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警幻仙詩和賈元妃 薛寶釵書寄林黛玉
話說香菱拈筆和詩一首,出席躬身呈上元妃。元妃接來一看,見上寫道:
不羨盈盈掌上身,幽芳一縷靜無塵。
康成書帶留佳話,茂叔芸窗占早春。
號絳果堪餐秀色,名珠恰似近鮫人。
湘君有意憐仙骨,白玉雕欄護翠顰。
元妃看了,驚喜道:「我倒不如菱姑娘有這樣詩才,真可敬可羨呢。」黛玉道:「他的天分本高,又且專心致志,所以學了沒多幾年,如今竟居然老手了。」元妃笑道:「如此說來,一定是你的徒弟了。」黛玉笑了一笑。
只見妙玉也提起筆來道:「小尼也要獻丑。」遂也寫了一首呈與元妃。元妃接來看道:
三生石上認前身,留得芳徽接後塵。
翠黛依然當日恨,紅心不減昔時春。
愛他裊裊風前影,感我蕭蕭檻外人。
侍者神瑛他日至,動搖重展舊眉顰。
元妃看畢,笑道:「妙師的詩真妙,香豔之中,仍帶煙霞之氣。
只是結句詞語近謔,只怕林妹妹要罰你一大杯呢!」黛玉忙接過詩來,看了一遍,笑道:「檻外人不應有如此詩句,妙師父,你自己說罷。」妙玉道:「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信筆而來,不覺有犯,罰我一杯就是了。」仙女們斟上酒來,妙玉吃了一杯。
黛玉趁著妙玉飲酒的空兒,提起筆來也就和了一首,躬身送上元妃。元妃接來念道:
蘧蘧夢覺舊時身,珠悔沉淵絳委塵。
為報當時甘露澤,釀成今日太虛春。
靈河辜負三生願,湘館淒涼再世人。
一自東風吹恨去,任他眉黛減青顰。
元妃念畢,大家都道:「到底是瀟湘妃子與眾不同。」
元妃笑道:「我們警幻仙姑自然是不屑與我們唱和的,我們小蓉大奶奶,我是知道的,詩上原本有限。二妹妹,你為什麼也不作一首呢?」迎春笑道:「臣妹平日原不大作詩,方才也正高興,在肚裡打稿兒,也想謅幾句的。如今見了這四首詩,把我的詩興早嚇到九宵雲外去了。」
說著,只見警幻仙姑也成詩一首,寫呈元妃道:「貧道山腔野調,勉強續貂,以博一笑。」元妃接來念道:
解識前身即後身,碧天如洗絕纖塵。
愆期雨露生餘恨,澤遍虛無釀好春。
翠黛難舒形化石,紅心不朽草成人。
東風喚醒紅樓夢,不問榮枯與笑顰。
元妃看畢,笑道:「仙姑大才,正所謂:『不食人間煙火語』了。我們的詩描寫未工,今見大作,真是珠玉在前,我們都自慚形穢矣。」眾人看了,都大加贊歎。
迎春道:「可惜寶姐姐、琴妹妹、雲妹妹、邢妹妹、三妹妹他們這幾個人不能在座,若有他們,今兒又成了詩社了。」
元妃歎道:「幽明異路,我們如何能與他們唱和呢?我仔細想來,我們的字跡,他們除了扶乩是萬不能夠見的,倒是他們的字跡,我們倒能夠見的呢。」黛玉問道:「幽明路隔,他們既不能見我們的字跡,我們又怎麼能見他們的字跡呢?」元妃道:
「你原來不知道麼?即如昨兒是除夕,今兒是元旦,朝廷家皆有祭祀的定例,禮部撰的祭文一經宣讀焚化,我這裡就得了。
那些庶民百姓家,所有逢時遇節焚化的金銀幣帛以及悼挽的詩文,只要填注姓名明白,再沒不得的道理。」秦可卿道:「林姑娘來這裡還沒多少時,怨不得還不知道。姪婦來這裡多年了,每逢年節時令,總有家裡焚化的金銀幣帛,都在牌坊外邊堆著呢。因今兒五鼓伺候朝賀,還沒教人收取去呢。」
黛玉、迎春二人聽了這番言語,眼圈兒一齊紅了。你道為何?迎春心裡想的是孫紹祖那個沒天良的,如何尚有夫妻之情,那裡還想著年節的祭祀呢?黛玉心裡想的是,自己並無父母兄弟,寄居外祖母家,此時也未必有人還想著了。
元妃瞧出他二人的光景來,正欲用言解釋,只見仙女們進來,跪奏道:「尤三姑娘回來了,在宮門外候旨。」眾人聽了,一齊大喜。元妃笑道:「我算著日子,他們久該有信兒了,怎麼他一個人獨自回來,鳳丫頭、鴛鴦呢,不知訪著了老太太沒有?請三姑娘進來罷。」仙女們答應出去。
不一時,只見尤三姐全身的行裝走了進來,先與元妃行了大禮,後與眾姊妹們敘了寒暄。元妃因尤三姐遠行勞苦,即令移坐了首席。尤三姐謝了坐,遂把他三人同往地府,先在觀音庵遇了秦锺,後來到了林府會見了賈母的話,從頭至尾細述了一遍。元妃與眾人,俱各大喜。
黛玉聽見他的父母現作酆都的城隍,又與賈母認了親戚,真是喜出望外,忙問道:「三姐姐,你瞧我父母可還康健麼?
