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警幻女增修補恨天 悼紅軒總結紅樓夢
話說王夫人於眾賓客散後,送了邢夫人、尤氏各自回家,將薛姨媽、李綺等安置在蘅蕪院住宿,心裡惦著賈政、寶玉、釵、黛並眾姊妹焚化了神符,真魂離殼去送賈母。因此,命玉釧兒打著燈籠先到秋爽齋來。一進房門,只見侍書、繡橘、翠縷、碧蓮四個人,在燈下用骨牌打天九。一見王夫人都站起來。
王夫人問道:「姑娘們都睡好了麼?」繡橘答道:「都在裡間,早已燒了神符睡下了。」
王夫人推了推裡間的房門,卻插得緊緊的,乃問道:「裡頭都是那幾位姑娘?」侍書道:「二姑娘、三姑娘、菱姑娘、邢大姑娘、史大姑娘、薛二姑娘、尤三姑娘,一共七位。」王夫人道:「我聽見寶姑娘說,連寶二爺一共是十五個人。怎麼只有七位呢?」翠縷道:「還有一位珠大奶奶、兩位寶二奶奶,尤二姨奶奶、小蓉大奶奶、晴雯、金釧兒各自都回家睡去了。」
王夫人聽了,便囑咐:「你們小心燈火,留心聽著些兒。」說畢,又到稻香村問了問李紈。又到怡紅院,進了月門,在院子裡叫出鵑、鶯、花、柳四人來,問了問寶玉、寶釵、黛玉的情形,又囑咐了一番,這才回到自己的上房來。又差玉釧兒到後邊去問尤二姐。只見周姨娘從裡間迎了出來,稟道:「老爺燒化了神符,已經沉沉睡去,囑咐不許人驚動。」王夫人聽了,忙走進裡間瞧了瞧,賈政鼾然熟睡,便悄悄的囑咐周姨娘小心伺候著。自己仍到外間,候玉釧兒覆了命,這才收拾安寢不提。
再說寶玉、寶釵、黛玉、晴雯、金釧兒五個人回房安睡。
因焚化了神符,他們的那一靈真性,早都離了本殼。起初但覺耳畔風響,身子飄飄然不知所之。少頃風定,只聽金釧兒嚷道:
「這個神符好靈應啊!晴雯姐姐,我的身上到底到了那裡了?好像架上雲了似的。」寶玉聽了,忙喝道:「少說話,你們一個拉著一個的衣裳襟兒。」一語未了,忽覺眼界光明,只聽前面有人叫道:「寶哥哥,你帶了他們跟了我來,我在這裡等你們呢。」
寶玉抬頭看時,只見惜春手執拂麈,在一塊大青石上盤膝而坐。回頭看時,只見寶釵、黛玉、晴雯、金釧兒一個拉著一個的衣襟,在後相隨,不由的心中大喜,忙叫道:「四妹妹,你也來了麼,老太太他們過去了沒有?」惜春道:「過去了好一會了,老爺也才趕過去了。」寶玉道:「焙茗跟著呢沒有?」
惜春道:「焙茗跟著老爺呢。才剛兒大哥哥在這裡拉著兩三匹馬,等著老爺到了,他們都騎著馬去了。這裡有給咱們預備的轎子。」寶釵道:「四妹妹,這是什麼地方?」惜春道:「這就是太虛幻境的交界。你們都是來過的,怎麼倒都不認得了?」
黛玉道:「四妹妹,你來了,你見二姐姐、三妹妹他們來沒有?」惜春用手指道:「那前頭走的一伙人,不是他們嗎!都來全了,就少你們五個人,所以妙師父先帶著他們頭裡走了,他們要看景致,都不肯坐轎子。我遠遠的望見像是你們來了,我所以坐著等一等兒。你們坐轎子不坐?」寶釵道:「我們走著身子就像架上雲的一般,又不覺乏,還是走著看看景致兒的好。」
惜春道:「既是這樣,咱們也就走罷,這會子只怕老太太也到了。」於是,眾人說說笑笑,迤邐行來。
但見青苔白石,一片明光。遠遠望見一座牌坊,高插雲漢。
寶玉見了,歡喜道:「林妹妹,你看看,望見牌坊,這就是咱們的熟路了。」寶釵道:「我也來過一次,只是記的恍恍惚惚的。」晴雯、金釧兒便指著告訴道:「東邊那不是赤霞宮,西邊那不是絳珠宮,中間那不是警幻仙姑的寢殿?你們瞧瞧,倒像又添了好些房子的似的。」惜春笑道:「妙師父教我等著你們,怕你們走錯了,誰知道你們倒比我都熟,我倒是頭一遭兒。」
眾人隨說隨走,早到了牌坊的跟前。抬頭一看,只見上面橫書著斗大的四個金字,道:「太虛仙境」。寶玉見了,驚喜道:「林妹妹,你瞧瞧,竟將『幻』字改成『仙』字了。改的有理,有理!」又看兩邊對聯寫道:
情深不必分真假;興到何須問有無。
