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享祭祀魂返大觀園 慶團圓神遊太虛境
話說惜春自從櫳翠庵出家以來,一塵不染,誠心悟道,如今已經修成了半仙之體,只等明人指點,便要立證菩提。他的那一靈真性,於每夜坐禪時,必與妙姑相會,妙姑在暗中指授妙訣。今當功行圓滿,不欲肉體飛升,恐駭物聽,思欲脫卻皮囊,以成正果。所以預先約下妙姑,今日下凡來度脫。他因寶玉放風箏之便,略施小術,將妙姑接了下來。又因寶玉高興要看打鞦韆,他自己故又借打鞦韆之便,脫卻凡胎,暗中將繩兒扭斷,將他的凡胎從半空中跌了下來。他的那一靈真性,依舊聚而成形,早飛在空中,騎在青鸞風箏的背上,眾人那裡能知道這些緣故。
只見他懸空的從鞦韆架上跌了下來,一個個都嚇得魂不附體,一齊跑上前來,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湘雲著了忙,連忙坐在地下,將他抱了起來,攬在懷內。眾人看時,已連一點氣兒也沒了。迎春、探春等見了,早已都哭起來。紈、鳳、釵、黛等一齊都埋怨寶玉。寶玉此時,早已沒有了主意了,也只好大哭而已。此時伺候的丫頭們,早已唬的四下裡亂報去了。
眾人正在忙亂哭鬧之際,只見玉釧兒攙著王夫人,賈蓉攙著尤氏,都從蜂腰橋踉蹌而來。眾人見了,越發沒了主意,索性都大哭起來。奶媽子們抱的小孩兒正在嘻笑,忽聽眾人都大哭起來,唬得小孩兒們不知所以,一齊亂哭。急的妙姑高聲勸道:「姑奶奶們不必亂哭,四姑娘升了仙了。」此時哭聲震耳,眾人那裡聽得見。
妙姑正在無法,一見王夫人、尤氏奔蹌而來,連忙迎了上去,打了個稽首。王夫人含淚道:「妙師父,你既然下凡來了,怎麼把四姑娘在鞦韆架上跌壞了呢?」妙姑笑道:「太太不必驚惶,四姑娘如今他的功行圓滿,脫卻了凡胎,成了正果了。
太太不信,只看那青鸞風箏背上騎的不是他麼?」王夫人聽了連忙揚起頭來在天上一望,但見青鸞背上隱隱綽綽的像是騎著個人兒,卻看不真切是誰。尤氏到底年輕,仔細望去,果然就是惜春,在青鸞背上搖著蠅拂子指著地下,叫道:「二姐姐、三姐姐、寶哥哥你們不用亂哭,看仔細嚇著了太太,我在這裡呢。」尤氏聽了,忙向王夫人道:「太太,風箏上騎的果然是四姑娘,他還說話呢。」王夫人聽了,不勝驚異,忙向妙姑道:
「妙師父,你快把風箏收了下來罷,看仔細他又去了。」
妙姑聽了,先命尤氏去勸眾人不必亂哭,眾人這才知道惜春是脫了凡胎了。於是,大家止了淚,都瞅著妙姑收風箏的繩兒。只見妙姑手拿著繩兒,並不費力,漸漸的收了下來。青鸞落地,惜春這才跳了下來,見了王夫人,連忙下拜道:「姪女蒙嬸娘恩養,不啻生身的父母,今日大道修成,理宜拜謝劬勞之德。」王夫人聽了,忙拉了他的手哭道:「我的兒,唬死我也。」剛只說得這一句,就見迎春、探春、湘雲等一齊前來,拉了他的手問道:「四妹妹,你既是修成了正果,要脫凡胎,為什麼不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們?我們險些兒被你活嚇死了。」
惜春笑道:「我若明告訴你們,你們又如何肯依呢。你們這會子也不必害怕了,咱們把太太請到亭子上坐下好說話兒,別把老人家唬著了。」探春道:「四妹妹,你如今脫了凡胎,你這個肉身卻怎麼樣呢?」王夫人聽了,忙在鞦韆架下看了一看,只見惜春的肉身依舊在那裡直挺挺的躺著,不由的又傷心落淚。
寶玉忙道:「太太不必傷心,等我去告訴珍大哥哥,教他叫了塑像的匠人來,就將四妹妹的肉身塑在咱們櫳翠庵大雄寶殿的東邊,永遠享受香煙,豈非千秋佳話。」賈蓉聽了,也不等王夫人開口,連忙如飛的去告訴他父親去了。惜春忙攔道:
「寶哥哥,我一輩子為人孤高狷介,如今脫了胎,怎肯教些匠役們來擺弄我的軀殼。況且倡揚出來,也招搖是非。你們先把太太請到亭子上去,等我和妙師父把他用三昧真火化了去就是了。」眾人聽了,那裡肯依,也有要塑像的,也有要殯葬的,紛紛不一。惜春一概不聽,拉了妙姑的手,走到自己的軀殼跟前,口裡念出四句偈來,道:
是我全非我,疑君不是君;
憑他三昧火,化作嶺頭云。
念畢,只見妙姑向他的肉身噴了一口仙氣,忽的遍身衣履著起火來,就像燒燈草紙張似的,須臾化為灰燼。不但並無一點氣息,連一點骨殖渣兒也沒有了。
