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青埂峰湘蓮逢寶玉 觀音庵鳳姐遇秦锺
卻說賈寶玉自從那日鄉試出場,在稠人廣眾之中,忽然看見了那個癩頭和尚,在那裡遠遠兒的合他點頭呢。他便趁著人擠的空兒,撇下賈蘭,跟著那和尚就走,恍恍惚惚就像腳下生雲的一般。不多一時,連城池、房舍的影兒都不見了,但見一片曠野,人跡全無。山腳之下有個小小茅庵,那和尚便領著寶玉進到裡面。寶玉心下歡喜,知是真師,便倒身下拜道:「師父怎麼這時候才來,弟子已於進場之時,將塵緣斬斷,此心一無罣礙,伏乞師父就與弟子披剃了,好跟隨師父到大荒山青埂峰去的。」那和尚道:「你此時削髮出家原可,但恐他日還要留髮還俗呢。」寶玉道:「弟子心如槁木死灰久矣,望師父勿疑。
「那和尚笑道:「你久已就要做和尚了,閨中戲語我已先聞。今日寶玉之和尚,正以答黛玉之眼淚耳。」寶玉聽了,愈覺驚心動魄。當下那和尚便與寶玉削了發。
忽見庵門外走了一個跛足道人進來,哈哈大笑道:「寶玉,你可真做了和尚了,你還是為林妹妹呢,還是為襲人呢?」寶玉心下大驚,知是異人,連忙下拜道:「請問師父從那裡來?
那和尚道:「我乃茫茫大士,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我二人自開闢以來,就在大荒山居住。那大荒山中間,最高的一峰名為青埂峰,峰下有一塊女媧補天未用之石,就是你與宋朝石曼卿的前身。因你自恨無才補天,故我二人帶你到昌明隆盛之邦,投胎於詩禮簪纓之族,在那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里去閱歷了一番。幸而你夢入太虛幻境,見了冊子,醒悟過去未來,將紅塵看破。故我二人今來指引,帶你到大荒山青埂峰去歸還原處。」寶玉道:「弟子之玉原來是碔趺之石,多蒙二位師父指明,頑石從此點頭。」說罷,又磕下頭去,起來看時,二人已頓改形容,那裡還是癩頭跛足的模樣。
但見茫茫大士,光頭白面,身披袈裟;那渺渺真人,頭帶綸巾,身披鶴氅,美目修髯,飄飄然有神仙之態。寶玉道:「師父,請問此處到大荒山還有多少路程?」二人道:「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如今還有一事,你且隨我去來。」寶玉跟了二人,轉過山彎,只見一道大河,一隻大船灣在那裡,滿地上大雪。二人道:「天倫至性,不可以不拜辭。」二人把寶玉扶上船頭,明明見他父親賈政坐在船內,寶玉便拜了四拜,站起身來,打了個問訊。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
只見船頭上一僧、一道攙了寶玉說道:「俗緣已畢,快走,快走。」三個人飄然登岸,賈政不顧地滑,在後面趕來,只見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口中作歌: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濛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歌畢,一轉就不見影兒了,那賈政只得回船去了。
這裡寶玉三人,走不多時,早到了大荒山無稽崖。但見萬丈嶙峋,直插霄漢,進了山口,頓覺眼界光明,別是一番世界。
四下裡谽岈怪石,詰曲虯鬆,雲隱飛泉,蘿紛峭壁,猿啼鶴唳,虎嘯龍吟。直走到白雲深處,只見那樹林裡有小小三間茅屋。
到了門口,大士、真人把寶玉領著進來,只見裡面有一個少年,笑容可掬的迎了出來,道:「師父辛苦了,寶兄弟來了麼?」
寶玉仔細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柳湘璉,不禁大喜道:「柳二哥,你原來在這裡,一向好麼?」湘蓮也笑著問好。大士、真人也笑道:「你們可謂他鄉遇故知了,且到裡面再敘罷。」說著,都到了裡面。
湘蓮、寶玉先行了師徒之禮,後敘了朋友之情。大士、真人上坐,湘蓮、寶玉侍坐。寶玉先就站起身來道:「弟子下愚,多蒙二位師父不棄,度脫來山,惟望師父慈悲,指示些參禪悟道的路徑,明心見性的工夫,也不枉弟子負笈千里一場。」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齊大笑道:「你原來是個癡人,儒釋道三教名雖殊而理則一。釋道兩家之明心見性,即儒教之克已復禮也。釋道兩家之坐靜參禪,即儒教之正心誠意也。釋道兩家之定慧,即儒教之慎獨也。我聽見你要把《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等書,一火焚之,說是『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這話就很是,為什麼今兒反不明白了昵?
