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鴛鴦鳳姐各遂初心 寶玉湘蓮同證大道
話說鳳姐等三人坐在轎內,但見前面旗鑼傘扇,前呼後擁,十分熱鬧,也無心看那六街三市的風光。不多一時,轉彎抹角,早到了城隍轅門,只聽一聲點響,重門洞開,一直抬進二堂,方才下轎。兩邊閃出許多僕婦來,攙了他三人,進了宅門。早望見賈母同賈夫人在上房,倚門而待,見他三人進來,又悲又喜。賈母道:「我的鳳丫頭、鴛鴦都來了,這一位姑娘是誰呢?嗐,我只說你年輕小人兒家,往後來還有幾年的福享,怎麼就都走了這條路了呢?」鳳姐、鴛鴦見了賈母,便跪下痛哭。
賈夫人忙攙起他們來,勸道:「請老太太進來罷,娘兒們相逢本該歡喜才是。」於是,大家進了房,一一的行過了禮。
賈母問道:「這位姑娘很面熟,怎麼再也想不起是誰來呢?」鳳姐道:「他是我珍大嫂子的三妹子,那年為柳湘蓮退親,抹了脖子的。怎麼老祖宗倒忘記了麼?」尤三姐不好言語,狠狠的瞅了他一眼。賈母道:「尤三姑娘來的年代久了,你們怎麼就會在一處了呢?」鳳姐道:「我們好些人都在太虛幻境呢,元妃娘娘、林妹妹、迎妹妹、尤二妹妹、小蓉大奶奶、香菱姑娘,都給老太太請安。」賈母聽見,驚喜道:「你說真些,你林妹妹、元妃娘娘都在那裡呢?」鳳姐又高聲說道:「太虛幻境。」賈母道:「什麼叫做太虛幻境?這個地方兒離咱們這裡有多遠?」鳳姐道:「太虛幻境又叫做芙蓉城,又叫做離恨天。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個虛無飄渺的所在,要算是仙境的地方呢。」
賈夫人聽了,也歡喜道:「這麼說起來,你們姊妹們如今都是些仙人了。你林妹妹既在那裡,為什麼不和你們一塊兒來呢?」鴛鴦道:「我們並不知道姑老爺、姑太太在這裡,我原因老太太去了世,沒人服侍,我就自縊找了來了。後來到了太虛幻境,才知道元妃娘娘、林姑娘都是那裡的仙子。因他兩個不放心老太太,所以才差了我們三個人來訪尋的。林姑娘是那裡有名兒的瀟湘妃子,怎麼能夠私自來呢!」賈母聽了,愈加歡喜道:「我這個鴛鴦丫頭,真真的是個好孩子,不枉我疼了他一場。」賈夫人又問鳳姐道:「你黛玉妹妹,在那裡可有人伺候他麼?」鳳姐笑道:「姑太太放心,那裡除了元妃娘娘,他就是第二位了。龍王爺少了漱口水,那個敢不伺候他呢?況且,各處通有伺候的仙女們多著呢。他那裡貼身服侍的,還有晴雯、金釧兒。外頭還有薛姨太太家的香菱姑娘,東府裡的小蓉大奶奶同瑞珠兒,尤家他們姊妹兩個,櫳翠庵的妙玉。元妃娘娘那邊,又有迎妹妹,還有我同鴛鴦姐姐,比這裡還熱鬧多著呢。」賈母道:「前兒沒把你姑媽急壞了,把七十二司、十八層地獄都翻了個過兒,也沒找著你林妹妹。今兒你妹妹有了下落,你姑媽也放了心了。」賈夫人流淚道:「我這會子雖然放心了,還不知我們娘兒們幾時才能見面呢?」賈母道:「這也不用著急,等姑老爺回了衙門,商量就是了。」
賈夫人點點頭兒,拭了眼淚,回頭瞧見司棋站在旁邊,便道:「你怎麼聽著熱鬧了,也該吩咐他們伺候擺飯了。」司棋答應去了。鳳姐道:「我們在觀音庵吃過飯了,只預備老太太、姑太太的飯罷。」賈母問鳳姐道:「你兩個公公、兩個婆婆、你寶玉兄弟他們都好麼?」鳳姐道:「二位老爺、二位太太都好。只有寶兄弟,我聽見香菱說中了第七名舉人,後來跟著個和尚出了家了。」賈母大驚道:「怎麼的,寶玉出了家當了和尚了,這還了得。這個傻小子,媳婦也娶了,舉人也中了,放著福不享,好好兒的為什麼出家呢?」鳳姐未及回答,鴛鴦便接過來道:「總是為林姑娘麼!」鳳姐急忙把鴛鴦瞪了一眼,賈母也會過意來,歎了一口氣道:「罷了,都是我的業障,教我也後悔不來了。」
賈夫人聽見話語蹊蹺,又見鳳姐瞪了鴛鴦一眼,不好往下追問,便也歎道:「這個孩子,怎麼乾出這樣糊塗事來了,這把他娘活要想壞了呢!不知他娶的是誰家的姑娘,這可不把人家的女孩兒耽擱了麼?」賈母歎道:「就是薛姨太太的女孩兒。