王夫人與眾人見了,都不勝悲感。惜春忙拉了王夫人的手,慰道:「姪女一生的大志已遂,太太該喜歡才是,如何反倒傷起心來了。」王夫人落淚道:「我的兒,你如今修脫了凡胎,如何還肯住在家裡,自然是要跟了妙師父去的,教我如何捨得你去。」說著,又哭起來,招的眾人一齊傷感。惜春安慰道:
「太太不必過傷,我雖脫了凡胎,尚有未了之事,還要留妙師父在櫳翠庵住兩日呢。就是將來我們去了,娘兒們要見面也還容易的。天不早了,咱們都到上房說話兒去罷。」王夫人聽了,這才擦了眼淚,一手拉了惜春,一手拉了妙姑,便往上房而來。
尤氏、紈、鳳等忙命丫頭們撤去酒席,收了風箏,率領奶媽子們抱了小孩兒們一齊往王夫人上房來。剛進了房門,尚未及坐談,只見王善保家的攙著邢夫人踉踉蹌蹌而來。一到院子裡邢夫人便問道:「怎麼把四姑娘從鞦韆架上掉下來跌壞了,這還不得!」尤氏聽了,忙迎了出來,將惜春脫了凡胎、妙姑下來接引的話,告訴了邢夫人一遍。邢夫人這才放了心,道:
「我一聽見信兒,唬的我連路都走不上來了,大奶奶,你倒來的快當呀!」尤氏道:「我聽見丫頭們說了一聲,我的魂就像在頭頂兒上冒了,也沒顧得換衣裳鞋腳,虧了蓉兒在家裡,我就教他攙著我飛跑來了。你姪兒也沒在家,這會子還不知他知道還知道。」
正說到這裡,只聽王夫人出來道:「大奶奶,你怎麼不讓大太太進來,盡自在院子裡說起話來了。」尤氏才要答言,又見惜春也迎出來,向邢夫人笑道:「為姪女的事,倒教嬸娘、嫂子們受驚,我倒心裡不安了。」邢夫人聽了,細將惜春一看。
但見他仙風道骨,豐致飄然,竟與肉形無異,不覺驚喜異常,忙拉了他的手道:「我的兒,難為你苦志修行,到底熬到成仙的分兒上,將來連我們也還都要托賴你的福分呢。」一面說,一面拉著惜春和王夫人、尤同進了上房。
紈、鳳、釵、黛諸人,早已都在房門口迎候。彼此問好畢,剛然坐下,又聽丫頭們在院子裡稟道:「老爺們、爺們都來了。」寶玉聽了,忙迎了出去。
只見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蓉、賈蘭祖孫六個一齊進來。只聽賈赦先道:「我們家真是天恩祖德,意外異樣的喜事,層見疊出。我們正在南安王府吃祭肉,蓉兒去告訴,初聽見從鞦韆架上跌了下來,嚇得了不得。後來才聽見說脫了凡胎,竟有這樣的奇異。四姑娘在那裡呢?我們來看他來了。」邢、王二夫人聽了,王夫人忙領了紈、鳳、釵、黛眾姊妹都到裡間迴避,邢夫人便拉著惜春在房門口迎候。赦、政二公便拉了他的手一同進來。
惜春進房,忙拜了下去。赦、政二公連忙拉起道:「我的兒,難為你志苦心堅,修成了正果。常言道,一子成佛,九族飛升。將來我們也都有好處,且待明日奏知元妃,替你討一個封號,也不枉你修煉一場。我的兒,且隨你嬸娘到裡間坐著去罷。」惜春聽了,便同邢夫人到裡間裡去了。
此時已有黃昏時候,丫頭們點上燈來。賈赦、賈政和他們小弟兄們都在王夫人上房,挨次兒坐下吃茶。大家商議惜春之事,到底是面奏好,還是奏知了元妃傳奏的好。議論紛紛,賈政一時也不能酌定。正在躊躇,忽見焙茗自外跑了進來,稟道:
「老太太差大爺回來,告訴老爺們話來了。」眾人聽了,才要問時,早見賈珠慌慌忙忙的自外走了進來。
賈璉、寶玉、賈蓉、賈蘭一齊迎了出來,賈珠一一的接見畢,進了上房,便與赦、政二公暨賈珍請安。邢、王二夫人聽見賈珠來了,都出來相見,賈珠一一的請安畢,邢、王二夫人坐在裡間的門口的兩張杌子上聽賈珠說話。赦、政二公即命賈珠坐於賈珍之下,眾皆依序坐下。賈政向賈珠道:「老太太這時候差你回來,必定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賈珠躬身道:「今兒早起姑老爺接到上帝的敕旨,授了天曹的閣部,著即赴新任。
咱們上界的老太爺,也有書子來接老太太歸位完聚。老太太所以差兒子來家告訴老爺、太太,於明日晚上預備出潔淨房屋一所,要寬大些,老太太和姑爹、姑媽定於明晚率領眷屬來家一會,就此起身回上界去呢。」赦、政二公暨邢、王二夫人聽了,俱各大驚失色,由不得都傷心落淚。
此時眾姊妹們在裡間都聽見了。別人猶可,惟有林黛玉、史湘雲、李紈三個人,早已哭作一團兒。賈政歎氣道:「完聚未久,忽又分離,天命雖不可違,人心豈能無感,快吩咐套車,我們大家即刻都到廟裡去見見老太太,先討討教訓,明晚再預備祭祀。」丫頭們聽了,連忙出外吩咐。