黛玉笑道:「怎麼連對聯也改了。這比從前的什麼『無為有處有還無』另是一番意思了。咱們再到前邊宮門上瞧瞧那副對聯是什麼。」眾人聽了,又往前走。不多一時,來至宮門。抬頭看時,只見匾上大書著「補恨天」三個大字。寶玉見了喜的拍手笑道:「林妹妹你看,『離恨天』竟改成『補恨天』了。」
又看對聯,只見上寫道:
色即是空,天地何生男女;情出於性,聖賢只辨貞淫。
寶玉見了,又笑道:「林妹妹,我記得當日的原聯是什麼『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下聯是什麼來著?」黛玉笑道:「我記得是什麼『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怎麼也改了!」
寶玉笑道:「這改的很好,這才合了我的心了。這南邊的匾對都改了,只怕北邊的匾對也要改的,咱們且去看來。」
說畢,便領了眾人緊走了一程,來到北邊牌坊之下,抬頭看時,只見匾上仍舊是「福善禍淫」的四個金字。再看對聯,卻不是原舊的了。只見上寫道:
開闢鴻濛本是將無作有;權衡造化何妨弄假成真。
寶玉見了,哈哈大笑道:「林妹妹,這副對聯改的更妙。原對是什麼來著?」黛玉笑道:「我也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有什麼『真勝假,有非無』把上頭的字竟忘了。」寶玉道:「這兩句又是一個意思了,比原日的也強。咱們再看這邊宮門上是什麼匾對。」說著,又走到宮門。看時,只見上面匾上橫書著四個金字道:「洞天福地」。黛玉笑道:「這也是改了的。當日原是『孽海情天』四個字來。」寶玉笑道:「當日原是個孽海情天,今日還不該算個洞天福地麼,改的很是。」又看對聯道:
願天下才子佳人,世世生生永做有情之物;
度世間癡男怨女,夫夫婦婦同登不散之場。
寶玉見了,直樂得手舞足蹈起來,向釵、黛二人道:「寶姐姐,林妹妹,你們瞧,這副對聯作的恰當不恰當,真說的到咱們心坎兒上來了,這大約都是警幻仙姑改的。」釵、黛二人聽了,才要答言,只聽惜春催道:「寶哥哥,咱們走罷,不用到處裡挨磨工夫了。看仔細老太太等的心慌了,又要著急呢。」
眾人聽了,這才撲了正中警幻的寢宮來。
約有一箭多遠,早望見警幻領了幾個仙女走出宮來,在門外迎候。寶玉等見了,連忙緊行了幾步,一齊與警幻施禮。警幻連忙答禮畢,一把先拉了惜春,笑道:「賢妹苦志焚修,終成正果,可欽可敬,不日就可代愚姐之任矣!」惜春稽首道:
「蒙仙姑不棄,願拜門牆。」警幻道:「豈敢,豈敢。」又拉了釵、黛二人的手,笑道:「二位賢妹,別來無恙?」釵、黛二人答道:「自違仙范,久切懷思,今幸再覲仙姿,稍慰積悃。」警幻道:「顰卿,愚姐替你們完成了一段宿緣,也算一件千秋佳話。我已經將『太虛幻境』改為『太虛仙境』,『離恨天』改為『補恨天』。一切匾聯都換了新的,你們瞧見了沒有?」
寶、黛二人聽了,連忙致謝道:「方才都領教過了。仙姑大德終身何以仰報!」警幻道:「些須小勞,何蒙齒及。都請進宮坐罷,老太太候久了。」於是,賓前主後齊進宮門。
早見賈母、賈夫人在正中榻上對坐,迎、探、菱、湘眾姊妹列坐兩旁,一見寶玉等進來,都站起來讓坐。賈母道:「你們怎麼這會子才來,倒反累了你四妹妹了。」寶釵答道:「兩個小孩子要吃奶,所以鬧耽擱了。」李紈笑道:「惹的老太太埋怨你們呢,說你們藕斷絲不斷的。」黛玉笑道:「你們不過比我們來的略早一會兒,就編排出這些話來了,我先不信。」
賈夫人笑道:「你大嫂子和你三妹妹、史大妹妹他們,都是頭一遭兒到這裡的,都要到絳珠宮逛逛,看看仙草去呢。老太太又怕誤了工夫,所以見你們總不來,他們都心裡是著急的了。」
警幻聽了,笑道:「既是這樣,請老太太吃了茶,咱們大家都到那裡去。我就將預備下的接風酒就擺在絳珠宮,也是一樣罷了。」賈母笑道:「上一次我們在這裡打攪仙姑,已覺不安,怎好這一回又討擾呢。」警幻笑道:「老太太說那裡話,一杯薄酒不成敬意。」正說時,只見仙女捧上茶來。大家列坐吃茶畢,賈母便起身要到絳珠宮去。
