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絳珠宮寶黛締良緣 丹霄殿僧道陳因果

  話說賈夫人、林黛玉母女二人抱頭痛哭,鳳姐、迎春、香菱三人在旁解勸了好一會,賈夫人這才止了淚,黛玉仍是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迎春忙拉了他的手勸道:「林妹妹,你不用哭了,姑媽是遠路風塵受了辛苦的人,那裡禁得住盡自哭呢!」
  賈夫人聽了,留神將迎春一看,也便拉了他的手問道:「這是二姑娘麼?我的兒,你姑媽不承望在這裡見了你們姊妹們了。」
  又指著香菱、金釧兒問道:「這兩位是誰啊?」鳳姐忙答道:
  「這一個是薛姨太太的兒媳婦,名叫香菱。那一個就是伺候我妹妹的丫頭金釧兒。」賈夫人聽了點點頭兒道:「我們並沒有前頭打發人們送信兒來,姑娘們怎麼知道信兒,這麼遠的接我們來了?」迎春笑道:「我們這個太虛幻境,乃是人跡罕到之處,那裡能夠知道姑媽來的信兒呢。才剛兒我們姊妹原是為送晴雯,大家出來逛來的,遠遠的望見了一批轎馬,把我們唬了一大跳,正要請警幻仙姑來看,就聽見小太監大噪子嚷著說我二嫂子來了,所以我們在此等著他的。及至見了我二嫂子,才知道老太太、姑爹、姑媽都來了。我們眾人聽見,喜歡的什麼似的,誰知道林妹妹她倒哭的總下不了場兒了。」
  賈夫人聽了,才要說話,只聽鳳姐道:「林妹妹,你不用盡自傷心了,我們先請姑太太到絳珠宮去罷。老太太的轎子走的慢,只怕離這裡還有一二十里路呢。這裡又沒個坐處,難道大家都站著不成?」黛玉聽了,這才拭乾了眼淚,忙命金釧兒先回去打掃鋪設,這才走到賈夫人的跟前,跪下磕頭。賈夫人忙伸手拉了起來,便拉了他的手,又一手拉了迎春的手,款步而行。
  這裡,鳳姐又吩咐秦锺:「將轎馬人夫一概打發出去,境內不許容留。你再騎了馬去迎迎老太太。」秦锺答應自去料理。
  賈夫人一同走著,細將黛玉的面龐一看,真是出水芙蕖未足喻其香豔。又將迎春、香菱諸人看了一遍,不覺喜形於色。剛過了牌坊,早見警幻、妙玉、尤二姐、尤三姐、秦氏迎面而來。
  見了賈夫人一齊問訊。賈夫人逐一問了姓名,答禮畢,一同緩步而行。
  不多一時,到了絳珠宮。迎春、香菱、秦氏、尤二姐、尤三姐、金釧兒等挨著次兒重新與賈夫人行禮。警幻、妙玉也重新稽首。賈夫人一一答拜畢,各按次序兒歸坐。金釧兒獻上茶來,茶罷,賈夫人先向警幻謝道:「小女橫遭夭折,蒙仙師不棄,收錄門牆,諸承照拂,愚夫婦焚頂靡涯,銘感不盡。」警幻笑道:「此乃小仙分內之事,些小微勞,何足掛齒。」賈夫人又向妙姑道:「久聞吾師道法宏深,且又高才絕學,可敬可羨。」妙玉答道:「小尼毫無知識,有玷法門,慚愧慚愧。」
  賈夫人又向尤二姐道:「這位可是我們新二奶奶麼?好個風流人物兒,真和我們鳳姑娘可以並駕齊驅。」尤二姐紅了臉,無言可對,只謙言:「不敢當!」賈夫人笑著又向尤三姐道:「三姑娘,你可大喜。前兒有勞你送你鳳姐姐去,我們那個小衙門一切簡褻,姑娘可要包涵著些兒。」尤三姐也站了起來,答道:「前兒在姑太太處打擾,臨來又賞賜好些東西,實在心裡不安。」賈夫人又向秦氏笑道:「這位是小蓉大奶奶麼?你兄弟也跟了我們來了,你瞧見他了沒有?」秦氏也忙站起來笑答道:「我們正在警幻仙姑那裡坐著說閒話兒,忽然金釧兒慌慌張張的告訴了一聲,說姑太太來了,我們就一同迎出來的,並沒有瞧見我兄弟。前兒我們三姨兒回來告訴我,說我兄弟也在姑老爺衙門裡呢。蒙姑老爺、姑太太疼愛照應他,我聽見心裡實在感激不盡了。」鳳姐道:「你兄弟是我差了他迎接老太太去了。老太太的轎子走的很慢,只怕下半晌兒才能到呢。」秦氏聽了點點頭兒。賈夫人又向香菱道:「這位可就是薛大奶奶了?」香菱紅了臉,也站起來答道:「不敢,婢子從小兒被人拐賣,乃是偏房,不敢當姑太太這樣稱呼。」賈夫人笑道:「我的兒,你坐下,你們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如今,你們的這個主兒已經嫁了我們馮書辦了。」眾人聽了,俱各驚異不解。