「賈夫人道:「不是小名兒叫個寶釵的麼?」鳳姐道:「就是他,姑媽倒還記得呢。」
正說時,只見賈珠進來站在上房門口,「問妹妹們的好」。
鳳姐大驚,忙站起身來道:「怎麼的大哥哥也在這裡麼?」賈夫人便將賈珠的原委,告訴了鳳姐一遍。鳳姐道:「鴛鴦姐姐,你去替我給大哥哥請安,就說家裡大嫂子很好,蘭哥兒也中了舉人了。」賈珠聽了,也歡喜道:「這都是二嬸娘的疼愛所致。
賈母道:「你寶玉兄弟也中了舉人了。這個下流種子放著福不享,跟了和尚出家去了。珠兒你在外頭探聽著,若果曉得他在那個廟裡出家,把他給我活活兒的捉了來。」賈夫人笑道:
「這個老太太想是氣糊塗了,陰陽路隔,壽夭各有定數,那裡能夠活捉呢?若都由著人的性兒活捉起來,鳳姑娘早就該把璉兒活捉來了。」鳳姐笑道:「好姑媽呀,才見了姪兒媳婦就拿我說起趣話兒來了。為什麼不說,教我大哥哥把我大嫂子活捉了來呢?」說的賈珠都笑了。
忽聽外面「當」的一聲點響,賈珠忙退了出去,道:「姑老爺回來了。」只見林如海笑吟吟的走進來,道:「姑娘們都到了麼?咱們都是至親,請到裡間坐罷。」鳳姐,尤三姐、鴛鴦三人早已拜了下去,林如海答了三揖。丫環們將裡間的簾子打起來,讓他三人內室暫坐,司棋便跟了進去。林如海先與賈母道了喜,賈夫人便將鳳姐所說,黛玉在太虛幻境的光景,告訴了林如海一遍。如海也自歡喜道:「我前日在崔判官衙門裡,講起黛玉的話來,崔判官也說:有個太虛幻境。當日白樂天《長恨歌》上有句云:『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飄渺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就是那個地方,如今令愛姑娘必是登了太虛了。我還謙說,那裡能夠呢。誰知竟果然應了他的話了。」
賈夫人道:「老爺也要想個主意,教我們娘兒們也見一見呢。」如海沉吟了一會道:「你也不用性急,我想女兒既名列仙班,自不能私離職守。我們也有官守責任,不得擅離。我到任已滿九年,明年必轉天曹。那時同到太虛,母女相見也不過轉瞬光景。如今只好寫封家書,煩來的人帶去,以慰女兒之心,也就同見了他的一樣了。」賈夫人道:「這方說來,還有一年的光景,教我怎麼等待呢?」林如海道:「多的日了都待過了,何在乎這一年呢,待我寫了家書,就打發兩個小太監先回去。且留下三位姑娘住著,陪伴老太太,明年同我們一塊兒去,也不為遲。」
說到這裡,只見鴛鴦走來道:「才剛兒我們三個人也商量來。我與二奶奶好容易的才見老太太,怎麼忍就回去呢。尤三姑娘,他卻不能久住,要先回去呢。」林如海道:「既這麼樣,就且留尤三姑娘略住幾日,也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再去罷了。
「賈夫人道:「這個自然。今兒可吩咐外頭,叫一班小戲兒來預備在後花廳上,請老太太和他們姊妹們聽聽。再打點孝敬元妃娘娘並送別位姊妹們的禮物,也給女兒帶些衣物去,須要早些辦妥了,免得臨時周章。」林如海道:「這些事竟托大姪兒給咱們辦一辦,免得外頭弄來的不合你的意思。」說畢,站起身來道:「把我的飯擺在書房裡罷,這裡讓老太太和姑娘們多說說話兒。」說著,便出去了。
這裡賈夫人就催著叫人照應花廳上預備開戲。鴛鴦於無人處,向司棋道:「你那些事,都是你自己弄出來的,我並沒敢向誰跟前講過一聲兒。」司棋道:「姐姐,我知道。我到今兒雖然好了,有了天日,總是感激姐姐的大恩,不能忘了姐姐你的為人的好處。誰還不知麼,我們死了到了陰間,姐姐死了就到了天上,這可就明白了。我也沒什麼報答姐姐的,可怎麼樣呢?」鴛鴦道:「我不過問這一聲兒,你要說這話,倒不是咱們相好的姊妹了。」說著,外面開戲,都到後花廳上聽戲去了。
