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真後悔黑夜暗投繯 念前情黃泉求豔魄

  話說甄寶玉在路行程,偶因身子不快,進了紫檀堡,暫借蔣姓客堂歇息片刻。正然手擎茶杯,往四邊牆上觀玩字畫,忽聽屏風後轉出個婦人來,拉住他哭道:「我的小爺,你往那裡去來,害的我好苦啊!」
  列公,你道這婦人是誰?原來就是襲人。自從嫁了蔣玉函,雖說是夫妻和美,你恩我愛,到底較之在寶玉跟前,富貴懸殊,氣象迥別。每於花前月下,對景傷情。今值蔣玉函進城演戲,他自己獨坐上房,忽見老蒼頭來說:「有一行路的少年相公,暫借客堂少坐,避避風雪。」襲人聽了,點頭應允。正在寂悶無聊之際,披了斗篷,竟獨自走了出來,在屏風後窺客,憋見甄寶玉形容舉止與賈寶玉無二,心中一慟,也就不暇思索,竟從屏後轉出,拉住甄寶玉的手,大哭起來。嚇得甄寶玉連忙摔開了手,倒退了幾步,道:「在下乃行路之人,偶因身子乏倦,暫借貴居少憩,以避風雪,與娘子並不認識。」襲人哭道:「我的爺,你好狠心。自從你跟隨僧、道出家之後,老爺、太太就要打發我出來,可憐咱們又沒在老爺、太太跟前過個明路,你教我嘴裡怎麼說得出替你守節的話來喲,活活的逼著我嫁了人。你這會子,是從那裡回來了?好狠心的爺,你怎麼還說出咱們並不認識的話來,我不過是見了你明一明我的心,我還有什麼臉兒活著想跟了你回去嗎!」甄寶玉聽了,益發不解,只是往後倒退。仔細將他一看,但見丰姿秀曼,舉止風流。心中一動,不覺進退兩難。
  忽見包勇走了進來,問道:「大爺,什麼人哭呢?」甄寶玉道「包勇你快瞧來!」包勇聽了,連忙走了進來,將襲人仔細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忙向甄寶玉道:「大爺,據我看這位姑娘十分面善,好像在那裡見過的。哦!是了,去年老爺遭了事,把小的薦到榮府,我記得有一夜失了盜,小的還打死了一個為首的。到了次日,政老爺和太太從鐵檻寺回來,查問情由,我在稠人廣眾之中,倒像是見過這位姑娘似的。」甄寶玉聽了,又將襲人仔細一看,猛然想起一事,忙問道:「你莫不是寶哥哥房裡的襲人姐姐麼?」襲人聽了,哭著也將甄寶玉又重新仔細一看,道:「你不是我們寶二爺,你到底是個誰?你又怎麼知道我叫個襲人呢。」甄寶玉笑道:「你們寶玉姓賈,我姓甄,雖同名寶玉,而有甄賈之別,所以把姐姐竟給混住了。」
  襲人聽了,方知是認錯了人。不覺羞慚滿面,往後退了幾步,擦淚道:「原來是甄公子,我在家時,久已聽見人說,公子的模樣兒長的和我們寶二爺是一模廝樣的。我們從未見過,果然話不虛傳。但不知公子此時往那裡去,如何走到這裡來?」
  甄寶玉聽了,遂將自己隨父親到邊疆外任,今因賈寶玉、林黛玉回生,特地接他回京與李綺成婚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襲人聽了,又哭起來道:「我前日也恍恍惚惚的聽見人說,榮國府回生了多少人。那天在鐵檻寺僧、道作法,哄動了城裡城外,看熱鬧的人紛紛言講。可憐我是個年輕的婦女,不但不能眼見,一總不能耳聞,可教我在誰跟前打聽去呢。如今,我要求公子,替我帶個信兒,我又不會寫字,我有件東西求公子帶了去,見了寶二爺,私下交給他就是了。」說畢,便回身哭著回去了。
