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小寧馨喜降榮禧堂 母蝗蟲再醉怡紅院

  話話寶釵、湘雲、惜春三人正然說笑,只見老婆子們報導:
  「姨太太來了!」三人聽了,更加驚異,連忙一齊奔至上房。
  只見薛姨媽剛和王夫人敘過了寒溫,才甫坐定。一見他三人進來,薛姨媽便問寶釵道:「姑娘,你昨晚夢見你林妹妹來沒有?
  」寶釵聽了,笑道:「我猜媽媽昨晚必是夢見香菱來。」王夫人聽了,詫異道:「怎麼你們娘兒倆今兒才見面,可就彼此都知道昨兒晚上做的夢了呢?」薛姨媽道:「姐姐,你說真真的奇怪極了。昨兒晚上,我夢見香菱家來了,他告訴我說,他自從死後就認著了他父親。他父親已經修成半仙了,名字叫個什麼甄士隱,引他同妙玉的靈魂,都送到警幻仙姑處,那個地名叫個什麼境來?」寶釵忙道:「敢是太虛幻境?」薛姨媽點頭道:「就是的,我也學不上這個字兒來了。他還說元妃娘娘、迎姑娘、林姑娘、東府裡的小蓉大奶奶、尤家姊妹兩個、櫳翠庵的妙師父,還有晴雯、金釧兒、瑞珠兒諸人都在那裡,一塊兒住的怪熱鬧的。」王夫人聽了不勝驚訝道:「從來沒有聽見這樣的奇事。他們這些人已經死了,怎麼親戚主僕的魂靈兒還能夠聚在一塊兒住著,這竟是死了和活著是一樣的了。」
  薛姨媽道:「還有奇異的事呢。他還說你們林家姑老爺、姑太太如今現做豐都的城隍,和老太太認了親了。如今連鳳丫頭、鴛鴦、珠大外甥都在姑老爺衙門裡住著呢。」王夫人聽了,更為詫異道:「常聽見人說,陰間和陽間是一樣的,誰又看見來呢?依這麼說起來,果然也是真有的事了。」
  薛姨媽又道:「還有比這個更奇的事呢。他又說,前日寶玉同柳湘蓮也到了太虛幻境了。」王夫人聽了大驚道:「這又怪極了,我前兒晚上就夢見寶玉同一個年輕的小道士,要到天上找林姑娘去呢,那個小道士莫非就是柳湘蓮。不知這個柳湘蓮又是一個什麼人呢」」薛姨媽道:「姐姐你怎麼忘了呢?這個柳湘蓮就是蟠兒的好朋友。先前蟠兒挨過他的打,後來蟠兒貿易回來,路上遇見了賊,他又救了,從此兩個人便結拜了。
  到家裡璉二爺又替他聘了尤家三姑娘,後來他又不知為什麼要退親,所以尤三姑娘才抹了脖子了。怎麼這件事姐姐就記不得了呢?」王夫人道:「可不是呢,我如今的記性也平常了,不知寶玉又怎麼和他到了一塊兒了呢?」薛姨媽道:「聽見說那會子尤三姐死後,這個柳湘蓮就跟著瘋道士出家去了。我們蟠兒因找不著他,還哭了幾天呢。想來僧、道同門,外甥和他有什麼遇不見的呢!」王夫人道:「不知他們到了太虛幻境又怎麼樣呢?」薛姨媽道:「香菱說,他們到了太虛幻境之後,尤二姑娘主婚,警幻仙姑為媒,就將他妹子與柳湘蓮結了親了。
  林姑娘因沒有他父母之命,所以又打發寶玉往地府裡去求姑老爺、姑太太去了。」王夫人聽了發急道:「這樣說起來,我的寶玉這不是也死了麼?不然如何能到地府裡去呢!」薛姨媽道:
  「姐姐你且不必著急,我也是這麼問香菱來,香菱說外甥和柳湘蓮已經修煉的得了道了,還有他們的師父是什麼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暗裡施展神通,替他們成全這一段因果。所以他們才能昇天入地,來去自由,並不是死後的靈魂。他還說,將來只怕太虛幻境的這些靈魂,都還要回生的。」
