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天上人間雙頒恩詔 癡男怨女大返幽魂

  話說賈政從鐵檻寺將寶玉、湘蓮二人用軟轎抬了進城,走至榮府街口,薛蟠便吩咐轎夫岔道,將柳湘蓮抬了家去。這裡,賈璉在轎內摟了寶玉,剛到了宅門,就有小廝上前接住了轎桿,喝退了轎夫,一直的抬到榮禧堂的院內,這才落下轎來,早見王夫人從裡面哭了出來。賈璉在轎內忙道:「此乃大喜之事,太太不必悲傷。快教老婆子們抬了藤屜子來。」此時,李紈、平兒等都在上房門首站立,聽了忙命老婆子們抬了個藤屜子過來。只見賈璉從轎內摟著寶玉的腰,焙茗抬了寶玉的腿,輕輕的抬出轎來。放在藤屜子上,就將包袱做了枕頭。老婆子們抬了,便向大觀園而來。王夫人見了,便哭著跟了進來。
  再說寶釵一聞焙茗報信,早命紫鵑將瀟湘館收拾打掃妥當,安設了牀帳。一見老婆子們抬了寶玉進來,瞧見他那個樣兒,就像那年挨了打抬進來的一般,又像抬進一個小和尚子來了,也由不得一陣心酸,撲簌簌流下淚來。正欲上前來看,只見賈政、賈璉都跟在後面,他便暫且迴避了。王夫人一面哭著,一面吩咐老婆子們將寶玉安放在牀帳之內,仍將藤屜子抬了出去,便坐在牀沿兒上,拉了寶玉的手,就如哭亡人的一般,數數落落的哭將起來。賈政也坐在椅子上歎氣。賈璉忙勸道:「太太不必盡自傷心了。雖說他這個樣兒教人瞧著心裡難過,究竟並不相干的,不過再幾天兒他師父就來救他來了。太太若是盡自哭,只怕他的魂靈兒在太虛幻境也是不安的。」勸了多會,王夫人這才止了淚。賈政見王夫人不哭了,乃向賈璉道:「我們到外邊坐去罷,這裡也讓他們姊妹們過來看看。」說畢,便同賈璉各自去了。
  寶釵見賈政、賈璉去了,這才走到寶玉的牀前,仔細看了一看,用手在他額上摸了一摸,乃向王夫人道:「太太放心,不用盡自哭了。這是他魂未歸殼,所以如此。他師父既然差人送了來,想來再也不至另有他虞的。」王夫人聽了點點頭兒,道:「我的兒,我想怪熱的天氣,你把他這和尚的衣服都替他脫下來。蓋上裌被,把窗戶上的竹簾子都放下來。雖不可受暑,亦不可受寒。」寶釵聽了,便挨上牀去,將寶玉扶了起來,攬在懷內,只覺他身軟如綿。王夫人忙替他解鈕脫衣,拉去了鞋襪,便蓋上了裌被。王夫人又伸手在被內替他褪了小衣,只留下貼身穿的兜肚兒,便命寶釵輕輕將他放倒,側身而臥。取過了包袱,換上繡枕,仔細一看,宛如睡覺一般,臉兒上仍舊紅是紅白是白的。王夫人看了,這才喜歡起來了。剛然安置妥當,只見薛姨媽、史湘雲、探春、惜春、李紈、平兒、巧姐等都來了。大家齊到牀頭仔細看了一看,也有歡喜的,也有傷心的,滿屋裡紛紛談講,十分熱鬧。
  這一晚,寶釵安置了桂哥兒,便帶了鶯兒、紫鵑、麝月、秋紋等,就在瀟湘館守宿。
  到了次日,賈政剛下了衙門,就有賈赦、賈珍、賈環、賈蓉、賈蘭、賈芸、賈芹、賈薔等一齊過來看視寶玉。正在熱鬧之際,忽見林之孝慌慌張張的跑來稟道:「太監夏老爺背著旨意來了,請老爺快出去接旨。」賈赦、賈政聽了,俱各吃一大驚,連忙換了朝服,趨出門外跪接。只見夏太監騎著馬,背了旨意,直至大堂滴水簷前下馬,將旨供在香案。賈赦、賈政等俱行三跪九叩,禮畢,伏俯聽候宣讀。夏太監打開聖旨,讀曰:
  朕前於幾暇批閱古今史鑒,偶覺神倦,隱几假寐,夢見一僧、一道,衣冠太古,相貌清奇,將朕引入天宮。蒙上帝降階延入。升瑤碧之宮,登丹霄之殿;筵開王母之桃,樂奏鈞天之曲;問答良久,酬酢甚歡。
  座間出示大士、真人所奏賈寶玉、林黛玉因果一本,讀之殊堪憫惻。業蒙批示,定期於七月十五日命大士、真人降世,宏施法力,將所有太虛境註冊之人,概令回生,以昭盛世昇平之瑞。朕敬聆之下,深為感悅。