  鳳姐嘴快,不等賈夫人開口,他便一五一十的將夏金桂的原委告訴了眾人一遍。眾人聽了,無不掩口而笑。賈夫人又向迎春笑道:「二姑娘,我聽見說你女婿很不成個脾性兒,到底是怎麼一個乖張法兒呢?」迎春歎道:「姑媽,一言難盡。總是姪女的命該如此,也沒有什麼怨天尤人的了。」賈夫人聽了,不禁點頭歎息了一會。正要回頭和黛玉說話,只聽黛玉悄悄的向香菱笑道:「你可記得我那個葫蘆兒麼?」香菱也笑道:「真是仙家之寶,妙極了。」賈夫人聽了忙問道:「姑娘,你們說的什麼是仙家之寶?」黛玉見賈夫人問他,就知和眾人說完了話,要和他說話的意思,忙站起來答道:「當日警幻仙姑給了一個小葫蘆兒,菱姑娘說是仙家之寶。太太要看,請到裡間屋裡看看去。」賈夫人也會了意,便也立起身來,笑道:「二位仙姑和姑娘們,我暫且失陪,到你妹妹房裡看看去。」說著,便向東套間裡去了,黛玉隨即跟了進去。
  這裡鳳姐才也要往裡間走去,秦氏忙趕上一把拉住,低聲道:「二嬸娘,你怎麼沒眼色了,人家娘兒們離別了多少年,好容易盼的見了面兒,難道就沒有幾句私話說說麼!你忙著進去作什麼呢?」鳳姐笑道:「可也是呢,虧了你提醒了我。你看,我真成了個冒失鬼了。」秦氏聽了才待回言,只聽妙玉向警幻道:「方才夫人的駕到了,我們原不知道,失於迎接。如今老太太還在後面,與其我們在這裡閒坐,莫若在牌坊那邊擺個接風酒兒熱鬧熱鬧,這裡讓林太太和林姑娘說說話兒。」眾人聽了,齊聲道:「好。」香菱向迎春道:「二姑娘,你不用去罷,你就在這裡陪著璉二奶奶,也張羅著教金釧兒姑娘吩咐廚下備辦酒席,過會子老太太到了,只怕就要用飯呢。」迎春聽他說的有理,便同鳳姐將眾人送了去後,遂叫過金釧兒來,吩咐命廚下治備酒筵。金釧兒答應,自去料理。這裡迎春便和鳳姐對面坐下,又命司棋也坐在小杌子上,三人彼此講了些別後的事情,以及地府的光景。
  約有頓飯之時,忽聽黛玉在裡間又哭的抽抽噎噎的。迎春笑道:「這個顰兒真是愛哭,已經見了姑媽了,盡自哭什麼呢!我們這會子進去瞧瞧他們去罷。」說著,便拉了鳳姐的手走進裡間來。只見黛玉坐在賈夫人的懷裡,一隻手摟著賈夫人的脖子,賈夫人用手在他鬢角兒上替他抹撒頭髮。鳳姐一見,由不得大笑道:「噯喲喲,這是誰家的個小妞兒,今年幾歲了,怎麼才會撒嬌兒了呢!」說的賈夫人也笑了。黛玉「呸」的啐了他一口,連忙站了起來。賈夫人笑道:「姑娘們坐下來罷。我才問你妹妹,當日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是怎樣的操心扶養他來。他告訴我說,老太太、舅舅、舅母們著實的疼他,就是姊妹們也著實的憐愛他,總是他自己多病多災的沒造化,辜負了老太太、舅舅、舅母的恩了。」鳳姐聽了笑道:「這個話我不信,說老太太、舅舅、舅母們疼他這還是有的,若說到姊妹們裡頭,別人倒也罷了,惟有鳳姐姐嘴尖舌快的最討人嫌。是這個話不是呢?」賈夫人笑道:「姑娘你不要冤屈了你妹妹,人家說你比別人更疼他的狠呢。」鳳姐聽了笑道:「我只不信,如果是說這個話,為什麼又哭成紅眼媽兒了呢?」賈夫人道:
  「這是才剛兒你妹妹問你姑爹幾時到呢,我說,你姑爹說他在這裡住著不大方便,先帶了你大哥哥和馮書辦、潘又安、焦大他們,先進了南天門朝見玉皇去了。他聽見這個話,又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了。」鳳姐笑道:「這就是了,我只當他在姑太太跟前作弄我呢。」黛玉聽了也笑道:「你不用賊人膽虛了,全當我就說了你最討人嫌的話,也沒有什麼害怕你的。」鳳姐聽了,便拉了黛玉的手笑道:「姑奶奶,你不用和我利害了,今兒咱們倆人還是姑嫂,我自然要盡讓你些兒;明兒咱們就是妯娌了,那會子我才和你算帳呢!」說的黛玉紅了臉,又啐了他一口。迎春笑道:「姑媽,你看我二嫂子,他這張嘴真是天生的巧,愛玩愛笑的,成日家就和戲台上耍丑的差不多兒。」說的眾人都笑了。
