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胞弟兄相逢不相識 親姑姪完聚許完姻

  話說賈珠從馮淵的寓所回到衙門,事又湊巧,林公適值崔判官招飲尚未回衙。賈珠一直走進上房,只見賈夫人因等林公在炕上和衣假寐。賈珠向丫頭們擺擺手兒,便一直來到後面賈母房中。賈母尚在未寢,正和鴛鴦談論張家女孩子告狀之事,見賈珠走了進來,不勝歡喜,忙問:「事情辦妥了麼?」賈珠便挨在賈母的身旁,屈膝坐下,低聲道:「妥是妥當了的,只是這位守備的兒子沒有下落,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麼。若找著了他,張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若找不出這個人來,倒有些兒磨嘴。他說,他是個女孩兒家,沒有丈夫,孤身如何過日子呢。
  」賈母聽了笑道:「這個小蹄子倒有這些卬嗦,定然要個小女婿子,這可就難了。」賈珠正欲回答,只聽鳳姐在裡間掀著簾子向外叫道:「鴛鴦姐姐,你問問大哥哥,把秦鍾打扮起來,裝作守備的兒子哄哄他,可使得使不得?」賈珠聽了,笑道:
  「這如何使得呢,不但秦鍾已是娶了智能兒,況且張家的女孩子又認得他丈夫的模樣兒,如何哄得過他去呢?」鳳姐在簾內罵道:「沒臉的小蹄子,既然認得模樣兒,為什麼不自己慢慢的找呢?這會子擠住訛頭混勒掯人來了。又不知他娘的個名兒姓兒,教人怎麼替他找呢!」賈珠在外間聽了,笑回道:「二嬸娘不用著急,我們明日和馮書辦商量,另想法兒辦就是了。」
  賈母也笑道:「鳳丫頭不用著急,咱們如今只把這件事交給你大哥哥就完了。你只把咱們倆人今兒分來的槓箱打開,打算出三千兩銀子來,明兒打發鴛鴦給你大哥哥送過去,別的事情咱們娘兒們一概不管了。你大哥哥要辦不妥當,你看我罵他不罵他呢!」賈珠聽了,連忙笑著站了起來,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罷。銀子原是重頭兒,既是你老人家肯拿出銀子來,別的事也就好辦了。天下也沒有過不去的河,我們明日只應許下替他找人也就完了。」賈母聽了,滿心歡喜,正欲開言,忽聽前邊打點開門,就知是林公回來了。
  賈珠連忙告辭,迎了出去。剛至上房,林公已是走了進來。
  賈珠遂又與林公說了一會子的閒話,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有貼身服侍的小廝伺候著脫了衣裳,上牀安歇。在枕上翻覆尋思,不能成寐,直至五更方才睡去,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起來穿衣甫畢,只見秦鍾笑嘻嘻的跑了進來,道:「大叔,恭喜,恭喜!張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賈珠聽了,驚喜道:
  「你在那裡得的信兒?」秦鍾笑道:「昨兒晚上我並莫回家,就在老馮家鬧了他一夜。我們送了大叔回家之後,就大碗家鬧起酒來了,把老馮灌了個爛醉,進了洞房趴在枕頭上動也動彈不得了。我正要替他們那一口子解鈕子,誰知道老馮才是個老奸巨滑,他扶著枕頭叫道:『秦兄弟,外間屋裡書槅上有一部十錦春宮冊頁,你替我取來,待我揀一出子好的好照個樣兒。』我就信以為真,剛跨出他的門檻兒,只聽裡頭『咯噔』的一聲把門插了個結實。」賈珠聽了哈哈大笑,道:「小猴兒,你也太涎臉了。」秦錘笑道:「他們把我誆了出來,我那裡就肯饒他們呢。我就把他們外間放的一張小竹牀兒,挪在挨他們牀帳的板壁背後,躺在上頭,聽見他們在裡頭唧噥,我在外頭就咳嗽。直鬧到雞都叫了,我這才打了個盹兒。今兒一黑早,老馮起來,一開房門就找我。我只當他要撕打我呢,把我嚇的就要跑,他反倒把我叫住,教我快回來告訴大叔,說張金哥的丈夫,他們那一口子才知道,也認得。」賈珠聽了歡喜道:「這也奇怪了,他怎麼又能知道呢?」秦鍾道:「老馮說,昨日晚上,他們在被窩裡提起咱們審問張家女孩子的事來,他們那一口子說,他當日在青樓的時候,曾遇見過一個年輕的公子,名叫崔文瑞。他父親作過守備的,給他定的媳婦是張鄉宦家的四姑娘,因有人打破了他們的婚姻,他媳婦未過門自縊而死,他也就義不懼生的也尋了死了。以此看來,不是張金哥的丈夫可是誰呢!
