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張金哥攔輿投控狀 夏金桂假館訴風情
話說鳳姐在望鄉台上望見賈璉和多渾蟲的老婆在後院春凳上恣情的淫樂,不由的怒氣攻心,兩眼發黑,栽倒在地。嚇得鮑二家的魂不附體,連忙扶起,攬在懷內。叫夠多時,只見鳳姐甦醒過來罵道:「沒臉的浪娼婦!」鮑二家的問道:「二奶奶你怎麼了?」鳳姐這才明白自己跌倒了,聽見鮑二家的問他,越發生起氣來。待要直說出來,又覺礙口,又怕鮑二家的暗裡笑話他吃醋。但道:「你扶我起來罷,望什麼家鄉呢,倒望了他娘的一肚子悶氣來了。」鮑二家的道:「二奶奶,你老人家望見什麼了,怎麼就跌倒了呢?」鳳姐道:「你別管他,咱們下台去罷。你可要好生攙著我,我的兩條腿發了軟了。」鮑二家的不敢再問,只得小小心心的攙著他慢慢的下台。剛下了兩三級,鳳姐往下一看,心中害怕,腿上越發沒了勁兒了。
正然沒了主意,只見秦鍾在台下叫道:「二嬸娘別害怕,只管把腳步放朗些,我上來抽你來了。」說著便兩手撩衣,一氣兒跑了上來。鳳姐道:「你這個小子,早上怎麼總沒見你呢?
你掉過臉去,我扶著你的肩膀下罷。」秦鍾笑道:「我一早先就來了,這個涼棚就是我看著他們搭的。」說著,便將脊背調了過來,鳳姐一隻手抓住他的肩頭,一步一步的慢慢踏了下來。
鳳姐道:「我們來了這半日,怎麼總沒瞧見你呢?」秦鍾道:
「我只說老太太來還早呢,我先到前面找我的金銀去來。」鳳姐道:「如今你們家裡還有你的什麼人呢?誰給你燒化金銀呢?」秦鍾道:「我們家那裡還有什麼親人,不過有素日相好的幾個朋友,即如你們家的寶二叔,還有我們相好的柳二哥,逢時遇節的燒些錢紙。誰知今兒連他們的也沒有了,倒教我瞎跑了一回。」鳳姐道:「聽見他們倆人如今都出了家了,你還想望他們的錢紙呢!你如若沒錢使用,到家裡我給你就是了。」一面說著,早已下了高台。
轎夫抬過轎來,鳳姐上了轎,眾人擁簇著回到涼棚。賈母笑問道:「你巴巴結結的上了一回望鄉台,到底望見了家裡的些什麼人?」鳳姐道:「望什麼呢,倒望了一肚子的好氣。」
正要往下說時,忽見賈珠站在棚口,連忙改口說道:「我望見我們屋裡炕上坐著兩個人,好像平兒和巧姐做針線呢。再沒有瞧見別人。」賈母聽了,也自傷感。鮑二家的道:「二奶奶到底望見什麼了?忽然栽了一跤。」鳳姐故意罵道:「浪蹄子,你不好生攙著我,怎麼不栽跤呢!虧了台上再沒有外人,你還敢說來了。」賈母信以為真,反將鮑二家的罵了一頓。
鳳姐剛然坐下要茶吃,只見焦大帶了許多人,抬著樓庫槓箱上來回話。賈珠忙攔住道:「焦大,你就帶了他們,都抬到衙門裡去罷;等我回去,按著份兒分就是了。」焦大答應了,連忙退出,領了抬箱的人徑自去了。賈母乃向賈珠道:「我們出來了大半天了,也該回去罷。」賈珠道:「這裡給老太太預備下點心了,請老太太和他二嬸娘吃些兒,進了城,就往七十二司去看看再回衙門,免得出出進進的。」賈母道:「既然如此,就把點心拿來罷。天氣也不早了。」於是,賈珠催著潘又安,端了點心上來,司棋忙接了進去擺在桌上。
賈母與鳳姐每人吃了些點心,喝了一碗燕窩湯。賈母便吩咐司棋端了去,分給眾人。吃畢,伺候賈母、鳳姐上轎。鳳姐又命秦鍾隨在自己的轎旁,便於問話。賈珠仍騎頂馬引道,一齊進城,順著大街,但見六街三市,熱鬧非常。轉了幾個彎子,早望見王府的正門,氣象巍峨。由東角門繞向東夾道,一直繞到府後,忽見一座虎頭門,馮淵正在那裡,手持鑰匙,等候開門。見他們到了,便將虎頭門開了,各自一邊迴避去了。賈珠下了馬,命轎夫落轎,司棋、鮑二家的攙了賈母、鳳姐在前,賈珠、秦鍾在後相隨,其餘都在外邊伺候。