此時王夫人也哭的抽抽噎噎的向賈珠道:「老太太和你姑爹、姑媽是留不住的,你可求求姑老爺,你和鴛鴦再住幾年,把我們看著送了終,娘兒們一同去罷。」賈珠也流淚道:「凡事都有個定數,老太太既去,兒等豈能復留。」王夫人聽了,越發大哭起來。賈政含淚問道:「我的兒,你這如今還是跟了老太太到上界去會祖先,還是跟了你姑老爺到新任去呢?」賈珠流淚道:「方才老太太也說來,若是跟了老太太去,也沒有什麼益處。莫若仍舊跟了姑老爺到天曹去討個差事走走,不過一二年,就可以補放一個縣城隍了。」賈政聽了,點頭道:「這也很是。」賈赦聽了,向邢夫人道:「你把二太太勸一勸,才沒聽見大姪兒說,將來他也可以巴到城隍的地位,這也是人生難得的事了。催催他們套車,咱們也早些兒到廟裡去罷。」
邢夫人聽了,忙將王夫人勸住。
這裡寶玉、賈蘭忙站起來要到外邊去催套車,王夫人道:
「你們出去吩咐,咱們兩府裡只套五輛車就夠了。二位老爺每人坐一輛,大太太和你史大妹妹坐一輛,我和你林妹妹坐一輛,你珍大嫂子和你大嫂子坐一輛,其餘他們姊妹們都不必去,等著明兒在家裡見罷。你們弟兄、叔姪們都騎馬,這就省多少事了。」寶玉、賈蘭答應而去。不多一時進來稟道:「車馬都齊備了,請老爺、太太們走罷。」王夫人聽了,便又進裡間來囑咐寶釵,教晚上照應著安置妙姑、惜春及眾姊妹,並著人給薛姨媽送個信兒。於是,領了湘雲、黛玉、尤氏、李紈同邢夫人在前坐車先行,寶玉、賈蘭騎馬相隨,賈赦、賈政隨後也坐了車,珍、璉、珠、蓉四位騎馬相隨,出了榮府的大門,徑往城隍廟而來。一路燈火輝煌,好不熱鬧。
不多一時,來至廟中,都在丹墀下車。早聽見裡面擊點開門,林公迎了出來,湘雲的女婿林成玉在後相隨。赦、政二公見了,連忙搶行上前,彼此慰問。珍、璉、寶玉等也都上來請安。又見裡面出來了許多婦女,伺候太太、奶奶們下車。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湘雲、黛玉一齊下了車,都與林公相見問好。
黛玉此時早已哭的說不出話來了。丫頭們攙著過了大堂,早又望見賈夫人在二堂迎候。眾人見了賈夫人,彼此益覺悲感。
過了二堂,便向西轉,乃是賈母的住處。剛到院子裡,就聽見賈母在內說道:「我原打發珠兒回去告訴你們,明兒晚上在家裡見面,這早晚兒半夜三更又都成群搭伙的做什麼來了?」邢、王二夫人等聽了,連忙緊行了幾步,進了上房問安已畢,都拉著賈母痛哭起來。隨後便是赦、政二公率領子姪們都一齊進來請安,伏地悲痛。賈母見了,高聲說道:「你們不用亂哭,都起來坐下,聽我告訴你們,自生骨肉聚散,原有個一定之數。
我如今托著姑老爺的福氣,已死的鬼魂,又在人世混了三年,骨肉再得完聚,這也就很夠了。你們也想想,世上那一個作父母的能夠死後還能與兒孫們相見,世上那有個作兒女的又能夠與他死後的父母相見呢?咱們實在托賴著天恩祖德,這就是千古未有的事了。你們都快起來罷,不必哭了。」林公與賈夫人也都過來相勸,眾人這才止了淚。黛玉仍是抽抽噎噎的。
賈母忙道:「姑奶奶,這裡也坐不下這些人,你把他們小姊妹們帶到裡間去坐,你們娘兒們也說說話去。鴛鴦呢?你把你奶奶也領到你們房裡去,珠兒也去,你們夫妻們也說說話。
我們的兩位太太上炕來坐。我們的兩位老爺就在那邊牀上坐,姑老爺陪著。他們小弟兄們都在地下椅子上坐,史大姑爺陪著。」眾人聽了,俱各遵照所說的次序兒坐定。賈夫人領了尤氏、湘雲、黛玉到裡間去說話,鴛鴦領了李紈也到賈珠的房裡去了。
這裡賈赦向林公道:「姑老爺蒞任未滿三年,怎麼忽然又有榮升的信兒?」林公道:「小弟也不知其所以然,想來也必定有人保奏的。但只是人生聚散無常,二位老長兄也不可過悲。
況且老太太昇天與老太爺完聚,也替我們做兒女的完全了一件大事,這也是人生求之不得的。」賈政聽了擦淚道:「父母百年完聚,雖說是遂了兒女期望之心,然而目睹音容,不能無慟。
」賈母聽了笑道:「你們怎麼還不明白,我和姑老爺他們再履人世,原為有一段因果。我當日在生時,原將寶玉他們的姻緣弄錯,後悔無及。後來在地府幸而遇著姑老爺,好容易千奇百怪生生死死的了結了一件心事,我心裡實在舒服了。這會子你老太爺接我去完聚,乃是正理,你們反倒悲傷起來。你們想想,你們就留我在人世再住一百年,也總不過是這個味兒。又吃不得人世的飲食,又穿不得人世的衣服,到底算個什么兒呢。我當日不肯到家裡去住,原為怕你們到臨別時不忍分離,這會子你們仍是如此。依我勸你們哭會子也留不下我,何苦?娘兒們多說會子話兒,豈不比哭強呢。」賈政等政聽了,都一齊站了起來道:「老太太既要歸天,兒孫們也不敢強留。只求老太太將家中的一切後事開導指示一番,兒孫們將來也得所遵循。」