「尤三姐道:「你放心罷,姑老爺、姑太太兩個老人家身子很好,雖係地府官員,也與人世無異,衙門裡整天家熱鬧的什麼似的。賈府上的珠大爺,和司棋家兩口子都在姑老爺衙門裡呢。
「黛玉聽了,又是歡喜,又是傷心道:「三姐姐,你歇息幾天,我可也要求你把我帶往地府裡走走,看看老太太和我母親去呢。
「元妃笑道:「林妹妹,你想是喜歡糊塗了,你怎麼比得他們,你是這里正分有名兒的人,怎麼能私離職守呢?你若是應入地府去的,前兒早已去了。」尤三姐道:「姑太太在那裡想你,也急的什麼似的。姑老爺說必待明年任滿轉了天曹,方能相見呢。據我想來,如今已是正月初一了,大約今年裡頭總可以見面的,你又何必忙在這一會兒呢。」
元妃道:「鳳丫頭和鴛鴦他們,怎麼不回來?想是被老太太留住了。」尤三姐道:「老太太見了他們,喜歡的什麼似的,捨不得給他們回來,所以林姑老爺就留下他們,等轉了天曹的時候,和老太太一同來呢。」元妃道:「這卻也好,我倒放了心了。」
迎春道:「我倒不承望司棋這蹄子,他倒也得了好處了。
「尤三姐道:「現在他們兩口子都送我來了,一則是林姑太太不放心,差他們來看看林妹妹,路上又給我做了伴兒;二則他也說要來看看你的。」迎春道:「他這會子現在那裡呢?」尤三姐道:「他這會子現在林妹妹那裡,同著晴雯、金釧們看著收拾帶來的東西呢。林姑太太疼女孩兒的心勝,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駝了兩三馱子來了。」
元妃笑道:「你這可不用傷心了,才剛聽見人家年節都有家裡焚化的金銀幣帛,早把眼圈兒紅了。你這會子有了兩三馱子,可要揀好的分給我們些兒呢。」黛玉忙站起身來道:「我母親那裡,自必專另有娘娘的孝敬,就是眾姊妹們自必也是有的。且待看了家書,就打發他們分送,只怕沒什麼稀罕的東西,可備娘娘上用的,只好留下賞人罷了。」元妃笑道:「我是說玩話兒呢,你自己留著使罷。我們如今位列仙班,這些衣物、器具使也使不了的。姑太太又給你帶了許多來,可見天下作父母的心,也就說不盡了。快換熱酒來,尤三姑娘也勞乏了,我們大家公敬三杯。我們也再吃幾杯,今兒早些兒吃飯,讓林妹妹早些回去看看家書,他的心也就安穩了。」
於是,仙女們斟上酒來,尤三姐連飲了三杯,然後大家又暢飲了一回,方才吃了飯,便漱口吃茶。元妃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先回去瞧瞧家書,別位姊妹們沒事索性在我這裡熱鬧一天,等晚上再都回去罷。」大家聽了,一齊站起來道:「蒙娘娘賜宴,俱已醉酒飽德。娘娘勞了半日,鳳體也乏倦了,請回後宮歇歇兒罷。」說著,一齊過來叩謝,元妃立起身來,笑道:「既這麼樣,我也不敢強留了。二妹妹,給我代送送客罷。」說罷,自回後宮去了。
這裡秦可卿拉了尤三姐的手,問道:「三姨兒,你見我兄弟來,你瞧他可比從前出息了麼?」尤三姐道:「也沒見什麼出息,倒比從前越發學壞了。」秦可卿道:「怎麼學壞了呢?