席散後,賈夫人又告訴了林如海,將秦锺、智能兒搬進衙門居住。智能兒從此留髮還俗,這些節目,也不須多贅。
再說寶玉與柳湘蓮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內,每日將師父傳授的心法、口訣,用起功來,倒也十分快樂。韶光荏苒,不覺早已三月有餘。這一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湘蓮向寶玉笑道:「你我自從用功以來,雖覺太苦,然頗覺效驗。我只覺得,近來氣爽神清,骨輕體健,飄飄然似有凌雲之意。我瞧你如今的容貌,也有個粹面盎背的光景了。你本來雖是面如美玉,只因從前為富貴繁華所擾,卻少一段溫潤之色。如今看去,竟真是白玉中透出一番寶色來了,名之曰寶玉,可謂名稱其實了。
寶玉笑道:「柳二哥,你我弟兄素無戲言,今兒可該罰你了。
湘蓮道:「你不信,你去照照鏡子,看可像你先前的樣兒不像?」
寶玉果然取出鏡子來,照了一照,也不覺喜形於色道:「柳二哥,我今日始信吾儒之道,即仙佛之道。總因世上的人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習焉而不察,終日迷於聲色貨利,及至迷的要死,又妄想仙佛的長生,豈不可笑呢!」湘蓮道:「到底寶兄弟是個極聰明的人,一悟就悟徹了。今兒天氣晴和,咱們何不下山去逛逛。一則可以流通血脈,發舒精神;二則可以縱觀花柳,悅性怡情。這些日子,咱們也太苦了。」寶玉道:
「正合我的意思,你何不把鴛鴦劍帶上,到了寬敞的地方,試舞一回,小弟也領教領教呢。」柳湘蓮道:「使得。」遂取出鴛鴦劍來,係在腰間,拉了寶玉的手,慢步下山。
但見蒼松翠柏青碧接天,異卉奇花幽香撲鼻。二人走了有數里遠近,忽見地平路坦,四下裡一片桃花,人在紅雲深處,彷彿武陵景況。寶玉道:「柳二哥我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只說是文人的曲筆,皆假設之詞。誰想今兒竟親歷其境,始信古人不我欺也。這裡就很寬敞,你就請舞起劍來,也可以使桃花壯色。」湘蓮便掣出鴛鴦劍來,先走了架式,然後斜行拗步的舞了起來,只見一片寒光渾身盤繞,喜的寶玉拍手叫好不絕。
湘蓮舞畢,收了鴛鴦劍道:「咱們何不再往前去,一直把桃花的蹤跡追盡,看那裡到底有什麼人家沒有?倘若遇著個山家村店,我們也沽飲三杯,以助清興,豈不更有趣呢。」寶玉道:
「很好。」二人遂又順著桃花又走了數里,隱隱的望見前面桃花影裡,露出些樓台閣殿來。寶玉道:「此乃荒山,怎麼又有這樣一個所在呢?真真的我們今兒,可勝過當日的陶淵明了。
「湘蓮道:「我來此多年,也下山走過幾次,怎麼總沒見過這個地方兒呢?」二人一面說話,一面走到了跟前。
忽見一條長河阻路,白湧碧翻,卻是沙明水淨。復又尋至河灣窄處,只見一座石橋,兩邊白石欄杆,直接到那邊縹緲飛樓之下。二人緩步上橋,卻見那邊垂楊影裡,露出一帶粉牆,內有幾層飛樓直插雲漢,蓋的十分華麗。及到粉牆角下,忽見一垂花門,朱扉半啟,曲徑通幽。二人止步,正在徘徊瞻顧之間,只見裡面出來了一個二八女郎,風鬟霧鬢,環佩珊珊,見了他二人,並無羞澀之態,笑問:「二位仙郎,從何而來,來此何事?」湘蓮、寶玉忙正色答道:「我們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徒弟,從青埂峰來,下山閒步偶爾到此,不知此處何名,望祈指示。」那女郎笑道:「此處乃天台山,樓上乃玉真仙子姊妹二人的住處。當日有個劉晨、阮肇,採藥誤入此山,與我們仙姑姊妹二人,綢繆燕好。自從他二人返棹之後,至今有一千多年,再沒有人能夠到此。今日二位仙郎忽然光降,直是三生有幸了,快請到裡面奉茶。」