  只見金釧兒托進一盤茶來。賈夫人將他一看,便向鳳姐道:
  「這個丫頭就是你說的那個跳了井的金釧兒麼?」金釧兒聽了,不敢答言,只是抿著嘴兒笑。賈夫人道:「怪不得你寶兄弟淘氣,原來也長的鬼靈精兒似的。你前兒說還有個大些兒的,叫個什麼晴雯,怎麼不見他呢」鳳姐未及回答,迎春忙道:「才剛兒我們在牌坊那邊,就是送他來。」賈夫人又問道:「他如今往那裡去了?」迎春便又將黛玉和香菱借香與寶釵夢中相會,以及差了晴雯前去送香的話說了一遍。賈夫人、鳳姐聽了,一齊歡喜。賈夫人道:「到底你們這裡是仙家的所在,才有這般的妙用,來去自由。若像我們地府裡,只有進去的人,可就沒有出來的人了。」
  正然說到這裡,忽聽外面傳話說:「元妃娘娘的駕到了。」
  眾人聽了,一齊忙亂,整理衣裙,出外迎接。剛然走出宮門,早望見東邊一帶,翠華招展,繡蓋飄揚,對對宮扇前導。元妃坐了鳳輦,漸次到了跟前。賈夫人率眾跪接,元妃降輦,忙將賈夫人攙起,彼此傷感了一回。鳳姐忙也過來叩見謝罪,元妃拉了起來,也安慰了幾句。
  才待要進宮門,只見正南大路上,也來了一群人。仔細看時,正是賈母。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鴛鴦的肩頭,顫哆嗦的緩步而來。後面跟的是秦可卿、香菱、尤二姐、尤三姐。元妃見了,便領了迎春、黛玉上前迎了幾步。賈母見了,一陣傷心。才然要行國禮,元妃連忙抱住,娘兒四個又哭了會子,眾人解勸方止。仍讓元妃前行,眾人攙了賈母,步入絳珠宮。
  行過了禮,便讓元妃在榻上居中正坐,賈母、賈夫人兩旁僉坐,其餘的姊妹們,各按次序俱在下首一字兒侍坐。三道茶獻畢,元妃笑道:「老太太和姑太太到來,我們怎麼連一點信兒也不知道。方才小太監回宮銷差,我才知道了。」賈夫人道:
  「外臣遠來,理宜先進宮請安,何敢反勞娘娘的鳳駕!」元妃道:「我與姑太太相別年久了,心裡也著實的牽掛。況且老太太也來了,這裡又非朝廷禁地,原也不必拘泥的。」賈母聽了歎道:「自從娘娘升遐之後,家裡連遭不幸,弄了個家敗人亡,老的小的,死了好幾口子。虧了我到了地府遇著了親戚,不然,那裡還能夠團圓呢!」元妃道:「我也聽見鴛鴦說來,這裡頭就有鳳丫頭的多一半子不是,所以我才罰他到地府找老太太去了。」鳳姐聽了忙站了起來。元妃笑道:「也還算他有本事,竟把老太太找了來了。」鳳姐笑道:「這都是娘娘的虔心所感,我有什麼本事呢?若不是姑老爺做豐都的城隍,不但找不來老太太,只怕連我還都教餓鬼分著吃了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元妃問道:「寶玉來了沒有?」只見秦氏站起來答道:「來了,是跟著老太太的轎子一塊兒來的,因為還有幾家子的家眷沒處安置,如今寶二叔和我兄弟,都在兩廊配房裡找地方兒安置他們去了。」元妃又問:「誰的家眷?」賈夫人便將馮淵、秦锺、崔文瑞攜眷隨任的話說了一遍。元妃點點頭兒,乃向賈夫人笑道:「姑太太,寶玉和林妹妹的這一段因果,你老人家想來也是知道的了。我今兒的來意,一則為接風,二則還要作媒的。」賈夫人尚未及回答,只聽賈母笑道:「娘娘不用操這一番心了,我們兩家兒的親事已經當面說成了。昨兒晚上,林姑老爺同我們分路之時,我已經和他說的牙白口清的了,不等他回來,我們就要擇日子替他們完婚呢。」元妃聽了笑道:「既是如此,明日乃是六月十五,又是望日,又是天恩月德不將上好的吉日,老太太主婚,我就為媒,替他們完了大事。不知姑太太的意下如何?」賈夫人聽了笑道:「既是娘娘和老太太願意,我也不敢推辭。但不知二姪兒所說的回生一事,到底是真是假呢?」元妃道:「這件事除非問問警幻仙姑,他自然是知道的了。」賈夫人道:「警幻仙姑和妙師父都在這裡來著,後來他們都迎接老太太去了,怎麼這會子他們倆人都沒來呢?」
