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新孝廉迎巧姐出閣 官媒婆與賈蘭說親

  話說賈環中了舉,次日便與薛蝌會了周姑爺,大家會同年,拜座師,穿了青衫,簪花披紅,赴鹿鳴宴回來。賈政命人開了宗祠,帶著賈環祭拜一番。回到榮禧堂,各親友皆來道喜。
  賈璉養了兒子,女婿又中了舉人,心下十分快樂。賈政將新生小孩兒,取名賈蕙。這日,又是三朝,也擺了幾席酒。周姑爺已中了舉人,擇了十月初十日娶巧姐兒過門。這裡備辦嫁妝並頭面衣裳一切等類,甚是忙亂。幸喜平兒已將針黹鞋腳一切零星應用之物,早已備齊。到了初八日派了林之孝等十二名家人,押送嫁妝過去,共計一百六十抬。周家留了家人酒飯,打發花紅賞封回來。
  次日便是蕙哥兒滿月,薛姨媽、探春、史湘雲、李紋、李綺、邢岫煙、薛寶琴、喜鸞、四姐兒都來道喜。劉姥姥也帶了青兒來了。那青兒已有十五六歲,長的體態輕盈,出跳了許多。
  因與巧姐兒過的很好,故跟了劉姥姥來了。王夫人見了甚喜,道:「青姑娘兩年沒見,長的越發出跳了,怎麼不跟姥姥到這裡來逛逛呢?」劉姥姥道:「屯裡的孩子,輕易不到城裡頭來,又沒什麼衣服穿,怎麼好來呢?姑太太這裡,他幾時不願意來麼,早就要來的喲。」王夫人道:「屯裡的人便怎麼樣?難道屯裡就長不出好女孩兒麼?我看城裡的女孩兒,只怕還沒青姑娘這個樣兒呢。姥姥,你給我的孫女兒做了媒,如今女婿都中了舉了,你這個媒就很好。我如今也給你這個外孫女兒做個媒,使得麼?」
  劉姥姥笑道:「我的姑太太,城裡的人都給城裡的人做親,誰肯要屯裡的女孩兒呢?況且姑太太的親戚,都是富貴雙全的人家,我們從那裡扳配得上呢?姑太太既然看他好,倒是教他在這裡當個丫頭使喚,也給他學習學習,這還使得。」王夫人笑道:「我的孫女兒,怎麼又給了屯裡去呢?」因向平兒道:
  「後廊上的藍兒,這孩子我前兒看見他長的很好,說話兒也有道理,就是年紀略大幾歲,今年將近有二十歲了。你看著怎麼樣?要是使得呢,你明兒就向他娘說去。」
  平兒道:「藍哥兒他自小兒就肯巴結,進了學好兩年了,前兒為沒中舉,自己還氣的哭了。他娘婁氏大嫂子說,你年紀還小呢,這科不中還有下科呢,快不要這麼著。這孩子將來總有出息的,家道雖然平常,飯總有得吃就是了。」王夫人道:
  「姥姥,你聽見了沒有?這是我本家的一個孫子,家道平常些,孩子倒很好。姥姥,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劉姥姥道:「多謝姑太太的意思,了不得,這就是我外孫女兒的造化了,還有什麼說呢?」青兒聽見做媒的話,就紅了臉,拉了巧姐兒到裡頭去了。王夫人向平兒道:「你明兒過了巧姐兒的事,就向藍兒的娘說去,說是我的媒就是了。」平兒答應了。
  只見奶子抱了蕙哥兒出來,大家都瞧了一會,齊聲贊好,都有禮物搭賀。王夫人叫把桂哥兒也抱了來,丫環們答應去了。
  不一時,一群奶子都抱了哥兒、姐兒過來。原來邢岫煙生了一女名喚宛蓉已兩個多月了,寶琴亦生了一女名喚冠芳已將三個月了,李綺亦生了一子名喚芝哥兒已經三個月了,胡氏亦生了一女名喚明珠已經四個月了,桂哥兒是已經七個月了,史湘雲之子遺哥兒是六個月了,連蕙哥兒共是七個小孩兒。大家都笑說:「這才有趣兒呢。」
  薛姨媽道:「這些孩子們,一個賽似一個,都是同年的,真有趣兒呢。」劉姥姥道:「到了明年都會跑了,還更有趣兒呢。那就成了個『七子圖』了。」王夫人道:「還有一個孝哥兒沒來呢。他沒了娘,也該教奶子抱他過來玩兒,橫豎有奶奶、嬸娘在這裡,怕什麼呢?」薛姨媽道:「那孩子昨兒有點兒傷風,吃了奶都吐了好些出來,故此沒給他來呢。等到明年三月裡,給他做週歲的時候,請姑奶奶們都帶了哥兒、姐兒們到我們家裡逛一天,給小孩兒們剛剛兒的八個一桌兒。」大家都笑起來。於是,裡頭擺了四桌酒席,鬧了一天。