  說著,又向寶釵道:「姑娘,你昨晚夢見你林妹妹,他和你怎麼說來?」寶釵忙答道:「昨晚林妹妹說的,和媽媽才說的香菱的話是一字不差的。真也奇怪極了,林妹妹也告訴我說香菱到家裡看媽媽去了,他還要看看紫鵑去呢。今兒一黑早,四姑娘就到我屋裡來,說紫鵑昨晚也夢見林妹妹了,說的話也和方才的話是一樣的。我們三個正在驚異,要同上來告訴了太太,接了媽來對一對這個夢,誰知道媽媽不用接去就來了呢。」
  薛姨媽道:「可不是呢,我想這個夢做的奇怪,就像活眼兒見的似的,所以我今兒一黑早起來,瞧了瞧你姪兒比昨兒大好了,我就趕著梳了頭、洗了臉,教他們套上車,先到這裡來問問你做夢來沒有?果然你也夢見你林妹妹了。這可真也是人意想不到的一件奇事兒。」
  王夫人聽了他母女之言,這才放了心,乃長歎了一聲道:
  「姨太太,你看他們鬧的這些故點兒,真應了老太太的話了,『不是冤家不聚頭』。你看我們寶玉生成的脾性,小小兒就與別的小孩子不同,偏他就和林丫頭情分到這步田地,我們做大人的那裡留心到這上頭呢。後來大家都說是寶丫頭穩穩重重的,林丫頭多病多災的,所以才給他們完全了大事,也並不是偏著心,厚一個薄一個的。誰就知道鬧的後來一個死了,一個出家去了,如今到底鬧到上天入地的分兒,這不反倒苦了寶丫頭了麼。雖說是他們日後還要回生,這樣渺渺冥冥的事情教人怎麼信得過呢。況且他們將來果真的回了生,寶丫頭和林丫頭可分個什麼次序兒呢?」寶釵忙道:「太太也不必焦愁這許多,如今三夢相符,這回生的事也就不為無據。況且他們說定期在七月間,這也還有好幾個月的工夫呢,且再聽信兒罷了。至於我和林妹妹,原是從小兒在一塊兒長大的,彼此也最情投意合,太太也不必慮當什麼次序兒。當日堯王把兩個女兒,娥皇、女媖都配了舜王,難道他們親姊妹兩個,誰又是大,誰又是小呢?」
  王夫人聽了,又悲又喜道:「我的兒,你真真的是個好的,就在這上頭怎麼不教人心疼呢?」薛姨媽道:「我們寶丫頭從小兒就是這樣脾氣,所以不拘什麼人他都和得來的,況且林姑娘我瞧著他也怪心疼的。這也是他姊妹倆前世裡結的緣法深,所以今世裡才能會到一塊兒。我想你們這樣的人家,就是三妻四妾也不為過的,只要他們夫妻姊妹們和氣,這就好極了。什麼是個大,什麼是個小呢!」王夫人也點點頭兒道:「像姨太太這樣存心體貼人情,實在就是難得的,將來如果能夠這樣的,這就是你們娘兒兩個成全了我們娘兒兩個了。」
  正說時,只見李紈、平兒一齊進來,向薛姨媽請安問好畢,也就挨著次序兒坐下。惜春遂將薛姨媽、寶釵、紫鵑三夢相符的話,告訴了李紈、平兒一遍。二人聽了也都驚喜倍常。薛姨媽又將香菱曾說賈珠也在林公衙內代管家務的話,告知了李紈,招的王夫人、李紈又淌了許多眼淚。大家坐著,又談了好一會子的閒話,這才擺上了早飯。大家吃完,盥漱,吃茶。史湘雲便邀薛姨媽到大觀園逛逛,於是,老婆子、小丫頭們前行引路,薛姨媽、史湘雲、王夫人等一齊緩步進園。
  現值暮春天氣,旭日和風,花明柳媚。迤邐行來,早望見瀟湘館翠竹參天,綠蔭匝地,湘雲便要到瀟湘館看看。只見紫鵑忙向胸坎紐上解下鑰匙來開了房門。這裡薛姨媽、史湘雲、王夫人等一齊進來。但見窗明几淨,爐鼎依然,宛如黛玉在生時一般。大家俱皆歎異,寶釵遂將紫鵑平日時常打掃收拾的話說了一遍。薛姨媽聽了不覺傷感,乃將紫鵑喚至面前,拍著他的肩膀道:「我倒不知道你是這樣一個忠心的丫頭。你記得那年我和你姑娘嗷著玩兒,你就信真了,忙忙的攛掇來了。等明兒你姑娘回了生,我和你太太說,把你也收在房裡,免得我又費心替另給你找小女婿子了。」說的紫鵑滿臉飛紅的道:「姨太太老人家又老沒正經了。」湘雲便教紫鵑找了香來,親手焚在爐內,不覺眼中流淚,口裡默禱了一番,招的眾人又淌了會子眼淚。徘徊了半晌,這才一同出了瀟湘館,往怡紅院來。