進了虎頭門,但覺一團陰森之氣侵人肌骨。又見兩邊廊下一帶房屋綿亙百餘間,每一門外,立著一個像貌猙獰的惡鬼。
賈母見了這般光景,不覺心中害怕,乃向賈珠道:「這個地方有什麼可逛之處,看著怪怕人的。」賈珠笑道:「這都是聖人垂教後世,勉人為善的意思。譬如,世上的人顯然為惡的,國有常刑;惟有惡在隱微,國法所不及者,死後必入地獄。所以,這頭一層地獄就是王莽、曹操、秦檜這一干人。第二層就是李林甫、楊國忠、王安石、蔡京這一干人。這些人都是永世千年不得脫生的。其餘的罪犯,具是有年限的,年限一滿,就放去脫生,或人或畜,或獸或禽,皆視其罪之輕重,臨時分別酌定。
這東邊一帶,都是男獄;西邊一帶,都是女獄。老太太既然看著害怕,也不必盡行開看,只揀愛看的看一兩處也就是了。」
賈母道:「古來的人,我們也不必看他,我們也做不出他們的那樣事來。只檢如今世上常有的罪孽看一兩處,觸目警心,不但警醒自己,兼可勸化他人。」賈珠聽了,便吩咐鬼卒將現在的速報司的獄門打開。只見守門的惡鬼手持狼牙槊,「當」的一聲將獄門打開。賈母等進去一看,但覺冷氣逼人,裡面嚎天動地,哭聲震耳。也有上刀山的,也有下油鍋的,也有剖腹挖心的,也有凌遲支解的,也有舂碓磨磨的,種種悽慘,不一而足。賈母見了,惟有合掌念佛,悲憐嗟歎而已。鳳姐在賈母背後,唬得粉面焦黃,深身打戰,忙將賈母拉了一把道:「老太太,我不看這個了。你瞧那些男人們,赤身露體,血跡淋漓的,又害怕又磕磣,咱們到西邊女獄裡看看去罷。」賈母聽了點點頭兒。
正要命賈珠鎖門,只聽裡面有人一聲大叫道:「來的不是老太太麼?救我一救罷!二嫂子我再不敢了!」賈母聞言,留神一看,只見陰山背後跳出一個後生來,赤條精光,面黃肌瘦的跪在面前。鳳姐眼尖,早已瞧見,認得是賈瑞。又見他上下精光,不由的滿臉飛紅,連忙躲了出去。賈母老眼昏花,看不出是誰,忙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年輕輕兒的犯了什麼罪了?」賈瑞哭道:「老太太不認得孫子麼?我的名字叫賈瑞,家塾裡的先生就是我爺爺。」賈母聽了,又仔細一看,這才認出他來了,忙問道:「你是瑞兒麼?你犯了什麼罪了?你告訴我,等我替你求求你姑老爺,再看你的造化罷。噯!小人兒家活著總不肯學好,這會子才後悔了。」賈瑞叩頭道:「老太太你只教我二嫂子開個恩,他說一聲兒,我的罪孽就滿了。二嫂子我再不敢了,你怎麼躲著走了呢!」賈母聽了不解其意,忙回頭向鳳姐道:「你聽,這個瑞兒小子,怎麼要你開恩說一聲兒?我也不明白他的話,你到底知道他犯了什麼罪了?你可記得他當日是什麼病死的?」鳳姐紅了臉,道:「這個老太太說的話,我可知道他犯了什麼罪了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病死的。老太太只問他,教他自己說就是了。」賈母道:「你才沒聽見,他說教你開恩說一聲呢麼?」鳳姐把頭一扭道:「他可教我開個什麼恩呢,可又教我說一聲兒什麼呢?」只聽賈瑞在內哭喊道:「二嫂子,你饒了我罷,我再不敢了!你可教我把那些話當著老太太說得出口來麼?」鳳姐道:「罷了,老太太也不必追究他的罪過,只問他改了沒有?」賈母未及回答,又聽賈瑞在內哭道:「二嫂子,我改了,我改了,我全改了!」
賈珠原是極聰明的人,聽見他們的這些話,忙道:「老太太請出來罷,等我問問他。」於是,賈母、鳳姐都走了出來。