於是,大家一同出來,緩步徐行,觀玩仙景。但見兩邊配殿,一律鮮整,俱是新修的。所有原日的「怨粉」、「愁香」、「朝雲」、「暮雨」等司門上的匾額,也都換作「惜玉」、「憐香」、「恩愛」、「綢繆」等字。寶玉見了,愈加歡喜。走到「薄命司」門前,抬頭一望,只見匾上橫書「鍾情司」三個大字。寶玉向黛玉笑道:「偏偏的鳳姐姐沒來,他要瞧見這個匾,自然也是喜歡的了。」黛玉未及回答,只聽香菱向秦氏道:
「小大奶奶,你瞧瞧,咱們如今都不薄命了。」秦氏抿著嘴微笑不答。黛玉笑道:「菱姐姐,你們的命自然是不薄的了。但不知你們的情到底鍾不鍾呢?」香菱聽了,笑著啐了他一口。
大家說說笑笑早到了絳珠宮的門首。只見晴雯、金釧兒從裡面笑著迎了出來。賈母笑道:「你們這兩個蹄子,多早晚兒可就跑來了?」晴雯笑道:「我們並沒到仙姑宮裡去,抄近兒就到這裡來了。」說著,自己便攙了賈母,金釧兒攙了賈夫人,一齊進了宮門。
越過前殿,進了垂花門內,但見院中白石欄內的絳珠仙草蔥蘢茂盛,一縷幽香沁人心髓。眾姊妹見了,無不喜愛。探春道:「林姐姐,咱們何不把你這株仙草帶回些兒去,種在咱們院子裡呢。」警幻聽了,笑道:「這原不是你們人間的東西,帶不了去的。若能帶時,他們上次早已帶去了。」湘雲道:「怎麼香的這樣有趣兒,聞著叫人骨頭都是舒服的。等我先掐個葉兒,戴在頭上聞香兒。」黛玉聽了,才要攔阻,湘雲的手快,早已掐了個葉兒插在鬢上了,招的眾姊妹都笑起來。賈母道:
「你們不用混鬧了,咱們早些兒逛逛,領了仙姑的美意,還要到上界去呢。」
眾人聽了,只得跟隨賈母進了寢宮。但見裡面屏開翡翠,褥繡笑蓉,鋪設的十分華麗。岫煙見了,向寶琴笑道:「二妹妹,你看林姐姐到底是個有福的人兒,死後還有這樣一個好地方兒。」寶琴笑道:「想來當日林姐姐他自己也未必預先就知道有這一段福氣。他如果知道時,也斷不肯說出『寶玉你好』的四個字來,給後人留下個話靶兒了。」黛玉聽了,笑著啐了他一口,道:「今兒很不該教你來才是呢。」湘雲拉了黛玉的手,笑道:「你讓琴妹妹說去罷,這會子可還臊什麼呢。咱們到你住的房裡瞧瞧去。」賈母聽了,笑著將眾人便都領到東邊套間裡去了。
這裡警幻,妙姑二人便命眾仙女們調桌抹椅,擺設酒筵。
上面一字擺了五席,旁邊擺了一席。肴饌果品,盤碟杯箸,皆非人世所有。擺席已畢,只見賈母又領眾人到西套間裡面去看。
這裡警幻又吩咐中間地下鋪了氍毹,將演樂的十二個仙女喚來伺候。諸般停妥,妙姑親到西套間內請了賈母眾人出來。
賈母向眾人道:「既承仙姑費心,咱們也不用再謙,大家就挨著次兒坐下就是了。於是,賈母、賈夫人坐了正中的首席。
史湘雲、薛寶琴、尤三姐、李紈坐了東邊第二席。香菱、岫煙、迎春、探春坐了西邊第三席。寶釵、黛玉、寶玉坐了東邊第四席。秦可卿、惜春、妙玉、警幻坐了西邊第五席。晴雯、金釧兒、司棋、鮑二家的坐了旁邊的一席。警幻、妙玉向各席遞過了酒,然後各自就坐。賓主酬酢,十分歡暢。
飲酒中間,警幻向寶玉笑道:「寶二爺,你可記得你幼年初次到此,我有十二個樂女,演了十二支紅樓夢的新曲,當時請你聽過一回,你如今還記得麼?」寶玉聽了,笑答道:「弟子當日初次來時,年尚幻稚,雖說領教過妙音,如今竟記得恍恍惚惚的了。」警幻道:「我連曲稿的本兒都教你看過,怎麼都忘了呢?」寶玉道:「歷年久遠,實在記的恍惚了。」警幻道:「我如今將舊譜翻新,又續演出十二支曲子來了。今日幸喜老太太及眾姊妹光臨,樽前無以為敬,且教他們演來,大家聽聽何如?」
寶玉聽了,喜出望外,連忙出席稱謝。只見那十二個仙女,打扮得裊裊婷婷,先到賈母的席前面上打了稽首,然後袖中取出曲本,放在寶玉面前,都到氍毹之上,列坐兩旁,吹起笙簫笛管,打起鼓板雲鑼,漫啟歌喉,和著聲兒唱起曲來。寶玉打開了曲本,同寶釵、黛玉一面看著曲稿,一面聽他唱道:
紅樓夢引子