  因次日便是巧姐兒出閣,大家俱不回去。只有邢夫人、尤氏、胡氏各自上車回家。薛姨媽、探春、喜鸞、四姐兒便在王夫人屋裡住了。李紋、李綺在李紈屋裡住。劉姥姥同青兒就在平兒屋裡住。史湘雲、邢岫煙、薛寶琴便在寶釵屋裡住了。因天還尚早,便同了寶釵到平兒屋裡去瞧瞧小孩兒,大家說說話兒。誰知到了那裡看時,都沒見人。
  湘雲便問道:「二嫂子在家麼?」平兒在房內答應道:「請裡頭坐罷。」奶子出來,打起簾子,大家進去,只見平兒正在那裡給蕙哥兒吃奶呢。原來劉姥姥和青兒都在巧姐兒屋裡說笑呢,彩明、善姐都在裡頭伺候。平兒見眾人進來,連忙讓坐,道:「怎麼人都到那裡去了,姑奶奶們來了,都不知道嗎?」
  彩明、善姐聽見,忙跑了過來倒茶。平兒道:「你們有一個在姑娘那裡伺候就罷了,怎麼都跑了進去,外頭來了客,都不知道,這都是什麼規矩?」
  史湘雲道:「嫂子這裡還有幾個人呢,怎麼只見他們兩個了麼?」平兒道:「豐兒告了假,小紅告了病到今兒都是大半年了,也沒信兒。我因為他兩個都大了,也該是放出去配人的時候了,來了也靠不住。我索性就由他去罷。」寶釵道:「老太太屋裡的琥珀、珍珠幾個大的都放出去配人去了,只剩了靚兒、傻大姐兩個還在太太屋裡當差。太太屋裡的玉釧兒是他娘求著放出去了。彩霞、繡鸞、繡鳳都配了人去了。昨兒把彩雲又給三爺放在屋裡了,也只剩了小霞一個人了。我那裡自從襲人去了之後,柳五兒的娘,他求了大嫂子和我說了,討出去給了人家了。碧痕、春燕也放出去了。如今還有麝月、秋紋、鶯兒、綺霞、文杏、定兒六個人,就算我的人比你的人多些。二嫂子,你看誰好就挑兩個過去罷。況且,巧姑娘也要跟兩個丫頭過去服侍呢。」平兒道:「我已派了善姐兒跟了過去。這會子彩明也大了,該放出去配人的還有六七個呢,明兒越發沒了人了。我昨兒聽見太太吩咐了賴大家的、林之孝家的,教早些挑一班女孩子上來伺候呢。前兒東府裡放了一班丫頭出來配人,也挑了一班十二三歲的女孩兒進去了。」寶釵道:「明兒善姐兒跟姑娘去了,這裡伺候使喚的只得一個人,越發不便了。我明兒就打發秋紋、定兒兩個過來,給你伺候罷。」平兒笑道:
  「這就多謝費心,我可也要謝謝呢。」
  史湘雲道:「咱們都是從小兒在一塊兒玩兒的,那會子都還是孩子家呢,到了今兒,大家都有了孩子了。這裡的丫頭們,我們誰還不知道,評論起來,鴛鴦姐姐是頭一個好的,也不用說了。除了他,就是襲人姐姐。可憐死的死了,去的去了。一個紫鵑姐姐,也是個好的,又跟了四姑娘出家去了。這如今倒是寶姐姐的鶯兒,還不差什麼。」寶釵道:「他也沒什麼好處,就是人還老實罷了。」因見史湘雲的丫頭翠縷,邢岫煙的丫頭笑兒,薛寶琴的丫頭小螺,都在旁邊伺候,便說道:「他們三個倒都還好,比我們這裡的人都強。」
  史湘雲道:「罷喲,我這個翠縷,就很夠受了。我記得那年在園子裡頭,說起樹葉兒的陰陽來,他就說是主子是陽,奴才是陰,你說他這個聰明還了得麼?」寶琴道:「這也難為他,就想得好啊。」翠縷道:「那會子,我只說我們姑娘是陽,我就是陰,後來才知道不是這麼樣。」寶琴道:「怎麼又不是的呢?」翠縷道:「那會子我不懂得,還混說是怎沒見頭上又長出個頭來的人呢?誰知道,我們姑爺是陽,我們姑娘是陰,這才明白了。要沒了陰陽,怎麼生得出我們遺哥兒來呢?」湘雲道:「你不用混說了,快給我滾出去罷。」大家都笑起來。
  又坐了一會子,湘雲、岫煙、寶琴三人便同寶釵回到屋裡來。只見奶子還抱著桂哥兒未睡,大家又引逗著玩了一會子,方才拍著漸漸兒的睡了。史湘雲道:「薛二哥自來沒聽見說他讀書,怎麼就中了舉了呢?」寶釵道:「我們二哥哥,人本聰明。前年到了這裡,家中七事八事的,沒了空兒,就很荒疏了。