賈母笑道:「你們都是些讀書明理為官作宦的人,我沒讀過書,也不知道什麼別的,想來人生在世,富貴窮通雖說有個定數,總是行好必有個好報,行惡必有個惡報,你們只記著這兩句話就是了。」眾人聽了,一齊答應了個「是」。
邢、王二夫人又將妙姑下凡,惜春成了正果脫了凡胎的話告訴了賈母一遍。賈母聽了歡喜道:「這也奇了。可見人行好事,天必從之。四丫頭這就是替咱們家增了光了。可憐他老子鬧了一輩子的煉丹,也沒修成,他倒弄成了。」眾人聽了,一齊都說:「這總是托賴老太太的福氣所致。」賈母笑道:「到底是四丫頭悟道的心誠,可托賴我的什麼福呢。你們聽我說,大家吃了茶,坐會子都早些兒回去罷。我們的行李已經打發馮淵、秦鍾、崔文瑞帶著他們的家眷頭裡去了,這裡只留下司棋家兩口子和鮑二家的、焦大伺候我們。明兒不過一點燈的時候就到家裡,你們把大觀園省親的正殿打掃出來,多擺上幾十桌酒席,把親戚家的男客、女客都請了來,大家都見一見。坐的時候,無論賓主,都要夫婦同坐一席,挨著次兒排了下去。雖名為餞行的別離酒,卻做一個伉儷團圓會。只許歡笑,不許悲哀。姑老爺你聽我說的是不是?」林公答道:「老太太想的很是,很該作個團圓會,才合我們這一段因果。二位兄嫂就遵著老人家的話辦罷。明日我們的酒席,仍是我們這裡抬了去就是了。」
正說時,只見賈夫人從裡間走了出來,向邢、王二夫人道:
「二位舅太太,你們不用傷心,我才和你外甥女兒說來,老太太歸天與老太爺完聚,乃是正理。就是你妹夫升了天曹的官兒,這也是一件難得的事。就是將來你們要見見我們,也沒什麼難處。你外甥女兒他們,現有什麼返魂香、尋夢香,那都是仙家之物,只用點起香來,彼此也就可以相見了。我才說教他們明兒點起香來,送我們到天上去,他們這才都喜歡了。」邢、王二夫人聽了,站起身來才要說話,只聽賈母笑道:「很好,就是這樣罷。你們可也放了心了,大家都回去罷,天不早了,也讓我們歇息會子,明兒還要上路呢。」眾人聽了,不敢違拗,只得起身告辭。史湘雲因牽掛著惜春不肯回家,仍同尤氏、紈、黛跟著邢、王二夫人坐車而回。林公、賈夫人送至大堂,看著他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出了廟門,這才回後而去。
且說榮府的眾人,車馬耀耀,燈火照耀,一直回到府中。
赦、政二公率領子姪先到書房去,教人傳了林之孝、賴大等一班兒能事的家人來,吩咐明日派人先將大觀園省親的正殿打掃潔淨,懸燈結綵,擺設鋪陳,多備酒席,演三出神戲,所有的親戚家的男客、女客俱下請帖,願來不來,聽從其便。分派已定,這才散去,各自回家。
再說王夫人下了車,送了邢夫人、尤氏各自回家,領著湘雲、李紈、黛玉進了上房。只見寶釵迎了出來,笑道:「太太回來了,今兒又是雙喜臨門。鳳姐姐自從太太去後,回到他房裡,不過半個時辰就分娩了,養了個怪好的小小子兒。我們這里正替他忙亂張羅,周親家奶奶家也差人來說,巧姑娘也養了小孩兒了。可巧兒的舅舅外甥一天兒,這也是件有趣兒的事情。
」王夫人聽了,笑道:「很好。娘兒倆一天兒養孩子,倒也有趣兒。只是事情都擠在一塊兒,可教人怎麼個辦法兒呢。妙師父和四姑娘安置妥當了嗎?」寶釵道:「都依舊到櫳翠庵去了。
我怕入畫、雪雁兩個丫頭不夠使喚,又把秋紋也派了去了。太太到了廟裡,老太太吩咐了些什麼話?」王夫人也將賈母吩咐的話述了一遍。寶釵聽了,不勝悲感。王夫人道:「夜深了,你們都各自回房歇歇去罷,只怕你老爺進來也要睡呢。明兒在家都早些兒起來。想著先差人到巧姑娘家送粥米道喜去。寶丫頭,你們照應著把你史大妹妹送到秋爽齋去。」湘雲笑道:「不相干的,這個路也走熟了。」於是,湘、紈、釵、黛四人辭出上房,都往大觀園來。
先將湘雲送到秋爽齋與探春同住,李紈自回了稻香村,釵、黛二人才向怡紅院來。剛到月門,只見寶玉從瀟湘館那邊,手裡提著個小明角燈兒緩緩而來。寶釵笑道:「這麼亮的月色,還打個燈籠,也太小心過餘了。」寶玉笑道:「你們怎麼倒走過去了呢?」黛玉道:「我們送史大妹妹去來。」寶玉走到跟前將燈籠遞與黛玉,拉了他二人的手,一同進了月門。早見晴雯等迎了出來,接了燈籠笑道:「好,爺和奶奶們一塊兒都回來了。免得我們等了這個又等那個的。」