  賈母道:「方才我在牌坊那邊也見這位警幻仙姑來,我們說了好一會子的話兒。後來他和妙師父說這裡人多,他們倆人在這裡不大方便,明日另來道喜罷。所以各自都回去了。」賈夫人聽了,才待開口,只聽鳳姐在旁插嘴道:「姑太太只管放心完全了這件大事罷,也別管他回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呢,他們小兩口兒回家去享榮華受富貴,姑太太難道還不喜歡麼?即或是假,你老人家只用把女婿、女兒都帶到姑老爺任上去也就是了。還有什麼三心二意的呢!」元妃聽了笑道:「你們都聽,鳳丫頭這個嘴,真要把死老鸛說不樹來呢。姑太太賞他個小臉兒吧!」賈夫人聽了忙道:「既是娘娘如此操心,遵旨辦理就是了。」
  正然說到這裡,只見兩名宮娥進來跪稟道:「稟娘娘,酒筵齊備,都抬了來了。」元妃聽了,便立起身來笑道:「我想來,今兒林妹妹這裡也備辦不及酒席,我那裡替他辦了幾席送來了。我本該在這裡作陪,娘兒們坐著多說說話兒。但只是我在這裡,大家又要拘禮,不能舒舒服服的,我心裡倒覺不安,不如我暫且告別,明日我再接老太太、姑太太到我宮裡去,娘兒們再說說話兒罷。」賈母、賈夫人等聽了,諒也難留,只得拜謝了酒席,一齊送出絳珠宮來。元妃上輦而去不提。
  這裡,賈母等重新進來,香菱便引了賈母、賈夫人到院內白石欄杆觀玩那一株絳珠仙草。鴛鴦便和迎春商議將元妃送來的酒筵分了兩席,差人送到廊下各司,與寶玉、秦锺、湘蓮一席,夏金桂、張金哥、鮑二家的、智能兒一席。上房擺了三席,迎春幫著黛玉定席送酒。正中一席是賈母,兩邊陪的是香菱、尤三姐;東邊一席是賈夫人,兩邊陪的是迎春、尤二姐;西邊一席是鳳姐,兩邊陪的是秦可卿、林黛玉;下面也放了一席,乃是鴛鴦、司棋,陪的是金釧兒、瑞珠兒。大家開懷暢飲,無非談講些別後的情事,無庸瑣述。
  直至上燈,方才飯畢盥漱,大家散坐吃茶。賈母向迎春道:
  「這裡只有一進房子,晚上如何住得下許多的人呢?」迎春道:
  「這後邊還有一進房子呢,已經著人打掃收拾去了,晚上就請老太太和姑媽後邊住罷。」賈夫人道:「今兒晚上,我暫且在你妹妹房裡住,且等明兒與你兄弟合了巹,我再搬在後邊去,今兒且教你二嫂子陪著老太太住罷。」鳳姐道:「前兒鴛鴦姐姐說我也有一個宮,可憐我也沒得住一天兒,就往地府去了。
  我今兒也要到我宮裡瞧瞧去呢。鴛鴦聽了笑道:「二奶奶,你不用張羅你的宮了,我才聽見人說,寶二爺已經占下了。」鳳姐笑道:「既是他占下了,我只得讓他住罷了,我就跟著老太太住去。但不知眾位奶奶、姑娘們都在那裡住呢?」迎春道:
  「我和菱姑娘就在西套間裡住罷。」秦氏道:「我今兒也不回去,陪著二嬸娘伺候老太太。」尤二姐道:「我也該當在這裡伺候老太太才是呢。」鳳姐道:「你也住下了,可教人家三姨兒一個怎麼回去呢?」尤三姐道:「我也住下就是了。」鳳姐笑道:「罷喲,你不用撇清了。你想是不知道柳湘蓮今兒也來了麼?」尤三姐紅了臉,啐了他一口,招的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我也老的沒記性了,柳相公也來了,早就該打發他們姊妹倆回去才是道理,鳳丫頭為什麼不早說呢?二姑娘,三姑娘,你們就早些兒回去罷。」尤氏姊妹聽了,只得告辭。鳳姐、秦氏、香菱三人送了出去。剛至院門,鳳姐在尤二姐肩上一拍,尤二姐回頭道:「姐姐,你有什麼說的?」鳳姐笑道:「我告訴你,你妹夫雖然長的俊,二爺的臉面到底也要緊,拿出點兒良心來就是了。」尤二姐啐道:「放你的屁罷!」秦氏笑道:
  「二嬸娘放心,不相干的,我們三姨兒也不是讓人的人。」說的眾人又都笑了。
  鳳姐等送了尤氏姊妹回來,剛然坐下,只見司棋進來道:
  「寶二爺送老太太、姑太太的行李、衣箱來了。鴛鴦姐姐,來!
