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史太君示夢絳雲軒 賈存老遇兒鐵檻寺
話說寶玉、寶釵、黛玉三人看罷林公的書啟,並抄錄大士,真人的奏稿,俱各歡喜不盡。寶釵道:「金釧兒,快拿筆硯過來,待我抄錄一張帶回家去,也教太太聽著喜歡喜歡。」金釧兒聽了,忙將筆硯送了過來。寶釵道:「林妹妹,你替我抄姑老爺的書子,我自己抄奏稿。」寶玉聽了,便換起袖子來替他們研墨,釵、黛二人各取花箋一張,就在燈下一揮而就。寶釵遂又看了一遍,疊了一疊,掖在袖挽兒裡。
這裡晴雯便送進臉水來,大家梳洗穿衣,剛然完畢,只見鴛鴦走來問道:「姑娘們起來了沒有?」晴雯忙道:「早就起來了。」鴛鴦道:「姑太太早就梳洗完了,聽見寶姑娘來了,要過來看看呢。」寶釵忙道:「我們就要過去請姑太太的安去呢,因為姑老爺的書子來了,所以耽擱了會子。」正然說著,早見鳳姐攙著賈母,司棋攙了賈夫人走了進來。寶釵見了忙迎了上去,與賈夫人行禮。賈夫人忙拉了起來,賈母道:「姑奶奶,你看這個女孩兒可好不好呢,和他妹妹真是天生地就的一對兒。」賈夫人聽了,也將寶釵仔細一看,忙拉了他的手笑道:
「我的兒,難為你,這個模樣兒到底怎麼長來!真像畫兒上畫的人了。我聽見老太太說,你就很疼你妹妹,將來你們姊妹倆到了一塊兒,我也是放心的了。從今以後,不許你叫我姑媽,你也把我叫媽媽就是了。」賈母聽了笑道:「很好,這才是呢。
當日薛姨太太也教林丫頭把他叫媽媽來著。這如今寶丫頭也把你叫媽媽,這才情通理順,妥當極了。昨兒我還聽見說得了曾孫兒了,姑奶奶,你知道不知道?」賈夫人聽了,忙向寶釵笑道:「姑娘你可恭喜。是幾時生的小哥兒?」寶釵正欲回答,只聽寶玉道:「你們也讓老太太、姑媽坐下,讓我把姑老爺帶來的書子念與兩位老人家聽聽,馮書辦還等回信呢!」賈夫人聽了忙問道:「你姑爹有書子來麼?」寶玉道:「有的,差了馮書辦五更天來的。」賈夫人道:「既是如此,二姪兒就念與老太太聽聽。」
於是,賈母、賈夫人、鳳姐、寶釵、黛玉各挨序次坐下,寶玉便取出書子並奏稿來,從頭至尾,高聲朗誦的念了一遍。
眾人聽了,無不歡喜,惟有林黛玉坐在椅上思前想後,又流下淚來。鳳姐道:「林妹妹,你也太愛哭了。人家聽見這個信兒,人人都見歡喜的,偏你又傷起心來了。想是你捨不得你這個絳珠宮?」黛玉道:「你好糊塗,你仔細想想,我們太虛幻境的人普令回生,老太太和爹爹、媽媽又不能回生,這可不是又要離別麼,我怎麼不該哭呢?」鳳姐道:「我不糊塗,你才是糊塗了呢。你才沒聽見,姑老爺書子上明明白白寫著,說不忍教骨肉再離,所以才補了姑老爺京師裡都城隍了。這句話你想是沒聽見麼。」黛玉道:「雖然如此,到底有陰陽之隔,豈能常常見面呢!」賈夫人忙道:「我的兒,你不用傷心,橫豎我們得了都城隍,老太太也隨了我們任上去,娘兒們要見面也沒有什麼難處,比不得當日在地府了。你也想想,你父親和我也都是半百過外的人了,就讓如今也放我們回生,又能在人世過多少日子呢?老太太是更不用說的了。況且,你父親當日在揚州做鹽運司,又不要商人們的錢,尚且每日提心吊膽的,那裡有做城隍逍遙自在呢!」正然說到這裡,只見迎春走了進來,先與寶釵相見,彼此敘了會子寒溫。便向寶玉道:「寶兄弟,你先到外邊坐坐去罷,菱姑娘、小大奶奶都要進來瞧瞧寶妹妹呢。
」寶玉聽了,便立起身來向賈夫人道:「我就去見見馮書辦,給姑老爺寫個回字兒去罷。」賈夫人道:「你就去寫上,說書子上的話我們都知道了,以後再有什麼信兒,即速再差人來就是了。」寶玉聽畢,各自去了。只見香菱、秦氏也走了進來與寶釵相見,各道別後情事。
大家坐定,賈夫人向寶釵笑道:「姑娘,我才問你小哥兒是幾時生的,你還未曾開口,二姪兒就要唸書子,把咱們娘兒倆的話靶兒打掉了。」寶釵道:「是上月十五生的。昨兒才過的滿月。」賈夫人又道:「如今你婆婆和你媽媽身子可還壯朗?
