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好友朋同志更同行 胞弟兄相逢不相識
話說秦锺告訴賈珠,說夏金桂知道張金哥的丈夫叫崔子虛的緣故。賈珠忙問道:「他可知道這個人的住處麼?」秦锺道:「我也問他來,他馮說他知道,就離青樓不遠有一座關帝廟,這位崔相公就在廟裡住著呢。」賈珠把手一拍,笑道:「了不得,我為這件事直躊躇了一夜,誰知道又有這麼湊巧的事呢?你說說,老馮他昨兒晚上還說他們那一口子總沒接見客,今兒才頭一夜,可就招承出認得崔相公來了。」秦锺笑道:「我看他那個樣兒,就讓他不認得崔相公,也未必是原封貨兒。」賈珠笑道:「俗語說的好:『香油調苦菜,各人心上愛』,只要老馮各人愛罷咧,給咱們什麼相干呢?他昨兒高興,說今兒請咱們到城外望湖亭樂一天,到底是順嘴兒說的謊啊,還是當真呢?
「秦锺道:「是當真的請呢,過會子打了二鼓,他還到衙門裡來伺候著姑老爺,簽押了文書,約會了咱們爺兒兩個,一同出城去呢。今兒一早就僱了轎子,把他們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等候著,又差了家人備辦酒席去了。」賈珠笑道:「罷了,既是他真心實意的請咱們,咱們也別辜負了他的美意。你一會兒出去告訴潘又安,教他把咱們家的轎車子套上預備著,等老馮來了,我們一同坐上車出城,好不好呢?」秦锺答應著去了。
賈珠叫過小廝來,打開箱子取了一套新衣出來換了,又取了一封銀子,教小廝帶著,以預備賞賜。不一時,林如海簽押已畢,回了後堂。賈珠便稟知了林如海,出城閒玩。林如海不好攔阻,只說:「早去早回,不可多事。」賈珠答應了,便帶了秦锺走出儀門,早望見馮淵在那裡等候。三人一齊上車,車夫趕起,出了轅門,向城外望湖亭而去。
賈珠在車上問馮淵道:「老馮,你昨兒說你們那一口子總沒接過客,他可又是從那裡認得崔守備的兒子來呢?這不是你給他混充正經人呢麼?」馮淵笑道:「閻王爺說他生前邪淫,所以才罰入青樓的。你想天下有個邪淫的黃花女兒麼?不過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說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邪淫的實跡來罷了。我是因愛他的人物兒還很俊,所以要買來做妾,也不過是取樂兒的意思。聖人云:『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說著,秦锺大笑道:「馮大哥,你這句話真說的很是。
明兒日後他又看上了我們兩個人,也那話兒起來,你可又該說『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了,你真是個君子哉!」賈珠也笑道:「你又混插嘴了。老馮,你別理他,你說你的罷。他到底怎麼認得這姓崔的呢?」馮淵笑道:「昨兒晚上,我便細細兒的盤問他,誰知這位崔公子竟是個正人君子。他說他原是為義憤而死的,斷不肯妄貪花柳,只因找不著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樓來訪求。他只給我們那一個見過一面,敘了敘家鄉住處,以及他尋妻的原委,並沒一點兒別的勾當。」賈珠道:這麼說起來,這位崔公子竟是個可交的朋友了,咱們務必給他成全了好事才是。我的主意,咱們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飯。秦鯨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關帝廟找找這位崔公子。我們慢慢兒的喝著酒等你,若找著了這個人,一來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來早結了我們的疑案,一舉而兩得,你說好不好呢?」馮淵、秦锺都道:「很好。」於是三人一路同車共話,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暫且不表。