  包勇道:「大爺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叫個襲人?」甄寶玉道:「我在家時,聽見太太說,自從賈府的寶玉出家之後,他房裡有個貼身的丫頭叫個襲人,因為沒過明路,所以打發他嫁了人了。但不知這個姓蔣的,倒底是何等樣的人。瞧他這所房子蓋的倒有些兒講究。」包勇道:「小的方才也問過他們老蒼頭來,他說他主人叫個什麼『人人愛』,我就聽著詫異起來,他才說是戲班裡一個有名兒的小旦。」甄寶玉聽了,笑道:「怪道說姓蔣呢,原來就是琪官。」
  正然說到這裡,只見從屏後轉出個老婆子來,手裡拿著個紙包兒,襲人在後相隨。老婆子將紙包兒遞了過去,襲人道:
  「求公子將這件東西帶到榮府時,面交寶二爺就是了。我家的主人不在,我也不敢留公子酒飯。」說畢,仍舊帶了老婆子回後去了。
  甄寶玉接了紙包兒來打開一看,見是一條半新不舊的蔥綠色洋縐的汗巾子。翻覆觀玩了會子,心下也覺傷感,仍舊包好揣在懷內。向包勇道:「我這會子覺得好些兒了,雪也下的慢了,咱們趕進城去罷。」包勇聽了,忙去備上了牲口,搭了行李,賞了老蒼頭茶資,請甄寶玉出來,坐了馱轎起身而去。
  不言甄寶玉進城回府,且說襲人回到自己的房內,前思後想,愧恨萬端。想起從前和寶玉是怎樣的恩愛來,如今偏又嫁了人。雖說蔣玉函模樣兒風流,性格兒柔媚,牀第之間,雖有無限的溫存,到底終覺下賤。況且她原是跟著人睡的人,如今,我又跟著他睡。這就保不住他高興了,把我枕席間的光景告訴了他的相好知道,還有個什麼趣兒了呢。罷了,寶二爺若不回來,只算我命該如此,我也就死心塌地的了。偏偏的他又回來了,林姑娘和晴雯他們也都回了生了,我這會子心裡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到底不知怎麼著才好。噯,老天爺,我仔細想來,如今寶二爺晚上睡下,左邊是寶姑娘,右邊是林姑娘,頭直裡是晴雯、金釧兒、腳底下是紫鵑、鶯兒,他那裡還想得起他當日的那個襲人姐姐來呢!即或二爺明兒見了汗巾,想起我來,我如今已是嫁了人的人,他如何肯把我重新贖了回去呢。
  權當二爺肯了,老爺、太太也斷然不肯的。權當老爺、太太都肯了,把我贖了回去,別人還罷了,晴雯這個蹄子,嘴就和刀子一般,我這不一輩子死到他的舌根底下了嗎。眾人一齊作踐起來,就是我那個心坎兒上的爺,也就未必能像從前那樣的疼我了。權當我那個爺想念前情,仍舊把我姐姐長、姐姐短的叫一個槓口兒甜,沒主意、沒造化的蹄子,你跟著蔣玉函睡了將近一年了,還有什麼臉兒答應人家呢。想到這裡,不覺五內崩然,淚如雨下,情緒懨懨,如癡如醉的也無心茶飯。
  將及黃昏掌燈之候,老婆子進來說道:「奶奶,爺回來了。」只見蔣玉函自外走了進來,脫了氈衫,懷內掏出個包兒來,笑嘻嘻的遞與了襲人,道:「姐姐,你帶著試一試,看好不好?