」寶釵道:「如今家裡事不遂心,我太太和我媽媽也都露了老了。」賈夫人聽了歎息了良久,又向香菱道:「姑娘,你到底有種什麼香,這等奇妙?又能送你妹妹到家,又能把寶姑娘接了來呢?」香菱道:「這種香是我父親給的,原是仙家之寶,一名返魂,一名尋夢。點起香來,彼此往來相會,也無非魂夢而已。」賈夫人道:「依你這等說來,你們姑娘到這裡來,竟是做夢了麼。」香菱笑道:「姑太太這個話說的好笑。不是作夢,難道是他的肉身真來了麼?」賈夫人聽了沉吟了半晌,道:
「他既是做夢,咱們也該早些送他回去才是,恐怕留的時候長了,他太太在家必定要受驚怪呢。」賈母也道:「可也是呢,我們這裡的飯,可也不好留他吃的。寶丫頭,你也就回去罷,仔細你太太耽心。你回去就把你姑老爺的書子和那僧、道的奏稿上頭寫的那些話,先告訴你老爺、太太,教他們放心。」寶釵道:「才剛兒我也把姑老爺的書子並奏章的底兒都抄下了,他還說教把通靈玉帶了回去做個憑據。不然,太太還罷了,老爺素日最是不信神鬼荒誕的話的。」賈母聽了沉思了一會,道:
「你老爺那個脾性兒,我也是知道的。那塊玉也是你女婿離不得的東西。也罷,你先回去,等明兒我也和菱姑娘借一支香點了,親自到家給你老爺托托夢,當面告訴他這些因果,他也就不能不信了。我的兒,你就早些兒回去罷!」寶釵聽了,便起身告辭。黛玉道:「姐姐你且慢著,我這裡有警幻仙姑送的仙酒,喝了百病消除。你喝些兒,回去省得吃王大夫的藥。」金釧兒聽了,忙燙了酒來,寶釵立飲了三杯。黛玉仍命晴雯送去。
金釧兒道:「我送二奶奶去,我也要帶著看看我媽和我妹妹呢!