你總因為是捨近而求遠的緣故。那《孟子》說的:『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了。我們如今索性把你小時讀過的、熟的說給你罷。譬如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這就是至捷的路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就是絕妙的口訣。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這就是極盡的工夫。你若必要講些通關運氣、坎離鉛汞之事,那就是惑世誣民之言,非我二人所知的了。」寶玉聞言,不禁大驚失色道:
「依師父這等講來,如何能夠成仙成佛,白日飛升呢。」大士、真人笑道:「你真是個癡人,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止白日飛升而已呢。」寶玉聽了,恍然大悟,喜得手舞足蹈起來,道:「原來師父之道,不用他求,只是正心誠意而已。」大士、真人拍手笑道:「你如今既然醒悟,就在此與湘蓮二人,同心合力的把我們適才所授的口訣,密授的心法,日新日新日日新起來,到了三月不違的時候,我們二人再來指點迷津。如今尚有未了的因緣,還要下山去走走。」說著,便站起身來,湘蓮、寶玉二人送出門外,只見大士、真人將袍袖一展,早已不見了。
寶玉這裡看的出了神,呆呆的發怔。柳湘蓮道:「寶兄弟,怎麼發起呆來,做什麼呢?」寶玉這才回過頭來,拉著湘蓮的手,笑道:「柳二哥,你可知道那日跟了道士出家之後,薛大哥同人四下裡找尋了幾天,還哭了幾回呢。你原來也就是跟著這二位師父來了,你在此已潛修了多時,工夫想是大有進益了。
「湘蓮道:「我初到此時,也是蒙師父口授了幾句四書,專心學去,雖覺果有奇妙,然而究竟也還算不得什麼工夫。寶兄弟,你我之來此處,皆是一樣的心腸,一樣的情境,真可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了。」寶玉道:「可不是,你我把塵緣斬斷,萬念皆空,這會子乃是二人同心,不是同病相憐呢。」
湘蓮道:「寶兄弟,你可要看看你的前身去麼?」寶玉猛省道:「是啊。師父說我是補天未用之石,就在青埂峰下。柳二哥,青埂峰在那裡呢?」湘蓮道:「你跟我來,我指給你就是了。」寶玉便跟著湘蓮,由茅屋之後,攀藤附葛的上了山頂。
果見一塊石頭,約高七尺,玲瓏剔透瑩然如玉,與那塊通靈玉的形狀雖有大小之殊,略無參差之別。寶玉見了,不勝驚異,悲歎了一會子,漫漫用手摸撫著,不覺有感,成詩一首。因朗吟道:
故我相逢劈面驚,塊然磊落識三生。
恨無精衛銜填日,空有媧皇煉補名。
磐固果然前輩事,石交奚只故人情?
峰前若問誰知己,我與當年石曼卿。
湘蓮道:「寶兄弟,你真可謂一往情深了。這詩詞一道,我竟不能,也不敢勉強奉和。」說罷,下山吃了晚飯,又談了一會子閒話,二人遂取蒲團鋪在裡間榻上打坐。由此日夜用功,暫且不表。
再說王熙鳳、尤三姐、鴛鴦三人離了太虛幻境,車走如飛。
行了半日,但見陰風慘淡,黑霧迷漫,已不是光明景象。鳳姐道:「三妹妹,你看日色平西,天也不早了,也要早些找個下處。我們比不得男人們,晚上沒處住,可怎麼樣呢。」尤三姐道:「遠遠兒的望著,前頭有一帶樹林,那裡必有人家,且到了那裡再說。」不一時,已到了面前,但見人煙湊密,熱鬧非常。路南有座小廟兒,上寫著「觀音庵」三字,旁邊又帖著一張紙條兒,上寫著「小庵專寓往來女眷」。尤三姐一見大喜,忙叫住車,遂下了車,走到廟前,將門環兒叩了兩下。只聽裡面「咯吱」一聲,開了庵門,走出個老尼姑來,見了尤三姐問道:「姑娘是是那裡來的?」尤三姐道:「我們是太虛幻境來的,特借寶剎暫住一宵。」那老尼姑道:「這麼樣,就都請到裡面坐罷了。」於是,攙了鳳姐下車,後面鴛鴦也到了,一起下車走進庵門。小太監一齊將車御進庵內。