  又見花木蕭疏,晝長人靜,只有幾個老婆子在那裡看守。
  眾人瞧見這般淒涼的景況,不免觸物思人,想起寶玉在家何等的華麗,不覺又都傷起心來。王夫人便向薛姨媽商議,要將寶釵仍舊搬來怡紅院居住,將來分娩了小孩兒,取其幽靜之意,薛姨媽也十分願意。王夫人便吩咐平兒教說給林之孝,傳人收拾、裱糊,以備擇日搬來。大家又說了一回閒話,又到紫菱洲、藕香榭、蘅蕪院、秋爽齋、暖香塢看了一回,然後到稻香村李紈處來,就在稻香村吃了晚飯。湘雲又竄掇王夫人,要把探春也接來住些日子,王夫人也應許了。至晚,各自散去。
  王夫人遂將薛姨媽、寶釵、紫鵑三夢相同的話告訴了賈政。
  賈政乃是讀書之人,那裡肯信這些荒誕渺冥之說,又見王夫人說的鑿鑿有據,又怕王夫人思念寶玉想出病來,只得答道:「鬼神之道,變化無窮,只要我們積功累仁的行了去,或者上天憐憫,轉禍為福也未可知。但只是事涉荒唐,切不可逢人亂講,只好聽著罷了。」王夫人也點點頭兒。
  到了次日,王夫人便差人把探春也接了來,與史湘雲在秋爽齋同住。擇日又將寶釵搬在怡紅院,就留下薛姨媽與寶釵作伴兒。
  光陰荏苒,不覺過了月餘,將近端陽的時候。這一日,清晨起來,寶釵便覺有些腹痛的光景,悄悄的告知他母親。薛姨媽也算著該是分娩之時了,便到上房向王夫人商議,要接個老成妥當收生的姥姥。王夫人低頭想了一想,道:「我記得當日養寶玉的時候,那一位收生的姥姥就很妥當,又老成又諳練,可惜他如今死了。後來趙姨娘養環兒,收生的就是馬道婆,別說如今他已經死了,就是現在活著,斷乎也要不得那個老娼婦。
  鳳丫頭養巧姐兒,我可就記不得是誰了?等我問問平姑娘就知道了。」說著,便差玉釧兒請平兒。不多一時,平兒到來。王夫人便低聲問道:「你可記得,那一年你奶奶養巧姐,接的姥姥是誰來呢?」平兒尋思了一會道:「我也記不清了,再別就是巧姐的乾媽劉姥姥罷?」薛姨媽聽了忙道:「你可說呢,我瞧劉姥姥那個人,雖說是個鄉下人,倒也樸樸實實的,況且上了年紀,經見的也多,倒是請了他來也罷了。」平兒道:「劉姥姥素日倒也常乾這些事,人是很妥當的,就只是說話行事的那個樣兒,有點了招人笑罷了。倒還不眼皮子淺,見什麼愛什麼的。」王夫人道:「既如此,你就打發人告訴林之孝,派人套了車去接劉姥姥立刻來就是了。」平兒答應了,自去料理不提。
  這裡,薛姨媽回來,便將接劉姥姥的話告知寶釵。寶釵此時正與探春、湘雲三人悄悄的講究《達生篇》上所載的生產之理,聽見差人去接劉姥姥,便皺眉道:「有媽媽在跟前也就是了,何必弄了他們來胡鬧,怪厭氣的。」薛姨媽聽了,笑道:
  「大姑娘、三姑娘你們都聽聽,我就養了一輩子的孩子,從不敢說不用接姥姥的話,你聽你寶姐姐說的好不好,養頭生兒孩子就厭煩姥姥了,這不成了個人精了麼!」說的眾人都笑了。
  探春道:「姐姐,姨媽說的也是,到底也要個經練人兒才好,諸事我們各人自己拿主意,那裡由得他們胡鬧呢?」正然議論,有人來報說:「劉姥姥來了。」