再說寶玉與柳湘蓮在大荒山茅屋內用功。寶玉自從蓄髮以來,又已半年,漸次可以帶上束髮紫金冠,便不減本來面目。
柳湘蓮道:「寶兄弟,你竟是仍舊冠如之何,何必改作呢?」
寶玉笑道:「我在這裡,正打量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呢。又惟恐怕使不得,還有些兒猶豫。柳二哥你既這麼說,可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說著,二人正在大笑,只見外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回來了,湘蓮、寶玉忙起身迎接,進來坐下。
渺渺真人道:「寶玉自留髮以來,到了此刻算是『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境界,再等一年之後,方是『貧而樂,富而好禮』的時候呢。」茫茫大士道:「再一年之後,你們便當歸還芙蓉城去了。現在芙蓉城中,王熙鳳、尤三姐、鴛鴦三人都到酆都城尋訪老太太去,尚未回來呢。」寶玉道:「請問師父,芙蓉城中現有多少人,怎麼只這三個人赴酆都城去,畢竟尋訪著了老太太沒有呢?」茫茫大士道:「芙蓉城中現在有十二釵,除元妃外,是秦可卿、迎春、妙玉、林黛玉、王熙鳳、尤二姐、尤三姐、鴛鴦、香菱、晴雯、金釧、瑞珠十二人。鴛鴦因殉主而死,來到芙蓉城中,警幻仙姑便令其掌管『癡情司』事。鴛鴦原為老太太而死,不見故主心何能安?王熙鳳又奉元妃之命,訪求祖母,故二人同行,復邀尤三姐作伴。現已訪著了老太太,同在冥中城隍府裡相聚呢。」寶玉道:「鴛鴦乃弟子家的使女,尚能殉主而死,忠誠不忘故主,如今得遂初心。弟子蒙祖母愛視恩憐,反不如鴛鴦使女之心,何以慰祖母於九原,弟子亦何顏立於人世乎?」說罷,流下淚來。渺渺真人道:「寶玉合當赴冥去見祖母,以慰九原,兼可一會熙鳳、鴛鴦,得悉別後情事。湘蓮作伴同行,也可與尤三姐相會,並須傳語三人,芙蓉城中皆各有專司,未便久羈冥境。」
寶玉、湘蓮道:「弟子們都還沒『從心所欲』的功夫,只怕碧落黃泉不能往返自如呢?」茫茫大士道:「你們雖功夫未到,已非『吳下阿蒙』了。我們同你下山,指引你前去便了,到彼不可留戀,一兩天便可回來。他日仍須再到塵寰,另有因緣了結,此時未便預言。今日已遲,明早下山去罷。」湘、寶二人答應了,吃過晚飯,各人打坐。
到了次早,大士、真人領了湘蓮、寶玉二人下山,穿雲入霧,行走如飛。湘、寶二人跟隨著,步亦步,趨亦趨,宛似騰雲駕霧一般,亦不自知其如之何之如此其速也。二人心下大喜,走了一個時辰,大士、真人把手向北一指道:「前面已離陰陽界不遠,你們只向北而走便是。我們先回山去了。」湘、寶二人看著大士、真人回去了,便向北而來。
行不裡許多路,早看見一座牌坊,上寫著「陰陽界」三字。
湘蓮、寶玉二人點頭道:「想必過了這個牌坊,便是幽冥地方了。」於是,二人過了界牌坊,便見陰風慘慘,旭日無光,又走了一個時辰,看見路旁有個飯店。二人便進去打尖,以便問路,叫過店小二來,問道:「你們這裡離酆都城還有多遠兒?
「店小二道:「我們這裡離城十里,叫做十里鋪。」湘蓮向寶玉道:「方今暮春天氣,花明柳媚,咱們只顧一路奔馳,總也未能觀玩。今兒業已離城不遠了,咱們何不緩步遊行,也看看他們幽冥的景致,可與陽世同不同,不知你看著可怎麼樣呢?