  又蒙議及已故原任揚州鹽運司林如海,生前忠正,宜補京都城隍之職等語。既而酒闌送出,即見林如海伏謁道旁叩謝,朕復與彼溫諭片時,始覺蘧然而寤。朕以夢境迷離,不肯遽信。不意昨日早朝,竟有一僧、一道在午門求覲,朕即宣入,觀其形貌,果與夢中所見相同;聽其奏對,亦與夢中所聞無異。是以暫將二人安置皇覺寺古剎。除將賢淑貴妃梓宮另降諭旨,令內廷自行敬謹辦理外,其自林黛玉以下諸人之柩,自應著照僧、道所請,在鐵檻寺先期聚齊,俟屆盂蘭會日,聽候僧、道作法,以觀成效。再已故鹽運司林如海,著敕授京都城隍,賞發帑銀三千兩,增修廟宇,並賜祭田百畝,日供香火之費。查工部侍郎賈政,乃賈寶玉之父,又係林如海妻兄。著賈政即遵諭行。欽此。
  賈赦、賈政等跪聽宣讀畢,又行了三跪九叩禮謝恩,將聖旨供在中庭,這才與夏太監見禮,便向裡讓。夏太監笑道:「恭喜老爺們,此乃亙古未聞之奇事,今竟出自貴府,可敬可賀。
  我今日事忙,另日再來喝老爺們的喜酒罷。」說畢,便命拉過馬來,仍在滴水簷前上馬,徑自去了。
  這裡賈赦、賈政接了這道聖旨,真是喜從天降,將從前滿腹疑猜,一時盡解。便向賈珍、賈璉等商量,仍命賈榮帶了林之孝,回南搬取黛玉、鳳姐、秦氏的靈柩,賈赦差王善保搬取迎春的靈柩,賈珍差賴升搬取尤二姐、尤三姐的靈柩,賈璉又差來旺兒尋訪晴雯、金釧兒、瑞珠兒的靈柩,俱限七月初十日在鐵檻寺聚齊。這個信兒早傳到內裡,王夫人、薛姨媽暨合家人等無不歡悅。薛姨媽便命老婆子叫了焙茗進來,教他速到家中告訴薛蟠,立刻打點路費,命薛蝌星夜回南搬取香菱的靈柩。
  焙茗答應而去。
  再說薛蟠於昨晚將柳湘蓮抬到家內,安置在書房小套間內,派了兩個小廝在內看守,自己仍回到寶蟾的房裡睡覺。寶蟾見薛蟠進來,他便輕聲浪氣的問道:「大爺,你想是瘋了,怎麼把個死人抬到家裡來了呢?」薛蟠道:「胡說,那是我的盟弟柳老二,是他師父從大荒山差人送到鐵檻寺。太太吩咐教我把他抬到家裡來。等到七月十五才還魂呢。」寶蟾聽了,把眉頭一攢,嘴兒一撇,笑道:「太太也老背晦了,非親非故的,把個死人弄了來,也不害個蜃氣。」薛蟠道:「這更胡說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在江南回來路上遇著了歹人,不虧人家救咱們的命嗎!」寶蟾聽了又從鼻子裡笑道:「罷喲,我倒不知你的命是人家救下的,我只知道你教人家楞了個扁飽,還撳在葦塘裡喝了一口臭水呢。」薛蟠被寶蟾說的滿臉通紅,無言可對,不去理他,各自睡了。
  到了次日飯後,這才走到書房來看湘蓮。天氣炎熱,只見湘蓮枕著包袱,合衣仰臥,推之不動,問之不答,那臉兒上有紅似白的,嫩的真要掐出水來。薛蟠見了,不覺想起昨夜寶蟾之言,觸起前情,不覺淫心頓熾,暗笑道:「我把你這個小東西兒,那會子哥哥和你玩一玩兒,你就那樣的利害,打了我還不算,還教我喝那葦塘裡的臭水。這會子我可看你往那裡跑,這可該由著我了罷。」說著,便將兩上小廝攆了出去,將湘蓮輕輕的抱了起來,先替他脫了上身的衣服,仍舊放倒,又替他拉了鞋襪。但見他渾身的肌膚如冰雪一般,愈覺淫興勃然,連忙替他解開衣帶。只覺有人在他背後「啪」的一聲,重重的打了一個脖子拐,打的薛蟠頭暈眼花,金星兒亂冒。正在昏迷之際,只聽焙茗自外走來叫道:「薛大爺,姨太太差我給大爺說話來了。」薛蟠正在神魂昏亂之際,一見焙茗進來,也不暇思前想後,便批臉打了他一巴掌,罵道:「小雜種,你怎麼打起我來了。」焙茗正然說的興興頭頭的,被薛蟠批臉一掌,打的摸不著頭腦兒,便撒潑哭道:「姨太太差我來說話來了,你好好的為什麼打我?我又沒吃著你們薛家的飯,你打我還早呢!」
  一頭撞在薛蟠的懷裡,嚷道:「今兒你就把我打死在你們家裡!