  這個東西正配你那個雪白的膀子。」襲人接來,打開一看,只見一副鑲金碧霞璽的手鐲。看了一看,仍舊放下,不覺淚流滿面。蔣玉函見了,不勝詫異,忙摟在懷內,問道:「你又怎麼了?想是家下的服侍你不週到,得罪了你了麼?」襲人把臉一扭,道:「我幾時和他們這樣難纏過來?」蔣玉函道:「不然,可又是為什麼呢?」襲人不答,只是流淚。蔣玉函不悅道:「你自從進了我家的門,我那一樣兒待你不好。真是心坎兒上溫存,手掌兒上奇擎,眼皮兒上供養,那一天晚上又不是臉兒相偎,腿兒相壓,手兒相持呢。我想就是寶二爺當日也未必把你如此的看待。你說寶二爺當日總是把你姐姐長、姐姐短的稱呼,我這如今,也是成日家把你姐姐不離嘴兒的叫,你總是不舒服,難道教我把你叫媽媽不成?」襲人道:「你不用慪人了。我有件事要問你,我可不許哄我,若肯據實的告訴了我,我才信你疼我是真心實意呢。」蔣玉函笑道:「我的姐姐,我到底那一件事兒哄過你呢?」襲人道:「我想你成日家在城裡演戲,這件事你必須是知道的。我聽見說,如今寶二爺回了家了。前兒七月十五,在鐵檻寺僧、道作法,回生了好些人,這可是真事麼?」蔣玉函聽了,呆了半晌,忽然笑道:「這是你在那裡聽來的謠言?難為你也是極聰明的個人兒,你也想想,世上也有個人已經死了,又會活了的道理?」襲人道:「外頭人人都是這樣說。還說宮裡的娘娘也回了生了。林姑老爺也做了城隍了,怎麼你還哄我呢。」蔣玉函道:「罷喲,我勸你喝口涼水,把這種妄心打退了罷。你原是我明媒正娶之妻,並不是我搶奪來的。權當寶二爺認真的回了家,他還能夠贖你回去麼?況且他如今現有嬌妻美妾,逐隊成行,也斷然不肯要你這個破貨的了。
  權當他想念前情,還肯要你,你也該打打細算盤才是。我想你若依舊到他跟前,不過一個月裡頭輪著你陪伴他一遭兒。還算是你的造化,那裡如跟著我,夜夜不脫空兒的舒服呢。書上說的好,大丈夫『寧為雞口,勿為牛後』。難道你連這兩句話也不懂得麼?」襲人道:「我也不懂得什麼書上的話,據我想來,你才真是個『牛後』呢。」蔣玉函聽了,笑道:「到底你沒讀過書,竟將這兩句話的意思講顛倒了。」襲人道:「我可懂得什麼書呢!你只自己回過手去,摸摸你那個『後』,只怕也和牛的差不多兒了罷。」說的蔣玉函紅雲滿面。正待發作,瞧了瞧襲人,又怪捨不得的。
  只見老婆了進來,問道「爺還吃飯不吃了?」蔣玉函道:
  「我已經在城裡吃過飯了。你奶奶吃了飯沒有?」老婆子道:
  「奶奶今兒也不知是怎麼了,只吃了半碗兒飯呢。」蔣玉函道:
  「既是這樣,你去燙壺熱酒來,再拿幾碟乾果子,我和你奶奶消消夜、打打寒氣。」老婆子聽了,忙去取了酒果來,擺上炕桌兒,夫妻對飲。襲人那裡還有心腸飲酒,無如蔣玉函柔情媚語,放出他小旦的身分來,弄的個襲人沒了法兒,只得以酒澆愁。約有一個時辰,竟至陶然大醉。蔣玉函將他抱入鴛衾,雙雙安寢。這話暫且不提。