  薛姨媽便留下探春與寶釵作伴,自己同史湘雲過上房裡來看。一進門,早見劉姥姥和王夫人對坐吃茶。一見他們進來,連忙站了起來。薛姨媽笑問道:「姥姥你可好?我們有一年多沒會面了,你怎麼越老越精神了呢。」劉姥姥笑道:「姑太太納福,恭喜你老人家要抱外孫兒了。我自從老太太歸天之後,好容易巴結著來了一回。後來自從送了巧姑娘回來,我家裡可就接二連三的窮饑荒打不開了,總也沒空兒來走走,想起老太太、姑太太們待我的恩典來,教我那一會兒忘得了呢。才剛兒聽見說二奶奶要恭喜,姑太太差人接我去了,我正在吃飯,忙扔下筷子就來了。這一位是史大姑奶奶不是?」湘雲笑道:「姥姥你好?你怎麼不把你外孫子、外孫子都帶了來呢?」劉姥姥道:「噯喲,我的姑奶奶!他們如今都大了,又不知道規矩,野頭野腦的,身上又沒個好穿戴兒,沒的帶了來打嘴現世的。」
  正說時,只見鶯兒慌慌張張的跑了來道:「太太,三姑娘打發我來,教請姥姥快些兒過去呢。」王夫人、薛姨媽聽了慌了手腳,就請湘雲、平兒攙了劉姥姥的脅窩,抽得腳不沾地如飛的向怡紅院來,王夫人、薛姨媽在後督催。剛進了十錦▉子的門檻兒,就聽見小孩兒的哭聲了。原來劉姥姥是久經大敵的老手,連忙進去,抱起了小孩兒,剪斷臍帶用褯子裹好,安頓在炕上睡好,又服侍寶釵上了炕坐在被內。這才叫進老婆子們來打掃潔淨,舀了水來,洗手畢,這才向王夫人、薛姨媽笑道:
  「二位姑太太恭喜大喜,是一位公子哥兒。」王夫人、薛姨媽聽了,俱各大喜,忙命人到書房裡告知了賈政,賈政也十分喜慰。想起寶玉來,不覺傷感了一回。忙傳了王太醫來與寶釵診診脈,也看看小孩兒。王太醫只說大人小兒都無疾病,不過吃兩劑芎歸湯,小兒給些一捏金吃吃,也不必胡亂服藥,惟以飲食調養就是了。王太醫去後,賈政又到宗祠裡拜謝了天地祖先,遂與小孩兒取名賈桂,取「蘭桂齊芳」之意。那邊賈赦、邢夫人並寧府賈珍、尤氏等也都一齊過來,大家歡悅,不必細述。
  到了三朝,賈政乃差人與南安太妃、西平郡王、北靜郡王暨公、侯、伯凡有親誼以及交好人家,俱送喜蛋一盒,各處也都饋送粥米以及添盆的禮物。這一日,並不請親友外客,只算自己家宴。外面書房裡,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蘭哥兒並族中的幾個子弟坐了幾席,內眷們因看著洗兒,都在怡紅院。
  十錦▉子外間,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平兒六個人坐了兩席;▉子裡間就是寶釵的臥室,劉姥姥、史湘雲、邢岫煙、薛寶琴、探春、巧姐兒,連寶釵共是七個人坐了一席。
  因惜春悟道心誠,不肯身臨產室,只在王夫人上房吃素,兼看照料門戶。
  且說劉姥姥飲酒中間,忽然瞧見穿衣鏡的門兒,乃指著笑道:「眾位姑奶奶,我記得那一年老太太在日,留我在園子裡逛過一天。那時我因吃多了酒,到山後中廁裡走了一回,過來我就迷了路了。不知怎麼繞了幾個彎子,就到了這個屋裡了。