「寶玉道:「很好。」因問店小二道:「你們這裡可有什麼景致可逛的去處麼?」店小二笑道:「二位爺,我們這十里鋪原是個小地方兒,那裡有什麼景致呢?惟有離城三里,向南有一條岔道岔了過去,那裡有一個望湖亭,前臨大湖,後通街道,楚館秦樓樣樣齊備,算我們酆都的第一勝境。二位爺橫豎是要進城去的,不過多繞點子路,也就可以逛逛了。」湘、寶二人大喜,遂算還了店帳,一路緩步而行。
不多一時,早望見城闕巍然,向南果有一條岔道。二人遂由岔道過去,又走了有一里多路,果見一座大亭,匾上橫書「望湖亭」三個大字。前面一道長湖,碧水澄清,新荷疊翠,十分幽雅,又見亭邊茶坊酒肆,碧幌青簾。亭上設著幾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飲酒的。湘、寶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揀了一張乾淨桌兒,對面坐下。走堂的見了,忙送了兩碗茶來,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無非瓜子、鬆瓤、花生、杏仁之類。
二人正在吃茶閒話,忽聽一陣琵琶弦索之聲,悠揚入耳。
寶玉手拿著茶杯,側耳聽去,不覺聽的出了神。湘蓮笑道:「我們久離塵市,不聽此聲已經好幾年了。寶兄弟,你怎麼今兒又動了凡心了麼?」寶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樂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不想今兒這亭,前臨大湖,竟彷彿有琵琶亭的景況。又聽見有琵琶之聲,就不覺有感呢。」湘蓮正欲答言,忽聽歌聲婉轉,迎著順風,字句真切。但聽得唱道:
小耗子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碰的銀燈噹啷啷的響,驚醒了奴家的夢赴陽台。
那一種清脆柔膩之聲,動人魂魄。湘、寶二人不覺相視而笑。
正不知琵琶歌曲聲自何來,方欲尋究,卻見走堂的掇了一碗熱騰騰的釀鴨子上來,轉過屏風而去。
寶玉便從屏風縫兒裡望後一張,只見後面還有三間正房。
房裡走出一個小廝來,把走堂的掇的接了進去。那走堂的便依舊退出回來,寶玉便點手兒把他叫到跟前,問道:「這後面的屋子,也是你們的麼?」走堂的道:「正是。這亭子原是官的,我們不過借著賣茶。這後面的房子乃是我們店裡自己蓋的,以備安寓來往客商的。今兒是我們這裡的一位馮先生,在這裡包整酒席請客呢。」寶玉道:「剛才兒聽見琵琶響,就是後面屋裡彈的麼?」走堂的道:「可不是呢。」寶玉道:「可是什麼人彈呢?」走堂的笑道:「我的爺,我看你老的年紀也有二十來歲了,怎麼還是這麼怯呢?彈琵琶的無非是媳婦兒罷了,還有什麼人呢?」湘蓮笑道:「你不知道,他本來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兒,他可知道什麼叫個媳婦兒呢?」走堂的笑道:「既是這麼著,你老何不教他老見識見識呢?我們店裡這正房後邊,還有三間小敞廳兒,又雅靜,酒席也是現成的,叫兩個媳婦兒來唱一唱,樂一樂,花不多幾個錢兒罷了。」湘蓮點頭笑道:
「你既然說的這麼好,你就去打掃屋子去罷,收拾妥了,你再來領我們進去。」走堂的笑著答應了去了。
寶玉埋怨湘蓮道:「柳二哥,咱們辛辛苦苦到這兒是做什麼來了?你怎麼又高興鬧起嫖來了。」湘蓮笑道:「怪不得他說你怯呢。難道聽聽曲兒就算嫖了嗎?」寶玉道:「就算不是嫖,咱們也不應這麼著。柳二哥,你難道把師父的教導,我們的功夫,就這麼都丟了嗎?」湘蓮笑道:「寶兄弟,你到底還是執遠恐泥的小道呢。你就不記得程明道的心中無妓了麼?」
寶玉正欲回言,只見走堂的笑嘻嘻的走來道:「收拾妥當了,請二位爺過去坐罷。」
於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轉過了屏風,但見院內車轎俱有,上面三間正房,兩邊六間廂房,旁有一月洞門。走堂的把他二人引進月門,繞到正房的背後,果有三間小敞廳,十分精雅。
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兒對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拿了果碟兒,煨了暖酒來,我們先喝著,候叫了彈唱的人來,再隨便上菜。