【皂羅袍】何事閒操湘管,為氳氤簿上錯注姻緣,鴛鴦夢兆絳雲軒,淒涼魂斷瀟湘館。佳人緣淺,才郎運慳。太虛有境,大荒有山,試憑空,續把紅樓演。
擬改《終身誤》
【北新水令】只因結下死生緣,喜藍田珠還璧返。前盟今已踐,舊恨兩相捐,缺月重圓,才遂了平生願。
擬改《枉凝眉》
【玉交枝】婚姻遂願,喜同登氳氤洞天。孟光接了梁鴻案,從今後珠淚不輕彈。風姨月姊兩相憐,鵑鶯花柳長為伴。再休題緣慳命慳,但請看人圓月圓。
擬改《恨無常》
【沉醉東風】秋颯颯鸞軿才駕;蕩悠悠鶴馭升遐。赤霞宮姊妹逢,太虛境神仙話。任逍遙雪月風花。
歷盡劫灰返鈿車,依舊是龍樓鳳廈。
擬改《分骨肉》
【黃鶯兒】遠嫁慘離情,拜椿萱,辭弟兄,暫時相別休悲哽。到邊關未停,即榮遷進京,歸來巧合重圓鏡。想人生浮雲聚散,不必歎飄零。
擬改《樂中悲》
【太平令】歎當日,拆鴛鴦,中道相拋,受盡了無限嗷嘈。幸喜得素性俠豪,從未改當時笑貌。到而今鳳友鸞膠,任意兒逍遙。好夫妻定同偕到老。
擬改《世難容》
【甘州歌】蕭庵深鎖,正蒲團高臥,靜念彌陀。
強梁入室,宿世冤家難躲。孤身那能敵眾盜,全節惟宜喪澗阿。高人少,俗子多,囂囂眾口恐傳訛。太虛境,安樂窩,請從月下看嫦娥。
擬改《喜冤家》
【折桂令】恨當初誤嫁豺狼,受盡折磨,捱盡淒涼。遽爾夭亡,半年瘞玉,七月還陽。鎖狂徒,鼎鐺並列;捉蕩子,刀斧齊張;換了肝腸,改了行藏。
喜而今齊眉舉案,倒有個地久天長。
擬改《虛花悟》
【懶畫眉】只宿俺,藏嬌身在綺羅叢;卻不道,骨具仙胎眾莫同,南華一卷悟真空。
慢道神仙無我分,請試看,背跨青鸞上蕊宮。
擬改《聰明累》
【解三醒】羨風流才調無雙,更諧詼鶯語如簧。
聰明反被聰明障,跳不出利名場。
自從地獄見醯缸,把昔日酸風都吹。歸來後,看夫榮妻貴,子女成行。
擬改《留餘慶》
【沽美酒】只道俺,墮奸謀骨肉拋,飛來禍沒處逃。暗裡神明相護保,配郎君才貌,看金屋貯阿嬌。
擬改《晚韶華》
【北耍孩兒】蕙蘭姿擬共姜,雪霜操比柏舟,孀居獨把孤兒守。受盡了,青燈黃卷十年苦,畫荻丸熊五夜愁。到頭到增福壽,傳得個玉堂金馬,強似他燕侶鶯儔。
擬改《好事終》
【北一半兒】瑣窗一病染黃沙,接引鴛鴦魂到家。三尺白綾玉手拿。慢疑他,一半兒真情,一半兒假。太虛幻境夢中身,雨雲巫山喚可人。此語荒唐莫認真。玷閨箴,一半兒明言,一半兒隱。
擬改《飛鳥各投林》
【亭宴帶歇拍煞】從今後,癡情幽怨各相捐,人間天上皆如願,完結了三生公案。
死去的又還魂;在生的享富貴;有情的成姻眷;把夙債盡皆償。看天道何曾遠,方始信報應昭然。請看他,黃泉路巧相逢,青埂峰奇遇合,太虛境慶團圓。
螽斯欣蟄蟄,瓜瓞慶綿綿。我將那舊譜新翻,編一套續紅樓,任他人笑掉了頷。
賈母、賈夫人及眾姊妹聽了,俱各擊節稱賞。寶玉、寶釵、黛玉三人一面聽曲,一面翻閱曲本。新曲唱完,只見後面還有幾頁,翻過篇來看時,原來是當日的舊曲,三人又從頭至尾的看了一遍。
寶玉笑道:「我當日聽曲時,到底年幼,竟不知其中的底細。今日這一看,心裡才明白了。」黛玉笑道:「這舊曲上說的也太過了,我何曾把恨淚『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來呢。」
寶釵笑道:「到底也有點影兒,只不以辭害義就是了。這十二支曲子裡頭,怎麼又沒有我呢?」寶玉笑道:「你生來就是個福人兒,這上頭如何該有你呢。」寶釵笑道:「既是這樣,怎麼你又說《金陵十二釵》的冊子上又有我呢?」寶玉聽了,想了一想,忙向警幻道:「仙姑的新曲制的深合愚意,但不知《金陵十二釵》的正副冊子,如今還有沒有?乞再賜一觀。」警幻笑道:「你們的因果,已經結案。所有的冊子,都繳上天庭去了。」寶玉聽了,便不敢強索,仍拿起曲本來細看。