  有錢的財主爺罷咧,還能夠給人家償命嗎!」氣的薛蟠紮煞著兩手,嚷道:「好個野雜種,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焙茗那裡肯服,愈加肆鬧。
  早驚動了裡面的薛蝌和邢岫煙,聽見書房一片吵嚷,薛蝌連忙就往外跑,岫煙也走出房門,在院內側耳細聽。只見寶蟾從他房裡跑了出來,向岫煙笑道:「二奶奶,你不出去看看熱鬧兒。」岫煙笑道:「你這個人想是瘋了。你知道大爺在書房裡和誰吵鬧,咱們如何出去看得呢?」寶蟾把頭一扭,道:「你不去了罷,等我各人看去。」說著他便跑了出來。剛到了書房小套間內,就瞧見薛蝌在北邊站著和焙茗兩個人說話,薛蟠一個人在東邊椅子上撅著嘴坐著生氣。只見南邊牀帳內躺著個年輕赤身的後生,只穿條白綢單褲兒,肌膚如玉一般,不覺吃了一驚。暗想道:「世上竟有這樣的美男子!這個模樣兒又在我們二爺的上一層了。想的出了神,恨不能一口涼水將湘蓮咽在肚裡,只恨人多,不能走到跟前摸他一摸。正想到慾火上攻之際,忽覺有人在他額顱上「當」的一聲,狠狠的彈了個腦彈兒,疼的寶蟾立刻抱著腦袋「噯喲」起來。薛蟠抬頭往套間裡一看,這才恍然大悟,方才的脖子拐不是焙茗打的。
  正要嗔罵寶蟾,說他不該出來,忽聽嘎然一聲,一隻白鶴從窗戶裡飛了出去。眾人都吃了一驚。焙茗道:「二爺,這只仙鶴就是送柳二爺、寶二爺來的童子,他還會變人形說話呢。」
  薛蟠聽了,這才明白方才的脖子拐、腦彈兒其來自有。這才死心塌地的把湘蓮當作自己的親兄弟,不敢再萌他念了。一面喝退了寶蟾,一面令人進去取了一牀裌被,一個繡枕來。自己不敢上前,命薛蝌將湘蓮安置著睡的妥妥當當的,仍命兩個小廝看守。又向焙茗跟前認了個不是。弟兄二人都隨了焙茗到榮府來見薛姨媽,誰知焙茗見了薛姨媽,便將方才的緣故,一五一十的都告訴出來。薛姨媽聽了大怒,便將薛蟠痛痛的數罵了一頓,這才命薛蟠到當鋪裡暫挪三百銀子,即日起身回南,搬取香菱的靈柩去了。
  諸事已畢,薛姨媽也回家住了幾天,終覺湘蓮在家不妥,不但不放心薛蟠,抑且不放心寶蟾,便將這些緣故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告訴了賈璉,賈璉便和賈珍商議,仍將那年為娶尤二姐買的新房子收拾出來,接了尤老娘來居住,將湘蓮挪了過來。等到七月十五日還魂之後,就與尤三姐在此合巹。賈珍聽了,自是歡喜樂從。
  話休煩絮。書要剪絕。光陰荏苒,不覺到了七月初間。陸陸續續的就有王善保將迎春的靈柩搬來,賴升將尤氏姊妹的靈柩搬來,來旺兒將晴雯、金釧兒、瑞珠兒的靈柩搬來。果然,到了初十、十一兩日,賈蓉、薛蝌二人也將黛玉、鳳姐、秦氏、香菱的靈柩搬到了。賈政便差賴大先在鐵檻寺搭蓋棚廠,懸掛燈彩,收拾得十分華麗,將這十副靈柩各按名分、年齒的次序兒都停放在棚內,就命本寺的眾僧人先念了三日的真經。轟動了滿城的軍民百姓,每日扶老攜幼、挈男抱女就如看會的一般。