賈珠剛然進去,只見賈瑞忙拉住哭道:「大哥哥,你救我罷,我凍的受不得了。」賈珠道:「瑞老大,你幾時來的?我怎麼不知道你在這裡呢?虧你是大家子的子弟!我才聽見你和你二嫂子說的那些話,你還是個人嗎?怎麼把瀆倫的事都乾出來了!」賈瑞哭道:「大哥哥,我並沒有干瀆倫的事。那年,東府裡的大老爺生日,我在花園裡遇見二嫂子,我原年輕不懂事,和二嫂子說了兩句不知好歹的話,並沒有作別的事。我就是從那一天得了相思病,再沒得好,就死了的。大哥要不信,只問我二嫂子就知道。」賈珠聽了,冷笑道:「這是你自作自受,我也管不了許多。」賈瑞又跪下,百般的哀告。賈珠沉思了半晌,道:「你到底是真改了還是假改呢?」賈瑞道:「如今把我罰在陰山背後,凍的我真真的受不得了,怎麼還不是真改呢!」賈珠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能真改,這也就好說了。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爺,看你的福分罷了。」說著,便又吩咐鬼卒們好生看待賈瑞,先給他兩件衣服暫且遮體。說畢,走了出來。命人將獄門封鎖妥當,便將賈瑞的話,回明了賈母,又吩咐鬼卒將西邊的顯報司的獄門打開。
賈母、鳳姐一齊走進來觀看。但見裡面陰風慘慘,刀山油鍋之類,一如男獄。忽見中間有大磨一盤,將一個婦人倒懸入磨,磨的只剩下下半截子雪白的兩隻光腿,一雙小腳兒。鳳姐見了,由不得心膽俱裂,低聲向司棋道:「你看,這也不知是誰家的媳婦兒,不知犯了什麼罪了,磨的這樣可憐。你看他這兩條腿,這樣雪白細嫩的,一定是個年輕的俊人物兒。」司棋未及回答,鮑二家插嘴道:「前兒晚上二奶奶洗腳,我看你那個腿比他這個腿還白些兒。」鳳姐照臉啐了一口,罵道:「渾帳老婆,不管說得說不得,就信著嘴兒混唚你娘的來了。虧了大爺和秦相公都沒進來。」賈母聽了也笑道:「浪蹄子,這麼嘴尖舌快的。你跟了我到東邊看去。」罵的鮑二家的咕嘟著嘴跟了賈母東邊去了。
這裡,鳳姐帶了司棋向西轉了一個彎子。只見西北犄角上放著一個大缸,滿滿的盛著一缸釅醋,裡面泡著一個赤條精光的婦人。仔細一看,模樣兒與鳳姐一般,嚇得司棋面面相覷,不敢言語。鳳姐自己也嚇呆了,定了一定神,問道:「你是誰家的媳婦?」只聽那婦人也道:「你是誰家的媳婦?」鳳姐道:
「你姓什麼?」那婦人也道:「你姓什麼?」鳳姐心中一急,便拉了那婦人的膀臂往上一拉,只見那婦人「撲」的一聲躥了出來,赤條條的站在面前,恰似白羊一般。鳳姐細看他渾身上下,無一不酷肖自己,不覺羞的滿臉飛紅,忙揭起自己的衣襟來替他遮蓋。只見那婦人上來將鳳姐一抱,忽然間蹤影全無,唬得鳳姐和司棋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鳳姐定了一定神,不覺心下恍然大悟,將平日吃醋的心腸立刻冰消雪化矣。司棋也猜著幾分兒,只是不敢言語,只得攙著鳳姐過東邊來。
只見一座刀山,萬鋒攢立。賈母在那裡手指一人罵道:「沒良心的老豬狗,這見你自作自受,誰能救你呢!」鳳姐仔細看時,卻是馬道婆,四腳拉叉的插在刀山之上,只叫:「老太太開恩救命罷,我再不敢鎮魘人了。」鳳姐聽了,忙拉了賈母道:「老太太,別理他這個老娼婦,這才使得,該著呢!」賈母道:「阿彌陀佛,這裡果然報應不爽。你們小人兒家可該害怕不害怕呢?」鳳姐道:「怎麼不害怕呢!嚇的我腿肚子都轉了筋了。逛什麼呢,怪怕人的。老太太,咱們早些回去罷!」
賈母道:「也罷了,再往後看也不過總是些受罪的人,沒的瞧著心裡怪不忍的。」
