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賈迎春擺佈薄情郎 史湘雲搜求短命鬼

  話說李紈、鳳姐、平兒、尤二姐、寶釵、黛玉、秦可卿、胡氏、迎春、探春、惜春、巧姐、史湘雲、甄香菱、薛寶琴、邢岫煙、尤三姐十七個人隨了賈夫人、鴛鴦進了西邊的偏院,只見賈母倚門而待,眾人見了忙緊行了幾步到了跟前,一齊請安問好。賈母笑道:「姑娘們都進來罷,你們瞧瞧,這是給我蓋下的新房子,都是照著家裡的樣兒蓋的。也是一邊兒是大萬字炕,一邊兒是碧紗櫥。屋裡的陳設也是我自己親自佈置著擺的,你們看看好不好?」李紈等眾人看了,齊聲道:「老太太是全福全壽的人,眼見耳聞的多了,不拘調度個什么兒,總比別人異樣些兒。」賈母笑道:「你們姊妹們都上萬字炕去坐,咱們今兒也要鬧個新樣兒。每人面前放個小炕桌兒,桌兒上擺一個攢盒兒,一把自斟壺,一雙筷子,一個酒杯兒。上菜的時候兒都用小碟子小碗兒,各人吃各人的。尤三姑娘、薛二姑娘、邢大姑娘、史大姑娘、菱姑娘你們五個人是客,就先上去順著領兒先坐罷;其次,就是我們家的老小四位姑娘坐;再其次,就該我們家的老小八位奶奶了。我們就把炕桌兒也都放上罷,時光兒有限,我們喝著酒說話兒也是一樣的。」賈夫人笑道:
  「你們都聽聽,老太太事情想的又周到,話兒說的又捷脆,次序兒分的又清楚,咱們再趕不上老人家的。姑娘們也再不用謙讓了,就都照著老太太說的次序兒上去坐罷。」
  尤三姐、史湘雲等眾人聽了,也就不必再讓,大家一齊上炕,各按次序兒坐下。這裡鴛鴦走來要給李紈磕頭。李紈見了忙又站了起來,拉了鴛鴦的手,那個眼淚就像珍珠一般的滾下來。賈母道:「我的兒啊,你不用盡自傷心了,過會子吃了飯,教鴛鴦把你領到他們房裡,你們夫妻兩個也只管親熱親熱去,這難道還怕誰笑話嗎?」說的眾人都笑了。只見眾丫頭們七手八腳的挨著次兒放了二十張小炕桌兒。每一桌上放了一個攢盒兒,一把自斟壺,一副杯筷。賈母、賈夫人、鴛鴦也都坐下,斟起酒來。
  賈母擎杯笑道:「虧了我嚷著教打了個萬字炕,若是個順山炕,還不夠你們這些人坐呢。你們都看看,花攢錦簇的坐了一大炕,教我瞧著怎麼不喜歡呢?我的兒,你們也喝一盅兒酒,也吃幾個果子兒,這都是你們自己抬來的東西。」眾人聽了齊道:「我們好容易又見了老太太、姑太太的金面,今兒這個酒菜都是儘量兒的吃喝,沒人敢作假的。」賈母又向黛玉道:「昨兒有人給你送嫁妝去了,你瞧那些東西可也還好不好,總共也值得幾個錢兒?」黛玉聽了正欲回答,只聽寶釵道:「好極了,樣樣兒都做的精巧,比我的嫁妝強多了。裡頭綾羅紗緞,簪環首飾都是全的,也值個兩三千銀子。瀟湘館地方兒窄小,那裡擺得開這些東西呢?我和林妹妹商量著,我們姊妹倆住在一塊兒,怡紅院那裡又寬闊,又敞亮,所以昨兒把那些東西都擺在怡紅院了。」賈母聽了歡喜道:「很好,這才是呢。你們姊妹倆住在一塊兒,諸事都便當多了,也省得寶玉小子今兒要在這個屋裡來,明兒又要往那個屋裡去,教人家外人瞧著怪厭氣的。你們姊妹倆可都是讀過書的人,把寶玉交給你們兩個人,我也是放心的。可別跟著鳳丫頭學的醋罐罐兒似的,成日家雞嗔鵝鬥的。」