「走堂的答應,送上酒果,便叫媳婦兒去了。湘、寶二人斟酒對飲,原來這敞廳正對著那正房的後窗,相離不遠,忽聽琵琶頓歇,內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馮,你昨兒還哄我說,他是初到青樓還沒學唱。你聽才剛兒的『小耗子上燈台』唱的怎麼樣?就是久經大敵的唱手,也不過是這麼著罷了。」又聽一人笑道:「今兒原是誠心誠意敬大爺的,大爺既然聽著說好,這就是我的心虔了。明兒你給我們成全了這件事,將來教你樂的日子多著呢。」寶玉悄悄兒的向湘蓮笑道:「你聽見了沒有?這兩個冤大頭,不知是個什麼樣兒的人,這個唱的,又不知是怎麼樣的個玉天仙兒?等我在他窗戶眼兒裡偷著看他們一看去。」湘蓮笑道:「罷喲,看仔細惹出事來。」寶玉搖手道:
「不相干,不過是個妓女罷了?難道是誰家的內眷,怕人看不成!」
說著,他便躡手躡腳的走到窗根底下,舔破窗紙,向裡偷著一看,只見正中桌兒上對面坐著兩個少年,衣冠濟楚,兩旁分坐著三個妓女,俱皆衣裙華麗,香豔可觀。東邊的一個面貌有些相熟,一時也想不起是誰來?心下正在驚疑,只見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馮,明兒我給你們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麼謝我呢?」那下面坐的少年,便笑答道:「那也看大爺罷了,要教他怎麼謝,他敢不怎麼謝麼?」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
「我想明兒我給你們成全了好事之後,那就有個名分在內,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如趁著這會子還沒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懷裡,喂你一個皮杯兒,給我瞧著這麼一樂,就算他謝了我了,好不好呢?」那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爺說的倒好,就是太寒磣了些兒,只怕他未必肯呢?」那東邊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
「我不,那是個什麼樣兒呢?」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罷喲,依我說你趁著小秦兒不在這裡,乖乖兒的喂他個皮杯兒,這還是你的造化,過會子小秦兒回來了,只怕比這個更甚的玩意兒還要鬧出來呢,可看你依不依?」那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爺不用說了,想來他自己也斷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個皮杯兒你看,也是一樣罷了。」說著,便噙了一口酒,走過東邊來,把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懷裡,不容分說,搬過臉來嘴對嘴兒餵了下去。
寶玉在窗外看的忘了請,不覺大叫一聲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來,只聽裡面有人喝道:「什麼人,大膽在這裡偷看呢?」說著,「咯喳」一聲窗子早已推開了。那兩個少年一齊大怒道:「你們兩個是什麼東西,在這裡混笑的是什麼?」
湘蓮在這邊看見有人開窗叱問,便有些兒不悅,忙答道:「你們自喝你們的酒,咱們自喝咱們的酒。咱們笑咱們的,給你們什麼相干呢?難道你們還短住咱們的笑不成嗎?」只見那兩個少年齊道:「什麼話?你們既然笑你們的,為什麼笑到咱們窗根兒底下來了?你瞧,這窗紙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嗎?你瞧,他這麼膽大的了不得,還在那兒沒事人兒似的笑呢?」湘蓮看時,只見寶玉還在那裡揉著肚子笑道:「噯喲,樂死我了。我今兒才見了世面了。」那少年大怒道:「你們聽聽,是那裡來的野黃子,也不打聽打聽就在太歲頭上動土來了。」湘蓮大怒道:「你們這兩個東西,滿嘴裡混唚的是什麼?你們不過是叫了兩個媳婦兒在這裡彈唱罷了,就是咱們這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看了一看,也不為過。怎麼你們就罵起來了,難道是偷看了你們家的內眷了嗎?」那兩個少年一齊大怒道:「好個野黃子,越發信嘴兒胡唚起來了。小廝們,過去快把這兩個野黃子拿繩子拴了,帶到衙門裡去。」湘蓮大怒,撲的躥到窗下,揎拳擄袖,勢將用武。