鳳姐聽了,忙攙了賈母。將一轉身,忽見裡面跑出一個披枷帶鎖、蓬頭垢面的人來,拉住賈母的衣襟大哭道:「老太太救我一救罷,我再不敢黑心亂肝花的了!」賈母倒退了幾步,仔細瞧他,遭撓的竟不像個人形,那裡還認得出是誰來呢。只聽鳳姐在後叫道:「你不是趙姨娘麼?」那婦人道:「二奶奶,你救救我罷!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再也不敢在你們跟前使黑心了。」賈母聽了,又仔細一看,不是趙姨娘是誰呢。賈母罵道:
「混帳老婆,你也想想,你在家裡,我和你老爺、太太那一個待你不好呢。你不過養了個不成拉器的小子罷咧,你就成精做怪的安起壞心來了。你自己說,如今受罪還是不該的麼?」趙姨娘聽了,不住的磕頭哀告,道:「老太太,我再不敢胡言亂道了。從今以後,我全改了。老太太也別看我和環兒,只看三姑娘的分上,開一點兒恩罷!」賈母雖惱他行為不端,到底終有慈念,聽見他說出探春來,也由不得傷心落淚,道:「也罷,你且去罷,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爺,你聽信兒就是了。」趙姨娘磕頭叩謝而去。鳳姐攙了賈母走出獄門,賈珠即命人關門上鎖畢,又請問:「老太太,還逛不逛?」賈母笑道:「這沒把人嚇壞了,還逛什麼呢,回到衙門去罷。」賈珠乃命人抬進轎來。
賈母、鳳姐一齊上轎。出了虎頭門,仍由舊路而回。鳳姐在轎內,只見秦鍾扶著他的轎桿,乃問道:「秦鍾,怎麼眼錯不見的你又跑到那裡去了?」秦鍾笑道:「那裡一開獄門,我早溜進去了,各處裡看了一個夠。聽見老太太要回衙門我才跑了來的。」鳳姐道:「你都看了些什麼?」秦鍾道:「男獄裡我看見刀山上叉著一個人,他才認得我,他說他是周瑞的乾兒子,只教我救救他的命。唬的我連忙跑出來了。噯喲,那個女獄裡才有趣兒呢。赤條精光的女人們不知有多少,都瞧著不成拉器的。惟有西北犄角上醋缸裡泡著個女人,長的十分美貌,見我來了羞的鑽到缸底裡去了。我就把膀子伸到醋缸裡,要摸摸他的光屁股,他就把我的手抓住,狠狠的咬了一口,這會子我的指頭還疼呢。」鳳姐聽了,啐道:「你這個下作小東西兒,人家一個婦人家,你去摸人家作什麼!咬的好,很該!」二人只顧說話,不知不覺的走到大街之上。
忽見人叢裡跑出一個女子,在賈母轎前喊冤叫屈,投遞紙狀。鳳姐忙命秦鍾前去打聽告的是什麼事?秦鍾如飛的跑上前去,只見賈珠下馬接了狀子,細看了一遍,連忙揣在懷內,命將女子著人帶去交付馮淵押管。秦鍾便跟了那女子去,細將原委問了一遍,嚇得喘吁吁的跑到鳳姐的轎前,低聲說道:「二嬸娘,那個女孩兒告的才是你。」鳳姐道:「胡說,我又不認得他是誰,他告我什麼呢?」秦鍾道:「那年咱們給我姐姐送殯,我記得你帶了我和寶二叔在饅頭庵住著,你和老尼姑商量了一件什麼事來?如今告的就是這件事。告狀的女孩子叫個什麼張金哥。」鳳姐聽了只覺一股涼氣從頂梁骨上冒了出來,忙問道:「你見他的狀子來沒有?」秦鍾道:「珠大爺揣在懷裡了,把那女孩子交給馮書辦去了。」鳳姐聽了,因恐轎夫聽著不雅,便不好再往下問,坐在轎裡也無心觀看路景,心裡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不多一時,回到衙門。軍卒鳴鑼響道,重門洞開,一直抬到二堂落轎。賈母、鳳姐剛然下轎,只見賈夫人、鴛鴦迎了出來。賈夫人笑道:「老太太來了將近半年,總也沒得出去逛逛。