  再說甄寶玉進了城,先到家中見了甄夫人,母子兩個敘過了別後的事情,又講了會子甄公在外的光景。到了下午,便坐了轎車子,帶了包勇,來拜見賈政。適值賈政工部有事,尚未回府。寶玉聽見,連忙迎出。彼此一見,歡若平生,握手各道契闊,讓進書房,分賓主坐定。焙茗獻上茶來,茶罷,賈寶玉知道甄寶玉的脾氣,是愛道學的,便先開口道:「自去歲秋闈一別,寒暄再易,今幸再瞻雅范,知吾兄道德文章與時偕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信不誣也。」甄寶玉也知賈寶玉的脾氣,愛的是風流,乃笑答道:「豈敢,豈敢。自去歲吾兄遁跡天台,眾皆惶惑。小弟固知吾兄必另有一番作用,今竟果如所料,真可謂亙古未有之奇。今又推己及人,所謂仁之端而智之術者,胥在是舉。小弟今而後始知風流才子與道學先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二人彼此大笑。賈寶玉道:「前者老伯母差包勇去後,家母即和家嫂商量迎娶一事,通知了李親家太太,他那裡說,時屆殘冬,年近歲逼,諸事辦不齊備,擇定明春二月十二日,天恩上吉,不知吾兄不以為晚乎?」甄寶玉聽了,笑道:「承吾兄不棄,推念同類,適才家母亦言及於此,即明春二月,轉瞬即到,何晚之有。小弟倒有一事奉瀆。小弟今早在路行程,偶遇風雪交加,路經紫檀堡,在一蔣姓人家借地少憩。忽從屏後走出一少婦來,誤將小弟認作吾兄,慟哭不已。
  小弟驚詢其故,始知為吾兄之舊人。托小弟轉致一物送上台端。
  」說著,便從懷裡取出一個紙包兒來,遞與了賈寶玉。賈寶玉接來打開一看,認得是當日和蔣玉函對換的松花洋縐的汗巾兒,乃是襲人的舊物。不覺一陣傷心,眼淚早流下來,又怕甄寶玉看見笑話,連忙又忍住了。
  甄寶玉分明看見了,故意的只作不見。口內吟道:
  去歲分鸞鏡,今朝寄縞巾。
  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賈寶玉聽了,不覺長歎了一聲,遂也口占了一絕,道:
  總因求美玉,反致失名花。
  便許終完璧,何能掩舊瑕。
  甄寶玉聽了,才要說話,只見焙茗進來稟道:「老爺回來了。」兩個寶玉,一齊迎了出去。一見賈政進來,甄寶玉見了,忙上前跪下請安。賈政連忙攙了起來,攜手重入書房,仍分賓主坐定。賈寶玉親自捧過了茶,仍在一旁侍坐。賈政遂向甄寶玉問了會子他父親在邊疆的近況,又問了會子他近日的學業文章,甄寶玉這才告辭回府而去。
  這裡賈寶玉送客去後,便隨了他父親到上房來,又和王夫人大家說了會子閒話,這才回到自己怡紅院來。只見寶釵、黛玉正在外間炕上,引逗桂哥兒玩笑,他便溜到裡間來,從懷內取出汗巾兒,翻來覆去的看了會子,想起襲人當日待他的那一番好處來,不由的淚流滿面。自己哭了會子,想著:他如今已經嫁了琪官了,如何又能把他弄了回來呢。即或和琪官說的肯了,老爺、太太又如何肯呢。權當老爺、太太也肯了,又想了想道:縱然把他弄回家來,到底又算個什麼名色兒呢。想到這裡,忽然把桌子「啪」的拍了一下,隨手蘸起筆來,將方才口占的四句詩,寫在汗巾之上。