湘蓮、寶玉嚇得呆了半晌,笑道:「我們二人,因被癡情所縛,所以斬斷塵緣,來此悟道的。雖蒙神仙姐姐雅愛,我們斷然不敢從命。」那女郎笑道:「二位仙郎既能如此,這就是真仙了,尚有何道之可悟呢?況且,你們所斬斷的原是塵緣,這是仙緣,豈塵緣之可比麼?只怕你們錯過了機會,打著燈籠還沒尋處呢。」
寶、湘二人不答,回身便走。那女郎怒道:「你們這兩個沒福的東西,真正不識抬舉。你們既然來到此處,還想跑到那裡去麼?」說著,向袖中掏出一塊手絹子,向湘、寶二人劈面擲來,忽然化作一條五色燦爛的情絲,將二人的脖項套住,拉了就走。柳湘蓮著了急,便拔出鴛鴦劍來,要割斷他的情絲。
那裡曉得那情絲是個柔軟的東西,纏綿貼體,一時再割他不斷,早不覺身不由己,手不能動,兩腳前奔,收留不住。湘蓮、寶玉無可奈何,只得隨他拉到樓下,登梯而上。那女郎喚道:「二位仙姑,仙郎到了。」
但聞一陣環佩丁東,香風撲鼻。二人連忙定性寧神,以理制欲。定睛看時,只見兩位仙子生得美豔異常,光華奪目,笑容可掬的道:「二位仙郎,請坐。」那女郎把情絲一提,他二人早已坐在椅上,那情絲依舊化作手絹子,塞在袖中,將手向樓下一招,早又有一個垂髫女郎,笑嘻嘻的手內捧了一盤四盞香茶上來,先賓後主,分送已畢,便悄悄兒的向兩位仙子笑道:
「二位仙姑,你看這兩的個模樣兒,長的比當年的劉郎、阮郎何如?我看這兩個倒很俊呢!」那兩位仙子秋波斜睨,笑了一笑,低聲道:「癡丫頭,快去整備酒筵上來,別誤了千金一刻。
「那女郎答應了一聲,笑著接了茶杯,便同先那個女郎一齊下樓去了。
這兩位仙子便問道:「二位仙郎,尊姓大名,仙鄉何處?
「湘蓮、寶玉正在寧心定性,忽聞垂問,嚇得二人不敢仰視,但躬身答道:「弟子二人乃下界凡愚,一名柳湘蓮,一名賈寶玉,久將癡情斬斷,棄舍紅塵,入山訪道,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收錄門牆。今者偶爾下山,雖蒙垂愛,不敢從命。乞二位仙估慈悲,放我們回去,我們就感頌不淺了。」兩位仙子笑道:
「你二人的心事,我們早已知道了。難道我們姊妹兩個,反不如林黛玉、尤三姐兩個麼?你們若肯依從了我們,成就了好事,包管你們眼下立刻就與林黛玉、尤三姐相見何如呢?」湘蓮、寶玉大驚,忙答道:「弟子之心,已同槁木死灰,一絲不掛,萬念俱空。便使林黛玉、尤三姐立刻來到此間,弟子亦不過視為陌路之人,漠不相關而已。」兩位仙子笑道:「只怕你口不應心罷!遠在千里,近在目前,你們瞧瞧裡間屋裡坐的,那不是他們兩個麼?」哄的二人回頭看時,只聽兩位仙子笑道:「在這裡呢。」
二人急忙看時,那裡是兩位仙子了,果然就是林黛玉、尤三姐二人端然坐在椅上,喜的個寶玉剛叫出「妹妹」的兩個字來,湘蓮忙喝道:「寶兄弟,你怎麼忘了師父傳授的口訣了麼?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
寶玉恍然大悟,暗想林妹妹素日為人的脾氣,就算他死後的靈魂,也斷不肯當著柳二哥與我相見的。這一定是那仙子的什麼障眼法兒了,因心中一急,便將通靈寶玉摘了下來,望著林黛玉臉上打來。湘蓮也拔出鴛鴦劍,望著尤三姐劈頭砍來。
只聽得「嘩啷」的一聲,猶如山崩地裂,震得湘蓮、寶玉二人一齊跌倒在地,急忙睜眼看時,那裡有什麼天台樓閣,原來還是在茅屋之內,並未下山。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經回來了,坐在那裡呢!二人連忙上前叩見,大士、真人一齊點頭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湘蓮、寶玉默默點頭道:「原來是師父試我們的道力何如,還虧得不曾迷心亂性。」因上前問道:「請問師父,這些日子在何處雲遊,還是有什麼因緣未了麼?」大士、真人笑道:「你不曉得朝游北海暮蒼梧麼?我們的事情,你們此刻工夫未到,還不能十分明白呢。你看門外,你們又有兩個熟人來了。」