  咱們大家往裡搬罷。」黛玉聽見寶玉來了,連忙起身到自己房裡躲著去了。鳳姐見了笑道:「快把他給我拉住,噯喲,從小兒在一塊兒長大的,把哥哥妹妹叫的都不愛叫了,誰還認不得誰呢!這會子又鬧躲起來了。」說的賈母、賈夫人都笑了。只見寶玉搖搖擺擺的走了進來,先給賈母、賈夫人請了安,又與迎春相見,行過了禮。秦氏也給寶玉行了禮,自往西套間裡幫著鴛鴦、司棋安頓行李去了。
  這裡,寶玉便坐在椅子上,賈夫人問道:「我的兒,他們三家子的眷口,可都安置妥當了麼?」寶玉答道:「妥當了,都安置在薄命司兩廊配房裡了。」賈夫人道:「你可吃了飯了沒有?」寶玉道:「吃過了,姪兒是同柳湘蓮、秦锺一塊兒吃的。也是這裡送了去的酒席。」賈母道:「你今兒晚上在那裡住呢?」寶玉答道:「那裡我見有一座怪體面的宮,問了問,說是鳳姐姐的,我就在那裡住罷。」賈母道:「要是你一個人兒住著害怕,只管搬到這裡來,跟著我睡也使得。」寶玉笑道:
  「不害怕的,那裡還有秦锺給我做伴兒呢。」
  正然說到這裡,只見金釧兒送了茶來。寶玉一面接茶,一面低聲問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呢?」金釧兒向裡間努了個嘴兒,不覺「噗哧」的笑了出來。賈母罵道:「小蹄子,好好兒的送茶笑什麼呢?怨不得你太太打你,難道跳過一回井你還不害怕嗎?」唬的金釧兒紅了臉道:「二爺悄悄的問我林姑娘呢,我才敢笑的。」鳳姐聽了笑道:「寶兄弟,人家正經在這裡好好的坐著,因為你來了,才把人家嚇跑了的。你這會子又悄悄的問人家,可怨得金釧兒笑你麼!」賈母聽了也笑道:「姑奶奶,我想他們姊妹倆原是從小兒在一塊兒長大的,況且明兒就要圓房,又躲的是什麼呢?不如把外孫女兒叫出來,教他們見一見罷。」賈夫人也笑道:「這個老太太,我並沒有教他躲的,是他自己聽見二姪兒來了躲進去的。如今教他出來,他如何肯自己出來呢!既是老太太心疼他們,就教二姪兒進他妹妹房裡去見一見也不妨的。」鳳姐聽了笑道:「寶兄弟,你聽見姑太太的話了沒有?還不快老著臉兒進去呢?」寶玉聽了,遂借著鳳姐的口氣,果然老著臉兒站了起來,慢慢的走了進去。剛一跨門檻兒,早瞧見黛玉在椅子上坐著,手裡拿著手帕上拴的耳挖牙籤,在燈下玩弄。一見寶玉進來,忙將手帕往外一擺,原是教他不要進來的意思。寶玉不解,又往裡走了一步,黛玉便使性子把身子一扭,臉兒背了過去。寶玉見了,只得笑著伸了伸舌兒退了出來。鳳姐在外哈哈大笑道:「碰了釘子出來了。」
  眾人一齊都笑起來。寶玉也覺沒個意思,只得臉上訕訕的推故道:「老太太和姑媽一路辛苦,也乏透了,早些安歇罷。我也回去睡覺去了。」說畢,便告辭,各自去了。這裡,鴛鴦、司棋、金釧兒七手八腳將賈母、賈夫人的行李、衣箱都搬到後邊房內鋪設妥當,大家又在黛玉房裡說了會子話兒,這才各自歸寢。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黎明起來,梳洗完畢。賈母、賈夫人便領了寶玉到赤霞宮叩見元妃。元妃即留早宴,又賜了金蓮玉燭,冠袍帶履,命寶、黛二人即日完婚。賈母、賈夫人叩謝已畢,回到絳珠宮。
  這裡鳳姐、迎春、香菱、秦氏早命人懸燈結綵,鋪設的煥然一新。賈母向元妃處討了八個能動樂器的宮娥,兩名贊禮的小太監。登時鼓樂喧天,寶玉換了吉服,鳳姐、迎春攙了黛玉出來,雙雙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合巹交杯,諸事已畢。早見警幻、妙玉、尤氏姊妹都來道喜,各有饋贈。元妃又差太監送了許多上用之物。因柳湘蓮、尤三姐都往地府去過,也照樣賞賜了一份。賈夫人也差人與元妃送禮,又與尤三姐也送了一份賀禮。
  這一日,都在絳珠宮大排筵宴。寶玉也請了湘蓮、秦锺在外庭宴會。至晚席散,賓客各自歸家。這裡,迎春、鳳姐連玩帶嗷的將寶玉送入洞房,各自歸去。只留金釧兒在這裡照應燈燭。
  時當夏夜,皓月橫空。金釧兒將各處燈燭俱皆吹息,思欲就枕,恐難成寐,輾轉徘徊,忽想道:何不到新房窗根底下聽一聽去。想罷,他便輕輕的走了出來,躡足潛蹤的走到黛玉的窗下,仔細側耳聽了有頓飯之時。自己笑著才要轉身,只覺有人用扇子在他頭上打了一下,猛然嚇了一跳。
  回頭一看,卻是晴雯,連忙擺擺手兒,不教晴雯聲張,便拉了他的手,回到院內白石欄邊一齊坐下,乃悄悄的問道:「姐姐,你幾時回來的?」晴雯道:「我回來了沒多會兒。寶姑娘養了一個小哥兒,昨兒才滿月,所以今兒我才把他帶了來了。
