐等大家出了怡紅院,由聚錦門穿後廓角門,轉過甬道,走過抱廈,進了粉油大影壁,到了平兒上房。大家進去,傅秋芳便與平兒拜壽道:「才剛兒姑奶奶同嫂子們都到園子裡去,我陪著他們逛了一趟,故此來遲了。」平兒忙拉住了,大家坐下。彩鸞倒上茶來,說了一會閒話。
翠雲在外間打起簾子叫道:「三位奶奶來了。」平兒便迎出屋去,李紈、寶釵、馬氏三人便一起拜壽,平兒還禮已畢,便向寶釵道:「恕我不到怡紅院了,就這裡拜壽罷。」寶釵連忙還禮甫畢,平兒讓坐,三人坐下,文鸞送上茶來。李紈道:
「我記得今兒還有兩個人生日呢。」寶釵道:「那兩個是我們家的人,一個是我們琴妹妹,一個是我們家的二嫂子。」平兒點頭道:「是的,是邢姑娘,我倒忘記了。」說著,人回擺飯。
飯後,尤氏、胡氏也過來了。晚上備了兩桌酒席,請了邢夫人過來,都在王夫人上房外間坐了。外頭也有兩席,是周姑爺同本家的爺們坐了。席散後,眾人都回去了,只有巧姐又住了兩天才去。
一日,傅秋芳畫成了兩幅畫,教秋水拿著同到怡紅院來,打從蜂腰橋過,看見蓼漵一帶柳色陰濃,新荷疊翠,黃鶯弄巧,紫燕銜泥,便站住了閒看,不忍拋撇了好景。秋水道:「奶奶瞧著這一片好景,還是想著做詩題呢,還是想著做畫稿兒?」
傅秋芳笑道:「詩和畫原是拆不開的,詩中就有畫,畫中就有詩。」秋水道:「依我說,就把這一段好景致畫在畫上,再添上奶奶這樣的人物兒,可不成了一幅絕妙的仇十洲麼?」秋芳笑道:「你便細細兒的記明白了,回去便畫出他來,我看看可像不像呢?要是不像,可重新再來細看,該添的添,該減的減,這麼一改就畫出來了。這是天生成了的稿子,最是長人的學問的。」秋水也笑道:「奶奶教我畫,我畫出來的畫兒,可真是『奴婢學夫人』了。秋芳笑道:「你說『奴婢學夫人』的不好麼?那奴婢學夫人的,是『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多少人巴結這麼樣,還不能得呢。」秋水道:「那巴結不能得夠這麼樣的,只算是『門外漢』罷了。」秋芳笑道:「你的志量倒很好,能夠用心原不難的。」原來春山、秋水二人,皆識字能書,秋水更覺聰慧穎悟絕人,無事偷著學詩學畫,秋芳最喜愛的是他。說著,到了怡紅院,繡琴打起簾子說道:「小蘭大奶奶來了。」
秋芳走進屋子,只見寶釵坐在那裡引桂哥兒玩呢。秋芳道:
「二嬸娘,請你老人家直言無隱。」秋水便送上畫去,寶釵接來打開看時,只見上面畫的是一幅「葛仙翁移居圖」,上頭有款,寫著:「請寶釵二叔姑大人鈞誨,姪婦傅秋芳學畫。」寶釵道:「很好,山水樹木、人物雞犬、家具俱全,且而章法結構井井有條。閨閣中有這麼樣的筆墨,可謂『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了。」秋芳笑道:「二嬸娘,你不要徇情獎賞,要儘管貶駁才好呢。」寶釵笑道:「沒有貶駁的地方兒,教我怎麼樣貶駁呢?」秋芳道:「便是沒了貶駁的去處,還要請尋瘢索垢才好呢。」寶釵又細細兒的看了一看,便用手指著道:「這雞犬、家具高頭略有瑕疵,想來是畫這些東西的時候很少的緣故。我們四姑娘的筆墨差的多著呢。你給四姑娘畫的是幅什麼呢?」秋水又把那張送上,寶釵打開看時,只見上面畫的是一幅「天女散花圖」。寶釵道:「這幅更沒包彈了,這幅單有人物,所有花卉原算不得什麼。那幅的工夫比這幅大多著呢,又兼著山水樹木,故此難得盡善盡美了。想來倒是人物擅長些。
「秋芳道:「四姑娘那裡輕易不去,去了又怕擾了他老人家的靜。二嬸娘沒事,我們一起到那裡逛逛去使得麼?」寶釵笑道:
「我給你做個介紹去罷了。」
於是叫了紫雲跟著,便和秋芳出了怡紅院,到櫳翠庵來,打從沁芳橋過,看見兩岸垂柳毵毵,掩映著畫樓池館。寶釵道:
「這便是天然畫境,我們且到亭子上坐坐去,也領略領略,別要辜負了好景。」二人遂到沁芳亭坐下,秋芳道:「我才剛兒從那邊蜂腰橋來,也看了一會子。這裡比那裡更好,又有地方兒可坐的,有趣兒。」因向秋水道:「這裡比那裡又不同了。
「秋水道:「雖然不同,卻各有各的好處。譬如畫圖各成一幅,並不雷同的。」秋芳道:「你明兒就照著這兩幅畫上了,也使得。」寶釵道:「他會畫麼?」秋芳笑道:「他時常偷著學畫呢,他才剛兒還說的好,說是『奴婢學夫人』呢。」寶釵笑道:
「這可了不得,真正是有其主,必有其僕了。這孩子就很好,你今年十幾歲了?」秋水笑道:「十五歲了。」寶釵道:「能畫自是能寫識字,聰明是不必說的了。我這紫雲也還識幾個字,從前只有彩明他能寫字,其餘就沒人了。我們家裡連從前老太太屋裡起,幾代的丫頭原有好幾個好的,就只是沒有知書識字會寫畫的人。你這真可謂婢中的翹楚的了。這秋水的名字起的就很好,自然是你給他起的了。」秋芳笑道:「『北苑春山,南華秋水』,這兩句是書畫的妙境,故此起了這兩個名字。那春山也還能識字,卻不及他的聰慧。」寶釵道:「很好,你明兒閒了教他到我那裡來,等我細細兒的問問他,我雖不畫畫兒,讀書寫字還可以呢。」秋芳笑道:「明兒閒了,就教他過來請安。」
說著,二人起身,便往櫳翠庵來。到了庵前,紫雲上前敲門,裡面紫鵑聽見,便開門出來。寶釵問道:「姑娘在家做什麼呢?」紫鵑道:「在裡面打坐呢。」寶釵道:「我們在前邊略坐坐兒,等他起來了,再說話兒,沒的又驚動他罷。」紫鵑笑道:「奶奶請裡邊坐罷。姑娘無事,總是打坐,要起來便起來,也沒什麼時候兒的。」說著,便進去回道:「姑娘,寶二奶奶和小蘭大奶奶來了。」
惜春便起身迎至簷前,寶釵、秋芳上前請安問好,到裡面坐下,紫鵑沏上茶來。寶釵道:「四妹妹,今兒有個文徵明,特來請教你這沈石田老先生呢!」因向秋水點點頭兒,教他把畫呈上去。惜春接來,打開細細看了一看,說著:「這是老手的筆墨,我那是學而不成,豈止『珠玉在前,自慚形穢』而已呢?」傅秋芳笑道:「我是獻丑,特來求姑娘指教的。」惜春道:「此調不彈久矣,我因為學而無成,已將筆硯焚棄,所畫『大觀園圖』至今並未成功,已算半途而廢了。」寶釵道:「那圖兒也該有七八分的工程,所差有限了,何不拿出來大家看看呢?」惜春便叫紫鵑去取了出來,打開大家看時,見墨已落完,顏色才填染了一半。惜春道:「我這個筆墨,自己都看不去,所以沒了精神畫了。」秋芳道:「章法結構都好的很,為什麼不成全起他來呢?」惜春道:「我久矣就無心於此了,你要是可以成全,倒是送你拿去畫罷。」秋芳道:「我給姑娘補完了,再送來罷。」惜春道:「你補完了,就留下罷。我領你這幅『散花圖』倒還合我的意思,留著掛起來,細細兒的看罷。」
寶釵道:「畫是你久已不畫的了,棋也好些時沒見下了呢?」惜春道:「自從妙玉去後就沒下,直到如今了。」寶釵道:
「他是特意來談畫的,既不談畫,你們兩個人就手談手談罷了。
「惜春笑道:「我可丟生疏了呢!」因教紫鵑把棋枰取了出來,惜春便與秋芳二人對坐下了,寶釵在旁邊坐了觀奕。秋芳便拿起黑子來,道:「姑娘,讓我四個子兒罷。」寶釵道:「定了輸贏,然後才好說讓子的話。這會子,頭一盤自然是對下,也不必謙的。」於是兩人對奕,下了有一個時辰,填完了關著,做起棋來,秋芳輸了四個子兒。惜春道:「我只怕丟生了要輸呢?誰知竟還可以算是個對手棋,我們再下一盤罷。」秋芳道:
「我已輸了,這回姑娘讓我兩子罷了。」惜春道:「這一盤要是再輸了,再說讓的話就是了。」於是,二人又下了一盤,做起棋來,這回秋芳只輸了半子。寶釵笑道:「這不算輸,還只算是個正經對手棋。這兩盤棋的工夫也很不淺了。我們也要回去了,改日再來請教罷。」
惜春道:「我是天天無事。你們閒了,儘管可以常時光降的。他們這些人不肯到我這裡來,都說怕我拿他們當俗人,其實你們要是不肯到我這裡來,倒是拿我當做俗人了。」寶釵笑道:「他們都是以為客去主人安的意見,生恐怕你要惡嫌他們來攪擾清淨的緣故。殊不知賢主嘉賓,那卻是又當異論的呢。
「惜春點頭道:「寶姐姐這話,才說的是呢。」秋芳道:「改日閒了,便來請安就是了。」惜春送出了二人,紫鵑便關門進去了。寶釵、秋芳也便各自回去了。
過不多時,又早殿試。周姑爺是二甲第四十九名,薛蝌是三甲第十九名,賈環是三甲第九十九名。榮府賀喜的絡繹不絕。
探春又有信來,周姑爺已升了揚州鹽運司,不日到任,大家都歡喜。說從前林姑老爺做過揚州鹽運司的,地方很好。接著,朝考已過。周姑爺補了翰林院庶吉士,薛蝌是戶部主事,賈環是歸班銓選。要知後文如何,再看下回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