老尼姑請三人到禪堂坐定,小尼姑倒上茶來。鳳姐向鴛鴦道:「你看這個小姑子像誰?」鴛鴦也仔細一瞧,道:「你不是那饅頭庵的智能兒麼?」智能聽了,也將他二人一看,道:
「你們是從那裡來的?好像是賈府裡的璉二奶奶和鴛鴦姑娘似的。」鳳姐笑道:「可不是智能兒是誰呢?」鴛鴦道:「好了,有了熟人兒,就好打聽老太太的下落了。」智能兒道:「老太太過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尼姑聽見,便叫智能兒道:「既都是賈府上的奶奶、姑娘們,可將行李照應著搬到裡邊小套間裡,說給廚房裡預備上等的酒飯,泡了好茶來。」智能兒答應著去了。鳳姐道:「這個智能兒是老師父幾時收下的徒弟?他是我們的一個舊人兒。」老尼姑又將智能兒的來歷,述了一遍。鳳姐聽了,也不理會這個秦相公是誰。
鴛鴦道:「老師父,才剛智能兒說我們老太太到你這裡來過,如今過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師父,可知道我們老太太現在在那裡呢?」老尼姑道:「老太太過去的日子久了,目今的下落,這卻那裡知道呢?我們這裡的規矩是,進城之後頭一天,先在城隍大人衙門裡點名過堂,第二天才帶見閻王,稽查了善惡,也有送往上界骨肉完聚的,也有打發脫生轉世的,也有發在各處地獄裡受罪的,種種不一。我們這會子,怎麼知道老太太的下落呢?」鳳姐聽了,著急道:「這可怎麼好呢?我們三個人原是從太虛幻境奉娘娘的命,來訪尋老太太的。我想我們老太太一生好善,也斷不能有地獄的事,這會子或者送往上界去了,或者脫生轉世去了,都不可知。可教我們怎麼尋訪呢?
尤三姐道:「你不用著急,咱們明兒到了城隍的衙門,也就好尋訪了。」鳳姐道:「我們原是太虛幻境的人,本不屬城隍的管轄。這會子,為什麼出頭露面的自己尋上門去,教人家點名過堂呢?」鴛鴦道:「二奶奶,咱們千辛萬苦,原為老太太而來,也講不起出頭露面的話了。」鳳姐道:「你更糊塗了,就是咱們明兒出頭露面見了城隍,難道敢問城隍要老太太不成?」老尼姑道:「奶奶、姑娘們不必著急,一路辛苦,這會子也餓了,且擺飯罷。吃了飯,我替你們打算個主意就是了。」
於是,吩咐智能兒擺上酒飯來,大家吃過,漱了口,送上茶來。鳳姐手擎著茶杯笑道:「老師父,你才剛兒說給我們打算個主意,我倒要領教領教,你到底有個什麼主意呢?」老尼姑道:「依我的愚見,奶奶、姑娘們且別進城去,就住在這裡。
我這個徒弟智能兒,他有個姑表兄弟秦相公,不時的瞧他姐姐來呢。奶奶可給他幾兩銀子,托他到各處裡打聽老太太的下落,如果得個准信兒,你們再作商量,豈不妥當麼?」鳳姐點點頭兒道:「就是這麼著,很好。」智能兒卻捏著一把汗兒,恐怕露出他的破綻來。卻也無可如何,只得去將行李打開,替他們鋪了炕,收拾點上燈來。
大家又閒談了一會兒,尤三姐問老尼姑道:「你們這裡可有方便的去處麼?」老尼姑道:「這西邊有個小後院,極其僻靜,奶奶、姑娘們就在那裡走動走動罷。」尤三姐向鳳姐、鴛鴦道:「你們不去走走麼?」鳳姐道:「你和鴛鴦姐姐先去,我隨後就來。」於是,尤三姐、鴛鴦頭裡去了,鳳姐這裡慢慢兒的口裡吐淨了檳榔渣兒,裝了一袋玉蘭香吸著,緩步出了禪堂,向西而去。
誰知秦锺因與智能兒生前綢繆過度,一病而亡。後因智能兒找了來,二人雖然情好甚密,卻不敢在老尼姑面前露出形跡。