  再說林黛玉正和桂哥兒玩笑,忽聽裡間拍的桌子一響,乃悄向寶釵笑道:「姐姐你聽裡間屋裡,不知把什麼拍的山響,再別是才剛兒他進來,見咱們沒人理他,自己覺著沒了趣兒,胡使性子呢罷。」寶釵聽了,忙抱了桂哥兒便往裡走。黛玉笑著忙搖了搖手兒,自己躡手躡腳的走到裡間。先探了個頭兒,只見寶玉面朝裡,在帳子裡躺著,桌子上放著一條汗巾兒。黛玉見了,便輕輕的走了進去,將汗巾拿了起來,仍舊輕輕的退了出來,悄向寶釵笑道:「姐姐,你把小哥兒遞給奶媽子,快瞧這個兒來。」寶釵聽了,忙將桂哥兒遞給奶媽子,命他抱了哄著睡去。
  黛玉便將燈台挪了過去,同寶釵在燈下打開汗巾觀看。黛玉低聲道:「姐姐你看,他這個毛病總不能改,這又不知道是誰給他的。」寶釵道:「這個東西,我瞧著很眼熟,倒像見過的似的。」黛玉道:「噯喲喲,這上頭還寫的有字。」忙念道:
  「總因求美玉,反致失名花。便許終完璧,何能掩舊瑕。」寶釵聽了,恍然大悟,道:「哦,是了。這是襲人的東西,我當日在他箱子裡見過的。」黛玉道:「我也總沒問你,這個襲人,他到底嫁到那裡了?」寶釵笑道:「我聽見說,是個什麼戲班裡唱旦的。」黛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嫁了這麼一個高人。但只是這個東西,又怎麼得到他手裡來呢?你瞧瞧這個字的筆跡,是他自己寫的。這首詩,也見他自己做的。」寶釵笑道:「可不是呢。據我想來,這必是襲人聽見你們都回了生,不知托什麼人將這汗巾子寄了來,也是要想回家的意思。
  這竟是一件不通理的事兒,如何行得呢。你只細玩他這後兩句詩,就知道了。」黛玉歎了口氣,道:「姐姐,你當日也很不該教他出去來,這會子倒教人瞧著心裡怪難過的。」寶釵道:
  「老爺、太太拿定了主意要教他出去。他又是沒過明路的人,我可怎麼說也教他守節呢。」黛玉聽了,笑道:「虧了我們回生的早,若再遲些日子,只怕連寶丫頭也都嫁了人了。」寶釵聽了,笑著便順手兒將黛玉撳倒,要胳肢他,急的黛玉央道:
  「姐姐,我再不敢胡說了,咱們商量正經事罷。這件事可到底怎麼處呢?」寶釵道:「這件事你且莫忙,且把這個汗巾藏過,咱們也都睡覺罷,且看他是個什麼光景兒,咱們再商量就是了。」黛玉聽了,便將汗巾藏在書櫥子抽屜裡。寶釵便叫出晴雯等四人來安排臥具,請寶玉來安寢。只見寶玉悶懨懨無精打采的脫衣就枕,並不似往常間有說有笑的。釵、黛二人見他這般光景,也不去招攬他,也都大家各自就寢。
  睡到四更時分,忽聽寶玉在夢中驚醒,大哭道:「襲人姐姐,你等我一等兒,我和你一塊兒去。」釵、黛二人都吃了一驚,連忙披衣坐起,點起燈來。只見寶玉從被中爬起,眼睛瞪的直勾勾的。寶釵問道:「你又怎麼了?」寶玉呆了半晌,哭道:「襲人姐姐死了,這都是我害了他了。」黛玉道:「必定是你魘住了,做了什麼怪夢,撒囈怔呢。」寶玉道:「昨兒甄寶玉回京,帶了一條汗巾來,他說路過紫檀堡,因避風雪誤到他家,遇見了襲人的。我見了汗巾,正在這裡作難,想不出個什麼法兒,誰知道才剛兒明明白白的夢見襲人姐姐來了,他告訴我說,老爺、太太生生的把他逼著嫁了人,這會子他知道我回來了,前思後想,覆水難收,萬無回來之理。他哄著蔣玉函睡著了,悄悄的自縊死了。他的魂靈兒到了城隍廟,姑老爺查看了冊子,命他先到太虛幻境結了案,再到地府討脫生去罷。