  誰知鴉沒雀靜兒的一個人兒也沒有,只有這個大鏡子裡頭照出我自己的影兒來了。我心裡一恍惚,只當是我們親家母也來了呢,我就和他說了好一會的話。後來,怎麼我說什麼他也說什麼,我笑了他也笑了呢?」說到這裡,寶釵、湘雲等五人都大笑起來。劉姥姥又道:「後來我摸到跟前碰了我的頭,這才『嘩啷』的一聲,門兒開了。我走進來一看,好鮮明齊整的牀帳,也不知道是誰的,倒下身去就睡著了。後來有個容長臉兒、高挑兒身量的一位姑娘來了,這才把我叫醒了,仍舊送到席上去了。如今我來了這兩三天留心看著,這些姑娘們裡頭怎麼總不見那一位姑娘了呢?」探春聽了,就知道他說的是襲人,乃答道:「姥姥你不知道,那個丫頭就是我二哥哥房裡的人,因為我二哥哥出了家,所以太太把他打發著出了嫁了。」劉姥姥點頭歎息道:「說起寶二爺來,也難怪太太想起來就淌眼抹淚的。
  你們記得,那年他拉住我盡自追問抽柴火的女孩兒,把我勒掯的沒了法兒,只得順著嘴胡謅罷了。直到如今,我想起他那個怪撩人愛的小模樣兒來,心裡也覺怪酸的。」說著,便取手帕擦淚。
  湘雲聽見劉姥姥提起舊事,忽想起當日鴛鴦說的牙牌令來,又見劉姥姥說起寶玉淌眼淚,忙攔道:「今兒大喜事,你不用提這個話,仔細看招的太太們又要傷心呢。我的意思,咱們今兒也還像那年,行個酒令兒玩玩罷。」劉姥姥聽了笑道:「好姑奶奶,你們饒了我罷,難道我的丑還沒有丟夠麼?」探春、寶釵聽了一齊笑道:「姥姥,你那年說的就很好,不過大家說說笑笑,免得吃點子酒悶在心裡。史大妹妹,你有個什麼新鮮酒令兒要行呢?」湘雲道:「我倒有個酒令兒,是你妹夫在衙門裡得的,雖不算什麼新鮮,倒也有點趣兒。」說著,便向翠縷道:「你把那個酒令兒拿來。」翠縷答應,去不多時,取來遞與湘云。
  眾人看時,只見是四顆骨角骰子,上面鎸的並非紅綠點數,乃是一面鎸著兩個字,每骰六面,共十二個字。第一顆骰上鎸的是公子、老僧、少婦、屠沽、妓女、乞兒十二個字;第二顆骰上鎸的是章台、方丈、閨閣、市井、花街、古墓十二個字;第三顆骰上鎸的是走馬、參禪、刺繡、揮拳、賣俏、酣眠十二個字。擲下去合成六句成語,乃是:
  公子章台走馬。老僧方丈參禪。
  少婦閨閣刺繡。屠沽市井揮拳。
  妓女花街賣俏。乞兒古墓酣眠。
  行此令時,若擲出本色成語者,合席各飲一杯公賀;若擲出參差綜錯名目時,即酌量其人、其地、其事這輕重,以定罰酒杯數之多寡。第四顆骰乃是令底,也是六面,一面也是兩個字,鎸的是拇戰、覓句、飛觴、雅謎、笑語、泥塑十二個字。與三顆色骰一齊擲下,如色樣參差,應罰酒若干杯,再看令底是何名色。如遇拇戰,受罰者將罰酒與同席一人拇戰猜拳,負者飲酒;如遇覓句,受罰者將罰酒放在面前,自己席上生風,或詩或文或成語說一句,恰當的免罰,通順的減半,不通的加倍罰;如遇飛觴,受罰者將罰酒隨意飛與同席之人代飲;如遇雅謎,受罰者將所罰之酒放在面前,自己說一個雅謎著同席人猜,猜不著者代飲,如皆猜著或不能謎者,本人加倍罰;如遇笑語,受罰者將罰酒放在面前,自己說一笑話,同席人皆笑免罰,皆不笑加倍受罰;如遇泥塑,受罰者將罰酒慢慢自飲,隨意指同席一人令其泥塑,其人即就當下的情形,凡眼耳口鼻手足一如泥塑之狀,不許稍動,俟酒飲完才罷,如笑而動者代罰。設此六樣,不過為受罰之人酒多易醉,取其活潑變通熱鬧的意思。
  湘雲將酒令講明,大家俱各歡喜願行,惟有劉姥姥攢眉蹙鼻道:
  「姑奶奶這個酒令兒有些啰嗦,我又認不得字,越發鬧不清楚了,別算我罷!」湘雲道:「姥姥你只管放心,沒人賴你。教巧姑娘替你看著些就是了。」巧姐也笑道:「乾娘你只管放心玩罷,我替你老人家看著呢。」