  鳳姐笑道:「噯喲喲!這個老太太說誰自說誰,又拉扯到人家身上來了。這不是他們倆人都在這裡,老太太儘管問。自從回生之後,這些日子,我總是攆著二爺到尤二姐房裡去。平兒現在懷著身孕,眼看要占房的人了,也該避諱著些兒。所以,他如今倒是跟著我睡呢。」賈夫人聽了笑道:「姑娘,你這個嘴真要不得了,老太太不過說的是句玩話,你怎麼算起清帳來了,也不怕巧姑娘笑話!」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怪道平兒進來的時候,我看他走路累累墜墜的,原來我又要得重孫兒了。」秦氏笑道:「老太太不但要得重孫兒,還要得累孫兒呢。我們胡氏妹子也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了。」賈母聽了愈加歡喜道:「這更好了,我這可當真的是個老祖宗了。我也忘了問問你們姊妹倆和氣不和氣,吃醋不吃醋呢?」秦氏聽了,用手帕子握著嘴嘻嘻的笑道:「老太太問的這個話,真教我們也答不上言兒來了。我們這個胡氏妹子也是一個怪老實的人,我們姊妹倆也是一個屋子兩副牀帳,我們並沒有什麼爭論的。不過往者不追,來者不拒也就是了。」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
  賈母笑著向席上望了一望,乃向香菱道:「姑娘,你那個小孩兒,如今只怕也很出息了,只怕見了你倒要認生呢罷?」
  香菱笑道:「可不是呢,出息倒很出息了,總和家裡的人生,只認得他奶媽子一個人兒,連我、太太都不要抱。我但招呼招呼他,他倒哭了。」賈母笑道:「這麼說起來,姑娘你可別忌較,真是蟠兒的種子了。」說的眾人又笑了。
  賈夫人笑道:「據我看來,菱姑娘倒是個有福的,我聽見他們這個主兒當日活著的時候就很作踐他,他這如今倒夫妻兒女團團圓圓的。他們這個主兒嫁了我們馮書辦,教男人制的伏伏在地的,如今見了馮書辦,就像避貓鼠兒似的。」寶釵聽了忙道:「沒臉的東西,過會子求姑太太把他叫出來,等我數落著罵他一頓,出一出我的氣。」賈夫人笑道:「罷喲姑娘,他如今已經不是你們家的人了,你又罵他做什麼呢!」黛玉也勸道:「姐姐你何必見他呢。我想他平日雖不顧臉,這會子要叫他出來見咱們,他斷然也是不肯出來的。」寶釵聽了,這才不言語了。
  只見賈母又覷著眼睛向各席上望了一望,看到尤三姐的跟前,乃笑問道:「三姑娘,怪熱的天氣,你脖子上纏上一條兒絲線做什麼呢?」尤三姐聽了,紅了臉,笑道:「這個老太太,怎麼只是和我們取笑兒呢!這那是絲線兒,是個痕跡兒。」賈母聽了點頭笑道:「哦,這就是了。這也就難為他們二位仙師的法力,竟能把割斷的肉聯了起來。」又向賈夫人道:「當日我們小的時候,只知道跟著父母過日子,及至長大了,父母要給到誰家,就是誰家,那裡知道自己挑小女婿子呢!你看這位三姑娘,眼睛裡真是有水兒,挑了個柳相公,真是世上數一數二的人才,到底生生死死地鬧成了,你說這不是世上的一個姑娘精了麼!」說的尤三姐紅了臉,低了頭,不敢哼一聲兒。
  賈母又向寶琴、岫煙二人笑道:「你們二位姑娘可也都出嫁了,薛二相公我是見過的,不用說,是個才貌雙全的人兒。
  不知梅翰林的公子人品學問何如?」岫煙笑道:「我們二姑爺長的也怪清秀的,去年也拔了貢了。」賈母聽了歡喜道:「你們倆人是我素日最心疼的,如今都得了好女婿,我聽見心裡就喜歡極了。」
  說畢,又往下首一看,坐的乃是史湘雲,由不得歎了一口氣,道:「噯!我的雲丫頭倒怪可憐見兒的,我從小兒瞧她,我只說他是一個有福氣的,長的模樣兒純純厚厚的,說個話兒豁豁綽綽的,那知道他的命倒比別人不及呢!」說的史湘雲眼圈兒一紅,早流下淚來。賈夫人見了,忙用別話打岔。
  賈母也會過意來,乃向探春笑道:「你女婿人兒怎麼樣?