  」賈珠忙問道:「他可知道這個人的住處麼?」秦鍾道:「我也問他來,老馮說他知道,就離青樓不遠,有一座關帝廟,這位崔相公就在廟裡住著呢。」賈珠聽了,把手一拍,笑道:「妙極了,妙極了!我為這件事躊躇了一夜,誰知道又有這麼湊巧呢。你說說老馮,他昨兒晚上還誇他們那一口子總沒接過客,是個原封貨兒;今兒才頭一夜,可就招承出認得崔相公來了。」
  秦鍾笑道:「我看他那個樣兒,就讓他不認得崔相公,也未必就是原封貨兒。」賈珠笑道:「是也罷,不是也罷,俗語說的好,『香油調苦菜,各人心上愛』,只要老馮個人愛罷咧,與咱們什麼相干呢!他昨兒高興,說今兒請咱們到城外望湖亭樂一天,到底是順嘴兒說的謊啊,還是當真呢?」秦鍾道:「是當真的請呢。過會子打了二鼓,他還到衙門裡來,伺候著姑老爺簽押了文書,約會上咱們爺兒倆一同出城去呢。今兒一早就僱了轎子,把他們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候著,又差了家人備辦酒席去了。」賈珠笑道:「罷了,既是他真心實意的請咱們,咱們也別辜負了他的美意。你一會兒出去告訴潘又安,教他把咱們家的轎車子套上預備著,等老馮來了,我們一同坐上車出城好不好呢?」秦鍾答應了,又坐著說了會子別的話,這才去了。
  這裡,賈珠叫過小廝來打開箱子,取了一套新衣穿戴起來,又取了一封蘇元錁子,命小廝帶上以便放賞。不多一時,林公簽押回了後堂,賈珠便稟知了林公,出城閒玩。林公不好攔阻,只說「早去早回,不可多事」。於是,賈珠帶了秦錘,走出儀門,早望見馮淵在那裡等候。三人一齊上車,車夫趕起,出轅門而去。賈珠在車上問馮淵道:「老馮,你昨兒說,你們那一口子總沒接過客,他可又是從那裡認得崔守備的兒子來呢?這不是你替他混充正經人呢麼?」馮淵笑道:「大爺,你何必只是打趣我這個話呢!閻王爺說他生前好淫,所以才罰入青樓的,你也想想,天下有個好淫的黃花女兒麼?不過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說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好淫的實跡來罷了,你當我不知道他是個舊貨兒麼?我不過是愛他的風流美貌,所以要買來做妾,無非是取樂兒的意思。聖人云:『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正說到這裡,只聽秦鍾大笑道:「馮大哥,你這句話真說的有理極了。明兒日後他又看上了我,我們倆人也那話兒起來,你可又該說:『得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了,你真是個君子哉。」只見馮淵未及回答,賈珠早喝道:「你又混插嘴了!老馮你別理他,你說你的罷!他到底和姓崔的有緣故沒有呢?」馮淵笑道:「昨兒晚上,我也是這樣追問他來。誰知道他說這位崔公子,乃是個正人君子。他說他原是為義憤而死的,斷不肯妄貪花柳,只因找不著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樓來訪求。他只與我們那一個見過一面,敘了敘家鄉住處以及他尋妻的原委,並沒有別的勾當。你們若不信,找著崔公子一問便知道了。」賈珠道:「這樣說起來,這位崔公子竟是個可交的朋友了。咱們務必替他成全了好事才是。依我的主意,咱們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飯,秦鯨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關帝廟找找這位崔公子,我們慢慢兒的喝著酒等你。