  於是,湘雲命鶯兒取出骰盆,放在桌上,又將桌上七個人的筷子各取一隻比齊了,在桌上一摜,以筷子出進之長短定擲骰先後之次序,乃是邢岫煙第一,寶琴第二,巧姐第三,湘雲第四,寶釵第五,探春第六,劉姥姥第七。於是,翠縷、鶯兒等換上熱酒來。只見邢岫煙抓起骰子來,笑道:「我這也不知道擲出什麼笑聲兒來呢?」說畢,便擲了下去。大家看時,乃是「屠沽方丈走馬」,一齊都笑起來。湘雲道:「屠沽非走馬之人,方丈亦非走馬之地,該罰三大杯。」又看令底,是拇戰,又笑道:「邢姐姐你和誰猜拳才好?」說著,又丟了個眼色。
  岫煙會意道:「我們如今要高聲叫拳,一來怕外間太太們聽見不雅,二來也怕吵著小哥兒,莫若猜啞拳出指頭大管小最妙。我就就近和姥姥猜罷。」劉姥姥笑道:「我這如今老的手指頭都口強巴巴的不聽使了,姑奶奶可要讓著我些兒才好。」說著,二人一齊伸出指頭來。眾人看去,只見劉姥姥出的是無名指,邢岫煙出的是中指。眾人都笑道:「姥姥輸了。」岫煙便將應罰的三大杯酒送到劉姥姥的面前。劉姥姥笑道:「我只估量著姑奶奶一定要出小指,所以我才出了個無名指,誰知道反倒上了當了。」說著,端起酒來,一飲而盡,底下就該寶琴擲了。
  寶琴抓起骰子來笑著擲了下去,道:「擲個好的罷。」眾人一齊看時,乃是「少婦市井酣眠」,又都笑起來。湘雲笑道:
  「好個沒臉的少婦,怎麼跑到市井上酣眠去了,該罰五大杯。」
  又看令底,乃是覓句,又道:「虧了這個令底還好,你快覓句罷,覓的不通了可要加倍呢!」丫頭們斟上酒來。寶琴用筷子指著果碟內的桃杏說道:「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湘雲道:「這是爛熟的兩句舊詩,人人都能說的。這個不算,你還得喝酒。」寶琴道:「這個酒就該罰你吃才是。你才說的原是舊詩文成語,怎麼這會子你又嫌熟了。這又不是出題限韻,要什麼生的呢!」寶釵笑道:「我說個公道話罷。琴兒說的也不驚人,雲兒挑飭的也沒理,這五杯酒你們倆人平分了罷。」
  寶琴聽了,便將酒端了三杯放在湘雲面前,湘雲只端了兩杯,那一杯尚在分爭。只聽探春道:「老太太在日原說過,我們都大了,不許提名道姓的稱呼,怎麼寶姐姐又提名道姓的叫起來了。這一杯酒該罰寶姐姐才是呢。」寶釵笑道:「你叫我寶姐姐,難道又不是提名道姓麼?這杯酒咱們兩人也分了。」眾人一齊都道:「很是,很是!」於是,大家飲畢,就輪到巧姐了。
  只見巧姐抓起骰子來,先笑道:「我擲的不好了,你們可莫要笑。」刷拉的扔了下去,大家看時,乃是「公子花街參禪」。湘雲笑道:「果然擲的好,雖然不是本色,這卻免罰的。公子到了花街還想去參禪,這樣好公子如何還罰酒呢!」再看令底,仍是拇戰,又道:「既不罰酒,也就不必和人猜拳了。到底是我們巧姑娘,真擲的巧極了。」巧姐也歡喜道:「我擲的這個名色,很該讓二嬸娘擲出來才是呢。」說的大家又笑了。
  湘雲道:「這可該著我了,我可莫要學了商鞅為法自弊,可就了不得了。」說著,便使勁兒擲了下去,連忙一看,先自笑的動不得了。眾人看時,乃是「老僧閨閣賣俏」,都大家笑起來。湘雲道:「我這個手真該打了,怎麼擲出這個大罰來了。」再一看令底,又笑道:「阿彌陀佛,有這個救命呢!」眾人一看,卻是泥塑。大家都捏著一把汗兒,不知他要塑誰?只聽湘雲道:翠縷,斟十杯酒來。」翠縷聽了,忙去一盤托了十杯酒來放在他面前。湘雲挽了挽袖子,端起一杯來慢慢的放在唇邊,留神把眾人一瞟。