本來此處也沒有什麼可逛之處,大半都是些兇神惡鬼的。」賈母也笑道:「逛什麼呢,沒的教人怪害怕的。」賈夫人見鳳姐面如金紙,忙問道:「二奶奶你怎麼了?臉上的顏色很不好,想是在城外受了風寒了罷?」鳳姐道:「我只覺得心口裡怪疼的。」賈母聽了,也將鳳姐一看,便道:「今日天氣和暖,未必是受了風寒,想是瞧見那些地獄裡受罪的人驚唬著了。快到你屋裡,別脫衣裳,躺一會子去罷。蓋的暖暖兒的。」說著大家進了上房,換了新衣。
賈母與賈夫人講些地獄裡的故事,並賈瑞、趙姨娘哀憐之事。鳳姐早已拉了鴛鴦到自己的臥室,換了衣服,拉了鴛鴦的手流淚道:「鴛鴦姐姐,你想個法兒救我一救罷!」鴛鴦大驚道:「二奶奶你怎麼了?怎麼說起這個話來了?」鳳姐低聲說道:「好姐姐,你悄著些兒,等我告訴你。那一年,我給小蓉大奶奶送殯之時,不是帶著寶玉、秦鍾在饅頭庵住過兩天麼,那時,老姑姑子和我商量著乾了一件沒天良的事兒。有一個張鄉宦,他有個女孩兒名叫金哥,原許聘了一個守備的兒子。後來長安府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內看見金哥美貌,也要聘了為妻,這個守備家不依,打了官司。因我們家和雲節度家是親戚,老姑姑子求我和雲節度處說了,硬壓派著守備家退了親。誰知道這個女孩子守志不從,自縊而死,守備的兒子也是個情種,聽見金哥尋了死,他也尋了死。我自從作了這件事,活一日懸著一日的心。如今剛才放了心,誰又知道才剛兒大街上有一個女孩子拉住老太太的轎子喊冤告狀,我聽見秦鍾說就是張家的女孩子,告的就是我。我想,這件事若教姑老爺知道了,我這個臉可放在那裡呢?方才秦鍾說狀子大爺揣在懷裡了,把那女孩子交給馮書辦帶了去了。好姐姐,你趁著這個空兒,快到大爺房裡去,就說我求大哥哥,好歹想個法兒,把這件事私下了結了才好,千萬莫教姑老爺知道。就是要用銀子,我這裡也有。
若是能夠保全了我的臉面,這就是保全了咱們賈家的臉面了。
好姐姐,你就快去罷!仔細大爺外頭去了,可又找著費力了。」
鴛鴦聽了大驚,道:「我的奶奶,你怎麼連這些事都包攬起來了?虧了姑老爺是咱們的親戚,若是別的衙門告了,這還了得!
也還算是二奶奶的福氣大,若是這件事在陽間犯了出來,只怕連二爺還帶累在裡頭呢!」鳳姐聽了發急道:「好姐姐,這會子你還說這些個做什麼呢!快些去罷,過會子大爺出去了就難辦了。」鴛鴦道:「二奶奶,你且莫要著急,我想大爺他也是極聰明的人,他難道就不顧咱們家的臉面麼?再者,這件事也先得告訴老太太一聲兒,別要先對姑太太說出有人攔轎喊冤的話來才好。等我先把老太太請進來說明了緣故,我再去找大爺方為妥當。不然,你是個小嬸子,我是個大丫頭,不回明了老太太,私自往大爺房裡去做什麼呢!」鳳姐道:「你說的也很是,就這樣,快著些兒罷!我心裡這會子就像貓抓的似的。」
鴛鴦答應著連忙出來看時,只見賈母獨自坐在椅上吃茶,賈夫人在那邊炕上開箱子,像找什麼東西的似的。鴛鴦忙向賈母使了個眼色。賈母會了意,便立起身來,道:「鳳丫頭這會子可好些了沒有?我也瞧瞧他去。」說畢便扶了鴛鴦走進鳳姐的臥室來。鳳姐見了賈母,雖覺害羞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老著臉兒,連哭帶訴的將告狀之事原原委委的說了一遍,賈母也嚇得呆了半晌,道:「猴兒精,你就是個亂兒答,前兒家裡抄家的事,裡頭也有你,今兒這裡又被人家告了。噯,小人兒家聰明過餘了也不是好事。鴛鴦,你快去找著你大爺,就說我的話,賈家的臉面要緊,教他把這件事私下了結了罷,要用銀子,我這裡也有,只別教姑老爺知道就是了。虧了這件事我還沒有告訴你姑太太呢!」鴛鴦答應一聲,各自去了。
