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慶生辰元妃開壽宴 得家報黛玉慰芳心

  話說鳳姐等聽見林如海回來,一齊站了起來,整理衣裳,預備叩見。只見林公笑吟吟的走進來,道:「姑娘們都到了,咱們都是至親,不必多禮,請到裡間坐罷。」這裡鳳姐、尤三姐、鴛鴦三人早已拜了下去,林公答了三揖。丫頭們將裡間的簾子打起來,讓他三人內室暫坐,司棋便隨了進去。林公先與賈母道了喜,然後歸坐。賈夫人便將鳳姐所言黛玉在太虛幻境的光景,告訴了林公一遍,林公也自歡喜,道:「我前日在崔判官衙門裡赴席,提起黛玉的話來,崔判官也說有個太虛幻境,當日白樂天的《長恨哥》上有句云:『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就是那個地方。如今令愛姑娘不到地府,必是登了太虛了。我還謙說那裡能夠呢。誰知果然應了他的話了。」賈夫人道:「老爺也要想個主意,教我們娘兒們也見一見。」林公聽了,沉吟了一會,歎了一口氣,道:「夫人不用性急,我想女兒位列仙班,自不能私離職守,我們也有官守責任,不敢擅離此地。我到任已滿九年,明年必轉天曹,那時同到太虛,母女相見,也不過轉瞬光景。如今只好寫封家書,煩來的人帶去,以慰女兒之心,也就同見了他的一樣。」賈夫人流淚道:「如此說來,還有一年的光景,教我如何熬耐呢!」林公道:「夫人不必傷心,多的日子都熬過了,何在乎這一年呢?待我寫了家書,就打發兩個小太監明早先回去,且留下三位姑娘住著陪伴老太太,明年同我們一塊兒也不為晚。」
  說到這裡,只見鴛鴦走了出來,道:「適才我們三人也商量來,我與二奶奶好容易見了老太太,也不忍遽離。尤三姑娘卻不能久住,他要先回去呢。」林公道:「既然如此,且留三姑娘與兩個太監多住幾日,讓我們稍盡地主之誼。」賈夫人道:
  「這個自然。今日可吩咐外頭,叫一班小戲兒來,預備在後花廳上,請老太太和他們姊妹們聽聽。再打點孝敬元妃娘娘並送別位姊妹們的禮物,也給女兒帶些衣物去。早些辦妥了,免得臨時周章。」林公道:「這個自然。依我的主意,這些事你竟托大姪兒替咱們辦一辦,免得外頭弄來的不合你的意思。」林公說罷,便站起來道:「把我的早飯擺在書房裡去,這裡讓老太太和姑娘們多說說話兒。」說畢,自往書房裡去了。這裡賈夫人便催著叫人打掃花廳,安排唱戲,與他們姊妹接風。又告訴了林公,將秦鍾、智能兒搬進衙門居住。智能兒從此留髮還俗。這些節目不須多贅。
  再說林黛玉自從鳳姐等去後,每日與香菱講究詩詞,倒也快樂。這一日偶坐閒談,提起舊事。香菱向黛玉道:「前兒我父親歸山,十分忙迫,我替你們問了寶二爺、柳二爺的下落,我父親只說得『青埂峰』三個字便不見了。但不知青埂峰是什麼地方?姑娘何不在《一統地輿志》上查一查,到底是那一省,屬那一州縣所管呢?」黛玉聽了,沉吟了一會道:「是了,我記得那年丟了通靈玉時,求妙姑扶乩,上面有『青埂峰」三字,又有什麼『入我門來一笑逢』的話。想來那和尚、道士必非凡人,既然度了他們兩人去出家,自必他們兩個夙有仙根,方能有此奇遇。我想這個青埂峰也不過是個山名,也同太虛幻境一般。《地輿志》上那裡查得出來呢?前兒是尤三姐姐他的癡情不斷,故有此問。我如今把那些塵世的俗緣也都看淡了。倒不如咱們姊妹們在一處長長的聚守,無拘無束、自在逍遙的倒覺得爽快。」香菱笑道:「你說的倒好,只怕臨時又由不得你了。