只聽湘雲叫道:「寶哥哥,你們三人還沒看夠?也讓我們大家看看呢。」寶釵聽了,忙向寶玉的手中奪了過來,探著身子遞與湘雲,道:「你們大家輪流著看去,上頭都有你們的故典兒。就是我一個人乾淨,沒教人家嚼說。」湘雲接來看了一遍,笑著點了點頭兒,便挨著次兒傳了下去。大家看畢,也有歡喜講說的,也有默然無語臉上發訕的。寶玉便向警幻討取筆硯,抄寫曲稿。
警幻才要命人去取筆硯,忽見一個仙女慌慌張張的進來稟道:「上帝的敕旨到了,快請仙姑們接旨。」眾人聽了,都吃了一驚。警幻、妙玉等連忙更衣,出宮接旨。賈母、賈夫人同眾姊妹,都到裡間裡迴避。這裡眾仙女們七手八腳的撤了酒席,收了樂器,另排起香案來伺候。
不多一時,只見警幻兩手捧著敕旨,妙姑在後蹈隨,一同進來,將敕旨供在香案。望闕叩頭畢,打開宣讀:
敕曰:「朕今晨召見原任都城隍林如海。據奏,賈寶玉、林黛玉因果一事,業經結案;賈惜春誠心修道,現已脫卻凡胎。朕心深為嘉悅。除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加恩晉爵外,查警幻職司太虛,經理其事,始終罔懈,勞績可嘉,著升補瑤宮仙史,即赴新任。
所遺太虛一缺,封妙玉為悟真仙姑,專司經理。赤霞、絳珠二宮,現在乏人管理,賈惜春即著授為珠霞仙子,贊襄庶務。伊二人係處子升仙,心地純粹,務使普天下才子佳人永偕伉儷,蕩子悍婦世做冤家。勿任月老冰人顢頇舞弊,使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也。欽此。
警幻、妙姑讀畢,俱各大喜。賈母等早已都聽明白了,一齊出來與警幻、妙姑道喜,又與惜春道喜。寶玉和迎、探、釵、黛等與惜春道喜,又不禁淒然淚下,道:「四妹妹白日升仙,受了封號,實屬家門之幸。但姊妹骨肉一旦分離,於心何安。
也只好替你建祠塑像,朝夕焚香,以盡骨肉之情而已。」惜春聽了,勸道:「哥哥、姐姐們都不必悲傷,聽我告訴你們:櫳翠庵書櫥內有我自畫下的一副真容,取出來即可作為畫像,不必覓匠人捏塑,失了本來的面目,反為不美。你們若想念我時,每到朔望之期,都齊集櫳翠庵焚香靜待,愚妹必來相會。」賈母聽了,也向寶玉及眾姊妹道:「我的兒,你們不用傷心。不但你四妹妹可以回家與你們常常相見,就是我逢時遇節,也要到家瞧瞧你們去的。天不早了,我們也就拜辭了仙姑走罷。你姑老爺已經朝見了上帝,這會子只怕也回了衙門了。你老爺也是官身子,如何能夠盡自等著咱們呢。」
寶玉及眾姊妹聽了,只得收淚與惜春拜別。黛玉從懷內取出個小匣兒來,繳還了警幻,這才大家一齊拜謝道:「仙姑之德,實同山海崇深,弟子等終身莫報。」警幻答禮道:「一切不週尚望海涵。眾姊妹們去送老太太,愚姐也不敢強留,替你們預備的有轎子,大家坐了去罷。」眾人聽了,又復拜謝。賈母向警幻笑道:「仙姑高升了,不知幾時到任去呢?」警幻笑道:「我們還有個新舊交代,候清楚了才能走呢。」妙姑笑道:
「他如何能夠脫身?我們倆人還要盤查他的虧空呢!」說的眾人都笑了。於是,大家賓前主後走出絳珠宮來。只見許多轎子,都在牌坊外邊伺候著呢。賈母道:「仙姑請回,不必送罷,我們也就不到你宮裡再謝去了。」警幻道:「說那裡話,這個路是我們走熟了的,並不覺遠。」賈母聽了,知不可攔阻,只得大家緩步同行。指點那白雲紅樹,說說笑笑,不覺到了牌坊外邊。警幻、妙玉、惜春三人,瞧著他們一個一個的都上了轎,這個各自回宮。
且說賈母等眾人上了轎子,轎夫抬起,行走如飛,就如星馳電掣一般。眾人只覺眼花亂滾,也不知前面是何地方,也瞧不出什麼山川樹木,耳內只聽呼呼的風響。約有頓飯之頃,忽見前面城闕巍峨,狀類帝都。進了城看時,果見金闕瑤宮,瓊樓玉宇迥非人世所有。轉彎抹角走了又不知幾許,只見秦鍾在一街門馬台石上站著,高聲叫道:「轎子抬到這裡來,這就是林姑老爺的衙門了。」寶玉聽了,連忙住轎,跳了下來,與秦鍾抱腰問好畢,便扶了賈母的轎桿,一直進了衙門,在二堂落轎。只見林如海、賈政、賈珠三人,都在二堂迎候。賈母、賈夫人及眾姊妹下了轎,大家相見,十分歡喜。賈夫人便讓賈母及眾姊妹在前,自己居後,一齊進了宅門。