  我們剛走到牌坊這邊,就遇見了妙師父。他告訴我們說,昨兒我剛走了之後,老太太、姑太太就都到了。奉元妃娘娘之命,今兒就與寶二爺、林姑娘成婚呢。寶姑娘聽見老太太也在這裡,他就急著要見見老太太。我們才進來的時候,屋裡鴉沒雀靜兒的,一個人兒也沒有。我們一直的走到後邊,姑太太帶著司棋在西屋裡已經關門睡了覺了。虧了老太太在東屋裡還沒睡著,如今寶姑娘在老太太屋裡,和老太太、二奶奶、鴛鴦姐姐坐著說話兒呢。那裡也沒我插嘴的地方兒,我仍舊到前邊來找了找,總不見你的影兒,我就猜著你必定在人家窗根底下溜著聽來了。」金釧兒聽了笑道:「既是寶姑娘來了,依我的主意,把二爺和林姑娘請了起來罷。」晴雯道:「你且慢些兒,今兒是他們的好日子,讓他們多睡一會子。寶姑娘和老太太說話,自然也還有一會子工夫呢,等我過會子再看一看去。如果是時候兒了,再叫他們也不遲。好妹妹,你才在窗根底下竊聽了些什麼故典兒?你可要據實告訴我,你要撒一句謊兒,我明兒告訴林姑娘,就說你在窗根底下聽來,教我可捉住了。」金釧兒笑道:「好姐姐,你千萬莫告訴林姑娘這個話,我據實告訴你就是了。我剛到窗根底下,就聽見二爺好像念了兩句書似的。」晴雯笑道:
  「你這就是胡說了,二爺這個當兒上還有工夫唸書麼?」金釧兒啐道:「你不信罷了,我明明的聽見念的是什麼「多愁多病」咧,又是什麼「傾國傾城」咧的,我也不大懂得。」晴雯聽了點點頭兒,笑道:「你可聽見林姑娘說什麼來?」金釧兒道:
  「我只聽見林姑娘說,『你怎麼越發學的涎臉了呢』。二爺就說,『你這會子又使性子紅了臉,要告訴舅舅、舅母去,勒掯的我給你起誓發咒』。我聽到這裡,只當林姑娘聽了必然要惱的,我就替二爺捏著一把汗兒。誰知道竟沒惱,反倒笑起來了,說『難為你把這些千年古代的話總記著呢』。二爺聽了這一句話,上了臉兒了。後來我聽著他只是叫,『好妹妹,親妹妹,你把你身上的香再教我大大方方的聞一聞罷』。招的林姑娘又使起性子來了。我只聽他說,『難道你這一會的工夫還沒有聞夠麼?這還聞的不大方,要怎麼才算大方呢』?撴摔的二爺好一會沒敢哼一聲兒。後來也不知怎麼,又大樂起來了。笑著說,『阿彌陀佛,好了好了,可憐我在林子洞當了一輩子的小耗子,偷了一輩子的東西,今兒剛剛兒的才摸著香芋兒了』。林姑娘就笑著『呸』的啐了他一口。我正聽到這裡,你就拿扇子打了我一下子,把我的魂沒嚇掉了。」晴雯聽了笑道:「你看人家,到底是千金小姐。你聽說的這幾句話兒,也教人聽著愛聽。那裡像你前兒那個浪樣兒,說的那些話,我聽著怪生氣的。」金釧兒聽了,忙站起來要撕晴雯的嘴,罵道:「明兒輪著了你這個蹄子,你就把牙關咬的緊緊的,總不許哼出一聲兒來。」晴雯忙拿扇子又打了他一下子,笑道:「我也不和你這個小蹄子說了。我上去瞧瞧寶姑娘去,你趁著這個當兒上,就把他們倆人請起來罷。」金釧兒聽了點點頭兒,笑著各自去了。
  這裡晴雯邁步一直往後房而來,剛至院中,只見鳳姐、鴛鴦正將寶釵夢中的陰魂送了出來,才下台階兒。鳳姐道:「晴雯快來,你攙著寶姑娘些兒,他這里路生,老太太教他瞧瞧寶兄弟、林妹妹去呢。」晴雯聽了,忙上前攙了寶釵,剛下了台階兒,只聽賈母在屋裡叫道:「寶丫頭,你見了寶玉,可要狠狠的數落他一頓,出一出你的氣。」寶釵聽了笑道:「我知道了,老太太請安歇罷。」說畢便扶了晴雯的肩頭,慢慢的走到前邊來。只見點的燈燭輝煌,不似從前黢黑的了。又見錦屏秀幕,寶鼎金爐,陳設的十分華麗。心下暗暗稱奇,暗想:林妹妹死後,竟有這樣一個所在,真可謂「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正在贊歎,只見金釧兒從黛玉房中走了出來,與寶釵請安,道:「姑娘可好。林姑娘請姑娘到裡間坐呢。」寶釵聽了笑道:
  「你是金釧兒麼?越發長的出息了。」說著便往裡所走。只見黛玉穿著件玉色百蝶掐金的夾紗襖兒,一面扣著鈕子,笑嘻嘻的迎了出來,道:「姐姐,你可好麼!晴雯是昨兒去的,你怎麼今兒才來了呢?」寶釵也拉了黛玉的手笑道:「妹妹,我今兒偏來的不巧了,打攪了你們的好事了。」黛玉聽了也笑道:
  「怎麼姐姐說起這樣話來了。我覺得姐姐今兒來的才巧極了呢。你坐下罷。」便拉了寶釵到炕上,對面坐下。
  金釧兒送上茶來,茶罷,黛玉先道:「姐姐恭喜,我才聽見金釧兒說,你生了一個小哥兒,昨兒才滿月的。」寶釵答道:
  「可不是呢,不是為這件事,昨兒我就來了。」黛玉道:「你可見了老太太了麼?」寶釵道:「我見了。老太太問了問家裡近來的事,又告訴了我地府裡的些事。說了好一會子的話兒,後來老太太就教鳳姐姐送我過來,說,『既是你妹妹差了晴雯接了你來,你也早些過去瞧瞧他們罷。』所以我才過來了。姑太太老人家已經睡了,我也沒敢驚動。」黛玉道:「姐姐你不必忙,橫豎我們這裡的人,到了明兒早上你都要見面的。」寶釵聽了點點頭兒。在四下裡一望,並不見寶玉,忍不住的問道:
  「妹妹,怎麼出家訪道的人那裡去了?」黛玉未及回答,只聽寶玉在對面帳子背後笑道:「我在這裡給姐姐跪著請罪呢!」
  晴雯、金釧兒聽了,都大笑起來。寶釵冷笑道:「好個出家訪道的人兒,你給我請的什麼罪呢?可憐太太成日家為你哭的連茶飯都減了,你也不想回去請請罪,又給我請罪來了,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和林妹妹姊妹兩個的情分麼?」黛玉聽了忙道:「姐姐,你不用說了,這總是妹妹命裡帶來的魔星,被他死活的纏住了。如今鬧到這步田地,教太太懸心、姐姐受累,我竟是個罪魁了。」寶釵聽了笑道:「這與妹妹什麼相干呢,那不是他麼!才剛兒老太太還教我狠狠的數落他一頓,出一出我的氣。
  如今妹妹又替他認不是,可教我還說什麼呢?罷了,我也不說他了。」金釧兒聽了忙道:「二爺,你快老著臉兒出來罷,二奶奶饒了你了。」只見寶玉穿著一件白紗衫兒,撒拉著一雙大紅鞋兒,從帳子背後走了出來。一見寶釵,先深深的作了一揖,然後把臉遞了過去,道:「姐姐,你請打,打著問他,問他還敢去當和尚不敢了。」招的眾人都笑了。寶釵向黛玉笑道:「你瞧瞧,剛說饒了他,他就來涎臉來了。」黛玉笑道:「這總是姐姐平日的恩寬慣的來。」說的眾人又笑了,笑的寶玉臉上發了訕的向晴雯、金釧兒道:「原來你們兩個人是在這裡看我的笑聲兒的,都給我山字摞山字,請出去罷。」一面又悄向他二人丟了個眼色。晴雯、金釧兒會了意,忙一齊走了出去。這裡寶玉便「嘩啷」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晴雯、金釧兒見寶玉插了門,由不得都嘻嘻的笑著走到院子裡。晴雯笑道:「我們二爺今兒真是哈巴狗兒掉在糞坑裡-
  -沒嘴兒的吃了。」金釧兒道:「這都是才剛兒林姑娘和二爺商量下的。咱們倆人何不悄悄的聽聽去呢!」晴雯聽了,便笑著拉了金釧兒的手,輕輕的走到窗下,側耳靜聽。只聽寶釵在內道:「你們將來到底還是回生啊不回生呢?到底開言吐語的說個明了,我回去也好告訴太太,教他老人家放心。放著正經話不說,可又嘻皮笑臉的關上門作什麼呢?」又聽寶玉笑道:
  「姐姐,你別性急,回生的事,大約眼前也該有信兒了。你明兒回去之時,先把我的通靈玉帶了回去,教太太看一看,請太太放心就是了。才剛兒是林妹妹恐怕姐姐走了這些路也乏透了,教我關上門,請姐姐脫脫衣裳躺著歇一歇兒。」又聽寶釵道:
  「可不是呢,我也覺著身上乏乏的。顰兒,咱們可要先說開,只許咱們躺著說說話兒,你要教寶玉上來胡鬧,我可不依。」
  又聽黛玉笑道:「姐姐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難道你們倆人離別了多日,就沒兩句話兒說說麼?」又聽寶玉笑道:「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我就有多大的膽子敢放肆呢?你們倆人放心只管躺著,怪熱的天氣,我在旁邊替你們打扇子好不好?」晴雯聽了向金釧兒悄悄的笑道:「這倒有趣兒的很呢!」金釧兒忙笑著擺了擺手兒。隔了會子,就聽見面裡面手觸動的響聲兒,扇子扇的風聲兒。不多一時,忽聽寶玉笑道:「林妹妹,你記得咱們小時,寶姐姐才來的時候,咱們都在姨媽家喝酒吃糟鵝掌那會子。寶姐姐把姨媽媽媽長媽媽短的叫。回想起來,好像不多幾天兒,怎麼這會子他也有了孩子了,也有人把他叫媽媽了。我真喜歡的受不得了呢。」又聽寶釵道:「顰兒,你聽聽,這個人給不得臉兒不是,才扇了幾扇子,混話可就上來了。」
  又聽黛玉在炕上笑的喘不過氣兒來。晴雯、金釧兒在窗外聽的也幾乎笑出聲來,只得忍了又忍。忽聽寶釵笑道:「寶玉,你敢和我涎臉!顰兒,這都是你的詭,你看我饒你不饒你!」金釧兒聽到這裡,望著晴雯伸了伸舌兒。又聽黛玉笑道:「寶玉,你敢和我沒人樣!」晴雯聽到這裡,也望著金釧兒伸了伸舌兒。
  又聽寶玉笑道:「罷喲!我今兒可膽大豁出來了,索性得罪了姐姐、妹妹罷!」只聽三個人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團兒。金釧兒聽了,在窗外拉了晴雯悄悄的笑道:「噯喲!姐姐,咱們走罷,不用再往下聽了,看仔細把咱們聽的不好了。」晴雯悄悄的啐了他一口,便仍舊把他拉到院內白石欄邊坐下。