這裡,鳳姐被賈母說了幾句,低了頭,無言可對,那眼淚珠兒一雙一雙的往下亂滾。賈母看著,反又過意不去,心疼起來,道:「我的乖乖心肝兒,你別害怕,你大哥哥也是個極能乾的人,這點子小事,斷沒有辦不來的。況且就當姑老爺知道了,也是稀鬆的事,難道把你拉到堂上打一頓板子不成?」鳳姐聽了,把頭一扭,哭道:「人家這就臊的受不得了,還禁得起那樣麼?」正說時,只見賈夫人進來笑道:「鳳姑娘,你這會子可好些兒麼?我給你找了一丸子藥,燙了些黃酒,你吃了可就好了。」後面司棋果然提著一壺暖酒來。鳳姐不敢推辭,只得接來吃了,暫且不提。
且說鴛鴦一直來到賈珠房內,只見賈珠正然換了衣服,盤膝坐在榻上,手拿著一張狀子反覆觀看。見鴛鴦來了,忙放下,欠起身來笑道:「鴛鴦姐姐稀客呀,有什麼事情來了?」鴛鴦道:「老太太差了我來,教我告訴大爺說,才剛兒告狀的那女孩子,告的是璉二奶奶。如今二奶奶嚇得什麼似的,老太太教大爺費點心兒替他們私下撕羅開了罷,莫教姑老爺知道了。不但關乎二奶奶一個人的臉,連咱們賈家的臉面就全丟了。」賈珠聽了,將桌子一拍道:「我在這里正看狀子,心裡尚在疑惑這件事情。如今聽你這樣說,這件事竟是真的了。怎麼你二奶奶一個年輕的少婦就這樣膽大?難道當日給蓉哥兒媳婦送殯,再沒有咱們家的一個正經人,就由著你二奶奶胡行亂作的麼?」
鴛鴦道:「那年蓉大奶奶死了,是珍大爺求了太太們,把二奶奶請過去協理家務的,所以送殯時,老輩子的太太奶奶們都到鐵檻寺就都各自回家去了,只有二奶奶帶著寶玉、秦鍾兩個人在饅頭庵住了兩三天。誰知道就弄出這件事來了!想來二奶奶也斷不是替人家白效勞的,自必裡頭圖了人家的什麼便宜了。」
賈珠道:「可不是呢,人家狀子上寫的明白,受了人家三千兩銀子,逼死了兩條人命。難道你二奶奶作這些事,你二爺也不管一管兒?」鴛鴦笑道:「二爺還能夠管二奶奶?他連他自己的攤子還拾掇不過來呢!只要有了銀子,由著性兒亂化罷了。」
賈珠聽了,歎了一口氣,道:「這是怎麼說呢!也罷,你告訴老太太和你二奶奶,教他們放心罷。我就親自去找馮書辦,我們商量個計策,辦著瞧罷了。大約總要化幾兩銀子才能妥當呢。
」鴛鴦道:「老太太也說來,銀子任憑大爺酌量著用就是了,只要不丟臉就好。老太太還等回信兒呢,我就去了。」說畢,各自去了。
這裡賈珠又將狀子看了一遍,仍復揣在懷內,登上靴子,戴了個便帽兒,走上大堂,叫過潘又安來囑咐道:「我到外邊走走,老爺要問我,你就說老太太差我買綢緞去了。」潘又安問道:「大爺坐車去還是騎馬去呢?」賈珠道:「車馬一概不用,步行逛逛也好,也不用小廝們跟隨。再者,老爺面前不必說才剛兒老太太回來路上有人告狀的話。」潘又安忙答應了一個「是」。賈珠遂從角門步行走出。
原來馮淵的寓所即在衙門後街,時常馮淵請賈珠到寓所小飲閒談,所以賈珠也不用旗牌引路,一直走到馬淵的門首,將門扇鐵環敲了兩下。只聽裡面出來了一個小廝開了門,一見是賈珠,飛也似的跑了進去,高聲嚷道:「大少爺來了!」賈珠見如此動作,心下疑惑起來,連忙跟了進去。剛至院門,只見馮淵春風滿面的從房中迎了出來,笑道:「大爺今日勞乏了半天,還是這樣高興。」賈珠道:「我有件要緊的事,特意找你來了。」馮淵笑道:「大爺的事我猜著了,必是為攔輿告狀的事。」賈珠道:「你既然猜著了,這件事更好辦了。」正說時,只見秦鍾也從房裡笑著跑了出來,道:「妙呀,大叔也道喜來了。」賈珠進了房,問秦鍾道:「小東西,你多早晚兒跑了來的,老馮有什麼喜事?」馮淵道:「大爺別聽他的瞎話。」秦鍾道:「罷喲,大叔又不是外人,你何必瞞他老人家作什麼呢!