  到了十五日黎明,賈政剛要上朝請旨,就有太監夏秉忠飛馬而來,傳諭口旨,說:「昨夜三更時分,僧、道二人在皇覺寺設壇作法,又進了一粒仙丹,用甘露調化,命宮娥灌入娘娘的口中,少頃就覺娘娘鼻中微有出入的聲息。又命灌了些人乳,即覺眉目活動。伊等又奏說,到了午時三刻真魂附體,自然回生。萬歲龍顏甚喜,賞了僧、道每人八轎一乘,一品執事全副,五品龍禁尉四員跟隨,令其速赴鐵檻寺作法,並著我來傳喻老爺們,速為遵照辦理。我的差事甚忙,恕我不下馬了。」說畢,仍飛馬而去。
  賈政聽了夏太監之言,便請了賈赦過來商量。榮寧兩府,外邊只留下賈赦,內裡只留下寶釵、李紈、惜春、巧姐、賈蓉之妻胡氏,每人只留下帖身服侍的丫環,其餘主僕男婦,都到鐵檻寺去。於是,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一齊出了府門,將一條衚衕擁滿;更有跟著看熱鬧的閒人,就如千佛頭一般,不知不覺的便到了鐵檻寺。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尤氏、平兒率領著丫頭、老婆子們都到寺內禪院裡去了。賈政、賈珍、賈璉等都在棚內列坐。
  不多一時,只見那僧、道坐著八人大轎,全副執事,前呼後擁而來。賈政率領著子弟連忙迎接。僧、道二人下了轎,彼此見過了禮,分賓主坐定。賈政將那僧、道仔細一看,那裡像從前癩頭、跛足的形容,都是豐頤隆準、美目修髯、飄飄然神仙之概,心下暗暗稱奇,不敢怠慢,忙躬身笑道:「小兒蒙二位仙師大德,收錄門牆,成全了他們的生死因果。下官感激難名,惟有朝夕焚香以酬高厚。」僧、道二人笑答道:「貧僧等出家人,原該以慈悲為本,些小微勞,何勞大人齒及!」賈政又道:「下官敬遵法諭,將太虛幻境諸人靈柩,俱已伺備停妥,不知二位仙師作何施為,尚祈賜教。」僧、道二人笑道:「我二人是奉上帝敕旨而來,係用混元一氣真法回生起死,並非世上僧道上法台、登講座、法鼓金鐃誦經禮懺者可比。大人只用預備下健僕數十人,先將棺蓋打開後,預備下老練婦女十數人,以便灌藥。其餘一概不用。」賈政聽了,便吩咐賈璉派撥健僕,又差人告知王夫人派撥老練婦女。
  諸事完畢,只見僧、道二人吃完了茶,立起身來,披上袈裟,各執七星寶劍,走到他十人的柩前,口裡不知念的是些什麼。每至一柩,繞柩三匝,便喝聲:「即速開棺!」就有林之孝、賴大、李貴、焙茗、來旺兒、興兒、賴升、周瑞、吳新登、金文翔等一齊答應上前,七手八腳,斧鑿並施。不多一時,將十副棺材的蓋兒一齊揭了下來。只見僧、道又取出一個磁瓶,一枝楊柳來,用柳枝蘸了瓶中甘露,向各棺中灑了一遍。又取出了個葫蘆來,倒出十粒仙丹。又命取十個小茶杯來,將瓶中甘露各傾了半杯,命賈璉端了進去,令婦女將金丹用甘露調化,灌入死者口中。賈璉聽了,忙取了個大茶盤來,連仙丹放在盤內,合盤兒托了進去。就有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柳家的、旺兒媳婦、金文翔媳婦並葉媽、田媽、祝媽、宋媽一齊上前接來,乍著膽子走到這十副棺前。揭去蓋單,但見他十人顏色如生,面龐依舊,便將仙丹用甘露調化,灌入他們的口中。
  約有頓飯之時,賈璉便走到鳳姐的棺前一看,只見他鼻有微息,眉目流動,不勝驚喜,忙點手兒招呼賈蓉。賈蓉便也走來看了一看,急忙跑到秦氏的棺前一看,但見他丹唇忽啟,星眼微開,大有生意,不禁驚喜欲狂,忙走來稟知了賈政。只聽僧、道二人道:「諸公不須驚怪。須要鴉靜些兒。如今可命婦女們將他們抬出棺來,用軟轎抬到府中,灌些人乳,以培生氣。