到了上房,但見規模宏敞,鋪陳華麗,與城隍廟氣象又自不同。賈夫人領了眾姊妹,都到裡間去坐,賈母同林如海、賈政、賈珠,都在外間各按次序就坐,司棋等端上茶來。茶罷,林公便將早晨朝見玉帝面奏了寶、黛的因果並惜春升仙之事,蒙玉帝即時降旨,差黃巾力士賚赴太虛境去的話,告訴了賈母一遍。賈母也將到了太墟境送下惜春,接過了敕旨的話,告訴了賈政、林公一遍。彼此俱各歡喜。
賈母向林公笑道:「姑老爺,如今大事已完,了結了你我的一件心事。從此以後,咱們也再沒有什麼牽掛的了。你二哥哥他是個官身子,不可在此久留。我想我們就到你丈人那邊去罷,大家見見面兒,也好打發他們都早些兒回去才是呢。」林公答道:「才剛兒焦大來告訴說,老太爺們都在麒麟閣住,離這裡只隔一條衚衕,我們大家吃了飯,小婿同你女兒一同陪了過去,也還不遲。」賈母道:「既是這樣,咱們就早些兒吃飯也使得。」林公聽了,便命司棋進去告訴賈夫人。賈夫人忙命鮑二家的到廚下去催飯。
不多一時,擺上飯來。賈夫人仍同眾姊妹在裡間坐了三席。
賈母同賈政、林公、賈珠、寶玉仍在外間坐了一席。上界的肴饌酒果,自與人世不同,也難以枚舉。大家用畢,盥漱,吃過了茶,賈母便催著伺候轎馬。於是,林公、賈夫人也都換了冠帶,領了眾姊妹,坐轎的坐轎,騎馬的騎馬,都到麒麟閣而來。
走不多時,只見兩閣高聳,上出重霄。一邊大書「凌煙閣」,一邊大書「麒麟閣」的三字。林公在馬上指著向賈政道:「古往今來,凡屬臨陣捐軀及殉國難的忠臣,都在凌煙閣上居住。凡有忠君愛民任賢用能,有功於社稷生民的大臣,都在麒麟閣居住。」賈政聽了,在馬上點頭歎息。
不知不覺早到了榮國公的大門。林公、賈政、賈珠、寶玉下了馬。林公同賈政先入,賈珠、寶玉扶了賈母的轎桿,直至中庭落轎。榮國公賈代善站立中庭,林如海、賈政二人,伏地悲慟,榮公連忙用手拉起。賈母、賈夫人及眾姊妹都下了轎,老夫妻、父女相見,悲喜交集。賈夫人又領著眾姊妹都與榮公請過了安,一齊都到了上房。榮公又逐一的將眾姊妹看過,問問姓名年歲。賈母便一一的指著,告訴了榮公一遍。榮公聽了,不勝歡喜。自己便同賈母正坐在上面榻上,命林公、賈政、賈珠、寶玉都在東邊椅子上坐,命賈夫人和眾姊妹都在西邊椅子上坐,丫頭們獻上茶來。茶罷,榮公向賈政道:「我聽見你做官公正無私,上頭的聖眷也好,外邊的聲名也好,我心甚喜。
更宜竭心盡力仰答高厚,不可稍有私心自招天譴。寶玉的因查已完,也宜力圖上進,不可任意嬉戲,頹墮家聲。」賈政、寶玉忙站起來,答應了幾個「是」。
榮公又道:「你們如今已將我們老夫婦都送到此間,也完了你們作兒孫的一件大事了。你們都有職守在身,此間不可久留,都帶著孩子們早些回去罷。」賈政流淚道:「兒孫不肖,家中一切後事,尚望老太爺、老太太教訓。」賈母道:「前兒鳳丫頭告訴我說,將來要勸你們置義田、立家塾、廣塋地,這些事也都可作罷了。」賈政忙又答應了個「是」。榮公歎道:
「此皆人謀也。依我說,你常讀方孝孺的那一篇《深慮論》,他那些議論,原為有天下國家者而發。然而,我們也是世宦人家,大夫之有家,亦猶君之有國也。也必要隨時隨事積至誠、存大德,以結天心,後世子孫方能永保富貴。不然專靠著人謀,必致慮切於此而禍深於彼矣。」賈政聽了,又答應了幾個「是」。
榮公道:「時候不早了,你們都回去罷。」賈政聽了,猶依依不捨。榮公又催了一遍賈政仍不肯起身,尚欲有所請問。忽見榮公大怒,用手將桌子極力一拍,就像劈頭打了個焦雷,震得地裂房崩,眾人只覺身子就像從半虛空裡掉了下來的一般。
只聽賈政大叫一聲,在夢中驚醒。正是:
滿眼鶯花富貴春,繁華已過便成塵。
一聲霹靂當頭響,驚醒紅樓夢裡人。
此時,天色不過黎明。王夫人起來,尚未梳洗。聽見裡間賈政一聲大叫,唬得王夫人連忙跑進裡間看時,只見賈政在被中坐起,周姨娘替他披衣。王夫人忙問道:「老爺醒來了,把老太太送到了沒有?」賈政歎了口氣,擦淚道:「奇怪奇怪!