忽見從門內走進一個少年來,忙問道:「大叔怎麼了?什麼人這麼膽大,等我瞧瞧他有幾個腦袋。」湘蓮一看,認得是秦锺,忙叫道:「來的不是秦鯨卿兄弟嗎?」秦锺仔細一看,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嗎?」寶玉見湘蓮和兩個少年嚷鬧起來,正待也要發話,忽見秦锺進來和湘蓮廝認,忙也高聲叫道:
「秦鯨卿,你在那裡來?」秦锺聽見,抬頭一看,認得是寶玉,不禁大叫道:「珠大叔,不用嚷了,大水沖了龍王廟了。他就是你們家的寶二叔。」賈珠、馮淵二人聽見,一齊發起怔來。
寶玉便問秦锺道:「這位到底是誰?」秦锺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爺,你怎麼就都認不得了麼?」寶玉便一手拉了秦锺的手,從窗台上跳了進來,便給賈珠請安。賈珠也便拉著寶玉,兄弟二人大哭起來。柳湘蓮便也從窗台上跳了進來,忙與馮淵作揖陪禮,各敘姓名,又把珠、寶兄弟勸住。
馮淵忙吩咐小廝教另整酒席,回頭一看,那三個妓女躲的連影兒都不見了。原來夏金桂自從賈珠開了窗子叱問之時,他就早已瞧見了寶玉,心中正在驚疑,及聽見秦锺叫出口來,便忙拉了同伴的二人,跑到廂房裡去,把門插上了。
賈珠這裡又與湘蓮敘過了禮,便問他二人的來歷?湘、寶二人遂把跟僧、道出家於大荒山青埂峰下,以及寶玉留髮,因知鴛鴦、鳳姐、尤三姐到地府來尋訪著了老太太,故此也是特來見見老太太的,湘蓮是欲會尤三姐的,且鴛鴦等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專司,未便久離職守,特來傳語他們早為回轉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賈珠大喜,也把自己並秦锺、馮淵的原委一一的告訴了寶玉、湘蓮。然後遂教跟的人套車,大家早些回府。馮淵忙攔道:「寶二爺和柳二爺今兒初到,我這不恭的酒席原也不成敬意,不敢攀留,但只是車少人多,難以乘坐,不如先打發人回去,給老太太叩喜,先送個信兒,再備幾匹馬或是備兩頂轎來才好。請略寬坐一會子,索性終了席再回去,好不好?」賈珠聽他說的有理,便先教小廝回去報信去了。
馮淵又吩咐換了酒席,大家敘禮就會。馮淵挨次送酒已畢,便問小廝道:「他們三個那裡去了?」小廝向廂房丟了個眼色,向跟前湊了兩步,低聲道:「夏姑娘請爺說話。」馮淵笑道:
「寶二爺,柳二爺,都不是外人,怎麼又作起怪來了呢?」寶玉笑道:「他們既不肯見外客,馮大哥也就不必張羅,才剛兒我已經在窗外領教過了。」馮淵哈哈大笑起來道:「二爺,你可說說,令兄淘氣不淘氣呢?」賈珠也笑起來道:「你怎麼倒賴到我身上來了。我勸你乖乖兒的把他們叫出來罷,這會子又害起什麼臊來了呢?」馮淵便笑著往廂房裡去了。
賈珠便問秦锺道:「你找的那個崔公子,可找著了沒有?
「秦锺道:「已經找著了,他說他身上的衣帽襤褸,不好來見。
明兒教我把衣服借給他幾件,他穿了親到衙門裡去叩見去呢。
我想,大叔明兒可就趁著這個機會,一起回明了姑老爺,把馮大哥、崔公子的事一並給他們成全了,豈不好呢?」賈珠點點頭兒,寶玉忙問:「什麼事?」賈珠遂又把夏金桂、張金哥的原委,述了一遍。寶玉吃了一驚,悄向賈珠道:「我適才瞥見彼婦面貌十分可疑,這會子聽見他的名字,竟果然就是他。這可怎麼樣呢?」賈珠也吃了一驚道:「你認得他麼,你說他到底是誰呢?」寶玉道:「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生前本不正道,因暗害香菱,自己誤服毒藥而死的。」賈珠聽見,也就呆了半晌,忽然把腿一拍道:「天網恢恢,我們這個老馮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倚財仗勢白打死了的。他後來告到閻王案下,稽查冊籍因薛蟠陽祿未盡,暫把此案懸擱。這會子,他與夏金桂又是已經生米做成熟飯的了。不如明兒將錯就錯的回明了姑老爺,就把夏金桂配了馮淵,以當薛蟠抵命之罪,了結此案。我想薛表弟既有了香菱,又何必要這不貞之婦為妻呢?」寶玉、湘蓮、秦锺三人齊聲說:「好!」