  等到午正三刻,真魂歸殼,自然起矣。大事完畢,貧僧等告辭去了。」賈政極力挽留,吩咐伺備齋供。僧、道二人笑道:「貧僧等不食人間煙火者千有餘年,大人不必費心。只求奏聞聖上,替貧僧等討一封號,建一祠堂,其願足矣!」回頭又向隨來的四員龍禁尉謝道:「有勞眾位大人,請將轎馬執事領回繳旨,轉代貧僧等叩謝聖慈。」說畢,二人一摔袍袖,忽然不見。
  此時,邢、王二位夫人聽見說僧、道二人去了,大家一齊出來,在十副棺前挨次兒看了一遍,俱各大喜,忙命周瑞家的諸人一齊動手,將他們抬出棺來。賈璉見了,忙命人抬過軟轎,一溜兒擺了十頂。王夫人坐了一頂,摟了黛玉;邢夫人坐了一頂,摟了迎春;薛姨媽坐了一頂,摟了香菱;尤氏坐了一頂,摟了秦可卿;平兒坐了一頂,摟了鳳姐;尤老娘坐了一頂,摟了尤三姐;旺兒媳婦坐了一頂,摟了尤二姐;柳家的坐了一頂,摟了晴雯;白老婆子坐了一頂,摟了金釧兒;賴升家的坐了一頂,摟了瑞珠兒。其餘的主僕男婦,仍是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一齊進城到府。
  且說王夫人在轎內摟著黛玉,只覺他身軟如綿,因搬過他的臉來仔細一看,真是芙蕖出水,光豔異常。用手摸了一摸,竟是溫熱的,又拉過他的手來看了一看,仍是蔥枝兒一般稀軟的,只覺一股香氣從袖中發出,溫膩非常,心下暗暗驚異道:
  「怪不得寶玉小子死裡活裡的捨不得,果然別的姑娘們比不過他。」
  不言王夫人在轎內暗想,再說寶釵、李紈等在家,送了邢、王二位夫人去後,李紈便照應著巧姐,將鳳姐、尤二姐的臥房打掃收拾出來,安設了牀帳被褥。又到紫菱洲將迎春的住房也打掃收拾出來,安設了牀帳被褥。寶釵也同鶯兒、紫鵑在瀟湘館寶玉的牀帳對面,替黛玉安設了牀帳被褥;又在當日紫鵑住的房內,替晴雯、金釧兒安設下牀帳被褥。
  不多一時,王夫人、邢夫人都到了榮禧堂,落下轎來,喝退轎夫。這裡老婆子們早預備下了藤屜兒,將他六個人挨著次兒都抬到各人的房內。寶釵和紫鵑見抬了黛玉進來,又悲又喜,親自動手將黛玉從藤屜兒上抱了下來,放在牀帳之內,替他脫去了裝殮衣裳,蓋上裌被,又取了一套新衣放在旁邊,以備還魂後好穿。
  諸事妥協,只見玉釧兒走來道:「二位太太教告訴二奶奶,房裡不許閒雜人進來看視,太太們也不過來了。等過了午時三刻還魂後,再許別人進來。如今太太打發人在外頭尋人乳去了,過會子拿來時,教二奶奶給二爺、林姑娘都灌些兒。」說畢,各自看他姐姐去了。
  這裡,寶釵忙命紫鵑將門上的竹簾兒放了下來,笑道:「太太教人在外頭尋人乳去了,我想外頭尋來的也未必好,我這會子覺得奶漲漲的,桂哥兒又睡著了,你去取個茶杯來,等我擠出半杯來給你姑娘灌灌,豈不比外頭尋來的強呢!」紫鵑聽了笑道:「擠到茶杯裡,不但冷了,而且也難灌。依我說,不如二奶奶拍在林姑娘身上,就和奶小哥兒一般替他擠在嘴裡,豈不省便呢。」寶釵聽了,笑了一笑,果真扣在黛玉的身邊,解開衣鈕,將乳頭兒送在他嘴裡,輕輕的擠出乳來。只覺黛玉咽的嘓嘓有聲。紫鵑在旁大喜道:「二奶奶,這個法兒果然好,何不也給二爺擠上些兒。」