  今年多大年紀了?」探春笑道:「今年二十一歲了,書也讀了好些,字兒寫的也好,只是打心裡不愛唸書,愛的是拉弓跑馬的這些事。」賈母聽了笑道:「是哦,武將家的公子,多一半兒都不愛唸書,老鸛窩裡原沒有鳳凰,只要認得幾個字兒,不是個白眼窩也就罷了。四丫頭又打扮成個道姑了,我聽見說你一心兒的要出家,小人兒家真是胡鬧極了。你寶玉哥哥出家,原為的是你黛玉姐姐,你出家可又是為那一條兒呢?」惜春紅了臉,笑道:「這個老太太,老人家又說起背晦話來了。各人有各人的志願,難道說世上出家的都是有為頭兒的嗎?」賈夫人聽了笑道:「我的兒,你不用著急,老太太是心疼你。這麼個年輕的人兒,入了空門,就怪可惜的了。只要你悟道的心堅,只怕將來也定有一個好處的。」
  賈母又道:「我昨兒聽見劉姥姥說,巧姐也有了婆婆家了。
  說是個鄉下的財主家,女婿也長的怪好的,也愛唸書,昨兒我見那個小親家母,也是怪伶俐的個人兒,倒沒有什麼可挑飭處。
  只是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給到鄉里,到底聽著怪不好的。」
  鳳姐聽了笑道:「老祖宗還不知道呢,要不是給到鄉里,這會子早給人家當了小老婆了。」賈母聽了大驚道:「你這個話從那裡說起呢?」鳳姐道:「自從老太太歸天之後,老爺扶柩回南去了,我又死了,二爺又是大老爺帶了書子來,叫到軍台上去了。寶兄弟又瘋著呢,家裡一個正經人兒也沒有。環兒這個東西,成日家招了那些個無賴的人到家裡來耍錢,這裡頭也有我哥哥王仁那個不得好死的。兩個人輸的沒馬兒賣了,就都想到姪女、外甥女兒身上來了,哄著大太太把巧姐賣給一個什麼藩王家作妾,虧了還沒有兑銀子。後來平兒知道了,和太太商量著把巧姐帶到劉姥姥家躲了些日子,這才脫過這一場是非了。
  所以太太說不如早些兒給個人家,免得他們又安壞心。劉姥姥這才做的媒,給了周家了。」賈母聽了大怒道:「這還了得了,我們大太太真是個死木頭,你們打發人到書房裡,把環兒這個壞種子給我叫來,等我問問他,他娘在陰司裡受罪,他還敢作孽麼!」賈夫人笑道:「罷喲,老太太!事情已經是早過去了的,況且三姪兒今兒是我們請來的,老太太給他留點分兒罷。」
  賈母歎道:「養下這樣的下流種子,這就是家門的不幸。且放著他就是了,如若他再不改過,等我把他活捉了來,送到地獄裡去。」說的眾人又都笑了。
  賈母又向迎春道:「二姑娘,你自從回生之後,孫家到底也差了個人兒來沒有?」迎春聽了流淚說:「可教誰來呢?我前兒在太虛幻境早就說了,我情願和妙玉都跟著警幻仙姑,他們大家又都不依,硬把我攛掇著回生來了。這會子我也想來,也再沒有別的路兒了,只好將來給四妹妹做個徒弟罷。」賈夫人聽了歎道:「這件事可怎麼處呢?才剛兒我瞧見史大姑娘,我心裡就很不好。然而姑爺的命短,這也是件沒法兒的事了。
  這個孫家二姑爺可又是現在活著的,你們也沒打聽打聽。他如今到底續了弦了沒有。」平兒答道:「這個話我們也問過的。
  二爺說他還想續弦?誰家有姑娘肯往火坑裡送呢?以此看來,這會子沒有續弦罷。」賈夫人聽了,沉吟不語,默默如有所思。
  忽見寶玉從外面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道:「夠了我的了,剛剛兒盼了個救命的人來了。」賈母忙問道:「怎麼,你們外頭的酒席可就散了?」寶玉笑道:「早呢,早呢。才上完了小碟子還沒上點心呢。」賈夫人笑道:「怎麼你可就下了席了?」
  寶玉笑道:「剛只一安了席,姑老爺就盤問我『四書五經』、『史記』、『綱鑒』以及古文詩詞。考過這樣又問那樣,講過這條又問那條,盼著他老人家也和別人說說話兒,才總沒有。