  訴了好一會的委屈才走了。仔細想來,他並沒有辜負我的恩情,倒是我斷送了他的性命。」說著,又大哭起來。寶釵道:「怪道昨兒晚上呆呆的,原來是為這件事。常言『夢是心頭想』,你心裡惦著那件事,所以才有這樣的怪夢纏繞來了。」寶玉道:
  「我從來做夢總是恍恍惚惚的,再沒像這一遭夢的真切了。」
  黛玉笑道:「前兒我聽見寶姐姐說,你那會子虛心虔意的等我的魂來入夢,你怎麼又沒夢見我,又夢見柳五兒了呢?」寶玉聽了,扭頭道:「人家心裡煩的什麼似的,你又拿這個話慪人家來了。」寶釵笑道:「我勸你好好兒的睡覺罷,半夜三更的,看仔細鬧的老爺、太太知道了。且等到明兒早起,打發焙茗到紫檀堡打聽打聽,果真他死了,你再哭也不遲。倘或他沒有死,你這不是白鬧嗎。」寶玉聽了,無可奈何,只得仍舊睡下。釵、黛二人也就陪著吹燈而睡。
  不過朦朧了會子,不覺東方大亮。寶玉正然要出去打發焙茗前去打聽,只聽焙茗在院子裡問道:「二爺起來了沒有?奴才有話要回二爺呢。」寶二聽了,也顧不得登靴子,便革乃拉著鞋就往外跑。寶釵見了,忙向晴雯、紫鵑二人努了個嘴兒,二人也就連忙跟了出來。只見焙茗向寶玉稟道:「今兒一個黑五更兒,花自芳就來尋奴才,教奴才稟知二爺,說昨兒有三更以後,蔣玉函親到他家告訴說,他妹子三更天上了弔了。花自芳就到他家看了一回,見他妹子已經死的挺挺兒的了,就罵蔣玉函說把他妹子折磨死了。蔣玉函說,他因為聽見寶二爺回了家,他自己尋了死的。花自芳不依,在他家鬧了個煙霧沉天,還要到縣裡去告呢。教奴才替他求求二爺,給他做個主兒才好。花自芳剛去了,蔣玉函就來了,也求奴才稟知二爺,說他聽見二爺回來了,早就想來請安求見的。只是因為那年二爺和他相好,捱了老爺的打,所以他不敢來請安,恐怕老爺知道了,又連累二爺受氣。他說襲人原是為二爺回了家,他自己愧悔的尋了死了。他還說自從把襲人娶到他家,他原不知道是二爺的人。成親之後,瞧見他贈二爺的茜香羅才知道的。成日家恨不能把襲人頂在頭上才好,那裡還肯折磨呢。如今花自芳要和他打官司,他也要求二爺替他做主兒。」
  剛然說到這裡,只見寶玉身子晃了幾晃,往後一仰,咕咚栽倒在院子裡。晴雯、紫鵑二人,在台階兒上站著看的明白,連忙跑到跟前,抽的抽、攙的攙。寶釵、黛玉、鶯兒、金釧兒在房內玻璃窗中早都瞧見了,一個個嚇得驚慌失色,一齊走了出來,鶯兒、金釧兒二人也就跑上前去,幫著晴雯、紫鵑將寶玉抬了進來。嚇得焙茗,面目焦黃,渾身打戰。一見黛、釵二人出來,連忙跪倒,碰頭哀告道:「二位奶奶,千萬沒要告訴太太,說奴才把話說冒失了,把二爺唬暈了。太太一知道,奴才就不得活了。」黛玉見了,便向老婆子道:「你告訴他,不要教他害怕,教他也別在外頭聲張,也別走遠了,只在就近聽候呼喚就是了。」老婆子忙去告訴了。焙茗自去,在外聽候不提。