」賈母道:「小蹄子,你不用混爭,晴雯比你歲數大點子,他送寶姑娘去我們放心些兒。你要回家看看你媽,明兒跟了我回去就是了。」金釧兒聽了,便不敢言語。
這裡,寶釵告辭了賈母,眾人一齊送出絳珠宮。黛玉、迎春、香菱、金釧兒四人仍將寶釵、晴雯送至牌坊外邊。忽見寶玉從薄命司飛跑著趕來,叫道:「寶姐姐,你等一等兒,我還有話告訴你呢!」眾人聽了,只得止步等候。寶玉到了跟前,向寶釵道:「才剛兒我又接著兩位仙師的一封書子,說我與柳湘蓮的肉身,都在大荒山空空洞內,他們目下要差鬆鶴童子送到鐵檻寺去呢。你到家可告訴老爺、太太,差人不時的打聽著些兒。如果有人將我們的肉身送到,就將我抬在家中,安置在瀟湘館。把柳二哥的肉身就交給你們家薛大哥。再差人到蘇州,把林妹妹的靈柩搬來,等到七月十五日,我師父自有妙用。你就把我這塊玉帶了回去,請太太看看也好放心。」寶釵道:「才剛兒老太太說來,說這塊玉是你帶慣了離不得的,不用帶了回去。明兒老太太親自到家給老爺托夢去呢。你可將方才的這些話也告訴老太太一聲兒。我一個人的話,恐怕老爺未必肯信。
」說話之間,早來到牌坊外邊。寶玉、寶釵、黛玉三人,六目相視,大有不忍分離之狀。只見香菱點起香來,與寶釵、晴雯插在鬢邊,說聲「去罷!」只見二人雙翹離地,如電掣星馳一般,須臾不見了。
這裡寶玉、迎春等五個人由舊路而回。香菱向寶玉問道:
「寶二爺,來的那個馮書辦走了沒有?」寶玉道:「走了好一會了。」香菱聽了,向黛玉笑道:「姑娘,我聽見我們的這個主兒嫁了馮書辦,如今現在薄命司裡住著呢,我們何不去看他一看,臊他一臊呢!」黛玉笑道:「什麼好有臉的人,看他作什麼?他又知道什麼是個臊呢。我先不去。」香菱見黛玉不肯去,便又向迎春道:「二姑娘,你同我一塊兒逛逛去罷。」迎春不好意思駁回兒,便問寶玉道:「只怕柳湘蓮、秦锺都在那裡,我們去了不大方便罷!」寶玉道:「不相干的,他們倆家相離好遠的呢。況且他們倆人我已經囑咐過了,說這裡乃是女仙之所,不許他們無故出來亂走的。」迎春聽了,乃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既然不去,你就和金釧兒先回去著,我陪著菱姑娘去走一回。寶兄弟,你把我們倆人送了去罷。」寶玉聽了,不好違拗,只得隨了迎春、香菱往薄命司而來。黛玉帶了金釧兒自回絳珠宮而去。彼此分路走了有一箭多遠,忽聽寶玉回頭叫道:「金釧兒,你好生攙著妹妹走,看仔細跌倒了。」
說的眾人都笑了。」迎春笑道:「罷喲,你不用虛了!這是我們來來往往走熟了的一條路,比咱們大觀園的路還好走呢,你就單怕跌倒了你妹妹,難道別人就不是個人兒!」說的寶玉無言可對,自己也笑了。按下太虛幻境之事,暫且不表。
再說寶釵的陽魂隨了晴雯的陰魂出了太虛幻境,耳內只聽呼呼的風響。轉瞬之間,早望見怡紅院自己的臥室。正要和晴雯說話,只覺晴雯在旁將他猛力一推,早已魂歸了本殼,不覺「噯喲」了一聲。只聽鶯兒在旁叫道:「史大姑娘,快回來罷,不用告訴太太們了!我們姑娘醒來了。」寶釵在夢中驚醒,聽見鶯兒叫喊,忙揉了揉眼看時,但見日色橫窗,約有巳牌時分,不覺吃一大驚,連忙坐了起來,道:「鶯兒,你嚷什麼呢?」