  剛剛兒的甄老伯來拜會來了,我這才脫了身了。」賈母聽了笑道:「好,這才合了我的心了。家裡有個催著唸書的老子,外頭又有個催著唸書的丈人,看你明兒唸書可用心不用心。」說的眾人又笑了。只見寶玉一面側耳聽著賈母說話,一面將賈夫人面前放的一杯酒伸手端了起來,一口喝了。賈夫人笑道:「我看你這個樣兒,必是在外頭你姑爹沒有讓你喝酒。」寶玉笑道:「姑爹倒讓來,只是我這個嘴,書還講不過來,那裡有喝酒的工夫呢。」賈夫人笑道:「既是這樣,你就坐在我這裡罷。
  司棋,另取個杯子給你二爺斟盅酒來。」寶玉聽了,便坐在賈夫人的旁邊。司棋斟上酒來,又給他面前抓了些鬆瓤、杏仁兒。
  賈夫人道:「我的兒,我有件事和你商量。我想你二姐姐回了生好些日子了,你二姐夫那個猴兒崽子竟裝沒事人兒,這也不成個事體。你到外頭和你姑爹商量,怎麼想個法兒把你二姐夫嚇唬嚇唬,只怕他也就回了心了。」寶玉聽了笑道:「這件事倒也容易辦,趁著甄老伯在這裡,我就出去商量商量,只怕甄老伯有個什麼法兒也不可知。」說著,便立起身來往外就走。
  香菱忙叫道:「寶二爺,你替我問候我父親,教他明兒到我們家去,我還有話說呢。」寶玉聽了笑道:「姐姐,我只顧說別的話,竟忘了給你道喜。才剛兒甄老伯說他已經把甄老伯母送到這裡來了,現在城外公館里居住,教薛大哥明兒一早套了轎車子接去呢。薛大哥已經答應下了。」說畢,徑自去了。
  香菱聽了大喜過望,這裡眾人又一齊都與香菱道喜。大家又歡笑了會子。
  賈夫人擎杯讓道:「姑娘們到底也都吃一杯酒,怎麼盡自說話,連筷兒都不動了。」眾人齊聲道:「姑太太,我們的酒都夠了,菜也吃的不少了,早些兒賜飯罷,吃了大家下炕散一散,也到各處看看去。」賈母道:「也罷了,想來他們也沒有裝假的了。」賈夫人聽了,便吩咐上飯。於是,丫頭們端了飯來,大家用畢,盥漱了,下炕散坐吃茶。
  只見鴛鴦請李紈到他們房裡去坐,李紈乃向鳳姐諸人道:
  「你們大家都不逛逛去麼?」鳳姐笑道:「才剛兒老太太原是教你去和大哥哥親熱親熱,你這會子又混約我們作什麼呢?」
  李紈笑道:「你悄默聲的罷,看仔細我撕你的嘴。」賈母聽了,便向司棋道:「告訴你男人,教他到書房裡請你大爺,就說我請他說話呢。」李紈聽了笑道:「這個老太太,外頭陪客呢。
  我如今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兒子也中了舉人了,老祖宗總還把我也當成他們小姊妹們看待呢。這不成了個笑話兒了麼!」
  賈母聽了笑道:「我的兒,你不用說嘴了。俗語說的好,『鋪稻草,蓋稻草,到底有個老頭兒好』。別說你如今三十多歲了,我如今倒八十多歲了呢,只是你老太爺沒在這裡,要在這裡的時節,我們老兩口子也要親熱親熱呢。」說的眾人都哄堂的大笑起來。
  林黛玉笑著把李紈推了一把道:「大嫂子,怪不得老太太說你,你本來住的是稻香村,可不是鋪的蓋的都是稻草是什麼呢?」李紈笑道:「噯喲,你也和我動起嘴兒來了!當著姑太太我也不好說你別的話,我只問你「寶玉你好」四個字,可是我親耳朵聽見的,不是瞎說的。」黛玉紅了臉,「呸」的啐了他一口。正然說笑時,只見賈珠在房門口問道:「老太太叫我吩咐話呢麼?」眾人見了賈珠,又都瞅著李紈笑起來。只聽賈母向賈珠道:「你先到你屋裡等著去,我們隨後就來了。」賈珠不知其所以,只得答應了一聲,徑自回房去了。賈母向鴛鴦努了個嘴兒,鴛鴦笑著拉了李紈的手徑自去了。賈夫人向眾人笑道:「老太太真是高興,老人家不拘說個什麼話兒,行個什麼事兒,總教人瞧著有趣兒。」探春笑道:「可不是呢,據我們看來,家裡這一點福氣也還是老太太一個人積下的。自從老人家去世之後,不但家裡過的沒個什麼趣兒,那怕就是來個親戚呢,也總覺得冰井似的,沒一點熱鬧氣兒。」
  正然說到這裡,只見寶玉喜的手舞足蹈的跑了進來,笑道:
  「老太太,姑媽,你們都不出去看看熱鬧去麼?」賈夫人道:
  「這早晚兒可有什麼熱鬧可看呢?」寶玉道:「才剛兒我出去把二姐夫的那些壞處都告訴了,姑老爺聽了也很生氣。後來甄老伯說這件事容易辦。他就從紙袋內取出一支香來,就在燈上點著,約有一盞茶的工夫,竟把我二位仙師請了來了。這會子,現在二堂上陳設了公案,發了一張牌票,差了一個青臉紅髮的惡鬼,竟把我二姐夫捉了來了。如今現在二堂丹墀下跪著呢,也不知是怎樣發落他。我見二堂背後窗槅子上嵌的都是玻璃,你們若要看熱鬧兒,大家都到二堂背後隔著玻璃可就都看見了。
  」眾人聽了,都不勝驚異。只見迎春嚇得粉臉焦黃,眼中流下淚來。鳳姐笑道:「二妹妹,你這可是怎麼了呢?他把你折磨到這步田地,今兒剛剛兒的有人替你出氣,你怎麼又心疼起他來了?你想是又不願意給四妹妹當徒弟了。」迎春笑道:「我膽子小,聽見這些事我怪害怕的。」寶玉笑道:「二姐姐放心,不相干的,這不過是警戒警戒他,斷然不肯傷他的命的。」賈母笑道:「你們都不用害怕,拿我的拐棍來,等我把你們帶到二堂背後去,到底看看他們怎麼收拾這個沒人心的小雜種子呢。
  」
  於是,賈母挪了拐杖前行,賈夫人領了眾人,隨後探春、湘雲二人攙了迎春,一齊來至二堂背後。隔著玻璃一望,但見堂上點的燈燭輝煌,看的十分真切。上面設著四個公案,正中坐著一僧、一道,東邊坐的是甄士隱,西邊坐的是林公,下邊一溜椅子坐的是賈璉、薛蟠、柳湘蓮、薛蝌、賈環、賈蓉、賈蘭七個人。丹墀下站著兩個相貌猙獰的惡鬼,手提鐵鎖,鎖著一個垂頭喪氣的人跪在丹墀,仔細一認,不是孫紹祖是誰。
  眾人正在驚異,忽聽上面坐的僧、道向林公笑道:「這個人生的外秀而內濁,其病在臟腑,非針炙藥餌所能療,非剖腹挖心不能治也。」林公道:「願求仙師的法力。」僧、道聽了,點點頭兒,忽然把驚堂木一拍,大喝道:「鬼卒們,把這個狗才的衣服給我剝了!」只聽下面伺候的鬼卒大吼了一聲,將孫紹祖揪了起來,一齊動手,是把上身衣服脫剝淨了。嚇得二堂背後的眾人面面相視,不知何事。又聽僧、道二人喝道:「鬼卒們,快把這狗才的心肝五臟挖了出來!」只見上來了一個豬嘴獠牙的惡鬼,手持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走至孫紹祖的面前,晃了一晃,嚇得孫紹祖忙哀告道:「二位仙師,我再也不敢任性了。」只見那惡鬼不容分說,哧的一刀將孫紹祖的肚子劃開,伸進手去,將一副血淋淋的五臟掏了出來。嚇得二堂背後的眾人面目失色,也有渾身打戰的,也有說不出話來的,也有叫爹爹媽媽的,也有說唬死我了的。
  正在忙亂,又聽僧、道在座上喝道:「快取一大盆清水來,把他這副黑心亂肝拿去給我淘洗乾淨,將我這種藥末兒撒在他心孔之內,仍舊整理妥當裝在他腔子裡。」說著,便扔下一包藥末兒來。一鬼卒上前連忙拾起,端過一盆清水來,將那心肝腸肚一齊放在水裡,用力翻覆搓洗。一連洗了三盆黑水,這才幹淨了。掰開心竅,撒上了藥末,整理了一番,仍舊裝在他腔子裡,忙用兩手將刀口合上,又撒了些藥末兒,揉了會子。忽聽孫紹祖「噯喲」了一聲,道:「我好苦啊!」二堂背後看的眾人這才都放了心,迎春臉上的氣色這才轉過紅來。忽聽僧、道二人向林公笑道:「大功成了,明日自有奇驗,如今放他回去罷。」只見林公欠身致謝。那僧、道便取了個油紙捻兒點了,立起身來往孫紹祖臉上擲了去。但見金光一閃,就如打了一個閃電一般,孫紹祖忽然不見了。
  只聽林公向僧、道二人笑道:「二位仙長的法力果然深奧,濟世救人,其功不小。小弟求仙師把我們這幾位後輩也端詳端詳,倘其中也有性情倚於一偏的,尚求施仁,造就造就。」僧、道二人聽了,便覷著眼從賈璉看起,挨著次兒看到賈蘭為止,看畢,乃向林公笑道:「聖人云: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才剛兒孫令姪婿即所謂下愚是也,非剖腹煎腸不能療治。」乃指著湘蓮、薛蝌、賈蘭三人道:「老先生請看他們這三位,雖非上智,然而秉受的清氣為多,無庸療治。」又指著賈璉、薛蟠、賈環、賈蓉四人道:「即如他們這四位,雖非下愚,然而乘受的濁氣為多。四人之中,我們甄公他令婿,和賈府的三公子殆有甚焉。