  正欲講說他們房中之事,只聽有人在外邊拍的大門山響。
  二人吃了一驚,瞧了瞧天色,但見東方微明,金雞亂唱。二人乍著膽子走到宮門問道:「什麼人?這早晚兒就來打門!」只聽外面答應,乃是個婦人的聲音,道:「姑娘們開門罷,我是鮑二家的。才剛兒林姑老爺差了馮書辦來,給寶二爺送要緊的書子來了。馮書辦自己不好來的。轉差我送了來了。」晴雯、金釧兒聽了,忙將大門開了。只見鮑二家的手裡拿著一封書子,遞與晴雯道:「姑娘們拿進去,送與寶二爺看,就說馮書辦在薄命司等回信兒呢。」晴雯道:「你怎麼不進來歇歇呢?」鮑二家的道:「這裡人多,璉二奶奶的嘴又不給人留分兒,沒的進去教他當著人說的臉上怪沒意思的。我就回去罷。」說畢,徑自去了。
  晴雯、金釧兒仍舊關好了門,一直往上房兒來。金釧兒問道:「這個女人是誰?我怎麼不認得他呢?」晴雯道:「誰又認得他呢!我也是聽見璉二奶奶說,那年二奶奶生日,都在老太太房裡吃酒,他就和璉二爺勾搭上了。後來璉二奶奶大鬧了一場,他就臊的上了弔了。」金釧兒聽了笑道:「怪道他不進來,怕璉二奶奶當著人揭他的短兒。」二人一路說笑,來到了東套間的門首,便將銅環兒叩了幾下。只聽寶玉在內問道:「做什麼?」金釧兒叫道:「二爺起來罷,姑老爺差人送要緊的書子來了。」
  只聽「嘩啷」的一聲,門早開了。寶玉只穿著件短汗衫兒,趿拉著鞋兒走了出來。不問青紅皂白,先摸了晴雯一個臉旦兒,又打了金釧兒一個下頦兒。二人不敢聲張,一齊瞪了他一眼。
  寶玉笑著接了書子,重新走了進來,叫道:「晴雯姐姐,點支蠟燭來,屋裡黑的還看不見字呢。」晴雯、金釧兒聽了,忙點了蠟燭送了進來。只見黛玉、寶釵二人俱穿著短衫兒在炕沿兒上坐著。見寶玉拿進書子來,站在燈下拆封,他二人便也走來,一邊一個,扶著寶玉的肩頭。只見皮面上大書「二賢姪開拆」五個大字。拆去封皮,大家一齊觀看。只見上寫:
  日前分手,馳赴彤庭,叩覲天顏,厚蒙獎賚。命下部曹,即行查缺補授。正在守候間,忽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面陳一本,表奏賢姪與小女前生一段因果。
  蒙上帝垂憫,許令回生完聚,並將太虛幻境所有入冊之一切癡魂,普行釋放回生,俾得各遂所願。又憫愚一生缺嗣,僅存一女,不忍令其再離,即著與現任京師之都城隍兩相對調,所有豐都隨任之親戚幕友、長隨家人,概准其帶赴新任。除將大士、真人原奏本章,並奉到上帝御批抄錄送覽,並希轉呈老太太,以慰慈廑。專此布候近祉。不宣。
  侍生林如海頓首拜
  寶玉、寶釵、黛玉三人看畢,不勝大喜。遂又將抄錄奏稿打開觀看。只見上寫道: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臣某某謹奏,為仰懇天恩俯鑒隱曲事:竊維紫微垂象,獨秉造化之權衡;青鎖隨班,分司激揚之責任。伏查豐都城隍林如海之女黛玉,生本靈河仙草,謫為人世名姝;學邁班姬,才超謝女。
  髫齡失恃,早見背於椿萱;弱息依人,竟托身於衿舅。
  年才及笄,欣逢閬苑仙郎;緣在前生,曾做神瑛侍者。
  情出於性,本人倫王化之原;禮守乎經,豈濮上桑間之事?倘終身之事托焉,則一生之願遂矣!詎意紅顏薄命,忽遭僵李代桃;可奈白髮昏耄,遂致移花接木。
  絳雲軒裡,曾無一夢之緣;瀟湘館中,遽抱百年之恨。
  魂歸幻境,當游縹緲之鄉;名籍太虛,永注氳氤之冊。
  事最堪傷,情殊可憫。伏維上帝陛下,居高聽卑,作真宰於十方;靜專動直,錫福祥於三界。有求必應,無感不靈。願昭陰陽不測之神明,以示彰癉無私之至意。宏施法力,大發慈悲。凡屬「紅樓夢」有情之物,俾使普返幽魂;所有太虛境註冊之人,概令咸臻壽域。
  郎才女貌,都成伉儷之緣;孽海情天,永絕相思之鬼。
  將見恩洋天上,慶高明悠久之無疆;德溢人間,作盛世昇平之祥瑞。臣等臨表,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
  奉上帝御批:
  據奏,賈寶玉、林黛玉一事,情殊可憫。朕已示夢於人間帝主,之於七月十五日盂蘭勝會,俾使太虛幻境所有註冊之人,普令回生,以彰盛世昇平之瑞。
  大士、真人等屆期遵諭行。欽此。
  寶玉看畢,回過頭來左邊望望寶釵,右邊又瞧瞧黛玉,不禁哈哈大笑道:「寶姐姐,林妹妹,這可真樂死我了。」未知二人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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