鶯兒道:「姑娘,你從來沒有失睡過,今兒怎麼了?大家都起來梳洗完了,你還睡的不醒,任憑我怎麼推著叫,你總不答應一聲兒。後來史大姑娘來了,他把手伸到你被窩裡百樣的胳肢,你連動也不動一動。他才看著著了急,怕你得了什麼怪病兒。
他教我好生看著你,他親自告訴太太們去了。」寶釵聽了點點頭兒。又將夢中的景況想了一想,忙在袖挽兒裡摸了一摸,果然有個字帖兒。取出來看了一遍,忙又掖起,即便穿好了衣服下地來,在四下裡望了一望,問道:「鶯兒,你可瞧見晴雯來沒有?」鶯兒聽了吃驚道:「姑娘,你怎麼說起鬼話來了。」
正然說到這裡,只見薛姨媽和王夫人、史湘雲一齊走了進來。
一見寶釵,都發起怔來。薛姨媽道:「我的兒,你怎麼了?才剛兒你史大妹妹說你睡的總不能醒來了,任憑怎麼胳肢總不動一動兒。嚇得你太太一面著人找你璉二哥哥,教他快請王大夫去,一面我們就往這裡瞧你來了。怎麼你這會子倒好好的起來了呢!你到底自己覺著是怎麼了?」寶釵笑道:「我並不覺怎麼樣。有個緣故,太太和媽媽、史大妹妹都坐下,等我慢慢兒的告訴你們。」薛姨媽聽了,便和王夫人、史湘雲一齊坐在炕上,鶯兒忙疊了鋪蓋,端了臉水來。
寶釵一面梳洗,一面將晴雯昨夜來家,點起尋夢香將他帶到太虛幻境,與賈母、賈夫人、寶玉、黛玉等諸人相見,並林公帶了書子來,抄了僧、道奏稿的話,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
又將抄下的書子、奏稿取了出來遞與湘云。湘雲接來瞧了一瞧,便朗朗的念了一遍。王夫人、薛姨媽聽了,俱各大喜過望。寶釵又將賈母要親來托夢,以及僧、道差鬆鶴童子送寶玉、柳湘蓮的肉身到鐵檻寺的話說了一遍。王夫人聽了更加歡喜,忙命人傳知林之孝,教他飛行到鐵檻寺,告訴主持們一聲兒,一有什麼信兒,飛來稟報。
正在吩咐間,只見王善保家的笑嘻嘻的走了進來,先與王夫人、薛姨媽請了安,又與湘雲、寶釵問了好,道:「那邊大太太聽見說找璉二爺請王太醫給寶姑娘看病,大太太說,昨兒還是好好的,過了滿月,今兒怎麼忽然又病了呢?大太太很不放心,打發我過來打聽打聽。」王夫人笑道:「沒有什麼大病,你且坐下,等我告訴你緣故。」王善保家的聽了,才然要謝坐,忽然「噯喲」了一聲,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瞪了起來,大嚷道:
「晴姑娘饒了我罷,我再不敢在太太跟前給你墊舌根了!」說著,但見他如瘋魔了一般,把自己渾身的衣鈕兒都解開,連褲帶兒都揪斷了,兩隻手只是在腿班裡亂彩亂挦。嚇得王夫人、薛姨媽一齊問道:「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湘雲在炕上瞧見這般光景,早已笑的動不得了。寶釵一見,就知是晴雯作崇,忙命鶯兒:「快教柳家的拿幾張黃表紙錢來,在院子裡焚化。」口裡暗暗的祝贊了幾句。只見王善保家的這才不鬧了,「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口裡的白沫子漾了出來,手裡還攥著一撮子黑毛。招的眾人又是害怕又是好笑,一時哄動了家下。