  若不即早匡救,將來也就到了『下愚不移』的地步了。」甄士隱、林公聽了,便求仙師的方略。嚇得薛蟠、賈璉、賈環、賈蓉四個人面如土色,不知又是怎樣的治法,面面相覷,不敢作聲。二堂背後的鳳姐、平兒、尤二姐、香菱、秦可卿、胡氏聽了也都唬得改變朱顏,心頭突突的亂跳起來。林黛玉忙回過頭去往四邊一望,只見寶玉站在寶釵的身後伸舌兒。他便從人空裡擠了過去,將寶釵的衣襟一拉,附耳低聲道:「姐姐,你就近悄悄的告訴他一聲兒,叫他躲著些兒,再別冒冒失失的出去了。」寶釵聽了,也回頭看了看寶玉,便向黛玉笑著搖了搖手兒,以示寶玉必不致於如此,教他不必害怕之意。
  二人正然搗鬼,只聽僧、道二人向林公道:「他們四人雖然秉受的濁氣為多,不過其心為物欲所蔽,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這也無庸以刀鋸治之。我有一種孔聖枕中丹,乃宣聖在大成宮秘制的。向非人世龜板、鹿膠之類,只須一丸吃了下去,清升濁降,定志生慧,雖不能明善復初,亦斷不致再流入下愚。」說畢,從腰間解下個葫蘆來,取了丹藥四丸,每人給了一丸,令其到家臨睡時,用無根水服之。賈璉、薛蟠、賈環、賈蓉四人這才放了心,一齊上來拜謝。二堂背後鳳姐、寶玉見辦完了公事,便也走了出來。只見僧、道、甄士隱三人起身告辭。林公不敢強留,致謝了一番,率領賈璉、寶玉等送出廟門,飄然而去。
  這裡,賈母聽得遠遠有雞叫之聲,忙吩咐外面套車伺候。
  只見鴛鴦領了李紈也來了,同鳳姐諸人一齊拜謝告辭。賈母、賈夫人送至大堂,只見林公正在丹墀上讓賈璉、寶玉等騎馬,賈璉、寶玉等再三不肯,都把馬拉到儀門外,這才上馬而去。
  李紈、鳳姐等又拜謝了林公,林公也站著說了幾句客套,看著他們上車去了,這才和賈母、賈夫人回後去了不提。
  且說榮寧兩府的男女並親戚諸人,出了城隍廟,一路車馬轔轔,燈籠火把,及至各自到家已有丑末寅初的時候。賈璉、賈環、賈蓉、薛蟠四人到家後,各將孔聖枕中丹如法服訖。因夜間勞苦,一覺直睡到已牌時分。醒來只覺心境光明,神清氣爽,回思一往所行所為,殊甚愧恨,真如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矣!
  再說寶釵、黛玉同住怡紅院,也因昨夜勞倦,一覺睡醒,早已日上三竿。二人連忙梳洗才完,正欲到王夫人處請安,只見鶯兒慌慌張張的走來稟道:「二位姑娘快梳洗罷,才剛兒侍書從這裡過,說史大姑娘自從廟裡回來,剛然睡下,就發起燒來,這會子病的人事兒不省了。三姑娘害了怕,打發侍書告訴太太去了。」釵、黛二人聽了,都吃了一驚,正欲追問情由,只聽寶玉在帳子裡問道:「怎麼的,史大妹妹病了麼?寶姐姐、林妹妹你們倆人先到秋爽齋看看他去,我穿了衣裳隨後就來。」
  釵、黛二人聽了,便留下紫鵑服侍寶玉穿衣,帶了鶯兒剛走出怡紅院的月門,就瞧見侍書、玉釧兒攙了王夫人從那邊來了,釵、黛二人見了,便止步等候著。王夫人到了跟前,一齊問安。
  王夫人笑道:「你史大妹妹平日生的本就壯實,從來輕易沒聽見他害個病兒災兒的。昨兒從廟裡回來還是好好的,怎麼一會兒的工夫就病的人事兒不省了呢?」寶釵道:「我們也是才聽見的,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了,正要瞧她去呢。」黛玉道:「太太該把王太醫傳來,給他診診脈就知道他是什麼病了。」王夫人道:「我已經差人告訴你璉二哥哥去了,咱們先過去瞧瞧他。」說著婆媳三人一齊來到秋爽齋。