  這會子,我哥哥贖罪回來,家道蕭條,倒沒了什麼事了。因此上我二哥哥,他就發憤讀書,誰知不到一年的光景,就混了個舉人出來了。原也是不想的,並沒十年窗下,竟僥倖一舉成名了。」史湘雲笑道:「我知道,這都是邢姐姐的教育罷了。」
  寶琴道:「我們二嫂子同二哥哥講講書理,談談文墨,自然少不了的,若說教育可是沒有的事。」史湘雲笑道:「你這個小姑子,自然要給嫂子遮飾遮飾才是。」邢岫煙道:「這麼說,史大妹妹從前妹夫自然是妹妹教化的了,所謂『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是不是呢?」大家都笑了。麝月上來回說:「鍾已打了十二下了,請奶奶們都安寢罷。」寶釵叫拿過表來,看了一看,針已指到子正二刻十四分了,因道:「天不早了,咱們睡罷,明兒還要起早呢。」於是,大家收拾歸寢,一宿晚景不題。
  到了次日,乃是黃道嫁娶吉日。官媒婆朱大娘送了個帖子上來說親,見了王夫人磕了頭,賀喜請安,然後問道:「前兒說的兩處,太太都不大合意。現在多少世宦人家的小姐還少麼,就是有才的又不能有貌,有貌的又沒了才,要挑選個十全的竟很少。只有今兒我們這位小姐,真是才貌雙全,並且琴棋書畫件件皆精。頭裡是原說過寶二爺的,就是歲數要比這裡的爺大兩三歲,小姐今年二十一歲了。」王夫人道:「從前說過的,我也不記得是誰家了。」朱大娘道:「這姑娘的哥哥叫傅試,說原是這裡老爺的門生,原做通判,如今升了同知了。姑娘的名字是秋芳。上頭老爺是不在多年了,只有太太在堂。」王夫人道:「我們老爺的門生,是有個姓傅的傅二爺,恍惚像是說過我們寶玉似的。但這位姑娘既有這樣的才能,怎麼過了二十歲,還沒人家呢?」朱大娘道:「那邊太太因為要揀門戶,又要姑爺配得上才給,所以高不成,低不就的就耽擱下來了。」
  王夫人道:「論年紀呢,比我們家的爺大三歲,原可以使得。這會子,姑娘雖然說得很好,但我們家的人都沒見過。你且說,他家還和誰有親戚呢?」朱大娘道:「那裡太太的娘家是李員外家,梅翰林家又是他那裡的姑太太家。太太只消打發人到這兩處問問,就知道了。」王夫人點點頭兒道:「等明兒和老爺說了,再商量罷。」因叫小霞說:「你們讓他到那邊坐坐,喝茶去。」朱大娘謝了,便同小霞到那邊去了。
  這裡眾人都到王夫人上房裡來,王夫人便問寶琴道:「才剛兒朱大娘來說親,說姑奶奶府上和傅二爺家是親戚麼?」寶琴道:「我們那裡太太,是傅二爺的姑祖母呢。」王夫人道:
  「姑奶奶可到他家去過沒有,可知道他家姑娘怎麼樣呢?」寶琴道:「我還沒到他們家去過呢,倒是去年我們太太生日的時候,這姑娘到我們家裡來過一回,聽見說是會做詩畫畫兒的。
  那會子我們家裡有事,都沒空兒,也沒和他細談,看那樣兒,斷不是那有名無實的。那人品兒在上等是不消說了,就是說話兒一切都比我們強多著了。」王夫人笑道:「姑奶奶,你別要學媒人的嘴啊,親事說成了,我是要請姑老爺、姑奶奶做媒人的。娶過來,要不照說的這麼樣,我可是要罰你的。」寶琴也笑道:「姨媽請放心,姑娘的才貌我可以包得起的。」
  說著,外頭人回說:「周家的轎子快到了,請裡頭好生預備著罷。」那邊周姑爺新中了舉,家裡已經改換門庭,請了幾個同年並五城兵馬司裘良,陪了周姑爺到榮府來親迎。這裡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蘭迎接進來,到了榮禧堂上,姑爺拜見過了,然後與眾親友相見。擺了五席酒筵,讓同姑爺陪來的人坐了,酒過五巡,獻過燒烤。外面鼓樂喧闐,進來了十六個披紅家人提著八對宮燈,引了彩轎進了大門,一直到榮禧堂上。姑爺席上放了賞賜,便一齊起身謝酒告辭。賈赦等送出大門,便都上馬去了。裡邊眾人已忙著給巧姐兒梳洗打扮,穿戴齊備,搭上蓋頭,大家攙送出來。到榮禧堂上,攙送到轎內,閉上了轎門,眾人便都到裡頭去了。外頭將彩轎上好,鼓樂喧闐抬出大門,這裡又派了四個家人,騎馬跟送過去。這日晚上薛姨媽、劉姥姥等眾人,俱各回家去了。