只見門外果然進來了兩位道長,飄飄欲仙,上前施禮道:
「大士,真人,別來無恙。」大士、真人一齊站起身來,道:
「二位道兄請坐。」寶玉看時,認得一位好像賈雨村模樣,忙上前打了個問訊,道:「請問仙長是雨村老伯不是?」賈雨村笑道:「寶玉賢姪,眼力就很好,你認得這一位麼?他就是你薛姨媽家香菱嫂子的父親甄士隱。他是已經得道多年,你們從來也不知道的。」寶玉、湘蓮一齊道:「姪輩不知二位老伯降臨,有失迎候。」便一齊磕下頭去,甄、賈二人,連忙扶住,然後大家坐定。
甄士隱道:「柳、賈二位來此多時,道力想是大進了。可曉得尤三姐、林黛玉現也同居幻境,亦在仙鄉,故人不遠,難免停雲落月之思。何不求大士、真人指引,到彼一圖把晤,細訴衷情呢?」湘蓮、寶玉道:「弟子們已斬斷塵緣,萬念俱灰。
剛才師父還試我們的工夫,弟子雖不敢說道力堅深,尚可以巴結刻鵠類鶩。從此越發要勉力精進,把住意馬心猿,不敢稍有漏泄,方不負師父度脫之心呢。」大士、真人道:「你二人心跡,我已知道,固該如此。但寶玉與林黛玉,絳珠草以眼淚償甘露之恩,前緣已了。湘蓮與尤三姐鴛鴦劍斷情,雖了而未盡餘緣。況他二人已同居仙境,你二人學有淵源無難成就。見面之期,料想不遠。」湘、寶二人道:「弟子原為癡情所縛,故立志斬斷塵緣,心無他想。若再與尤三姐、林黛玉會晤,豈不成了個再來的馮婦麼?」甄士隱搖著頭道:「不然,不然,你們說的所謂小道了,可記得執遠恐呢,君子不為麼?你們此刻,道將得而猶未得,卻不可生此心。將來道既已得,則過化存神,又何所而不可呢?你們可曉得太虛幻境是什麼地方?」湘、寶二人道:「弟子愚昧不知,只聽見師父常說,想來總是仙地。」
甄士隱道:「太虛幻境又名為芙蓉城,內中盡皆仙子,不止十二金釵。你二人的前身,原是芙蓉城主,另有一段因緣,在尤三姐、林黛玉姻緣之外呢。你們便不曾出家修道,將來也是要歸還芙蓉城去的。此乃前定因緣,不容勉強。寶玉兄,就從此留髮,你可曉得皇上隆恩,已經賜了你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麼?若光著頭也不稱那真人的名號了。待等功成行滿的時候,我等再來送你們赴芙蓉城之任去便了。」茫茫大士笑道:「我當初原曾說過留髮還俗的話,寶玉還記得麼?我不過是要你應那寶玉當了和尚的話,故暫且與你削髮,如今甄道兄既然與你說明,可就此留髮,等待功成之日,我們再來看視你們。不可因此懈怠,還要努力前進,方不負我們一番指引。我們同二位道兄下山去了。」湘蓮、寶玉答應,送出四人,看著他們穿過古木叢中,到那白雲深處去了。
湘、寶二人轉身進內坐下,湘蓮道:「寶兄弟,怎麼才剛兒都叫出『妹妹』來了。」寶玉道:「我一時迷惑,情不自禁,都是道力不深的緣故。幸虧二哥棒喝,要不然豈不前功盡棄了麼?」湘蓮道:「才剛兒這一番話,我猶恐怕還是他們試我們的。我打算還要堅辭,因後來不像是試我們的話了,故此我才不言語。」寶玉道:「師父叫我留髮,我想既做了和尚,怎又還俗呢?」湘蓮道:「你才剛兒沒聽見皇上已賜了你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麼,那和尚那裡做得真人呢?況且,你若不留起頭髮來,明兒到了芙蓉城,光著頭怎麼樣去見你林妹妹呢?」寶玉道:「我正怕不光著頭,怎麼好見林妹妹去麼?」湘蓮道:
「不用說了,我們功夫未到,不可又生他想。師父吩咐,不可懈怠,還是用功要緊。」於是,寶玉從此留髮,與湘蓮二人在茅屋內,同下苦功。未知幾時才得功成,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