寶玉笑道:「今兒你們五個人,可也風光夠了。」晴雯笑道:「蠲也蠲夠了,風光風光也該。」寶玉笑道:「當著那些人,又放風箏,又要打鞦韆,一點臊兒也不害。到底襲人比你們強,老乾多了。」金釧兒笑道:「罷喲,我們只有一個漢子,那裡跟得上他老乾呢。」招的釵、黛二人一齊笑道:「這個小蹄子的嘴越發要不得了,什麼老婆漢子的都說上來了。快取我們的衣裳去罷,我們換了衣裳,聽我們說正經話罷。」金釧兒、紫鵑、柳五兒聽了,忙將他三人的舊衣取來,一齊換上。晴雯、鶯兒、襲人送上茶來。釵、黛、寶三人坐在炕上,晴、釧、鵑、鶯、花、柳六人都坐在椅子上。
黛玉便將適才在廟裡對賈夫人說要點了尋夢香送林公夫婦到任的話,告訴了釵、寶二人一遍。二人聽了,俱各大喜。寶釵道:「你這個話說的倒投了機了。才剛兒我問四妹妹,他如今脫了凡胎,到底將來作何歸結。妙師父說,必須要先到太虛幻境,求警幻仙姑奏知了上帝,討了封號,就有了歸結了。妙師父還說,送了老太太去後,他就同四妹妹到太虛幻境去呢。
我和二姐姐、三妹妹商量,求妙姑把我們姊妹們攜帶到太虛幻境去逛逛,他已經應許下了。你才這一說,正說到一家子了。
明兒咱們一塊兒都送姑太太去,送下姑太太再到太虛幻境看四妹妹去。你們說好不好?」寶玉聽了笑道:「寶姐姐,你到底不知路徑的遠近,太虛在上界之下,明兒既是大家要去,索性請老太太、姑媽都先到太虛幻境,送下四姑娘,就求姑老爺面奏上帝討個封號,豈不更順便呢。」黛玉聽了道:「既是如此,咱們先把要送去的人算一算,看那匣內的尋夢香夠用不夠用。」
寶釵道:「不用算。知道定得准臨期誰去誰不去呢?我才也問香菱姐姐來,他說尋夢香不過剩了有二十多支,想來也夠用了。
倒是警幻給你的那個小匣兒,妙姑說教你明兒帶了去,交還了他罷,留著也無用了。」黛玉聽了笑道:「可也是呢,何不把那個拿出來瞧瞧,看那上頭有什麼法兒沒有?」紫鵑聽了,忙去將匣兒取了來。三人在燈下打開匣兒,取出冊頁,打開細看。
黛玉一面看,一面指向寶釵道:「寶姐姐,虧你提起他來。
你看這一段兒,正是明兒用得著的。有了這個,可以不必再用尋夢香了。」寶玉、釵寶看了,俱各大喜,道:「妙極了。咱們何不照這個樣兒來畫起來。就畫上一百張儘夠用了。」黛玉聽了,忙命紫鵑、鶯兒取了黃表、硃砂、新筆、淨水來,三人在燈下約有半個時辰,畫了一百張神符。寶釵囑咐道:「此事且莫聲張,到了臨期,我三人酌定,應該去的給他符一張,令其於臨睡時焚化。不該去的,慎勿濫與。咱們也只帶了晴雯、金釧兒去,留下他們四人看守屋子。」商量已定,收拾安寢。
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黎明,起來梳洗已畢,寶玉便先到省親的正殿上看著教人打掃鋪設。寶釵、黛玉二人便都到王夫人上房去,先張羅著教人辦了粥米禮物來。王夫人命賈璉親自騎馬去看。接著就是周小姑爺來磕頭,王夫人便留下,命寶玉陪著吃了早飯。
去時,便告訴說,尚須到別的親戚家去磕頭,隔著城,晚上不能來送老太太的話。打發小姑爺去後,這才請眾姊妹來一同吃早飯。
剛然吃畢,就有丫頭們來報說:「姨太太來了。」眾人聽了,一齊迎了出來。只聽薛姨媽在院子裡道:「怎麼姑老爺升的這樣快,老太太也要歸天去,住的熱喇喇的,又要分離!我昨兒晚上聽見,一夜也沒睡得著覺。今兒一早我就要來的,周小姑爺又來磕頭來了,說巧姑娘恭了喜了,我才又辦了粥米打發蟠兒到周家道喜去了,所以我吃了早飯才來的。才剛兒一下車,又聽說鳳丫頭也恭了喜了。好,娘兒倆一天兒養孩子!」
說的眾人都笑了。王夫人才要往房裡讓時,又聽薛姨媽道:「你們都瞧過鳳丫頭了沒有?」王夫人笑道:「昨兒晚上人家剛分娩了,他們眾姊妹們就都去了。只有我和他大嫂子、林妹妹、史大妹妹昨兒都到廟裡去看老太太,今兒又忙了一早上,還沒去看他呢。」薛姨媽道:「既是如此,咱們就到他房裡去罷。
你們去過的姊妹們,就在這裡等著我們罷,他那房裡也容不下這許多人。」
於是,薛姨媽、王夫人、李紈、黛玉、湘雲五個人,都到鳳姐房裡來。一進房門,就瞧見平兒在地下扇爐子煎藥,尤二姐在炕上包裹孩子,鳳姐擁著被窩靠著引枕打盹。平兒、尤二姐見了薛姨媽,連忙站起來問好。鳳姐驚醒,笑道:「姨太太、太太都來了,恕我的罪罷,我也站不起來了。」薛姨媽笑道:
「姑娘,你可大喜!得了兒子,又得了外孫子,真是雙喜臨門!