若找著了這個人,一來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來早結了我們的冤案,一舉而兩得,你們說好不好呢?」馮、秦二人齊聲道:「好。」他三人一路同車共話,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賈寶玉和柳湘蓮,他二人自從離了太虛幻境,便僱了長行的走騾,帶了兩名小太監,曉行夜住,饑餐渴飲,這一日到了豐都的二十里鋪,住在旅邸。湘蓮向寶玉道:「方今暮春天氣,花明柳媚,咱們只顧一路奔馳,總也未能觀玩。今日業已到了二十里鋪,離城不遠了,依我的主意,莫若先打發小太監們押了騾子行李先進城去找個下處,你我二人換了新衣,緩步遊行,也看看他們幽冥的景致可與陽世同不同,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寶玉聽了歡喜,道:「如此甚妙,我們何不把店小二喚了過來問問,他們這裡可有什麼熱鬧有景致的去處沒有,問明白了再去,也免得咱們跑了腿子。」湘蓮點頭道:「是極了。」於是叫過店小二來,問他道:「你們這裡可有什麼熱鬧有景致的去處麼?」店小二笑道:「二位爺,我們這二十里鋪原是個小地方兒,那裡有什麼景致呢!惟有離城三里多遠,向南有一條岔道岔了過去,那裡有一個望湖亭,前臨大湖,後通街市,楚館秦樓,樣樣俱全,算我們豐都第一勝境。二位爺橫豎要進城去的,不過多繞點子路,也就可以遊玩了。」
  湘、寶二人聽了大喜,遂命兩名小太監押了騾子行李,先進城去找了個體面公館,以便赴城隍衙門認親。他二人換上了新衣,算還了店帳,一路上說說笑笑,緩步而行。不多一時,早望見城闕巍然,向南果有一條岔道,二人遂由岔道而進。走了約有三里許,果見一亭,匾上橫書「望湖亭」三個大字。前面一道長湖,碧水澄清,荷擎翠蓋。二人見了,十分歡喜。又見亭邊茶坊酒肆,碧幌青簾,亭上設著幾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飲酒的。
  湘、寶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揀了一張乾淨桌兒對面坐下。
  走堂的見了,忙送了兩碗茶來,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無非瓜子、鬆瓤、花生、杏仁之類。二人正然吃茶閒話,忽聞一陣琵琶弦索之聲悠揚入耳。寶玉手擎茶杯側耳聽去,不覺聽的出了神。湘蓮笑道:「寶兄弟,你怎麼又動了凡心了?」寶玉笑道:
  「非也,我常念白樂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今日不想此亭前臨大湖,彷彿相似,又聽見琵琶之聲,不覺有感。」湘蓮聽了正欲答言,忽又聞歌聲婉轉,迎著順風,字句真切。但聽道:
  小耗子,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碰的銀燈噹啷啷的響,驚醒了奴家的夢赴陽台。
  那一種清脆柔膩之聲,動人魂魄。湘、寶二人聽了,不覺相視而笑,正不知琵琶歌曲聲自何來。方欲尋究,忽見走堂的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釀鴨子上來,轉過屏風而去。寶玉見了,便從屏風縫兒裡望後一張,但見後面還有三間正房,房裡走出一個小廝來,將走堂的端的接了進去,依舊退了出來。寶玉便點手將走堂的叫到跟前問道:「這後面的亭子也是你們的麼?」
  走堂的答道:「正是。這亭子原是官的,我們不過借著賣茶,後面的房子乃是小店自己蓋的,以備安寓來往客商的。今日是我們這裡的一位馮先生在這裡包整酒筵請客呢。」寶玉又問道:
  「才剛兒聽見琵琶響,就是後面房裡彈的麼?」走堂的道:「正是呢。」寶玉又道:「可是什麼人彈呢?」走堂的笑道:「我的老爺,我看你老的年紀也有十八九了,怎麼還是這麼怯呢?彈琵琶的無非是媳婦兒罷了,還有什麼人呢!」湘蓮聽了笑道:
  「你莫笑話他怯,他本來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兒,他可知道什麼叫個媳婦兒呢。」走堂的笑道:「既是如此,你老何不叫他老見識見識呢?我們小店這正房之後還有三間小敞廳兒,又雅靜,酒席也是現成的,叫兩個媳婦兒來,唱一唱,樂一樂,化不多幾個錢兒罷了。」湘蓮聽了點頭笑道:「你既然說的這樣熱鬧,你就去打掃廳兒去罷,收拾妥了,你再來領我們進去。」走堂的聽著,喜的眉開眼笑的,連忙答應著去了。
  這裡,寶玉埋怨道:「柳二哥,咱們千辛萬苦的到此是作什麼來了,你怎麼又高興鬧起嫖來了呢?」湘蓮聽了笑道:「怪不得走堂的說你怯,果然怯極了。難道聽聽曲兒就算是嫖了嗎?」寶玉笑道:「雖如此說,我只怕尤三姐姐知道了有些兒不妥。」湘蓮聽了大笑,道:「罷喲!你很不用替我操心,我那裡有你那麼怕的要緊呢!」寶玉正欲回言,只見走堂的笑嘻嘻的走來道:「收拾妥當了,請二位老爺進來罷。」於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轉過了屏風,但見院內車轎俱有,上面三間正房,兩邊六間廂房,旁有一月洞門。走堂的將他二人引進月門,繞到正房的背後,果有三間小敞廳,十分精雅。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兒上對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送上果碟兒,煨了暖酒來。二人先對飲著,候叫了彈唱的人來,再隨便上菜。走堂的一一答應,送上酒果,各自叫媳婦去了。
  這裡,湘、寶二人斟酒對飲。原來這敞廳正對著正房的後窗,相離不遠。忽聞管弦頓歇,內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馮,妙極了!你昨兒還哄我說他是初到青樓,尚未學唱,你聽方才的『小耗子上燈台』唱的如何?就是久經大敵的唱手,也不過如此罷了。」又聽一人笑道:「今日原是誠心誠意敬大爺的,大爺既然聽著好,這就是小弟的福氣到了,總望你替我們成全了這件事,日後教你樂的日子多著呢。」寶玉聽了,悄悄的向湘蓮笑道:「你聽見了沒有?這兩個冤桶到底不知是個什麼樣兒的人,這個唱的人又不知是怎樣的個玉天仙兒,待我去在窗戶眼兒裡偷著看他們一看。」湘蓮笑道:「罷喲,看仔細惹出事來。」寶玉搖手道:「不相干,不過是個妓女罷了,難道是誰家的內眷怕人看不成!」
  說著,他便躡手躡腳的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窗紙,朝裡偷著一看。只見正中桌兒上對面坐著兩個少年,衣冠齊楚;兩旁分坐著三個妓女,俱皆衣裙華麗,香豔可觀;東邊的一個面貌有些相熟,一時也想不起是誰來。心下正然驚疑,只見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馮,將來我替你們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麼謝我呢?」又見下面坐的少年笑答道:「那也看大爺罷了,要教他怎麼謝,他敢不怎麼謝麼?」