正在談論間,只見馮淵面有愧色,訕訕的進來道:「我的敬意不誠,我們的那一個忽然受了風寒,心口裡疼的了不得,我只得拿轎子把他們都送回去了。」賈珠也訕訕的答道:「這裡也不用他們了,盡他們去罷。」說著,只見走堂的帶了兩個妓女進來,湘蓮見了忙道:「也不用了,教他們也回去罷,過會子開發你賞錢就是了。」賈珠等不解其故,問明了緣由,大家又笑了一會。馮淵便要留下這兩個妓女彈唱陪酒。賈珠道:
「不必了,我們早些兒吃飯罷,只怕老太太聽見這個信兒,必定是盼望著急的。」馮淵便吩咐走堂的,「連後面所用的酒席都一總開在我的帳上」,走堂的答應了,只得打發兩個妓女去了。
於是,賈珠催著拿上飯來,大家吃畢,只見潘又安跑的滿頭大汗,下馬進來,先給寶玉請了安,便道:「老太太聽見二爺到了,喜歡的了不得,偏偏兒的王府裡面差人請姑老爺商議公事,衙門裡的各行人役都伺候去了。老太太吩咐小的備了幾匹馬來,請爺們早些兒回去呢!」寶玉忙立起身來,與馮淵作揖道謝。於是,大家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一齊進城,穿街過巷,也無心觀看路景,一直到了轅門,下了車馬。馮淵自回寓所去了。
賈珠領了湘蓮、寶玉等步行而進,剛到了二堂,只見鴛鴦攙著賈母顫哆嗦的迎了出來。寶玉一見,忙跪了下去。賈母也不問長短,一把摟住,兒啊,肉啊,哭做一團兒。賈珠忙命秦锺,先將柳湘蓮讓到書房裡坐。這裡賈夫人也出來拉住寶玉,也哭了會子,大家勸解了一會,這才攙了賈母到了上房。
寶玉重新與賈母、賈夫人、賈珠磕了頭,方才依次坐下。
賈母恨道:「好小子,你在那裡出家去了,如今你到底還是個人是個鬼呢?」寶玉滿眼垂淚,便把跟隨大士、真人在大荒山和柳湘蓮一同修道,以及現在留髮,將來功成便歸還芙蓉城去的話,說了一遍。又道:「昨兒知道鴛鴦、鳳姐姐、尤三姐三人到地府來訪著了老太太,故此也求了大士、真人指引,到來見見老太太的。柳二哥同來,是意欲會會尤三姐姐的。並來傳語鴛鴦姐姐他們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專司,未便久離職守,教他們早些回去呢。」賈母聽見,這才歡喜起來。只見鳳姐從後面走了進來,寶玉忙上前請安,大家又淌了會子眼淚。賈珠見鳳姐出來,便到書房裡與湘蓮攀話去了。賈夫人自從私問了鴛鴦,已知寶玉並無苟且之行,晚間告知了林如海,夫婦二人十分感歎。如今見了寶玉,心下也甚是歡喜憐愛。
不一時,外面鳴鑼響道,林如海回到府中。寶玉、湘蓮諸人忙迎出二堂,請安叩見。林如海大喜,便一手拉了寶玉,一手拉了湘蓮,直往裡走。鳳姐看見,便到後邊迴避去了。賈母起身笑道:「姑老爺回來了,我們寶玉他同柳二爺特找到這裡來瞧我的。這也是他一點兒孝心,可不枉了我疼他一場。這小子如今也好了。寶玉,你們給你姑爹磕過頭了沒有?」湘蓮、寶玉便重新與林如海磕頭,林如海忙又拉住了,便依次歸坐。
林如海又細問了一番原委,湘蓮、寶玉二人又從頭至尾細述了一遍。
林如海道:「尤三姑娘已先回去多時了,鳳姑娘、鴛鴦是老太太留下的。既然那裡有專司責任,雖不便於久留,也還再往一兩個月不妨。賢姪與柳兄既來到此處,焉能就去,也須得盤桓兩月,讓我稍盡地主之誼才是。」湘、寶二人答道:「深蒙大人厚愛,銘刻五中。但家師嚴命,說見了老太太一兩日即便回來,不得羈延的,是以姪輩不敢奉命。」林如海笑道:「雖不能兩月,那裡有一兩天就要去的道理呢?」說著,人回請示擺飯,林如海便吩咐在書房裡擺罷,遂教賈珠過來,讓湘蓮、寶玉都到書房裡去和秦锺一同吃飯。飯後,掌上燈來,便收拾行李,在書房裡間安歇。
寶玉便到賈母屋裡來與賈夫人、鳳姐、鴛鴦閒話。鳳姐便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在芙蓉城的,你可知道我們那裡是那些人呢?」寶玉道:「那裡連元妃姐姐、警幻仙姑是十四個人,還有癡夢仙姑、鍾情大士他們,以及各仙女、黃巾力士等人。
我雖沒親身到過,卻從夢裡去過三四回的。『癡情司』、『薄命司』都進去過的,你同鴛鴦姐姐便是這兩司的主人。我們師父說,教你們早些回去呢。」鳳姐道:「因為要等這裡姑老爺轉了天曹,我們便同老太太一起去的。這會子已是遲了幾個月了,橫豎再等個把月再說罷了。我才剛兒聽見姑老爺未必一兩天肯給你去呢,你這一去要到幾時才得到芙蓉城裡去呢?」寶玉道:「大約還得一二年功夫,才得去呢。我們師父臨行囑咐了我們,叫早些兒回去,還有別的差事,不能遲延的。」說著,又談了一會閒話,便出來到賈珠屋裡安歇。兄弟二人又說了一會家庭閒話,方才歸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