  前兒我父親去時,給我留下了一個小小的錦匣兒,上寫『仙家妙用,敬謹開看』八個字,今兒趁晴雯、金釧兒都不在家,我們打開悄悄的看看,不知裡面到底是些什麼?」黛玉笑道:「難為你那一日拿回匣兒來,這些日子我總沒瞧見,你到底藏在那裡了?」香菱道:「姑娘不留心,就在書櫥子上,和你那個葫蘆在一處放著呢。」黛玉道:「你就取來咱們看看,順便將葫蘆也帶了來,我也教你瞧個稀罕的玩意兒,那也是警幻仙姑送我的。」香菱遂走至櫥邊,伸手將錦匣兒並葫蘆取了下來,遞與黛玉。黛玉接來,看了匣面上的八個字,便仍遞與香菱,笑道:「這是甄老伯給你的,我如何敢拆封呢?你且打開看了,如果我也看得,那時再看也不遲。」香菱笑道:「姑娘總是這樣多心。」說著,便打開錦匣一看,原來是兩種名香,各五十支。一名返魂香,一名尋夢香,俱有七寸長短,各有金字引單,上寫:
  返魂香出自天竺國,焚之能返亡人之魂,與生者相會。尋夢香出自西番,焚之能送生人之夢,與亡人相會。一是漢武帝所制,一是楚襄王所制。意秉虔誠,無不神效,切忌孕娠。
  香菱看畢,笑道:「原來是兩種名香。姑娘你瞧瞧,這張引單上寫的倒也有趣。」黛玉接來看了一遍,笑道:「這是甄老伯疼你的意思,教你焚起返魂香來,就可以回家去看看你們大爺,再孝薛大哥焚起尋夢香來,就可以到這裡看看你;李夫人見了漢武帝,楚襄王也就會了神女了,果然有趣。」香菱笑道:「你怎麼跟著璉二奶奶學的,說起這樣話來,可不要招出我的話來,你又該著了急啐人家了。」黛玉道:「隨你怎樣編排著說去,我的心早已定了,一塵不染,各人乾各人的正路是真的。」香菱笑道:「既是這樣,前兒尤三姑娘人家打聽人家的柳二爺,你為什麼聽見又那個樣兒了?」黛玉正然手裡摩弄葫蘆,聽了便笑著啐了他一口,道:「你不信了罷,你只瞧瞧這個葫蘆裡頭是什麼,你就知道了。」香菱接來一看,道:「好個西湖景兒,裡頭是什麼故事?」說著,便將玻璃小鏡對在眼上看了好一會,忽然放下葫蘆,罵道:「好個沒臉的娼婦!」
  黛玉聽了,嚇得怔了,問道:「你罵那個呢?」香菱道:「我們那個死鬼奶奶。」黛玉忙道:「你瞧見什麼故事了?」香菱道:「裡頭很好的一院房子,只見我們死鬼奶奶和一個少年的相公在一處坐著,兩個人只用一個酒杯,一替一口兒喝酒,那個樣兒真真的難看,我也不好往下說了。」黛玉不信,拿起葫蘆來,在小鏡中仔細一望,仍是漆黑的一無所有。知是天機奇妙,便問道:「你看見的那個少年到底是誰呢?」香菱道:「那個人的模樣兒也像在那裡見過的似的,只是說不出是誰來呢。」黛玉說的順了嘴,便道:「你看像寶玉不像?」香菱不覺大笑起來,道:「這可不是我來,你自家可把吃醋的話都順嘴兒說出來了。」黛玉自覺把話說冒失了,紅了臉笑著就要撕香菱的嘴。二人正然嘻笑,只聽外面有走的腳步響,就知是晴雯、金釧兒回來了,連忙將錦匣並葫蘆依舊收起。