又見上面的少年笑道:「我想將來我替你們成全了好事之後,那就有個名分在內,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若趁著此時尚未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懷裡,喂你一個皮杯兒讓我看著,這麼一樂,就算他謝了我了,好不好呢?」又見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爺說的倒好,只是太寒磣了些兒,只怕他未必肯呢!」又見東邊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
  「我不,那是個什麼樣兒呢。」又見那上面的少年笑道:「罷喲!你們不用撇清了,依我說,你趁著小秦兒不在這裡,乖乖兒喂他個皮杯兒,這還是你的造化,過會子小秦兒回來了,只怕比這個更甚的玩意兒還要鬧出來呢,可看你依不依?」又見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爺不用說了,想來他自己也斷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個皮杯兒你看,也是一樣罷了。」說著,便噙了一口酒走過東邊來,將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懷裡,不容分說,搬過臉來嘴對嘴兒餵了下去。
  寶玉在窗外看的忘了情,不覺大叫一聲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來,只聽裡面有人喝道:「什麼人大膽,在這裡偷看呢?」「吱嘍」一聲,窗子早已推開了。兩個少年一齊大怒道:「你們是兩個做什麼的人?在這裡混笑的是什麼?」湘蓮正在獨酌,忽聽有人開窗叱問,便有些兒不悅,忙答道:「你們自吃你們的酒,我們自吃我們的酒,我們笑我們的,與你們什麼相干呢?難道你們還管住我們的笑不成?」只見那兩個少年齊道:「胡說,你們既然笑你們的,為什麼笑到我們窗根底下來了?你瞧瞧這窗紙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嗎?你瞧他的膽子比天還大,還在那裡沒事人兒似的笑呢麼。」湘蓮仔細看時,只見寶玉還在那裡摟著肚子笑道:「噯喲,樂死我了,我今兒才見了世面了。」那少年大怒道:「你們聽聽,說的好聽不好聽?那裡來的野黃子,也不打聽打聽就在太歲頭上動土來了!」
  湘蓮聽了大怒,道:「你們這倆東西,滿嘴裡混唚的是什麼?
  你們不過是叫了兩個婊子在這裡彈唱罷了,就是我們這位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著看了一看也不為過,怎麼你們就罵起來了,難道是偷看了你們家的內眷了嗎?」兩個少年聽了,一齊大怒,道:「好個野黃子,越發信嘴兒胡唚起來了。小廝們過去,快把這兩個野黃子拿繩子拴了,帶到衙門裡去!」湘蓮聽了大怒,撲的躥到窗下,揎拳擄袖,勢將用武。
  忽見從門內走進一個少年來,忙問道:「大叔怎麼了?什麼人這樣膽大?等我瞧瞧他頭上有幾個腦袋!」湘蓮一見,認得是秦錘,忙叫道:「來的不是秦鯨卿兄弟麼?」秦鍾仔細把湘蓮看了一看,乃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麼?」寶玉剛然止了笑,見湘蓮和兩個少年鬧起來,正待也要發話,忽見秦鍾進來和湘蓮廝認,忙也高聲叫道:「秦鯨卿,你在那裡來,教我好想啊!」秦錘聽了,仔細一看,認得是寶玉,不禁大叫道:
  「珠大叔,不用罵了,大水沖了龍王廟了!他就是你們家的寶二叔。」賈珠、馮淵二人聽了,一齊發起怔來。