  只見湘雲睡在帳子裡,臉上燒的就和胭脂瓣兒一般,口不能言,惟有兩眼直瞪而已。探春坐在旁邊流淚。王夫人見了也覺傷心,用手在他額上摸了一摸,燒的火炭兒似的。忙問道:
  「大姑娘,你到底覺著是怎麼了?」探春道:「我問了他一早起,連一聲兒也答應不出來,已經不能說話了。」寶釵道:「三妹妹,你同他昨兒回來,到底知道他是什麼病呢?」探春道:
  「昨兒我們回來還坐著喝了會子茶才睡的。我見他無精打采的那個樣兒,我就問他說你怎麼了?他就淌眼抹淚的,總不肯說,後來見我問的緊了,越發哭起來了。我也不敢盡自再問,只得勸著,大家睡了。今兒早起,我已經起來梳完了頭了,還不見他起來,我教翠縷叫了他一遍。誰知道那個糊塗蟲竟沒看出他姑娘的病,倒說姑娘昨兒熬了眼了,讓他今兒多睡一會子罷。
  後來還是我不放心,親自揭開他的帳子看時,已經病的就是這個樣兒了。」王夫人聽了才要說話,只見侍書進來稟道:「寶二爺帶了王太醫來了。」探春、寶釵、黛玉三人忙自迴避去了。
  王夫人命人放下帳簾,將湘雲的兩手用枕頭托在帳外,吩咐請王老爺進來。寶玉聽了,忙拉了王太醫一同進來。先給王夫人請了安。王夫人答禮畢,便請王太醫坐在杌子上診脈。王太醫不敢正視,偷眼將湘雲的玉腕端詳了一回,就知是著己的內眷。輕輕的診了兩手的脈,便起身趨出。到了書房,悄問寶玉道:「大凡醫家看病,望、聞、問、切缺一不可。今病者在帳內,自必是要緊的內眷。望、聞二字是無庸議的了,若再不問,則是獨憑切字治病了。請問病者究係何人,尚望明示,以便開方立藥。」寶玉笑道:「這就是史侯爺的姪女,我們老太太娘家的孫女兒。」王太醫道:「這位姑奶奶不是去年孀居了的麼?」寶玉道:「正是。」王太醫點點頭兒道:「據我所診的脈上看起來,並非風寒外感,乃是情慾內傷,心有鬱結,急火上攻,以致痰迷了關竅。所以身不能動、口不能言,治宜以開鬱順氣為要。」說畢,提筆立了一方,遞與寶玉道:「吃了這劑藥能夠說出話來,那就無礙了。」說畢,告辭而去。
  寶玉送了回來,拿了藥方仍到秋爽齋來。剛一進門,早見有探春家差了個老婆子來,說因家中有事,要接探春回去。王夫人因湘雲病勢沉重,晚上無人照料,正在躊躇,見寶玉進來,忙問道:「你史大妹妹的病,王大夫說什麼來,可有妨礙沒有?」寶玉道:「他說並非感冒,乃是心有鬱結。他開了個開鬱順氣的方子,說吃了這服藥說出話來就好了。」說著,便將藥方兒遞與王夫人看了。王夫人便命寶玉速差人去取藥,寶玉接了方子,揭起帳子來把湘雲又看了一看,這才去了。王夫人歎道:
  「這個孩子,素日豁豁達達的,怎麼心裡又有了鬱結了呢?這會子偏偏兒的三姑娘家又差人接他來了,又不能不教他回去。
  今兒晚上可教誰在這裡照應他呢?若說連史大姑娘也送回家去,你們看看病成這個樣兒,可怎麼往人家家裡送呢?況且他們家也沒他的個著己的人兒,怎麼都是這些撓頭的事兒呢?」寶釵道:「太太不必焦心,晚上我搬過來就是了。」黛玉道:「寶姐姐,你有小哥兒,夜裡吃奶不大方便,不如我搬過來省便些兒。」王夫人笑道:「不拘你們倆人誰過來一個,我就放了心了。」說著,只見探春穿了衣服走來,又把湘雲看了一看,向王夫人道:「雲妹妹吃了藥,若好些兒,太太可差人給我個信兒,我好放心。既是家裡有事來接我,我也早些兒回去才是呢。」於是,王夫人送探春到大堂外,看其坐車而去。
  王夫人回到上房剛吃了早飯,又要過來看視湘云。只見寶玉從外面笑嘻嘻的跑了進來稟道:「太太,那邊大娘帶了我二姐夫來了。一來負荊請罪,二來親自坐了車接我二姐姐來了。」
  王夫人聽了不勝詫異。寶玉遂將昨夜僧、道作法,將孫紹祖剖腹洗腸之事說了一遍,王夫人聽了不勝之喜,連忙迎了出來。
  只見邢夫人領了孫紹祖進來,彼此請安問好畢,讓進上房歸坐。