只見劉姥姥正然用筷子夾了個蝦肉圓子,張著嘴才要吃時,湘雲忙指道:「姥姥塑住罷!」原來劉姥姥雖是鄉下人,時常在城內親友處吃酒,也懂得這些玩笑的意思,他便張著嘴、瞪著眼,拿筷子夾著蝦圓子離嘴不遠,紋絲兒不動。招的合席並伺候的丫頭們都哈哈大笑起來。誰知蝦圓子是滑的,從筷子上軲轆下來,劉姥姥忙用筷子趕著去夾。湘雲笑道:「塑不住了,快把這九杯酒都給姥姥送過去。」劉姥姥這才笑起來道:「罷了,姑奶奶,我怕圓子掉下去油了我的新裙子,這不算違令的。」湘雲那裡肯依,還是探春從中排解,每人吃了五杯方罷。
  寶釵笑道:「又輪著我了,可又不知擲出個什麼來呢?」
  岫煙笑道:「姐姐恭喜添了外甥,自然要擲出好的來呢。」湘雲道:「罷喲,你這又是溜奉大姑子的話了,擲骰子與添外甥什麼相干,骰子是憑手擲呢,難道外甥也是手添的麼?」寶釵「呸」的啐了湘雲一口,招的大家又都笑了。只見寶釵擲下去,自己先歡喜道:「這個呢!可教我剛剛兒擲出本色來了。快拿酒來,每人我先敬一杯。」眾人看時,正是「老僧方丈參禪」。
  大家齊聲喝采道:「真擲的好,我們這杯酒是要領的。」巧姐也笑道:「我說我二嬸娘要擲出和尚來呢,果然就擲出和尚來了。」湘雲笑道:「只是還差一點兒,『老』字改成『小』字這才恰當呢。」寶釵笑道:「雲兒你少狂,我這會子且饒了你,等你晚上睡下我才和你算帳呢。」眾人又都笑著每人飲了一杯,也就不必再看令底了。
  第六便輪到探春。探春道:「我這是憑天賜罷了。」擲了下去看時,卻是「乞兒章台刺繡」,乃笑道:「你們瞧,我擲的這也沒有什麼可罰之處。章台雖係遊賞之地,豈無一二乞兒,他穿的那鶉衣百結,難道不許自己用針線縫縫麼?」湘雲笑道:
  「三姐姐你快別強詞奪理了,章台刺繡獨有妓女方可,別人都是要罰的。若依你說,乞兒可以使得,推而至於老僧、屠沽,誰又使不得呢?」探春笑道:「依你說罰多少呢?」湘雲道:
  「不過三杯罷了。」探春道:「就這樣罷,我且看令底是什麼?」一看,乃是雅謎,遂又笑道:「斟酒來罷,我說謎你們猜罷,猜不著的怕不替我喝麼!」湘雲道:「咱們先說過,不要市井俗談,要文雅的才算呢。」探春道:「你放心,這也短不住我。
  我先說一個邢妹妹猜罷:『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曲牌名,三字解。」岫煙想了一想道:「敢是《滿庭芳》?」探春笑著點點頭兒,道:「我再說一個琴妹妹猜罷:『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也是曲牌名,三字。」寶琴笑道:
  「這一個更好猜了,不是《朝天子》可是什麼呢。」探春道:
  「好啊,都利害的很。我給我們巧姑娘說一個:『或曰放焉,人皆掩鼻而過之』,你猜是個什麼?」巧姐笑道:「這是我奶媽子常乾的勾當,有什麼難猜的呢。」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