  寶玉便問秦鍾道:「這位到底是誰?」秦鍾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爺,你怎麼就認不得了?」寶玉聽了,便一手拉了秦鍾的手,從窗台上跳了進來,便給賈珠請安。賈珠也便將寶玉攬在懷內,兄弟二人大哭起來。這裡柳湘蓮也從窗台上跳了進來,忙與馮淵作揖陪禮,各敘姓名。又將珠、寶兄弟勸住。馮淵忙吩咐小廝另整酒席,回頭一看,早見那三個妓女躲的連影兒也不見了。你道為何?原來夏金桂眼尖,自從賈珠開了窗子叱問之時,他就早已瞧見了寶玉,心中正在驚疑,又聽秦鍾叫出口來,羞的他無地自容,忙拉了他同伴的二人,跑到廂房,把門插上了。
  這裡賈珠攙起寶玉來,又與湘蓮敘過了禮,便問他二人的來歷。湘、寶二人遂將跟隨僧、道出家,以及到了太虛幻境之後復來地府求親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賈珠聽了大喜,也將自己並馮淵、秦鍾的原委一一的告訴了寶玉。遂喚從人套車,大家早些回府。馮淵忙攔道:「寶二爺、柳二爺今日初到,小弟本不成敬意,不敢攀留。但只是車少人多,難以乘坐,不如先差人回去,替老太太叩喜,先送個信兒,再備幾匹馬來,進城也覺觀瞻些。求大爺寬坐一會兒,索性終了席再回去何如?」
  賈珠聽他說的有理,便先差小廝回去報信。
  這裡馮淵又命人換了酒席,大家敘禮就坐。馮淵挨次送酒已畢,便問小廝道:「他們三人那裡去了?」小廝向廂房丟了個眼色,向跟前湊了一湊,低聲道:「夏姑娘請爺說話。」馮淵聽了笑道:「寶二爺、柳二爺都不是外人,怎麼又作起怪來了呢?」寶玉笑道:「他們既不肯見外客,馮大哥也就不必張羅。方才小弟已經在窗外領教過了。」說的馮淵哈哈大笑起來,道:「二爺你可說說,令兄淘氣不淘氣呢!」賈珠聽了也笑起來,道:「不說你自己不尊重,怎麼倒賴到我身上來了。我勸你乖乖兒的把他們叫出來罷,這會子又害起羞來了!」馮淵聽說,便笑著向廂房去了。
  這裡賈珠又問秦鍾道:「你找的那個崔公子可找著了沒有?
  」秦鍾答道:「已經找著了,他說他身上的衣帽襤褸,不好來見,明日教我把衣服借與他幾件,他穿了,親到衙門裡去叩見去呢。我想,寶二叔此來求親,姑老爺、姑太太斷無不允之理,大叔可就趁著這個機會回明了姑老爺,將馮大哥、崔公子之事一並替他們成全了,三喜臨門,豈不更熱鬧呢!」賈珠點點頭兒。寶玉忙問什麼事?賈珠遂又將夏金桂、張金哥的原委述了一遍。寶玉聽了,吃了一驚,乃悄向賈珠道:「我適才瞥見彼婦面龐十分可疑,令聽其名,果然就是他。這可怎麼處呢?」
  賈珠聽了,也吃了一驚,道:「你認得他麼,你說他到底是誰呢?」寶玉道:「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生前本不正道,因暗害香菱,自己誤服毒藥而死的。」賈珠聽畢,也就呆了半晌,忽然把腿一拍道:「天網恢恢,我們這個老馮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倚財仗勢白打死的。後來告到閻王案下,稽查冊籍,因薛蟠陽祿未盡,暫將此案懸擱。如今已是生米作成熟飯了,勢難挽回,不如明日將錯就錯的回明了姑老爺,就將夏金桂配了馮淵,以當薛蟠抵命之罪,了結此案。我想薛蟠表弟既有了香菱,何必要此不貞之婦為妻呢?」寶玉、湘蓮、秦鍾三人聽了,齊聲說:「好。」
  正在談論之間,只見馮淵面有愧色,訕訕的進來道:「小弟的敬意不誠,我們的那一個忽然受了風寒,心口裡疼得狠了,我只得拿轎子把他們都送回去了。」賈珠聽了,也訕訕的答道:
  「這裡也不用他們了,盡他們去罷。」正說之間,只見走堂的帶了兩個妓女進來。湘蓮一見,忙道:「也不用了,教他們也回去罷,一會兒開發你賞錢就是了。」眾人不解其故,問明了緣由,大家又笑了一陣。馮淵便欲留下這兩個妓女彈唱陪酒,賈珠忙攔道:「不必了,我們早些兒吃飯罷,只怕老太太聽見了這個信兒,心裡必定是盼望著急的。」馮淵聽了,便吩咐走堂的:「連後面所用的酒席都一齊開在我的帳上。」走堂的聽了,只得打發兩個妓女去了。