  邢夫人不等孫紹祖開口,先替他將昨晚夢中被城隍捉到廟裡,被一僧兩道剖腹挖心,更換了腸肚,如今負荊請罪,接迎春回去的話說了一遍。王夫人聽了不勝歡喜,更復婉言解慰了一番。
  於是,邢、王二夫人同寶玉引了孫紹祖到紫菱洲來見迎春。真也奇怪,孫紹祖一見了迎春,那一番和藹纏綿的光景,就如寶玉見了黛玉一般,倒弄的個迎春反覺害起臊來。寶玉和邢、王二夫人都暗暗稱奇。便命寶玉陪著他吃了飯,命繡橘服侍迎春換了新衣,送他夫婦兩個雙雙的回家去了。
  再說林黛玉在秋爽齋送了探春回後,便催著紫鵑、翠縷二人把藥煎好,命翠縷抱了湘雲起來,攬在懷內,摸了摸牙關尚未甚緊,忙命紫鵑用手帕子接著湘雲的嘴,自己用匙子將藥慢慢的替他灌了下去,仍舊輕輕的放倒,蓋好了被兒。約有申末酉初的時分,只見湘雲臉上的顏色轉過來了,燒氣也減了些兒,正欲差人告知王夫人,只見寶玉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道:「妹妹,太太教我來瞧史大妹妹來了,不知這會子好些兒了沒有?」
  黛玉道:「燒氣退了些兒了,臉上的顏色也好看些兒了。」寶玉聽了,便走到跟前,將湘雲的面色細細的端詳了一回,因看的忘了情,便順手來揭湘雲的被窩。黛玉見了,忙一把將寶玉的手推開,低聲道:「你怎麼越發學的沒道理了,你還當這是小時候兒麼?虧了翠縷沒在這裡,倘若明兒雲兒好了,知道了,不說你沒道理,還要說我沒人樣呢。」寶玉笑道:「這是我偶然看的忘了情,只當做你和寶姐姐,那裡是有心呢!才剛兒寶姐姐原也要來的,因為桂哥兒撒了潑,所以不能來了。」黛玉道:「你回去告訴寶姐姐,說這裡有我呢,教他不用來了。這會子也不用給我送鋪蓋,這裡有三姑娘的呢,只教紫鵑把我的絳色小泥兒的領衣帶來,怕晚上涼。你就早些兒過去告訴太太去罷,也就不用再來了。」寶玉聽了,把眉頭一皺,道:「早起正經人家寶姐姐要來,你偏要搶著來,當著太太可教人家怎麼說呢?」黛玉聽了低聲啐道:「你這是個什麼話呢?寶姐姐現有桂哥兒,我來也是一樣罷了,難道你就一天兒也離不得嗎?」說的寶玉無言可對,咕嘟著嘴坐了會子,也就訕訕的回去了。
  晚上紫鵑拿了領衣來,黛玉便命將探春所用的被褥就鋪在湘雲的身旁,以備夜間便於照料。又命紫鵑、翠縷二人就在下邊榻上睡,便於呼喚。當下無事,也就大家關門睡了。
  約有二更時分,史湘雲忽然醒轉過來,覺得身旁睡著一人,只當還是探春,「噯喲」了一聲,叫道:「三姐姐。」黛玉方在朦朧之際,耳內忽聽湘雲叫了一聲「三姐姐」,不勝驚喜,就知道是他把自己誤認做探春了,也就故意的含糊問道:「妹妹,你這會子心裡明白些兒了麼?你素日是個最曠達的人,怎麼就得了這樣一個怪病兒呢?」湘雲聽了流淚道:「三姐姐,你那裡知道我心裡的苦楚呢。昨兒咱們在林姑老爺廟裡,你看寶哥哥和林姐姐他們倆人,生生死死的鬧了一場,到底成就了良緣,托賴著他們的福氣回生了多少人。這如今也都是成雙作對的,連珠大嫂子守了這些年的寡,昨兒老太太還教他和大哥哥的魂靈兒親熱親熱,想來他們都是前世裡燒了高香的,難道我就燒了幾十輩子的斷頭香不成?如今落到這個下場頭的結果,你教我心裡怎麼不難過呢?昨兒晚上回來,我越想越活的沒個趣兒了,不知怎麼心裡一糊塗,就再連人事兒也不省了。咱們姊倆一塊兒住了這些日子,我也知道你的為人,我才肯把告訴不得人的話對你說了,你可明兒千萬莫要告訴別人。寶姐姐呢,還老實穩重;那個顰兒和鳳丫頭,都是嘴尖舌快的人,沒的教他們聽見了,又該當個笑話兒打趣得我了。」黛玉聽了,忍不住的大笑起來,道:「雲兒,你看我是誰?這可不是我嘴尖舌快的打趣你,可是你嘴尖舌快的自己供出來了。」未知湘雲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