  探春道:「姥姥我也給你說一個罷:『一灣西子臂,七竅比乾心』,猜一果名。」劉姥姥聽了,沉思了一會,乃夾起一片藕來道:「姑奶奶,是這個不是?」探春笑道:「我這三杯酒只怕推不出去了,連姥姥都猜著了呢。寶姐姐我給你說個骨牌名你猜罷:『子路慍見,曰:曾皙後』?」寶釵笑道:「不過是『恨點不到頭』罷了。」探春笑道:「今兒可輸定了。雲兒你猜我兩句四書罷。」湘雲道:「你只管說罷,不拘什麼我都猜就是了。」探春乃用筷子在桌上蘸著酒寫了個「令」字,四書二句解。湘雲仔細端詳了一會,笑道:「這也沒什麼難處,『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不是呢?」探春笑道:「剛剛兒的短住你了。快把這三杯酒喝了罷。」湘雲笑道:「探丫頭著了急了,人家猜著了,怎麼賴著說不是呢?你說不是這兩句,又是那兩句呢?你且說說。你說的如果比我猜的恰當,我情願替你喝酒。」探春道:「當真的?不許反悔。我的這兩句是『嬖人有臧倉者阻君,君是以不果來也』。」湘雲與眾人聽了,一齊想了一想,果真探春說的比湘雲猜的恰當,俱各歎服。湘雲只得將這三杯酒與探春分著吃了。然後將骰盆推在劉姥姥面前,笑道:「姥姥,該你擲了。」
  劉姥姥笑道:「我已經醉了,還擲什麼呢!」湘雲道:「酒令大如軍令,姥姥怎麼不擲呢?」劉姥姥只得抓起骰子來,向巧姐道:「姑娘,你可替我看著些兒。」刷的扔了下去,笑道:「是個什麼?」巧姐道:「是個『妓女古墓揮拳』。」劉姥姥笑道:「好個浪蹄子,想是受了老鴇子的氣,跑到墳院裡打鬼去了。這可罰酒不罰酒呢?」湘雲笑道:「怎麼不罰,擲出妓女來還要多多的罰酒呢。」劉姥姥道:「令底是什麼?」
  巧姐道:「是笑語。該你老人家說個笑話了。」劉姥姥聽了笑道:「罷喲,我就是個笑話兒,怎麼還要替另說個笑話兒呢?」
  巧姐道:「你老人家不說笑話兒,這罰的酒就都要自己喝了呢!」劉姥姥笑道:「這麼樣,我就說一個罷。」說著,便先咳嗽了一聲,打掃淨了嗓子。這裡眾人都止了說笑,鴉沒雀靜兒的聽劉姥姥說笑話。只聽劉姥姥說道:「一家子,三個女孩兒尋了三個女婿。這一日是丈人的生日,三個女婿、女兒都來上壽。
  鄉下人房屋不多,只得同坐一席。堂屋裡放了個八仙桌兒,丈人、丈母面南坐,大姑爺、大姑娘面西坐,二姑爺、二姑娘面東坐,三姑爺、三姑娘面北坐,大家喝起酒來。誰知他丈人偏要試試三位姑爺的才學,便說道:『咱們今日至親會飲,必得行個酒令才好。我的意思要說兩句四書上的話,還要兩頭有人字,不知三位姑爺可肯賜教否?』只見大姑爺沉思了一會,連忙站起來說道:『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丈人、丈母聽了,喜了個了不得,大姑娘這一喜歡也就難以言語形容了。又見二姑爺也站了起來,說道:『仁者安仁,智者利仁。」丈人、丈母聽了,越發拍手贊好不絕,二姑娘也就樂到雲眼兒裡去了。
  只有這位三姑爺,急的滿臉飛紅,頭上的汗就像蒸籠一般,總說不出來。把這位三姑娘氣的臉兒煞白的,恨的悄悄的在他大腿上擰了一把。忽見三姑爺把頭一扭,站起來把三娘瞅了一眼,道:『人越不會,越來擰人。』」說的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只聽湘雲向探春笑道:「三姐姐,你聽姥姥他說的才是編排你呢。」未知探春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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