  再說寶釵、黛玉二人進來,見晴雯等四人已將寶玉抬了放在牀帳之內,仔細瞧了瞧,就和死人一般,又像從前自鐵檻寺抬回來的樣子。寶釵著忙向黛玉道:「你看看這個樣兒,可又教人怎麼處呢。依我說,早些兒告訴太太,請王太醫來看一看才好。」黛玉聽了,沉吟了會子,道:「據我看來,這又是失了魂的樣子,必是他的魂跟了襲人的魂去了。昨兒夜裡他還說,襲人的魂還要到太虛幻境去結案。依我說,咱們且把警幻前兒給的那個小冊頁兒取出來瞧瞧。只怕那上頭有什麼解救的法兒也不可知,咱們且看了再告訴太太也不遲。」寶釵聽了,忙命紫鵑取了匣兒來遞與黛玉。黛玉接來打開匣蓋,取出那副冊頁來展開觀看,不覺喜形於色,道:「姐姐你快瞧來。」寶釵聽了,忙湊在跟前,仔細看了一遍,笑道:「既是這樣,咱們何不就照樣兒行呢。」黛玉聽了,點點頭兒,合上了冊頁,仍舊收好,向寶釵道:「姐姐,你快教老婆子告訴焙茗,教他到姨媽家和香菱姐姐討兩支尋夢香來,我想就差晴雯去也罷了。」
  寶釵道:「焙茗只怕說不明白,等我給香菱寫個字兒去。我想再教焙茗告訴花自芳,教他不用和蔣玉函打官司了,就教他把他妹子的屍首領到他家去,將來回了生,也免得蔣玉函退有後言。」黛玉道:「姐姐想的很是。你快教老婆子告訴焙茗,早些兒去罷。」寶釵聽了,便提起筆來給香菱寫了一封書啟,命老婆子轉遞與焙茗。
  此時,焙茗正在榮禧堂背後一間小房子裡獨坐,聽候呼喚,心裡擔著好大的驚恐。聽見老婆子將上項事說明,遞給與香菱的書啟,他這才放了心。便騎了匹馬,飛行到花自芳家告知了前情。花自芳自是歡喜樂從。又飛馬到薛姨媽家投了香菱的書子。香菱看了,忙取了兩支尋夢香,包封嚴密發付。焙茗依舊飛馬而回。
  此時寶釵、黛玉二人親自來至上房,將前項事體悄悄的都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聽了,吃這一驚不小。忙到怡紅院來看視。只見他直挺挺睡著,叫之不應,推之不動。王夫人流淚道:
  「這都是我的業障,怎麼就養了這麼一個不懂事的冤家。我這一條老命,終久總要教他追了去呢。」寶釵勸道:「太太不必著急,才剛兒我們見警幻仙姑給的冊頁上寫的明白,原沒什麼妨礙的。」王夫人聽了,歎了口氣道:「前兒房裡收他們四個人,你老爺就很不喜歡。這會子又鬧起襲人來了,這可將來教人又是怎麼一個辦法兒呢。已經嫁出去的人了,重新又收回來,誰家有這個規矩呢。」寶釵笑道:「這件事只要太太肯施恩,瞞著老爺也就容易辦了。」王夫人道:「你們只管說出你們的辦法兒來我聽聽。我這會子,只我的兒子好,可還有什麼不施恩的呢。」黛玉聽了,也笑道:「既是太太肯施恩,我們就好說了。前兒晴雯他們四個人,已經是回過老爺收在房裡的人了,我們也再沒有還把他們當成丫頭使喚的道理。這會子,我們倆人連個跟隨的丫頭也沒有了。將來襲人還魂之後,只說給我們倆人買丫頭,索性求太太施個全恩,連柳五兒一齊都叫了進來。
  只瞞著老爺一個人兒,不但我們倆人有了使喚的丫頭,我們也可就保得住他從此以後再不害什麼病了。」王夫人聽了,長出了一口氣道:「噯,老天爺,怎麼又鬧出柳五兒來了?這可教我真也沒了法兒了。你們倆人都是我的外甥女兒,我只把寶玉交給你們就是了,隨你們怎麼樣就怎麼樣罷。」說著,只見老婆子送進尋夢香來,王夫人接來瞧了一瞧,仍舊遞與黛玉道:
  「任憑你們怎麼鬧去罷,我也不管了。」說畢,坐著吃了杯茶,徑自去了。