「尤三姐道:「說起來話長,等咱們到了家裡,慢慢兒的再告訴你們罷。」
迎春送至宮門,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回去料理妥當了,教司棋晚上到我這裡來。」黛玉道:「我知道了,二姐姐請回去罷。」又向尤三姐道:「三姐姐今兒也勞乏了,暫請回家,與二姐姐說說話兒,明兒我親身過去給你磕頭道謝。」尤三姐與眾人齊道:「你請回去罷,我們明兒會齊了,還要來給你道喜去呢。」於是,大家作別,分路各自回家。
黛玉同幾個仙女們回到絳珠宮,早有金釧、晴雯同了司棋迎接出來,笑道:「姑娘回來了,今兒酒席怎麼散的這麼早?
「黛玉道:「娘娘因為他們來了,所以教早些散了。」說著,進了套間,先向上給賈母並自己的父母請了安,司棋這才過來,與黛玉磕頭。黛玉忙拉他起來道:「老太太和我父親、母親可還康健?」司棋道:「老太太、姑老爺、姑太太都好,恐怕姑娘想念,所以差了我來瞧瞧姑娘。大約年內,姑老爺必然高升的,那時骨肉完聚,教姑娘不要發急,耐著些兒罷。所有給姑娘帶來的衣物,才和晴雯姐姐、金釧姐姐照數查點清楚,一一的都收好了。小炕桌兒上放的是姑老爺的書子。」黛玉便伸手從桌上取了家書看時,只見簽上大書「愛女黛玉手拆」六個字,由不得落下淚來,拆去護封,展開細看,只見上寫道:
汝父母不德,中年相繼殞謝。幸邀,天眷,補受酆都城隍,亦無所苦。惟念遺汝煢煢弱息,靡所依恃,幸賴汝外祖母慈庇,移取京師,寄食十年,傷心千里,方幸撫育成人,年已及笄,何期修短隨化,忽罹夭亡?前因外祖母歸泉,始悉顛末。因而大索幽冥,殊元影響,正在痛悼間,熙鳳姪婦來轅,得知汝名列仙班,榮登紫府,神遊芙蓉之城,雅得瀟湘之號,兒女之情雖殷,父母之心稍慰。今我幽冥職任將滿十年,待轉天曹,相逢有日,囑汝慎勿悲傷,時加珍重。茲因尤氏閨秀回車,特遣司棋夫婦同來看視,並寄汝衣飾、盡頭、玩具、食品各若干。外進元妃娘娘並致眾姊妹不腆之儀,統即照數查收可也。
黛玉看畢,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晴雯在旁勸道:「姑娘,我才聽見司棋姐姐說,姑老爺、姑太太現做地府城隍,又和老太太認了親,姑娘聽見很該喜歡才是。況且,姑老爺不久高升了,就要見面的,何苦來盡自傷心呢?」黛玉拭淚,向司棋道:「二姑娘教你晚上過去呢。依我說,你吃了飯就早些去罷。晴雯姐姐,把方才給娘娘和二姑娘的禮物查了出來,就交給司棋姑娘送了過去。別位姊妹們的,也按名查了出來,搭上簽子,明兒再送罷。」晴雯、司棋二人,答應而去。金釧兒送上茶來道:
「潘又安在院子裡給姑娘磕頭呢。」黛玉道:「教他在外頭歇著罷,等我寫了回書,便打發他們夫婦回去呢。」金釧兒便告訴潘又安去了。
黛玉拿起茶來,正在喝茶,只見香菱手裡提著兩個包袱,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黛玉道:「咱們一塊兒走著,怎麼眼錯不見的你往那裡去了?」香菱笑道:「才剛兒大家分路的時候,小大奶奶點手兒叫我,我就跟了他去了。到了牌坊那邊,果然有好些衣箱包袱,都是各人家中寄來的。我就把我的一個拿了出來,還有你的一個我也帶了來了。」說著,便把一個包袱遞與黛玉。黛玉接來一看,上寫著「林黛玉賢妹收拆」,下寫「愚姊薛寶釵封寄」。黛玉見了,眼圈兒一紅,道:「原來寶姐姐他還想著我呢。」遂把包袱輕輕的打開,只見裡面無非綢緞金銀之類,又有一封書子,上寫著「顰卿妹妹玉展」。黛玉見了,心中越發感激,便教金釧兒點上燈來,拆開細看,乃是一首五言排律詩。細細讀道:
手足金蘭契,知心更有誰?花前肩每並,月下步同移。
午倦停針早,宵長罷繡遲。清談消俗障,雅謔解人頤。
斗酒怡紅侶,評茶櫳翠尼。海棠爭步韻,蘆雪戲聯詩。