只見李紈、平兒、惜春、巧姐、紫鵑、麝月一齊都來了。柳家的和鶯兒、麝月、紫鵑四人一齊動手,將王善保家的抬到下房裡去,灌了些湯水,這才甦醒過來,滿面羞慚,無言可說,惟有暗恨晴雯而已。將息了半響,王夫人便差柳家的將他送過那邊去,並接邢夫人和東府尤氏,晌午過來大家說說話兒。
這裡,薛姨媽、王夫人等就在怡紅院大家吃了早飯。王夫人便又差人接了探春來。不多一時,邢夫人、尤氏也都來了。
王夫人遂將寶釵做夢的話告訴了眾人一遍,彼此又盤問了會子太虛幻境的光景,寶釵又備細的述了一遍,大家聽了無不歡悅。
邢夫人笑道:「我倒不知晴雯這個小蹄子利害多著呢。才剛兒王善保家的回到家裡,他又附下來了,嘴裡只嚷要叫他姑舅哥哥吳貴,教把他的靈柩快尋了出來,預備著好回生。鬧的我沒了法兒,只得央告他說,『好孩子,你只管放心,我一會兒過去告訴你太太,找你的屍首就是了。』勒掯了我個到地兒,他才走了呢。」尤氏聽了笑道:「若是這麼說起來,鳳丫頭和我們媳婦、我們的兩個妹子,也都要搬回他們的靈柩來才是呢。」
王夫人道:「這個自然的。等明兒我和你叔叔商量了,仍舊打發蓉哥兒到蘇州搬你林妹妹的靈柩去呢。就帶著把你們媳婦和鳳丫頭的靈柩也搬了來。你兩個妹子都在這裡城外埋著呢,那是更容易的了。」尤氏道:「我想,林妹妹和鳳丫頭是去年死的,我們二姨兒、三姨兒是前年死的,年代還不多兒也還罷了。只怕我們媳婦死的年代太多了,想來屍首也未必能夠囫圇罷。」
寶釵道:「昨兒我夢中在太虛幻境,聽見你兄弟說,他師父臨時自有妙用。想來,他師父既是神仙,臨期自然有個什麼妙法兒也不可知。據我想來,別人的靈柩,無論年代的遠近,到底還有個埋葬的地方兒,都還容易。惟有妙師父,可教人在那裡尋找他的屍首去呢?」眾人聽了,齊聲歎息道:「這可真難了。」
正在彼此談論,只見玉釧兒走來稟道:「老爺回來了,請太太過去說話呢。」王夫人聽了便起身,領了玉釧兒,出了怡紅院,一直回到自己的上房。只見賈政正和賈璉坐著說話,一見王夫人進來,賈璉忙站了起來,道:「太太才剛兒教我請王太醫,回來的人說,今兒是他在太醫院的正班兒,恐怕內廷一時傳喚,不敢擅離。他說明兒早起來罷。」王夫人尚未及回答,賈政忙問道:「誰又病了?」王夫人笑道:「說來又是好笑的事,老爺又該不信的了。二媳婦昨兒才過了滿月,今兒早起睡的總不能醒來,把我嚇的只當他又得了什麼怪病了呢,所以才教璉兒差人請王太醫去了。後來誰知道才不是病,卻是夢見晴雯把他引到太虛幻境去了。」剛說到這裡,只聽賈政笑道:「真奇怪了,早起,我今兒在衙門裡也聽了個笑話兒,外頭的人都嚷著說,這兩天夜裡,城隍廟有人聽見人喊馬嘶的,說舊城隍現在辦理交代,新城隍眼下就要到任呢。又有人說,新城隍就是當日在揚州做鹽運司的林老爺。你說這個話荒唐不荒唐呢?」王夫人聽了笑道:「依老爺這樣說起來,這件事竟是千真萬真了。昨兒寶丫頭夢中到了太虛幻境,連老太太、姑太太都看見了,還抄了林姑老爺的書子並大士、真人的奏稿來了。老爺看一看也就知道了。玉釧兒,去和你二奶奶把那個稿兒要來。」
玉釧兒聽了,如飛而去。