  只見他二人走進來,晴雯先笑道:「我今兒偏了二位姑娘了,適才在蓉大奶奶家和尤二姨兒、妙師父,我們四家子鬥了半日的牌,贏了他們好些瓜子兒、乾果子。」說著,便向袖子裡拿出個手帕包兒來,打開都是些鬆瓤、杏仁、葡萄乾、蜜棗兒之類,便抓了一把放在黛玉的面前,又抓了一把遞與香菱,又抓了一把遞與金釧兒。金釧兒接來,笑道:「你今兒不過是采頭好,贏了些嘴頭子吃,你可沒得看見個稀罕的事兒。你們四家子剛上了場,我就縛了個雞毛毽兒,到警幻仙姑那裡,和那些仙女們踢起毽兒來,倒也好玩。」晴雯道:「踢毽兒就算個稀罕的事兒嗎?」金釧兒道:「你聽罷,人家還沒有說完呢,你就攔人家的話靶兒。我們正踢到熱鬧中間,只見正南上遠遠的轎馬人夫、牌匾傘扇,過了一隊又是一隊,都向正南上去了。
  我只當是拜咱們來的什麼客呢,問了問警幻,他才說今兒是臘月二十三了,過去的都是各府州縣的灶王爺。我就問他,咱們怎麼也不祭送灶王呢?他說灶王爺不敢當咱們的祭,他明日反倒要把收下人家的灶糖,差人送些來給咱們吃呢。你說這事兒稀罕不稀罕呢?」晴雯道:「這也沒有什麼稀罕處,咱們在家裡的時候,那一年臘月二十三又不祭灶呢。」金釧兒便使性子道:「不稀罕也罷,明兒灶王爺送了糖來,你就不用吃!」黛玉笑道:「你這個丫頭,大家不過白說閒話,也值得鬧臉急了嗎,快給我們倒茶去罷。這個棗兒吃的嗓子裡怪甜的。」金釧兒這才咕嘟著嘴倒茶去了。
  黛玉又向晴雯道:「我們如今住在這裡,連四時八節也都不知道了,才聽金釧兒說起祭灶的話來,不是離年盡了麼。元妃娘娘的生日到了,咱們可打點些什麼禮物送送呢?」晴雯答道:「據我看來,咱們這邊所有的東西,娘娘那邊都是有的,縱然多送幾樣也不為奇特。依我的主意,前兒娘娘到這裡逛來的時候,瞧見姑娘的那株絳珠仙草,愛的什麼似的,他那里正少這個。如今趁著還有好幾天的空兒,何不將仙草四邊發的嫩牙兒移了出來,栽在白石花盆內,照著原樣兒做成朱紅架子,這麼一色兒的八盆送過去,作為祝敬,又新鮮又合娘娘的意思,豈不比別的強呢?」黛玉聽了,點點頭兒道:「也罷了,你成天家也是白閒著呢,只當解悶兒似的,你就佈置起來,每日多澆些甘露,不過七八天的工夫,就可以長成盆景兒了。」晴雯答應了,便去佈置,不必多贅。
  過了些時,乃是除夕,太虛景況並不似人世繁鬧,惟有燭煙香篆,氳氤芬馥而已。次日元旦,乃是元妃誕辰。自黛玉、警幻以下,都有祝敬,無庸細述。元妃見了這八盆仙草,喜不自勝,即安放在正院。大排筵宴以待。少頃,黛玉、香菱、尤二姐、秦氏可卿、妙玉、警幻等一齊來到,迎春替元妃迎客。
  大家進宮,先行朝賀之禮,然後謝恩,依序坐下。元妃先向黛玉笑道:「前日在妹妹處偶見仙草香豔異常,十分愛幕,今承概贈,足見多情。」黛玉立起身來道:「娘娘千秋,臣妹無以為敬,葑菲小草,何敢自私。」元妃又和妙玉等諸人敘了一回閒話,乃命擺上酒筵,大家暢飲。命眾仙女們奏起鈞天樂來,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曲」,音響節奏非人世所有。