」鳳姐皺眉道:「什麼喜呢,早不養遲不養,偏偏兒的老太太要昇天這會子坐在屋裡了。你老人家說,教人著急不著急呢。」
薛姨媽道:「事情碰在一塊兒,可有什麼法兒。養孩子可是由得人的事嗎!」湘雲聽了接口道:「要不是昨兒放風箏瘋鬧,只怕還等兩天兒。」黛玉笑道:「這個雲妹妹說的越發招人笑了。他如今已經過了月了,那裡是瘋鬧的緣故呢。」
鳳姐歎氣道:「可憐老太太疼了我一輩子,明兒昇天,我也不能瞧著送一送,實在恨死人了。這個孩子自從昨兒落了草兒,一夜不住聲兒的呱喇呱喇的哭,氣的我恨不得把他兩腳踢死了。」王夫人笑道:「你這都是胡使性子呢,拿著孩子撒起氣來了。」李紈笑道:「二嬸娘,不是我當著姨太太、太太說,這也是你老嘴老臉不尊重的緣故。前兒在人面前撇清,告訴我們說自從回生以後,他二叔總是在他尤二姨、平姨房裡,你各自一個人兒修真養性的,這會子又養了孩子。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謊掰出來了嗎!」說的眾人都笑起來。鳳姐笑道:「你可說嗎,這都是寶兄弟的那個混帳師父,好好兒的又給了些什麼孔聖枕中丹。自從吃了那個藥,忽喇巴兒的不愛到他們倆人房裡去了,死裡活裡的只是纏磨我,教我可有什麼法兒呢。」說的眾人越發都大笑起來。
薛姨媽握著嘴笑道:「噯喲喲,你們聽,這個鳳丫頭越發倚老賣老的了,虧他說著也不害個羞。」鳳姐笑道:「我的好姨太太,我這如今已是有了外孫子的人了,比不得他們這些三六一十八的小媳婦子家,早已就一車骨頭半車肉了,還害什麼羞呢。」眾人聽了,又都大笑起來。李紈還要怄他,只見平兒煎好了藥,端來服侍鳳姐吃了。薛姨媽道:「我們讓他吃了藥,躺著養養神兒罷。」於是,大家又到上房會了眾姊妹,都到櫳翠庵去看妙玉、惜春。
話休煩絮。午後,賈政下了衙門,便差人去邀請親友。除有官差不能來的不算外,早有孫二姑爺、週三姑爺、史大姑爺、薛蟠、薛蝌與薛二姑爺、甄寶玉、柳湘蓮諸人都到了。賈政在書房款待男客,王夫人在賈母上房款待女眷。吃畢了午飯,約有掌燈時分,大家列坐閒談。忽見焙茗進來稟道:「老太太、姑老爺、姑太太、大爺都來了。」眾人聽了,連忙起身迎了出去,都在榮禧堂丹墀下,賓東主西拱立以待。果見林公鳴鑼響道而來,轎至丹墀落下。賈珠已在儀門外下馬,步行進來。
林公下了轎,見了眾人,先賓後主逐一的寒溫華。赦、政二公便將林公與眾親友,仍先讓到書房裡坐。隨後便是賈母、賈夫人的兩乘大轎,鴛鴦的一乘小轎。司棋、鮑二家的都在儀門外下車步隨,一直進了榮禧堂的宅門落轎。只見薛姨媽領著眾姊妹,邢、王二夫人領著眾妯娌,都在宅門口,也是賓東主西排班迎立。賈母、賈夫人下了轎,大家彼此問好畢,便拉了薛姨媽一同到上房來。邢、王二夫人,便讓賈母、賈夫人、薛姨媽都到炕上坐,眾姊妹們都在椅子上坐,自己和他們眾妯娌們在主位相陪。丫頭們獻茶畢,薛姨媽淒然向賈母、賈夫人道:
「好容易盼的老太太、姑太太的駕再臨人世,如今住的熱剌忽喇的,又要分離。我昨兒一聽見信兒,心裡就很難過的受不得了。」說著早流下淚來。賈母道:「姨太太,你快別這樣,這也是個定數。我昨兒已經和他們都說過了的,今兒我們大家團聚,作一個伉儷合歡會,無論賓主都要歡喜,不許悲傷的。至於我和我們姑奶奶原是鬼魂,雖居人世,又不能享人世之福,不過是一股氣兒,聚而成形,來如水月,去似鏡花,又不怕程途遠近,又不怕山川阻隔,來去總是一樣的。難道我們去了,咱們從此就不能相見了麼?要見面也還容易的。姨太太你這一傷心,又要招起他們來呢。」
正然說到這裡,只見眾人都站起來道:「妙師父和四姑娘來了。」賈母笑道:「神仙來了。」果見妙姑、惜春走了進來,才要施禮,賈母、賈夫人連忙下炕拉了起來,就拉他二人也坐在炕上。賈母向惜春道:「我的兒,難為你志苦心堅,到底修成了大道,替我們臉上增光。我昨兒也向你姑老爺說來,他說將來見了玉帝,必替你面奏討封的。你如今已經脫了凡胎,家裡也難以久住,自然是跟了妙師父到太虛幻境去的了。」惜春道:「警幻仙姑早已知道老太太、姑媽要昇天,所以算著日子打發妙師父度脫我來的。我們倆人這也就跟著老太太一塊兒去罷了。」