  這裡釵、黛二人更叫過晴雯來,和他商量。晴雯本是好動不好靜的人,聽見命他到太虛幻境追趕襲人的魂魄,心中大喜,連忙更換了新衣。黛玉命他睡在寶玉的旁邊。點起尋夢香來,插於枕畔。晴雯便覺耳內風響,栩然睡去,他的那一靈真性早已出殼。這裡寶釵、黛玉二人將帳簾放下,吩咐金釧兒、紫鵑、鶯兒等不許偷看。黛玉又寫了一張稟啟,命老婆子轉交焙茗,即刻馳赴城隍廟夢化。一切辦理妥當,他二人便在窗下對奕不提。
  且說晴雯的一靈真性,出了大觀園,耳內只聽呼呼的風響,覺得自己的身子飄飄然虛如無物。約有頓飯之時,忽覺眼界光明,只見兩座牌坊,高插雲漢。仔細瞧了瞧,果然就是太虛幻境。不由的滿心歡喜,暗想道:我們離了這個地方將及半年,時常作夢,怎麼總夢不見呢。這個尋夢香,果真奇妙。你看:
  那不是元妃娘娘住的赤霞宮,這不是林姑娘的絳珠宮,那不是警幻仙姑的宮殿,還是當日的舊樣兒。我如今先到警幻那裡,見了他可就知道二爺和襲人的下落了。想罷,他便順著牌坊的大路緩緩而行。
  剛走到薄命司的門前,只見門兒半開半掩,聽了聽,似乎有人在內唧唧噥噥的說話,彷彿寶玉的聲音。晴雯聽了,心中一動,他便躡手潛蹤的走了進去。偷眼一望,只見裡面櫥櫃旁邊,放著一張羅漢榻。榻上偎傍著兩個人,仔細看去,正是寶玉和襲人。晴雯見了,忙向黑處一閃,輕輕的繞到羅漢榻的背後,蹲在地下,側耳細聽。只聽襲人哭道:「我的狠心的小爺!你就是為林姑娘出家,你也該告訴我們一聲兒。老爺、太太但要知道你後來還要回來,也斷不肯打發我出去的。我這會子已經活的沒了趣兒了,你又趕來做什麼呢?」寶玉道:「姐姐,你也不必傷心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你才沒看那冊子上的詩。『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這也是個定數。你既然捨不得我,咱們同去求一求警幻仙姑,教他救你回生,我再和寶姐姐、林妹妹商量一個法兒,把你仍舊弄回家來也就是了。」襲人道:「我的爺,我這如今已是失了節的人,還有什麼臉兒回去見人呢。」寶玉道:「你原是老爺、太太逼著教你嫁人的,並不是你自己不長進,這又怕什麼呢?況且你這如今拼得一死,也就可以功過相抵了。」襲人道:「老爺、太太是恩同天地,想來也沒有什麼說的。就是二位奶奶,也都是大家子的千金小姐,自然也是寬宏大量的。就只是晴雯這個小蹄子,嘴和刀子一般,我這一回去,在他舌根底下再也翻不起身來的了。」
  晴雯在榻後蹲著,聽到這裡,一軲轆站起來,指著襲人道:
  「噯喲喲,蔣奶奶,你怎麼說了一大堆兒,歸根兒尋到我身上來了?」二人吃了一驚,只見晴雯指著襲人的臉道:「難道為你臉上不好過,把我的嘴拿針線縫起來不成?再不然,除非是我這會子也嫁了人,也和你一樣了,你可就沒的說了咱的了。
  蔣奶奶,你嘴裡但肯積點陰功兒,你也斷不至於跟著小旦睡覺了。」未知襲人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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