從來鬼神荒誕之事,我再不肯深信。昨兒晚上,寶玉替我化符時,說教焙茗跟了伺候去。果然化了符之後,我便睡著了。只覺得身子忽忽悠悠的起在半天,果見焙茗在後跟隨,珠兒牽著馬在一塊大青石旁邊,和他四妹妹說話,一見我們來了,他便讓我們騎上馬,就和架上雲的一般。後來進了城,便到了姑老爺衙門。等了好半日,老太太、姑太太和寶玉、姑娘們才都到了。他們告訴我說,把四姑娘送到太虛幻境,又接了上帝的敕旨,把四姑娘封為珠霞仙子了。吃了飯之後,大家才都到了麒麟閣,見了老太爺,教訓了許多的好話,只是吩咐催著教我們回去,我依戀著父母,再三不肯動身。老太爺生了氣,把桌子一拍,就和地裂山崩一般,竟把我唬醒了。但不知寶玉和姑娘們醒了不曾?」王夫人聽了,忙命玉釧兒到秋爽齋、稻香村、怡紅院各處去打聽。玉釧兒答應而去。
忽聽窗外老婆子稟道:「焙茗在二門上打聽老爺醒了沒有?說司官們差人來請,今兒衙門裡有事,請老爺早些兒去呢,車都套下了。」賈政聽了,連忙梳洗穿衣,也等不得玉釧兒的回信,便先到工部去了。
這裡王夫人才洗梳,剛然完畢,只見玉釧兒進來稟道:「大奶奶和姑奶奶們都醒了,兩位二奶奶和我姐姐、晴雯姐姐也都醒了,只有寶二爺仍是昏昏沉沉的睡著,兩位奶奶任憑怎樣推叫總不能醒。」王夫人聽了,吃了一大驚,連忙跳下炕來,仍舊帶了玉釧兒慌慌張張的到怡紅院來瞧。
剛然過了瀟湘館,只見秋爽齋住的迎、探、菱、湘姊妹七個,都從蜂腰橋那邊冉冉而來,李紈也從稻香村來了,一見王夫人都道:「我們姊妹們都是送老太太到了麒麟閣,被老太爺一拍桌子唬醒了的。怎麼單是寶兄弟一個人兒沒醒呢?」王夫人道:「我也才剛聽見玉釧兒來說的,把我嚇了一大跳,所以我忙忙的瞧來。這可不知又是個什麼緣故了?」
正說時,只見薛姨媽同李綺也從瀟湘館來了。於是,大家都到了怡紅院。寶釵、黛玉二人忙迎了出來。王夫人便問道:
「寶玉醒不來,莫不又是掉了魂了麼?」釵、黛二人答道:「太太放心,不相干的。我們細瞧他那個光景,倒像還是作夢呢,不像是掉了魂的樣子。讓他多睡會子料也無妨。」王夫人聽了,走到裡面掀開帳子瞧了瞧,只見寶玉蓋著被窩鼾睡如泥,瞧了瞧臉上的氣色照常,這才放了心,依舊出來。
大家都坐在炕上,鵑、鶯、花、柳送上茶來。釵、黛二人便將昨晚睡下,焚了神符,先到太虛幻境送下惜春、妙玉,後又送下林公夫婦,這才大家同到麒麟閣送了賈母。因賈政再三不肯回家,榮公大怒,一拍桌子,大家一齊嚇醒了。這些節目細細的從頭至尾告訴了薛姨媽、王夫人一遍。老姊妹兩個又是歡喜,又是傷心。
探春忙差侍書到櫳翠庵書櫥中,取了惜春親自畫下的真容來,掛在牆上。大家看時,形容態度就真和惜春在那裡坐著的一般,只少一口氣兒。招的王夫人、薛姨媽和眾姊妹,又淌了多少的眼淚。王夫人擦淚道:「罷了,捲起來罷。等老爺回來,商量替他蓋個祠堂,沒的掛著教我看著心裡難過。」侍書聽了,仍然捲起放在書槅子上。王夫人便吩咐釵、黛道:「你們倆人在這裡好生看著寶玉,我和你姨媽、姐姐、妹妹們都到上房裡去坐。也擺得早飯了!」釵、黛二人連忙答應。於是,薛姨媽、眾姊妹同王夫人都到上房去了。
這裡釵、黛二人送了眾人去後,依舊同到裡間來看寶玉。
剛一跨門檻兒,忽聽寶玉在帳子裡哈哈的大笑起來。二人聽了,驚喜異常,連忙進去掀起帳簾看時,只見寶玉從被中坐起,披著衣服,正在揉眼。寶釵問道:「我們早都醒了,你怎麼這會子才醒了呢?」黛玉笑道:「必定又夢見什麼好事兒了,不然怎麼樂的笑起來了呢。」
寶玉道:「你們倆人且坐下,聽我慢慢的告訴你們。奇怪,奇怪,文才咱們都在麒麟閣,老太爺把桌子一拍,我的身子就像憑空掉下來的一般,後來只覺輕輕的落了地。睜眼看時,只見一條長河阻路,岸上有一牌坊,上寫『急流津覺迷渡』六個字。旁邊有一草庵,只聽裡面有人說道:『來了!來了!』我推開庵門看時,原來就是和老爺聯過宗的那個賈雨村,和一個什麼空空道人。他兩個見我推門進來,俱各大喜道:『你來的正好。你當日的那部《石頭記》,原是我兩個煩曹雪芹先生編次校定的。至於你們後來的這一段因果,又有一個朋友托曹雪芹替你編了一部《後紅樓》。你且坐下瞧瞧,合你的意思不合?』於是,讓我坐下,從案上取出一部書遞與我看。我接了過來,從頭至尾閱了一遍。那裡是曹雪芹的手筆?語言口脗全然不像,甚不合我的意思。」