  須臾樂止,元妃笑道:「這些歌舞,實在也聽厭了。依我的意思,今日姊妹們聚會,不必拘泥常禮,倒不如大家猜拳行令,倒覺有趣。」黛玉等諸人俱各立起身來,答道:「今日乃娘娘千秋,又是元旦令節,體制攸關,臣妹等何敢放肆。」元妃笑道:「這些年,我在宮裡實在教這禮數把我拘的受不得了,今日好容易離塵超世,你們仍然還要拘禮,教我也難了。也罷,拿筆硯過來。這絳珠仙草,我十分喜愛,我就以此為題,做七律一首,你們能詩者步韻作起來,豈不雅趣呢。」眾人聽了,又道:「娘娘聰明天縱,學問淵深,臣妹等學識淺陋,焉敢續貂。」元妃笑道:「不必過謙。」只見宮娥送上文房四寶來。
  元妃提筆,一揮而就,遞與黛玉。黛玉接來,仔細讀道:
  自是靈河不朽身,偶因一念謫紅塵。
  分來蘭蕙瑤池品,占斷風花上苑春。
  青甫入簾香徹骨,苔初繞砌翠迎人。
  芳姿別有銷魂處,未許凡葩強效顰。
  黛玉讀罷,連聲贊頌,又遜謝:「獎賞太過,實不敢當。」遂又遞與香菱、妙玉、迎春等。大家看了一遍,都稱贊不已。元妃笑道:「換熱酒來,大家吃一杯,助助詩興。」宮娥斟上熱酒來,眾人皆飲了一巡。
  香菱便拈起筆來,笑嘻嘻的也寫了一首,躬身呈與元妃道:
  「婢子初學,俚句不足以辱娘娘鳳盼。」元妃接來一看,上寫道:
  不羨盈盈掌上身,幽芳一縷靜無塵。
  康成書帶留佳話,茂叔芸窗占早春。
  號絳果堪餐秀色,名珠未許近鮫人。
  東皇有意憐仙骨,白玉雕欄護翠顰。
  元妃看了,驚喜道:「我倒不知菱姑娘有此詩才,可敬可羨。」
  黛玉笑道:「他的天分本高,又且專心致志,所以學了莫多幾年,如今竟居然老手了。」元妃笑道:「如此說來,一定是你的徒弟了。」黛玉笑了一笑。
  只見妙玉也提起筆來,道:「小尼也要獻丑。」遂也寫畢,呈與元妃。元妃接來看道:
  三生石畔舊時身,留得芳徽接後塵。
  拾翠每羞仙侶玩,踏青寧羨陌頭春。
  饒卿嫋娜風前影,動我逍遙檻外人。
  若使怡紅公子見,繞欄幾度喚顰顰。
  元妃看畢,笑道:「妙師父的詩作的真妙,香豔之中仍帶煙霞之氣,只是結句詞近於謔,只怕林妹妹要罰你一大懷酒呢。」
  黛玉聽了,忙接過詩來看了一遍,笑道:「娘娘不知,妙師父在先原是個好人來著,如今是跟著強盜學壞了。因為他高自期許,自稱檻外人,所以才教強盜把他拉到檻內來了。」眾人聽了,一齊笑道:「妙師父,你也不必等他罰,你自己先吃這一杯罷。」說的妙姑紅雲滿面,只得吃了一杯。
  這裡黛玉趁著妙姑飲酒的空兒,提起筆來也就和了一首,躬身送上元妃。元妃接來念道:
  仙機識破愧前身,珠竟沉淵絳委塵。
  為報當時甘露澤,釀成今日太虛春。
  靈河辜負三生願,湘館淒涼再世人。
  一自東風吹恨去,青山展卻舊眉顰。
  元妃念畢,眾人都道:「到底是瀟湘仙子與眾不同。」元妃笑道:「我們警幻大師自然不屑與我們唱和的,我們小大奶奶我是知道的,詩上原本有限。二妹妹,你為什麼也不做一首呢?」
  迎春笑道:「臣妹平日原不會作詩,方才也正高高興興的在肚裡打稿兒,也要謅幾句的。如今見了這四首詩,把我的詩興早唬到九霄雲外去了!可惜寶丫頭、雲丫頭、探丫頭他們三人不能在座,若有他們三個人,今兒又成了詩社了。」