再建桃花社,重填柳絮詞。韶華驚半改,氣運歎中衰。
雁序傷兄劣,萱堂賴母慈。妄希家有鳳,誤娶嫂為獅。
苦口咈吾諫,甘心任彼欺。蒹葭愁倚玉,月老遽牽絲。
配偶非予願,婚姻任母為。只因熙鳳語,頓易錦鴛姿。
青鳥傳佳信,紅鸞近吉期。結縭方勉偶,染疾忽生悲。
瞥見金鶯惱,頻窺雪雁疑。絳軒虛好夢,湘館痛相思。
哀我於歸日,當卿屬纊時。焚巾憐妹苦,托缽痛郎癡。
紅葉句休賦,白頭吟敢辭。悠悠生死恨,只我兩人知。
顰卿賢妹妝次愚姊薛寶釵斂衽
黛玉讀罷,不禁一陣傷心,眼中流下淚來。
此時香菱已將自己的包袱看過收好了。走來見黛玉持箋流淚,忙伸手接來,也讀了一遍。讀到「誤娶嫂為獅」之句,不覺觸起他的舊恨,也就眼淚汪汪的傷起心來了。
只見晴雯進來道:「你們兩個人,又是怎麼了?大年下對頭兒哭成紅眼媽兒似的。」香菱道:「這是我們寶姑娘給林姑娘寄來的一封書子,所以林姑娘看了在這裡傷心呢。」晴雯道:
「你念給我聽一聽。」香菱道:「是一首五言排律詩。」
晴雯道:「好容易盼他們一個字兒來,再不肯明明白白的寫幾句話兒,總是鬧什麼濕咧乾咧的,教人家連一句兒也不懂得。我就來了這幾年,也總沒個親人兒給我焚化些什麼。只記得那一年秋天,又不是年,又不是節,忽然小大奶奶他們在牌坊那邊得了一副冰綃縠,上頭長篇大論的不知寫的都是些什麼,說是寶二爺給我寄來的。我又不認得字,求他們念給我聽聽,誰知小大奶奶也不大認得字,還是尤家二姨兒、三姨兒大家打伙兒湊著,這才結結巴巴的念了一遍,我也不懂說的都是些什麼,只記得有什麼芙蓉花兒朵兒的。」黛玉忙道:「是了,那就是寶二爺祭你的《芙蓉女兒誄》了。那一年祭你的時候,我還瞧見了,那裡頭還有我給他改下的呢。這張字你還收著呢麼?」晴雯道:「那時他們念了,我一句也不懂,求他們給我講講,他們也不懂得。我就賭氣,疊了一疊夾在我的樣本兒裡頭了。不知如今還有沒有?等我找一找去。」說罷,便去拿了個針線笸籮來,取出樣本兒翻了幾頁,果見有疊的一副冰綃縠,取了出來,遞與黛玉。
黛玉打開一看,果然就是《芙蓉誄》,遂從頭至尾朗誦了一遍。晴雯歡喜道:「姑娘念的怪好聽的,他們那會子結結巴巴的,那裡念的成個句頭兒呢。我再求姑娘給我講一講,這麼長篇大論的,到底說的都是些什麼?」黛玉遂又念一句講一句,逐句講完,只見晴雯早已抽抽噎噎的哭成個淚人兒了。黛玉講完便依舊疊好,揭開樣本兒夾時,只見又有一副泥金角花的粉紅箋,拿來一看,只見上面題著《雙調望江南》詞一首。細細的讀了一遍,遞與香菱道:「你看填的這首詞,怎麼樣?」香菱接來,也朗朗的念了一遍。晴雯道:「這又是一回冬天得的,你也講給我聽聽呢。」香菱也就給他講了一遍。晴雯聽到「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又復傷起心來。黛玉勸道:「晴雯姐姐,你也不用哭了。那會子寶玉聽了小丫頭的瞎說,說你是管芙蓉花的神,故此稱你是芙蓉女兒。不想你今兒竟成了芙蓉城的仙女,這就是以訛成實了。可見事皆前定,又何必傷心呢?」
說著,只見司棋進來了。晴雯便把詞箋夾在樣本兒裡頭,連笸籮掇著出去了。司棋道:「姑娘們還沒睡麼,元妃娘娘和二姑娘教給姑娘道謝。」黛玉笑道:「你怎麼不住在那裡,和二姐姐多說說話兒呢?」司棋道:「我原要住在那裡的,只是姑娘吩咐說,這裡是仙家清虛之府,原不容男人們到的,所以教我回來約束潘又安,又教我告訴姑娘,明兒寫了回書,早些打發我們回去呢。」黛玉道:「這麼著,我明兒就寫了家書,打發你們回去罷了。夜深了,你也安歇去罷。我們也要睡了。
司棋答應出去,大家歸寢。
到了次日,黛玉寫了稟啟,又備了幾樣奇異的禮物,打發司棋夫婦回轉酆都去了。要知下文如何,請看次卷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