寶釵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你這個丫頭,又信嘴兒胡說來了。你去罷,看看外頭尋的人乳拿來了沒有?」紫鵑聽了,忙走出來,在院子裡一張,只見鶯兒笑嘻嘻的端了半杯人乳走來。紫鵑忙接過來往裡便走,剛一跨門檻兒,就瞧見寶釵面朝裡在寶玉身上拍著擠奶。紫鵑本是聰明人,就知道寶釵將他支出來,原是怕他們看見笑,臉上不好意思的,忙回頭和鶯兒笑著搖了搖手兒,輕輕的退了出來。悄向鶯兒笑道:「這裡不用人乳了,你才瞧見了沒有?」鶯兒笑道:「我怎麼沒瞧見呢,咱們不進去的好。這半杯人乳,這裡既然不用了,咱們何不拿去灌灌晴雯和金釧兒呢!」紫鵑笑道:
  「很好。」便拉了鶯兒一同去了。
  書要剪絕,至鳳姐、迎春、香菱、尤三姐等各抬到家中,都有著己的親人如法料理,無庸瑣述。
  再說林黛玉諸人的靈魂在太虛幻境自從送了寶釵回家,賈母托夢之後,一同回至絳珠宮,大家彼此又宴會往還了好些日子,十分熱鬧。光陰迅速,不覺到了七月十四日。這一日早飯後,寶玉正從湘蓮處閒話回來,忽見正南上有人飛馬而來,漸至臨近,看時,卻是賈珠,寶玉忙迎了上去。賈珠下馬與寶玉相見,彼此請安問好畢,一同進了絳珠宮,見了賈母、賈夫人,稟道:「姑老爺少刻就到了。奉上帝的恩詔,著將太虛幻境應放回生之人,俱限明日午時三刻還陽;又派新升授的散爵大仙甄士隱親來作法送魂。俟將公事辦完,姑老爺就隨後攜眷上任。
  」賈母、賈夫人俱各大喜,忙叫了迎春、黛玉出來,也見了見賈珠,又問了會子林公朝見上帝的話,賈珠便到赤霞宮叩見元妃去了。
  這裡,賈母便催著迎春、黛玉,教他們收拾預備停當,省得臨時忙迫。迎春笑道:「我們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難道這裡的東西還能夠帶到家去用麼?我們早就和林妹妹說來,將我們的這些東西都交給警幻仙姑收下,等姑媽到了任,缺少什麼,就差司棋他們來取就是了。」賈夫人聽了笑道:「這都是些小事。我想,你們姊妹到此將近一年,也虧了警幻仙姑照應。你們姊妹們,何不今兒都會在一塊兒,也到警幻仙姑處謝一謝去,再求指教指教,豈不好呢!」迎春、黛玉聽了,便知會了鳳姐、香菱、晴雯、金釧兒,又差金釧兒知會了秦氏和尤氏姊妹,大家一齊到警幻仙姑的宮裡來。
  警幻聽見眾人到了,忙迎了出來,笑道:「眾位姊妹恭喜,你們的功行也圓滿了。」黛玉等道:「弟子等蒙仙姑大德,照應了將近一年,明日就要拜別,特來奉謝。」說畢,一齊跪了下去。警幻忙命仙女們都拉了起來,讓到宮裡,各按次序坐定。
  妙玉也出來與他們道喜。鳳姐道:「妙師父,你為什麼求著不回去呢?咱們在一塊兒混慣了,丟下你在這裡,我們怪捨不得的。」妙玉笑道:「二奶奶,我原比不得你們。今若再染紅塵,豈不被人恥笑!」說著,便命仙女捧上茶來。茶罷,鳳姐向警幻笑道:「我們今日此來,一則叩謝仙姑的大德,二則還要求仙姑的指教。」警幻笑道:「賢妹,你的為人兒沒有什麼可指教的,只是從今以後,把那紅塵中之事看淡著些兒就是了。我們顰卿賢妹更無可指教處,只是聰明太過,須要放渾厚著些。