不多一時,將兩個稿兒拿來遞與賈政。賈政接來看了一遍,望著賈璉笑道:「我不信,天地間竟有這等的奇事。我想,林姑老爺素日為人骨鯁方正,或者死後為神,也是有的。寶玉到了太虛幻境,或者他修道的心誠,得了他仙師的什麼指引,這也在情理之中。從來沒聽見死人回生之說。這一節到底教我不能無疑。你瞧瞧這個稿兒。」賈璉接來看了一遍,忙站起來笑道:「姪兒讀的書不多,也不能深究其奧,然而常聽見俗語說的『聖天子百神相助,大將軍八面威風』。姪兒想,如今聖天子在位,恩德加於四海,神靈感應也是該當的。至於老爺居官清正,為國為民,上天加護,降之福祥,這也是有的。依姪兒的愚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們如今只把應該預備的事早早兒的預備下就是了。」賈政聽了,沉吟了多會,道:「我想,這件事雖說似屬可信,終是渺渺茫茫的。萬一吵嚷出來,外頭都知道了,不但教親戚朋友們笑話,上頭要是知道了,只怕還要問不是呢!」王夫人道:「才剛兒二媳婦還說,老太太惟恐你不信這些荒誕之事,老人家還要親自來家給你托夢來呢。」賈政聽了,不覺淒然歎道:「自從老太太去世之後,我也夢見過幾次,總是模模糊糊的。既是老人家要來家托夢,今兒可將老太太的上房打掃潔淨,預備下一桌子好的供獻,等我晚上祭奠了,就在老太太房裡睡覺。且看有什麼動靜兒,咱們再作道理。明兒是南安太妃的壽誕,我請你過來,咱們商量。如今別的禮物都有了,只少一隻如意,只怕老太太樓上還有,你去找一找瞧,把我的飯送到書房裡,我就和璉兒一塊兒吃罷。」
說畢,便和賈璉起身向書房而去。
這裡王夫人便將琥珀叫來,教他先開了賈母的房門。王夫人遂到裡邊看了一遍,但見屏帳依然,人亡物在,不勝淒惋。
悲傷了多會,吩咐老婆子們收拾打掃,重新鋪設了一番。一面上樓取了一隻三鑲的如意,命人送與賈政。一切完畢,這才過來,又與邢夫人、尤氏、探春、湘雲諸人計議了會子搬取眾人靈樞的話,又不知誰是回生的,誰是不回生的,紛紛講說,俱各猜疑不定。鬧了一天,到了晚上始各散去。
這一晚,賈政便齋戒沐浴,就在賈母房中擺了供獻,懸起賈母的影像來。奠了酒,叩祝了一番,便獨自一人在賈母平日住的暖閣內安寢。王夫人一來為賈政年邁,一人又在空的房內獨睡,不甚放心;二來也要悄悄的窺聽,到底有什麼影響,乃悄悄的命人將自己的臥具搬來,就在板壁後琥珀睡的房內,帶著琥珀、玉釧兒同宿。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不時的伏枕靜聽,似乎板壁那邊微有聲息,並不聽見賈政言語。瞧了瞧殘燈明滅,玉釧兒、琥珀二人鼾然沉睡。將至五更時分,忽聽玉釧兒在夢中驚醒嚷道:「姐姐站一站兒,我還有話要問你,你怎麼就走了呢!」王夫人聽了罵道:「小蹄子,你怎麼撒起囈怔來了?」只見玉釧兒揉了揉眼睛爬了起來,道:「太太,我姐姐跟了老太太來了。我們才說了幾句話兒,老太太在那邊就叫他,他就趕著過去了呢。」
王夫人聽了,不勝驚異,正要往下盤問,忽聽賈政在板壁那邊「噯喲」了一聲,似有悲咽之狀。王夫人聽了吃了一驚,隔著板壁先咳嗽了一聲,然後問道:「老爺睡醒了麼?」只聽賈政哽咽道:「快點燈來!」王夫人聽了,連忙起來,穿好了衣服,叫起琥珀、玉釧兒來,點了一支蠟燭,三人一同走了過來。猛見了賈母的影像與平日大不相同,真如活人一般,眉目俱動,唬了一哆嗦。只見賈政披著衣服坐在榻上,面帶淚痕。