每晚黃昏乘人亂的空兒,他便鑽在智能兒屋裡藏著,只等上頭老尼姑睡了,智能兒回房,兩個便赴巫山。這晚正在智能兒屋裡潛等了良久,不見智能兒下來,便伏在窗下舔破窗紙,望外偷看。忽見一個婦人,向西而去。此時月色朦朧,看不真切是誰,但見一個白生生的臉兒恍了過去。秦锺暗想,必是老尼姑睡了,智能兒到後院子裡解手去了。他便大了膽子,躡手躡腳的溜到後院門首來窺探,只見門兒像是虛掩著的,才待要用手推時,恰值那邊鳳姐開了門過來。秦锺猛然見了,也並不細看是誰,只道是智能兒從後院子裡小解了回房來了,便一把拉了他的手,笑道:「你師父睡了麼?」嚇的鳳姐魂不附體,大聲嚷道:「不好了,有了賊了。」尤三姐、鴛鴦恰值回來,聽見鳳姐嚷叫有賊,尤三姐生來的矯捷便俐,便忙上前一步,早將秦锺撳倒在地。鴛鴦便嚷道:「老師父,快拿燈來,捉住賊了。」
禪堂內老尼姑聽見有賊,也就慌了手腳,忙教智能兒提了燈,走過來看時,只見尤三姐撳著一個人,只叫快拿繩子來捆了他。智能兒一看,認得是秦锺,嚇得呆了,連忙跪下央告道:
「二奶奶,三姑娘,不必生氣,他就是寶二爺的朋友,小蓉大奶奶的兄弟。」鳳姐道:「怎麼,是秦錘這個小子麼?好小子啊,怎麼幹起這樣勾當來了。」秦錘在地下哼哼的道:「原來是璉二嬸娘,我該死,認錯了人了,當是智能兒呢。二嬸娘開恩,饒了我罷。」鳳姐道:「三妹妹,放他起來罷。」尤三姐一鬆手,秦錘羞慚滿面爬了起來,給鳳姐請安。只見老尼姑照著智能兒臉上,下死勁的啐了一口道:「沒臉的東西,成日家鬧姑表兄弟,今兒可不鬧了。奶奶、姑娘們既然認得這個秦相公,且請到禪堂坐下,慢慢兒的說罷。」
於是,大家進了禪堂坐下,鳳姐道:「秦锺小子呢?」秦锺只得訕訕的走到鳳姐跟前。鳳姐笑道:「好孩子,幾年沒見,你竟乾出這些把戲來了。」秦锺道:「說起來,這還是二嬸娘的過失。」鳳姐道:「噯喲喲,你們聽聽,他們兩個人乾出來的勾當,怎麼倒說是我的過失呢?」秦锺道:「那年子給我姐姐送殯,二嬸娘若不帶了我們住在饅頭庵,那裡有這一件勾當呢?」鳳姐笑道:「這麼說起來,寶玉一定也被你們引誘壞了。
我只說你們多大點子小崽子,怎麼竟會成起精來了。老師父,你才剛說秦相公,我也再猜不到就是他,他是我姪兒的小舅子呢。老師父,你可把智能兒讓我們贖了去,成就了他們兩個的生死姻緣,也是你出家人的好事。我們好差他尋訪老太太去的。
「老尼姑道:「奶奶說的很是,我早就要教他還俗呢。」
秦锺道:「前兒我聽見智能說,老太太過去了好些日子了。
二嬸娘怎麼這會子又來尋找呢?」鳳姐道:「我們這會子都在太虛幻境,你姐姐也在那裡呢。我們是奉了元妃娘娘之命,來訪尋老太太的。他們兩個人,你可認得麼?」秦锺細將尤三姐、鴛鴦看了一看,笑道:「這一位好像鴛鴦姐姐,我在老太太屋裡見過的。這一位姐姐也很面熟,只是一時兒想不起是誰來了。
尤三姐笑道:「好個小猴兒崽子,我是你姐夫的三姨兒呢。你如今和我翻了輩數,叫起我姐姐來了。」秦锺笑著,忙給尤三姐請安,又給鴛鴦作揖,道:「二嬸娘,三姨兒,請放心罷。
姪兒明兒起個黑早進城到城隍衙門裡,有個馮書辦他和姪兒認識相好,只消找著了他,必然知道老太太的下落了。」
鳳姐道:「很好,我今兒且給你們成全了好事。智能兒呢,怎麼躲著去了?這裡來,我和你師父說明白了,這會子你放心大膽的把你這個小女婿子帶了房裡去罷。」他二人聽見了,只得老著臉兒雙雙的去了。這裡鳳姐三人也進了套間,各自就寢,老尼姑也在外間睡了。
次日天才黎明,鳳姐等尚未起來,忽聽門外人喊馬嘶,打得庵門一片山響。鴛鴦忙起來穿上了衣服,推他二人道:「二奶奶,三姑娘,快穿上衣服罷,你聽外面嚷鬧的了不得,不知是什麼事情?」說著,忙下炕走出外間來,將老尼姑推醒。老尼姑連忙起來,走出外邊開了庵門看時,只見一群衙役擁了進來,嚷道:「昨兒晚上,這裡的鄉約地保報了大人,說你庵裡窩藏下了美人兒似的三個姑娘,你們可莫要放他們走了,大人少刻著管家奶奶們來相看呢。」老尼姑嚇了一跳,飛也似跑了進來道:「奶奶、姑娘們,不好了,你們昨晚住在這裡,城裡的大人知道了,差了多少衙役把守庵門,說少刻差人來相看你們呢。」鳳姐大驚失色道:「這還了得,那裡有這樣的混帳大人呢。我們又不屬他管轄,相看我們做什麼?況且我也是五品的宜人,有夫之婦,相看了他又敢怎麼樣呢?倒是你們兩個人,怕有些費手。」鴛鴦道:「二奶奶說的是什麼話呢,怕他怎麼,還有一死呢,誰還沒死過的嗎?」老尼姑道:「這也說不起了,現官不如現管,只好等他們相看了,再作商量罷了。」尤三姐道:「說不得了,拿鴛鴦劍來,等我出去殺了這一起混帳東西罷。」