  迎二賢妹情性過於太懦,須放剛直些。其餘姊妹們的性情,都有一偏,我也說不了許多。我有秘制的中和丸,你們每人吃一丸,各因其病而藥之。」說畢,便從葫蘆內倒出十丸藥來,命人取了些甘露來,每人吃了一丸。黛玉便將警幻當日給的葫蘆帶來,仍舊交與警幻。警幻接來,又命人取出個小匣兒來遞與黛玉,命他貼身帶著,便可帶到人世。黛玉接來一看,但見匣上寫著八個蠅頭小字,道:「有求必應,無感不靈」。知是仙家之物,連忙拜謝,貼身收起。警幻又向香菱道:「尊翁給你的那個香匣兒,你也可以帶了回去,還有用處。」香菱聽了正欲回答,只聽鳳姐道:「仙姑,你怎麼也不給我個什麼呢?」
  警幻笑道:「賢妹,你這一回去,夫榮妻貴,福壽雙全,還缺少什麼呢!」晴雯笑道:「仙姑,你只把你那個點石成金的法兒教給我們二奶奶,省得他老人家回家去又該放帳了。」說的眾人都笑了。鳳姐啐道:「小蹄子,才吃了中和丸,可就嘴尖舌快的來了。」說的眾人又笑了。
  正在說笑之間,就有仙女們來報說:「城隍林大老爺和甄仙人都到了。」警幻忙命人打掃出前殿來,伺備與林公和甄士隱下榻。眾姊妹聽了,連忙都告辭了警幻,大家回去。早有寶玉、湘蓮、秦鍾都接了出去。
  不多一時,林公已到,先到絳珠宮見了賈母。黛玉便與林公相見,父女痛哭了一場。香菱也與士隱在前殿敘過別情。當晚,賈母又命人在薄命司將鳳姐空閒的宮打掃出來,將鴛鴦與賈珠做妾,成了合巹之禮。林公和甄士隱就在前殿暫住一宵。
  到了次日,便是七月十五日,林公、賈珠並秦鍾等在牌坊南邊擺了香案,等候宣讀上帝的敕旨。
  甄士隱便作起法來。只見就地生出金蓮花十三朵,大如車輪,以備送魂之用。警幻、妙玉二人在牌坊北邊擺了祖餞。不多一時,只見寶玉、湘蓮二人先到了,隨後就是元妃、黛玉等十一人款款而來,再後便是賈母、賈夫人、鴛鴦等諸人來送。
  到了牌坊北邊,警幻、妙玉每人斟過了別酒,又到牌坊南邊跪聽宣讀了敕旨。其中的言語亦與僧、道所奏,不過大同小異。
  宣讀已畢,警幻、妙玉親自攙了元妃坐在第一朵金蓮花上。甄士隱口中唸唸有詞,喝聲「起去!」只見那朵蓮花離地丈餘,悠悠蕩蕩,飄然而去。眾人見了,不勝驚異。甄士隱又作起法來,其後乃是尤三姐和柳湘蓮,坐了兩朵蓮花,也冉冉而去。
  再其次,便是迎春、香菱、鳳姐、尤二姐、秦氏、瑞珠兒六個人坐了六朵蓮花,也就騰空而去。收後才是寶玉、黛玉、晴雯、金釧兒四人,坐了四朵蓮花,也就飄飄蕩蕩的去了。甄士隱作法已畢,也就縱起雲頭,趕來相送,以便指示門戶。這裡林公、賈母、賈夫人都看得呆了。早見秦鍾來稟說:「馮淵將轎馬人夫俱各辦齊,在境外伺候著呢。」賈母、賈夫人又與警幻、妙玉道謝告辭,率領著鴛鴦、司棋、智能兒、張金哥、夏金桂、鮑二家的一齊坐轎,林公率領著賈珠、秦鍾、潘又安、崔文瑞、馮淵、焦大都騎了馬,上任而去。
  這裡,警幻、妙玉二人歎息了良久,率領眾仙女各自回宮,暫且不表。
  且說甄士隱腳架雲光,趕上了這十三朵蓮花,直向長安大道而來。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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