  過了一日,賈政在上房內閒坐。王夫人便告訴他道:「朱大娘前兒來說親來了,說的是老爺的門生傅二爺有個妹子叫傅秋芳,今年二十一歲,才貌都很好,上年原說過寶玉的。前兒我因家裡有事忙著,都沒告訴你呢。」賈政道:「傅試雖是我的門生,邇來也輕易不會,他家裡的事情總不能知道。我也記得頭裡給寶玉說過親來,那時也為的是不能深悉的緣故。這傅姑娘又有才貌,怎么二十一歲還沒人家呢?大約頭裡總是定過人家的,也未可知。」
  正說時,外面人拿了帖子進來回說:「周大人昨日到京,陛見過了,今兒特來拜會。」賈政看了帖子上是姻愚弟周瓊,便道:「快請罷。」隨即換了衣服出去。原來海疆總制周瓊來京陛見,昨日到京當即陛見,應對周詳,聖眷頗隆,即降旨補了兵部尚書之缺。賈政會見,稱說:「老親家大人,榮補大司馬。弟輩辱在親末,叨光不淺。」周瓊道:「小兒初入宦途,諸承指教,感謝不盡。昨聞令孫少年英發,恰與小兒同部,彼此互相關照。弟今亦補京缺,早晚與親家大人聚首期多,非復外任之停雲落月可比矣,何幸如之。」賈政道:「明晨趨府請安,登堂叩賀。」又說了一會別後的閒話。周瓊便站起來道:
  「各處俱還未到,此際匆匆,暇日再圖良晤罷。」賈政送出大門,看著上轎而去,復到裡面上房裡來坐下。
  王夫人道:「三姑娘的公公進京來了,如今補了京缺好了,連我們都有了照應了。」賈政道:「我明兒起了復,要不是隔了部,還是他的屬員呢。」王夫人道:「才剛兒老爺說這傅家的姑娘,必是定過人家的,想來這姑娘的命薄,把姑爺早妨掉了,這麼說也不用問了。」賈政道:「我方才不過是這麼說罷了。自古姻緣分定,各人的壽夭也是分定。什麼姑娘的命狠,妨了姑爺,又什麼姑爺的命狠,妨了姑娘,這都是胡鬧的話,那裡信的。倒是姑娘的人品,須要見見兒才好,依不得媒人嘴混說,這倒是要的。」王夫人道:「薛二姑娘嫁到梅翰林家,梅家和傅家是親戚。薛二姑娘看見過這個姑娘的,說人很去得呢。」賈政道:「薛二姑娘給寶玉的媳婦是姊妹,他說的自然都是真切的,那裡還有虛浮的話麼。明兒親事成了,就請梅家的姑爺同薛二姑娘做媒人罷。」王夫人道:「我也是這麼說呢,等明兒朱大娘來了,我再細問問他,就應了他罷。」賈政點頭,暫且不表。
  且說賈芸復入榮府,打聽得小紅告病在家。小紅是林之孝的女孩兒,賈芸前在林之孝家托他斡旋自己的事,已瞥見小紅在家。後來訪得緣故,因趁榮府連日有事,林之孝夫婦皆在府中,便偷空兒溜到他家。叩門進去。原來小廝們也跟了林之孝到府裡去了,只有個小丫頭出來開門,賈芸走到裡面,故意問:
  「林大爺在家麼?」小丫頭認得賈芸,說:「二爺,今兒府裡喜事,大爺、奶奶都進去了,二爺怎麼沒見麼?」賈芸道:「林大爺才剛兒說是有事來家呢麼,又往那裡去了呢?既沒有來,我且在這裡歇歇兒著。」小丫頭說:「二爺請坐,我倒茶去。
  「小丫頭進去了。原來小紅聽見叩門,便來屏後偷看是誰?一見賈芸進來,便心裡一跳,見小丫頭進去倒茶去了,便探出身子來,說道:「原來是二爺麼。」未知賈芸見了,便怎麼樣,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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