寶釵聽了笑道:「編的都是些什麼?你且說說我們聽。」
寶玉道:「節目太多,也記不得了。只恍惚記得是從南方來了林妹妹的一個哥哥。」黛玉失驚道:「我那裡有什麼哥哥呢!」
寶玉道:「還不止單是你哥哥,還帶著一個朋友來了,叫個什麼姜景星。一到家裡,聽見你的才貌,他就大動了心。後來他一心兒要聘你,你哥哥也願意給他,你自己也願意嫁他。」說到這裡,只聽寶釵道:「噯喲,依這樣說來,不是後來把林妹妹編的嫁了那個人了嗎?」黛玉聽了,忙啐了一口,道:「你不該嫁了那個人!」寶玉道:「你莫著急,這不過是編書上頭的一個小波瀾兒,自然終久還是咱們倆個成緣,那裡有認真嫁了那個人的理呢。」
黛玉紅了臉道:「依你這樣說來,咱們後來的這一段因果,竟要由他說壞,是不能更改的了麼?」寶玉道:「你莫著急,聽我告訴你。方才我也將這一段話,對那空空道人和賈雨村說來,他兩個低頭躊躇了會子,道:『也罷,既是你不肯甘心,我們將你帶到悼紅軒,問問老曹,看他有個什麼法兒,替你另續何如?』我聽了也很喜歡,就跟上他兩個出了草庵。不知轉了幾個彎子,果然有個悼紅軒,內有一白鬚老者,伏幾看書。
一見我們進來,連忙起身讓坐。我就將這段因果,細細的對他說了一遍,求他另續。那老者笑道:『豈不聞孟子雲,是為馮婦乎?吾老矣,不能用也!足下只好另找別人去罷。』我見他不允,就再三的央告。那老者不得已,道:『既如此,你把你近來這段困果抄下,留在這裡,我懇煩這位空空老師替你找一個人續續,保管合你的心事就是了。』我見他執意不肯,也不好再強,只得把咱們後來的因果抄了給他留下。也不知他是認真找人代筆,或是自己另續。我又叮嚀了他一番,就同賈雨村、空空道人告辭而出,仍舊到急流津覺迷渡。他們叫了只小船,將我渡過河來。才一上岸,就猛然驚醒了。」
黛玉道:「既是如此,你方才醒來嘻嘻哈哈的可笑什麼呢?」寶玉道:「我醒了,忽然想起那《後紅樓夢》書上編的,咱們倆人聯姻之後,你總不肯和我同牀共枕,鬧了有好幾個月,太太也著了急,熬煎起來了。眾姊妹想了一個法兒,請你賞花,把你拿酒灌了個爛醉如泥,人事不醒,將你抬到帳子裡,又將你渾身上下的衣服,剝了個寸絲不掛,然後請我進房。我就關好了門,掀開帳子一看,真和出浴的太真一般。樂了我一個手舞足蹈,跳上牀去,捉了一個死狗,你說我該樂不該樂,該笑不該笑呢。」
黛玉聽了,紅了臉啐了一口,正要說話,只聽晴雯進來說道:「太太打發玉釧兒來打聽二爺醒了沒有?上頭姑奶奶們都等著二位奶奶一同吃飯呢。」寶玉聽了,連忙穿衣梳洗,同釵、黛二人都到上房來。見了王夫人,不好說出又夢見賈雨村的話,只說魂從天上掉了下來,迷了路徑,虧了一個道人道了回來的,哄的王夫人又念了好一會的佛。於是,大家都在上房同吃了早飯。
眾姊妹才要散時,只聽有人在院內報導:「老爺回來了!」
寶玉忙迎了出去,只見賈政進來,面帶喜色。寶玉請了安,便又將失迷路徑醒遲了的話,回了一遍。賈政點點頭兒,進了上房,向王夫人道:「咱們家真是天恩祖德。今早上朝,蒙聖上在文華殿召見。說昨晚夢見林姑老爺謝恩辭行,又代奏了惜春升仙之事,因降旨垂詢其詳。我便免冠叩首,據實陳奏。天顏大悅,即時降旨,封惜春為慧覺仙姑,賞銀千兩,令本家自行建祠奉祀。林姑老爺晉封榮祿大夫,姑奶奶晉封夫人,將城隍所有的祭田,賞嗣子林成玉永遠為業。老太爺晉封光祿大夫,老太太晉封一品夫人,賜銀祭祀。真亙古未有之恩遇也。」王夫人、寶玉及眾姊妹聽了,都不勝歡喜。
賈政又將寶玉著實的勉勵了一番,便命請過賈赦、邢夫人並賈珍、賈璉、賈環、賈蓉、賈蘭來,商議擇日祭祀祖先,構匠興工,與惜春建祠,懸掛真容,就在書房擺酒家宴。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同眾姊妹上房歡宴,整熱鬧了一天。至晚,薛姨媽同菱、岫、湘、琴、迎、探、綺眾姊妹,大家告辭,各自回家。
從此,寶玉洗心滌慮,力圖上進,又有釵、黛二人內裡贊襄,卒成大器。後來官登極品,子孫蕃衍,世代簪纓不絕。云:
滿紙荒唐信不差,難從野史考年華。
三千大界知何地,十二金釵是那家?
海外神仙終詭誕,空中樓閣總虛花!
補天剩有通靈石,此事誰能問女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