賈母聽了歡喜道:「很好。你姑媽還說教你寶哥哥、林姐姐都送我們去呢,咱們一塊兒倒也熱鬧些兒。」寶釵聽了忙道:
「昨兒妙師父也許下把我們眾姊妹們帶了太虛幻境去逛逛,我們昨兒把符都畫下了。」賈夫人道:「姑娘,你們不是有什麼尋夢香,怎麼又鬧畫起什麼符來了?」寶釵未及回答,只聽妙姑笑道:「你們畫的必是警幻的送魂符。他這個符能奪陰陽造化之功,人若睡下將此符焚化,立刻真魂出殼,任其所之,又比尋夢香強了。」賈夫人聽了,向寶釵道:「你們既有這個符,多去幾個人兒更好了,不知你們姊妹們都誰要去呢?」寶釵道:
「我大嫂子、二姐姐、三妹妹、菱姐姐、雲妹妹、邢大妹妹、琴妹妹、尤家二姨兒、三姨兒、小大奶奶,我和林妹妹帶著晴雯、金釧兒連你老人家的女婿,共是十五個人。」王夫人聽了忙道:「你們既有神符,也給我們兩張。昨兒晚上,你老爺傷心了半夜,說老太太歸天,我們作兒子、媳婦的竟不能親身去送。你們既有神符,我們也該去送老太太才是呢。」寶釵聽了,不敢答言,只瞅著賈母。
賈母道:「你們老夫婦乃是一家之主,如何去得呢?況且這一開端,大老爺、大太太、珍哥兒、珍哥兒媳婦都要去,可教我攔住誰呢?」薛姨媽道:「這也都是該當的,不但他們,連我也該送去才是呢。」賈母道:「姨太太,你這一說就有了,我連你姐姐也不教他去,何況你呢。」又向王夫道:「這樣罷,既是你老爺不放心,要去就教他去罷了。把我送到地頭兒見你老太爺,回來告訴你們,你們大家也就都放了心了。」
正說時,只見寶玉進來稟道:「大觀園的酒席都齊備了,請老太太、姑媽都過去罷。」賈母道:「你來的正好。我告訴你,你老爺也要送我們去呢,你就替他預備下一張神符。我們臨去時,就教你老爺同你姑娘老爺、大哥哥先到任去,你和他們眾姊妹們都跟著我們到太虛幻境去就是了。」寶玉聽了,忙答應了幾個「是」。於是,賈母站了起來,向薛姨媽道:「姨太太,你同我們兩位太太帶了他們眾姊妹們,先到大觀園去,我和姑奶奶到鳳丫頭房裡瞧瞧他去,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就來了。」說比地,便都下了炕。賈母、賈夫人、鴛鴦都往後邊而去,平兒、尤二姐也就忙隨了去。
薛姨媽、邢、王二夫人領了其餘的姊妹們,都到了大觀園來。到了省親的正殿,但見兩邊都搭著彩棚,對面搭著戲台,結彩懸燈,十分華麗。進了正殿,只見正中擺著一席,兩邊分列著二十餘席,俱靠著殿內的山牆,就如大萬字炕一般,說不盡的山珍海錯,水陸乾鮮。
眾人正在瞻玩,只見寶玉進來向邢、王二夫人稟道:「方才老爺們說,昨兒晚上老太太吩咐說,教今兒做個伉儷合歡團圓會,必要教夫婦同席。才剛兒大家算了一算,若夫婦同席,不但本家子大伯子、小嬸兒無所迴避,就譬如親戚們柳二哥、尤三姐姐旁邊就是史大妹夫、史大妹妹,這也不雅像。違背了老太太的命,這也不是。如今老爺們商量的是男東女西,兩邊分坐,夫婦同在一堂,這也就是伉儷合歡了。請太太們把這個話,過會子回回老太太就是了。」邢、王二夫人聽了,都點頭道:「這個話說的很是。」
正還要往下說,只見平兒、尤二姐、鴛鴦從小道岔來稟道:
「老太太、姑太太都來了。」寶玉聽了,忙往外跑。只聽戲台上奏起樂來。男客們都從彩棚內走出,在丹墀下迎接。邢、王二夫人、薛姨媽領了眾姊妹,都在丹墀上迎接。果見賈母、賈夫人都坐著竹椅轎子,老婆子們抬著來了。到了丹墀落轎,一齊下來。賈母向薛姨媽道:「教姨太太久等了。為的鳳丫頭只是哭,我才細細的開導了他一番,他才不哭了。」說著,便拉了薛姨進了殿門。王夫人上前忙將夫婦同席有許多妨礙,如今改為男東女西的話,告訴了賈母一遍。賈母道:「我的意思,不過要取個吉利,也倒忘了這些妨礙,這是男東女西也罷了,就請老爺們、爺們都進來罷。」丫頭聽了,忙去傳請。
於是,林公領了眾人,賓前主兵從東邊門內進來。賈母道:
「我們也就坐罷。姨太太,今兒這叫個伉儷合歡會,咱們倆人是沒有老伴兒的,就坐這中間的一席。妙師父和四丫頭,他們倆人是神仙,就陪我們兩個。東邊首席是林姑老爺,西邊就是姑奶奶。二席是柳二爺,西邊就是尤三姑娘。三席是小甄大爺,西邊就是李二姑娘。四席是史大姑爺,西邊就是史大姑娘。五席、六席是薛大爺,薛二爺,西邊就是菱姑娘,邢姑娘。七席、八席是孫二姑爺、週三姑爺,西邊就是二姑娘、三姑娘。其餘就都是主人家了。東邊從我們大老爺、二老爺、珍哥兒、珠兒挨著次兒排到蘭哥止,西邊也就是我們大太太、二太太一直排到蘭哥兒媳婦止。東邊席上叫寶玉送酒,西邊席上叫黛玉送酒。