一見王夫人進來,忙道:「真奇怪極了,我只覺剛然睡著,就瞧見老太太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金釧兒走了進來,聲音笑貌宛若生前,和我足足的坐著說了有兩個時辰的話,老人家告訴我說,林姑老爺升了京都的城隍,也是七月十五到任。老太太和珠兒、鴛鴦等俱准隨任享受人間的香火。又與我商量要將鴛鴦與珠兒作妾,我就答應說,諸事任憑老太太尊裁。其餘的話,都和二媳婦夢醒後所說的相同。我就問老人家說:『太虛幻境冊上注名的究係何人?祈老太太明示,以便好搬取他們的靈柩。』老太太便說:『金陵十二釵,你難道不知道麼?』這句話把我說怔了,我只得答應說:『實在不知,求老太太明示。
』老太太又說:『我告訴你,你可要記清白些兒。元妃、賈迎春、林黛玉、王熙鳳、秦可卿、甄香菱、尤二姐、尤三姐、晴雯、金釧兒、瑞珠兒和尼姑妙玉,共十二個人。如今除過妙玉他自行陳請,情願陪侍警幻不願回生外,其餘的十一個人,都是該回生的。這是已死的十二釵了。如今現在的薛寶釵、史湘雲、李紈、平兒、探春、惜春、巧姐、薛寶琴、邢妯煙、鶯兒、紫鵑、花襲人,這又是現在活著的十二釵了。目下,有人若將寶玉的肉身送來,你可要好生將息他,不可難為他一點兒。時光有限,我也要回去了。』我聽見他老人家要去,我就拉住哭著問如今的家運,並子孫後來之事。老太太站起來只說了個『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便叫金釧兒:『咱們回去罷!』剛見金釧兒走了過來,老太太就將拐杖在地下一撴,就像打了個悶雷一般,把我就嚇醒了。」
王夫人聽了,也由不得一陣心酸,悲咽了半晌,道:「既是老太太有靈有神的來家托夢,這件事可就千真萬真,老爺也不用再疑惑了。我想,別人的靈柩雖然路途遙遠,不過多化幾兩腳費,早些兒差人趕著搬去也還好辦,惟有元妃的鳳柩,非離了奏明請旨,如何敢私自動得呢?莫若老爺上朝去,回了宰相大人們,求著替我們奏一奏才好。」賈政聽了,搖頭道:「不妥不妥。此等荒誕不經之事,誰有多大的膽子敢在萬歲爺跟前亂奏呢?」王夫人道:「不然這可怎麼處呢?」賈政沉思了一會,忽然道:「我記得昨兒我看過媳婦從夢中抄來的奏稿,後面有上帝的御批,我好像記得有『朕已示夢於人間帝主』的這一句話。如果真有示夢之事,再不過幾天兒,外頭也就知道信兒了。即或並無托夢之事,且等臨期別人如果真都回了生,那時再求大人們代奏也還不遲。倒是外甥女兒和璉兒媳婦、蓉兒媳婦的靈柩,我明兒和大老爺、珍大姪兒商量,仍舊打發蓉兒回南搬取,教他趕緊些兒,總趕七月初十日到京才好。再者,說有人送寶玉的肉身到鐵檻寺之事,我想,我今兒下了衙門,親自到鐵檻寺拈香,吩咐住持們掃打了經室,先替老太太念三天經。吩咐住持們留心打聽著也就是了。」王夫人聽了點點頭兒道:「老爺想的很是。」老夫婦一面說話,一面服侍賈政穿衣梳洗畢,重新到賈母的影像前泣拜了一番。便命琥珀、玉釧兒收了影像,撤了供獻。喝了茶,吃了點心,這才上衙門去了。