正忙亂間,只聽院內有個婦人的聲音,問:「老姑姑起來了沒有?」老尼姑連忙出來看時,只見是兩個婦人,一個是鮑二家的,那一個不大認識。老尼姑大喜,忙叫道:「奶奶、姑娘們,不用急了,前兒跟老太太的鮑二嫂子來了。你們問問他,就知道老太太了。」
鳳姐連忙出來一看,大喜道:「你們兩個從那裡來的,這一個不是司棋麼?」原來這兩個婦人,果是司棋、鮑二家的,一齊進來,笑道:「原來是二奶奶,林姑娘沒來麼?」鳳姐道:
「你們兩個從那裡來的,怎麼問起林姑娘來了?」鮑二家的道:
「二奶奶原來不知道,這裡的城隍就是咱們家的林姑老爺。前兒老太太到了,認了親了。姑太太因為林姑娘去了世,沒到這兒來,怕是走迷了路,這會子,現在四城門帖了告示,遍處尋訪。昨兒晚上,有這裡的鄉約地保報說,觀音庵住下了美人兒似的三位姑娘。姑太太聽見了,恐怕這裡頭有林姑娘,所以五更天催齊了人役,打發我們兩個來看來了。」
鳳姐三人聽見,真是喜出望外。鳳姐道:「才剛兒老姑姑來說,城隍大人要差人來相看我們呢,把我們都嚇糊塗了。」
老尼姑笑道:「這個話,想是外頭衙役們把話說錯了,倒教奶奶、姑娘們受驚。」鴛鴦笑道:「我還記得,鮑二嫂子頭裡說過我們二奶奶是閻王老婆,怪不得今兒閻王爺轉教城隍來相看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鳳姐又道:「你們兩個怎麼得到林姑老爺衙門裡的?」司棋、鮑二家的各將自己的始末說了一遍。鳳姐笑道:「你們這兩個蹄子倒有造化,都得了好處了。我倒替你們受了多少委屈。
鮑二家的我也不計較他了,那是我們那個爺自己平常。司棋,你和你姑舅哥哥兩個,很該機密著些兒,為什麼又弄你娘的個香袋兒扔在山子石背後,教傻大姐兒拾了,遞給大太太,好教我受太太的數落。」說的司棋紅了臉,低頭不答。鮑二家的道:
「二奶奶,我們如今都改了。既然蒙你老人家不計較我們,就當著老姑姑,給我們留點兒臉兒罷。司姑娘,你出去告訴你們那一個,快回去給老太太、姑太太報個信兒去,就教再抬幾頂轎來伺候。」司棋連忙出去了,老尼姑便叫智能兒去教廚房裡早些預備早飯。
只見秦锺上來,給鳳姐三人道喜。鳳姐笑道:「老太太有了下落了,這裡的城隍就是咱們林姑老爺,你和智能兒也跟了我們去罷。」秦锺道:「多謝二嬸娘的恩典,姪兒正沒個托足的地方兒呢。」老尼姑道:「這就很好,我們智能兒終身也有了靠了。」鳳姐道:「你白折了個徒弟,我心裡又覺不安呢。
老尼姑道:「這倒不相干,我的徒弟多著呢。只要奶奶在大人面前把我提拔提拔,多賞點兒佈施就有了。」說著,智能兒早回說擺飯。
大家正吃畢飯,只見潘又安進來,先給鳳姐等請了安,便回道:「小的才剛兒回去,稟知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歡喜的了不得,立刻打了轎子來接奶奶、姑娘進府呢,外邊已經伺候妥當了。」鳳姐三人立起身來,向老尼姑道謝,又給了五十兩銀子佈施。老尼姑千恩萬謝的道了簡慢,直送至大殿前頭,服侍他們一一的上了轎,方才進去,這裡鳳姐等三人,坐了轎到城隍衙門裡來,要知進了衙門怎樣相見,須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