這都是為他們倆人的事情,也該謝一謝。姨太太,你聽我分派的好不好,說的是不是?」薛姨媽聽了,笑道:「實在老太太分派的我們連個謙遜的話兒也不能說了。妙師父、四姑娘過來,咱們就陪著老太太坐罷。」
於是,大家都不好再謙,都照依著賈母分派的次序兒就坐。
寶、黛二人,兩邊送過了酒,也各歸其位。丫頭們送上戲目來,請老太太點戲。賈母道:「不用點,聽我吩咐:頭一出,唱《滿牀笏》。第二出,唱《兒孫福》。第三出,唱《蟠桃宴》。
就演這三出罷了。」丫頭們聽了,傳下話去。登時鑼鼓齊鳴,簫笙並作,唱起戲來。兩邊賓主,觥籌交錯,十分熱鬧。
約有兩個時辰,三齣戲唱完,婆子們抬上錢桌子來放賞。
賈母向政道:「戲唱完了,你們要送我去的人,也都回房安歇去罷,天不早了。」賈政、寶玉聽了,知道時光有限,不敢強留,只得起身告辭,由東邊門內下去,各自回房去了。釵、黛等姊妹也由殿後去了。這裡賈赦、賈珍、邢、王二夫人一齊上前流淚挽留道:「天還尚早,求老太太寬坐片時,兒孫們還求教訓。」賈母見了忙道:「你們不用著忙,我們還不走呢。暫且把酒席撤去,我們洗洗手,還要到宗祠拈香去呢。」賈赦等聽了,一面命人撤席舀水,一面命賈蓉、賈蘭到宗祠去預備香燭。
不多一時,撤完了酒席。大家盥漱、吃茶畢,賈母站起身來,向薛姨媽道:「姨太太,我們到宗祠拈香,你同親戚家的爺們、奶奶們在裡這坐著,略等一等我,我們就來了。」薛姨媽聽了,連忙答應,只得同親戚們都仍在殿上坐候。
於是,鮑二家的攙了賈母,司棋攙了賈夫人在前,鴛鴦在後,邢、王二夫人領了尤氏、趙氏、范氏、平兒等俱由西邊門內出去。林公、賈珠在前,賈赦領著賈珍、賈璉、賈環在後,俱由東邊門內出去。前面提燈引路,大家都往宗祠而來。
原來宗祠就在大觀園的東邊,開了東角門轉彎便是。眾人說話同行,並不覺遠。到了宗祠,只見裡面點的燈燼輝煌,香煙繚繞。賈蓉、賈蘭在門外侍立。賈母身賈赦、邢、王二夫人道:「裡面地方窄,容不下多人,你們都在外面等著罷,只我們幾個進去拈香就是了。」說著便同林公、賈夫人、賈賈珠、司棋、鮑二家的一齊進了祠堂。
這裡賈赦向邢夫人道:「祠堂內雖說容不下多少人,咱們倆人陪進去才是。」邢夫人聽了,才要舉步,只見見林之孝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道:「方才焦大、潘又安在去吩咐伺候轎馬、執事,奴才們親眼瞧著,都排在榮禧堂下,又沒見老太太、姑老爺出來,忽然刮了陣旋風,全不見了。」賈赦、邢、王二夫聽了,吃了一大驚,連忙一齊跑進祠堂看時,連一個人影兒也不見了。
眾人正在驚疑,忽聽空中有音樂之聲。一齊出來看時,恍恍惚惚聽見像是賈母的聲音,說道;「你們都過去照應著親戚們,都回去罷,我們走了。」眾人聽了,不禁傷感,望空哭拜。
忽見丫頭們打著燈籠,攙著薛姨媽也來了。薛姨媽向邢、王二夫人道:「姨太太們,不用傷心了,這也是老太太怕咱們哭,所以才哄著咱們脫身去了。我們才在殿上坐著,男女一堂到底不大方便,我才叫蟠兒、蝌兒先打發了戲子們,把姑爺們都讓到書房裡坐去了。我正和姑娘們說閒話兒,妙師父和四姑娘說,『老太太已經去了,我們也就去罷』,只見他倆人身子一晃,連影兒都不見了。又聽了聽,你們這邊哭呢,唬的我忙教丫頭們把姑娘們送到裡頭去了,我才過來瞧你們來了。」眾人聽見惜春也去了,愈加傷感,又哭了會子,這才勸住了。
賈赦領了子姪們都到書房照應著送眾男客回家。邢、王二夫人同薛姨媽、尤氏等仍到省親的正殿照料著收了器具,息了燈火。邢夫人、尤氏各自回家。王夫人安置了薛姨媽並內眷們的住處,又惦著賈政、寶玉、釵、黛、菱、湘等燒了神符,真魂去送賈母,所以領了玉釧兒先到秋爽齋來。未活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