這裡王夫人督率著琥珀打掃乾淨,仍然關好了門,遂帶著玉釧兒仍到怡紅院來,便將賈母昨夜果真來家托夢的話告訴了薛姨媽、史湘雲、探春、寶釵一遍,合家無不歡悅。薛姨媽便命人叫了薛蟠、薛蝌弟兄兩個來,告訴他們,教薛蝌差人回南,搬取香菱的靈柩。又教薛蟠打聽著,有人將柳湘蓮的肉身送到鐵檻寺時,可抬到家中,打掃一間避風的密室,用心將養,以報朋友拯救之德。薛蟠、薛蝌二人聽了,都一一的答應了,自去料理不提。
再說賈政下了衙門,吃了早飯,坐了車,帶了賈璉、賴大、李貴、林之孝、焙茗出城,一直來到鐵檻寺。本寺的住持聞知大檀越親來拈香,早傳齊了合寺的僧人出來迎候。賈政下車,先進禪堂更衣。這裡賈璉便吩咐林之孝催人搭蓋經棚。勳戚大家並不費事,吹口之力搭起棚來。登時懸燈結綵,法鼓金鐃,請賈政出來拈香禮懺。賈政素性剛直,本不信神鬼渺冥之事。
只因賈母托夢,所以來此唸經,也無非是尊敬神明,思念父母的意思。拈香已畢,就在寺裡吃了些素齋。
約有未末申初時分,才要進城回府,忽然間大風陡起,拔木揚塵,將棚內的燈火俱皆吹滅;塵沙迷目,對面看不見人。
忽聞空中有鶴唳之聲,眾人俱各驚疑,斂神屏息,不敢少動。
只聽嘎然一聲,墜落在棚內。須臾大風頓息,眾人看時,只見一隻仙鶴,元裳縞衣,翅如車輪,背上馱著兩個人,俱各閉目斂息,如癡似醉,仔細看時,正是寶玉和柳湘蓮。賈政、賈璉見了,又悲又喜,忙命李貴、焙茗、林之孝、賴大等一齊動手,將他二人抬了下來。但覺身體夯重,癱軟如綿,不能站立。賈璉忙拉了寶玉的手,叫道:「寶兄弟,老爺在這裡呢。」但見寶玉目垂息斂,並不答應。再看湘蓮,也是如此。賈政見了這般光景,也覺悽慘落淚。正在傷感之際,忽見那只仙鶴收了雙翅,就地一滾,化做清俊的一個道童,向賈政稽首道:「恭喜老大人,小道奉仙師之命,特送公子來此。」賈政見了不勝驚異,知是仙童,不敢怠慢,忙答禮道:「有勞仙童下降,下官何以克當!但不知小兒渾身癱軟,口不能言,是何緣故?」列公,你道這只仙鶴是誰?原來就是鬆鶴童子所化。見賈政問他,忙笑道:「他二人的真魂現在太虛幻境,未曾入殼,是以如此。
且請大人將他二人抬到府中,安置在靜室,用心將養。俟七月十五日,家師到來,親自施展法力,令他二人真魂入殼,自然耳目聰明,手足靈動了。賈政聽了,這才放了心,忙命焙茗飛馬進城報信,並著抬兩頂軟轎來。一面命人將湘、寶二人抬進禪堂,一面命住持讓鬆鶴仙童到客房待茶。只見那仙童就地一滾,依舊化作仙鶴,嘎然一聲,騰空而出。
賈政這才知道僧、道二人果是真仙,不勝感激,連忙向空拜謝。進了禪堂,又將寶玉、湘蓮仔細一看,寶玉是僧家打扮,湘蓮是道家裝束,直挺挺的睡在榻上,就和死人一般。摸了摸手臉,卻都是溫暖的,鼻中亦似有出入微息。每人腰裡拴著一個包袱,解下來打開觀看,原來是他二人當日出家時穿了去的衣服。賈政見了,點頭歎息了多會。只見焙茗飛馬跑來,並命人抬了兩乘軟轎;薛蟠得了信兒,也飛馬而來。賈政便命賈璉坐一乘軟轎,摟了寶玉,李貴、焙茗幫著;薛蟠坐一乘軟轎,摟了湘蓮,賴大、林之孝幫著,自己仍坐了車,一齊進城。約有掌燈時分,早到了榮國府。剛到了宅門,就聽見王夫人「兒啊,肉啊」的從裡面哭了出來。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