」說著,便向賈珠努嘴兒。賈珠向炕上一看,只見擺著一桌酒席。秦鍾笑著又向書櫥子背後努嘴。賈珠果然走到書櫥之後一看,只見一個美貌青年的婦人在那裡含羞而坐。見了賈珠連忙站了起來,以衣袖遮面。賈珠見了哈哈大笑,道:「老馮,你怎麼幹起這個勾當來了。」馮淵笑著拉了賈珠的手,道:「大爺,你先過來,咱們且把正經事商量妥了,等我慢慢的告訴你這喜事的緣故。小弟既蒙大爺厚愛,斷沒有瞞著你作事的理。」
賈珠聽說,也就走了過來。
大家分賓主坐定,小廝獻上茶來。賈珠接杯笑向馮淵道:
「方才喊冤的女孩子押在那裡去了?」馮淵道:「發給女禁子押到班房裡去了。我只略問了他幾句,他說被人打破婚姻,夫婦雙亡的事。」賈珠道:「狀子在我這裡。他告的就是我們舍弟婦。當日,我們這位弟婦原和雲節度家是老親,所以張家才求我們弟婦向雲老爺處說和著派壓著這位守備家退親。那時我們弟婦年幼無知,就應承了他家的情面,其實並無受賄包攬情弊。但只是稟明了老爺當堂審斷,必致舍弟婦要當堂對詞,有礙寒舍的臉面。所以我特來與你商量,私下和息了,大家都有光彩。不知你有何高見?」馮淵道:「這件事卻也容易辦。我的意思先將那女孩子帶來,我們和他講講,給他幾兩銀子安家。
他若依了就罷,倘若他不依,我們再另設法兒好不好呢?」賈珠道:「如此甚妙。」馮淵便叫小廝過來,傳喚女禁子將張金哥立刻帶來。
小廝領命而去,不多一時,只見女禁子將張金哥拉了進來。
馮淵忙取了一個坐褥鋪在台階上,命他坐下。這裡,賈珠方問他家鄉籍貫並告狀的原委,張金哥一一的哭訴了一遍。賈珠聽了,與狀子上寫的絲毫不爽,乃笑道:「我如今要替你們和解此案,所以請了你來,和你商量。如今你所告之人,情願將當日所得過你家的三千兩銀子拿出來替你安家,兩下裡和息了好不好呢?我想,你也是鄉宦人家的小姐,出頭露面的當堂審問口供,也覺不雅。萬一說錯了話,王法無情,不是拶手指頭,就是打屁股,你這樣嬌嬌嫩嫩的如何受得起呢!」秦鍾在旁插嘴道:「張姑娘,我告訴你罷,堂上打起板子來還要脫掉了褲子的,你自己想想去罷。」馮淵道:「你莫在裡頭胡攪。張小姐,我和你說正經話,這一位就是賈府裡的珠大爺,你告的就是他的弟婦,都是我們老爺的至親。俗語說的好,是親三分向,你必欲要到堂上去,只怕不能打上風官司。依我說,私和了,又得銀子,又不吃虧,豈不好呢。」張金哥道:「這位就是賈府裡的大爺麼?你們家原是國家的勳戚,還希圖人家的銀子,害的我好苦啊!如今雖說還我三千兩銀子,替我安家,我又找不著我丈夫在那裡,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怎麼過日子呢?」秦錘聽了笑道:「你原來是找你丈夫的,你看我是不是?」賈珠忙喝道:「又胡說了!」秦鍾笑而不言。賈珠道:「你既這樣說,也容易辦的。你丈夫可叫什麼名字?」張金哥道:「我不知他的名字叫什麼。」賈珠道:「可姓什麼?」金哥沉思了一會,道:「大概姓崔。」賈珠聽了笑道:「怎麼連自己丈夫的姓都不知道呢?還說大概姓崔。如此看來,你這張狀子多半也是謊的了。」金哥發急道:「人家一個女孩兒家,給了婆家,怎麼好意思打聽丈夫的名姓呢?」賈珠笑道:「既不好意思打聽,怎麼又知道大概姓崔呢?」金哥道:「這也有一個緣故,當日他家下聘之時,我哥哥就和我嗷著玩兒,我就急了,狠狠的啐了他一口。我哥哥說:『呸,你婆婆家姓崔。』所以我才知道了。」說的眾人一齊都笑起來。馮淵道:「如此說來更容易了,但凡姓崔的,他父親做過守備的就是你的丈夫了。」金哥道:「你們不用混我,我認得他的模樣兒。」秦鍾聽了拍手笑道:「姓名都不知道,可又認得模樣兒了!這必是你們倆人早已那個話兒了。」金哥道:「你少混唚,仔細我罵你。當日我母親要相看他,所以把他請進臥房裡來坐,我是從窗戶眼兒裡看見的。」說的眾人又笑了。馮淵道:「既如此說,我們明日就替你訪查此人,若真是你丈夫了,你可不許反悔的。」金哥道:「你們如果找出他來,我都依你們就是了。」馮淵道:
「既如此,女禁子過來,把這位小姐的鎖子開了,不必押著了,送到官媒王媽媽家住去。教他三茶六飯好生供給,不可怠慢,用了幾兩銀子,教他到我這裡來領。你們就去罷。」女禁子忙替他開了鎖,手拉手兒各自去了。暫且不提。
這裡,賈珠向馮淵笑道:「公事畢了,該你說你的私事了。」馮淵也笑道:「前日我偶到青樓一逛,遇見了這個女子。他前生本是良家的子女,因素性好淫,所以死後罰入青樓為妓。
因到館未久,琵琶弦索尚未習熟,是以尚未接客。小弟因愛他美貌,所以接他來家,欲買作妾,他倒也願意。只是他乃官妓,也須得回明老爺,冊上除名,方才妥當。我正和秦鯨卿商議要求求大爺,不承望大爺來得如此湊巧,真小弟之幸也。小廝過來,把酒席換了,請新娘子出來與大爺手奉一杯。」小廝答應,忙將殘席撤去,換上新鮮肴果。馮淵便讓賈珠上坐,自己和秦鍾對面相陪。斟上酒來,飲了一巡。秦鍾便高聲叫道:「夏姑娘,快出來罷,不用裝腔了,大爺不是外人。」正說時,只聞一陣香風,早見一位美人自櫥後走了出來。馮淵指著賈珠道:
「這位是大老爺的少爺,快些過來拜見。」那婦人聽了,向上輕輕的福了兩福。剛要下跪,賈珠站了起來,攔道:「只行常禮罷。」那婦人聽了,只得又福了兩福,便拿起酒壺來,每人斟了一巡,這才挨著馮淵坐下。小廝點上燭來,賈珠在燈下細將那婦人一看,果有八九分姿色。乃笑問道:「姑娘貴姓?」
那婦人低聲說道:「姓夏。」夏珠又問:「芳名?」那婦人又道:「賤名金桂。」賈珠又知問道:「生前可有丈夫沒有?」
那婦人聽了,早已面紅過耳,低聲道:「沒有。」秦鍾道:「怪道說你生前好淫,原來是沒有丈夫的,只好打野食吃罷了。
可惜咱倆人生前怎麼沒有會過呢!」
列公,你道這婦人是誰?原來就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因施毒暗害香菱,誤戕了自己的性命。閻王因他生前好淫,罰他在青樓為妓。因未學熟彈唱,尚未接客。一日,偶與馮淵相遇,彼此都動了個愛慕之情。馮淵因青樓往來不便,所以接到家中,欲買來作妾。只聽見馮淵說賈珠是本官的少爺,並不知他就是薛蟠的表兄。今見賈珠問他丈夫,不好意思說出口來,只得含糊答應說沒有。賈珠見他風情流蕩,眉目動人,也覺情不自禁,乃笑問道:「你可會唱嗎?」夏金桂聽了,不覺紅了臉道:「初到青樓未久,尚未學唱。」賈珠笑道:「豈有此理!你這樣一個聰明人兒,難道就連一兩個曲兒都沒學會?」夏金桂笑道:
「學了一個多月,才會了兩個曲兒,只是在人面前臊的唱不出來呢。」賈珠拉了他的手笑道:「妙啊,你會那兩個曲兒,唱給我聽聽。」夏金桂道:「一個是『解不開的連環扣』,一個是『好難熬的春三月』。」賈珠聽了,乜斜著眼兒搖頭,道:
「不好,不好。這兩個曲兒我都不愛聽,我只愛聽的是『風兒刮』,你會不會?」夏金桂聽了,把臉一紅,低下頭去拈弄衣帶。秦鍾拍手笑道:「馮大哥,你聽,大爺教你們那一口子唱個『風兒刮』呢。我且聽他會叫阿媽不會,還要嬌聲嫩氣的,叫的親親兒的才好聽呢。」馮淵見他二人更番戲謔,忙攔著笑道:「今兒天也晚了,小寓就在衙門身後,若彈起琵琶弦索來,恐怕老爺裡頭聽見了,問出來難以回答。大爺既然高興賞臉,我明兒備個小東,在城外望湖亭上,再叫幾個會彈的,索性熱鬧上一天。明兒衙門裡也沒什麼公事,就請秦兄弟做陪。將來還要仰仗大爺的,鼎力替小弟成全此事。拿酒壺來,敬大爺一杯。」賈珠聽了哈哈大笑,道:「老馮急了,吃起醋來了。我那裡就肯奪人之所愛呢!既然你明日請我,我今日也還有事,暫且告別,讓你們好好兒的樂一夜罷。秦鯨卿,你也跟了我回去罷。」秦鍾笑道:「今日不是我的班兒,姑老爺也叫不著我。
你老人家讓我在這裡多吃幾杯酒,我還要看著把他們兩人送入洞房,看著他們脫了衣裳,進了被窩,我才回去呢。」賈珠也笑道:「小猴兒精,你怎麼這樣涎臉,定要看個活春宮兒你才依呢。」說畢,又向夏金桂笑道:「你聽見了沒有?好生招架著他罷。」說的夏金桂紅了臉,低頭不語。眾人一齊又大笑了一陣,賈珠這才走出房門,秦鍾、馮淵二人一直送出大門,拱手而別。未知賈珠回到衙門又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