  於是,賈珠催著端上飯來,大家吃畢。正在嗽口吃茶,只見潘又安跑的渾身汗津津的進來。先與寶玉請了安,便道:「老太太聽見二爺到了,喜歡的什麼似的,偏偏的王府裡又差人請姑老爺商議公事,衙門裡的各行人役都伺候去了。老太太十分著急,教小的備了幾匹馬來,請爺們早些兒回去呢。」寶玉聽了,忙立起身來與馮淵作揖道謝。於是,大家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一齊進城。穿街過巷,也無心觀看路景,一直到了轅門,下了車馬,步行而進。剛到了二堂,只見鴛鴦攙著賈母,顫哆嗦的迎了出來。寶玉一見,忙跪了下去。賈母也不問長短,一把摟住,兒啊肉啊哭做一團兒。賈珠見了,忙命秦鍾先將柳湘蓮讓到書房裡坐。這裡,賈夫人也迎了出來,拉住寶玉也哭了會子。大家勸解了一回,這才攙了賈母,仍到上房。
  寶玉重新與賈母、賈夫人、賈珠磕了頭,這才依次坐下。
  賈母恨道:「好小子,你在那裡出家去了?如今你到底還是個人是個鬼呢?」寶玉聽了,滿眼垂淚,便將跟隨僧、道在大荒山和柳湘蓮一同修道,以及甄士隱賜香到太虛幻境,見過了黛玉,又來地府求親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賈母聽了,這才歡喜起來。正待要問黛玉的光景,只見鳳姐從後面走了進來。
  寶玉一見,忙與鳳姐請安,大家又淌了會子眼淚。賈珠見鳳姐來了,也就到書房與湘蓮攀話去了。
  卻說賈夫人自從私問了鴛鴦,已知寶玉與黛玉二人並無苟且之行,晚間告知了林公,夫婦二人十分感歎。今見寶玉竟從大荒山修的得了道,找到太虛幻境,又來地府求親,可謂情義兼盡之至。又見寶玉生得儀容秀美,豐致嫣然,心下早已歡喜,只是惱恨鳳姐不該多事,賈母也有些偏處,所以故意的臉上放的淡淡的,並不追問黛玉在太虛幻境的光景,也不承攬黛玉的親事。
  賈母忍不住,乃向鳳姐笑道:「好了,我一輩子放不下的心,這如今都放下來了。難為你寶兄弟千辛萬苦的跟著和尚去出家;又難為他雲天霧地的找到太虛幻境,見了你妹妹;又難為他千山萬水的奔到這裡來。將來你林妹妹和你寶兄弟成了親,雙雙的回生到家,不但你老爺、太太有了倚靠,就是我和你姑太太在九泉之下,也是舒心舒意的了。」鳳姐聽了笑道:「可不是呢,前兒我到了太虛幻境,林妹妹還有些兒惱我的意思,我就連玩帶怄的央及他說:『好妹妹,你不用恨我了,這都是我做姐姐的嘴尖舌快的不是了。我明兒到了地府,替你打聽著寶兄弟的下落,那怕海角天涯呢,我總把他找了回來,將功折罪。』誰知道,我這個嘴果然千靈萬應,竟把寶兄弟盼到這裡來了。這也是我的福氣大,造化高,虔心虔意的緣故。如今我也沒有別的話說了,只求姑太太金口玉言,說這麼一句話,一天的雲霧都散了。」賈夫人聽了,故意的冷笑道:「罷喲,姑娘你說的都是些什麼話呢!你寶兄弟現放著金玉姻緣,又是你一力撮成的,今兒你怎麼又說起這個話來了?難道教你黛玉妹妹給你寶兄弟做二房不成!況且他沒造化,已經死了。我們娘兒們正好將來骨肉完聚,又回的是什麼生呢!又沒金,又沒玉,又多病多災的,又跟不上什麼寶姑娘,可是為什麼來呢?我也斷然不肯放他回生的。」
  鳳姐聽了,滿面羞慚,正欲支吾說話,忽見寶玉站起來,一頭滾在賈夫人的懷內,大哭一聲,早已沒氣兒了。未知寶玉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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