  元妃歎了一口氣,道:「幽明異路,我們如何能與他們唱和呢。我仔細想來,我們的字跡,他們除了扶乩,萬不能夠見的。倒是他們的字跡,我們倒能夠見的。」黛玉忙問道:「幽明路隔,他們既不能見我們的字跡,我們又如何能見他們的字跡呢?」元妃道:「你原來不知。譬如昨日是除夕,今日是元旦,朝廷家皆有祭祀的定例,禮部撰的祭文,一經宣讀焚化,我這裡就得了即是庶民百姓家,所有逢時偶節焚化的金銀幣帛,以及悼挽的詩文,只要填注姓名,亦無不得之理。」秦可卿接口道:「林姑娘來此未久,或者不知。姪婦來此多年,每逢年節時令,總有家中焚化的金銀幣帛,都在牌坊外邊堆著呢。今日五鼓伺候朝賀,尚未暇差人收取。」黛玉、迎春二人聽了這番言語,眼圈兒一齊紅了。你道為何?迎春心裡想的是:孫紹祖那個沒天良的,如何尚有夫婦之情,那裡還想著年節的祭祀呢!黛玉心裡想的是:自己並無父母兄弟,寄居外祖母家,此時也未必有人想著了。元妃瞧出他二人的光景來,正欲用言解釋,只見一名宮娥進來,跪奏道:「尤三姑娘回來了,在宮門候旨。」眾人聽了,一齊大喜。元妃笑道:「我算著日子,他們也該有信兒了。怎麼他一個人獨自回來,鳳丫頭、鴛鴦呢,不知訪著老太太了沒有?請三姑娘進來罷。」宮娥答應而去。
  不多一時,只見尤三姐全身的行裝,走了進來,先與元妃行了大禮,後與眾姊妹們敘了寒暄。元妃因尤三姐遠行勞苦,即令移坐了首席。尤三姐謝了坐,遂將他三人同往地府,先在觀音庵遇了秦鍾,後來到了林府會見了賈母的話,從頭至尾細述了一遍。元妃與眾人聽了,俱各大喜。黛玉聽見他的父母現作豐都的城隍,又與賈母認了親戚,真是喜出望外,忙問道:
  「三姐姐,你瞧我父母可還康健麼?」尤三姐道:「你放心罷,姑老爺、姑太太兩個老人家身子很好。雖係地府官員,也與人世無異,衙門裡一天家熱鬧的什麼似的。賈府上的珠大爺和司棋家兩口子都在姑老爺衙門裡呢。」黛玉聽了,又是歡喜又是傷心,道:「三姐姐,你歇息幾天,我可也要求你把我也送往地府走走,看看老太太和我母親。」元妃笑道:「林妹妹,你想是喜歡糊塗了,你如何比得他們,你是這裡有名兒的人,如何能私離職守呢?你若是應入地府去的,前日早已去了。」尤三姐道:「姑太太在那裡想你,也急的什麼似的。姑老爺說,必待明年任滿轉了天曹,方能相見呢。據我想來,如今已是正月初一了,大約今年裡頭總可以見面的,你又何必忙在這一會兒呢。」
  元妃道:「鳳丫頭,鴛鴦他們怎麼不回來?想是被老太太留住了。」尤三姐道:「老太太見了他們,喜歡的什麼似的,捨不得教他們回來,所以林姑老爺就留下他們,等轉了天曹時,和老太太一同來呢。」元妃道:「這卻去好,我倒放了心了。」
  迎春道:「我倒不承望司棋這個蹄子,他倒得了好處了。」尤三姐道:「現在他們兩口子都送我來了,一則是林姑太太不放心,差他們來看看林妹妹,路上又給我作了伴兒;二則他也說要來看看你的。」迎春道:「他如今現在那裡呢?」尤三姐道:
  「他如今現在林妹妹那裡,同著晴雯看著收拾帶來的東西呢。林姑太太疼女孩兒的心勝,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馱了兩三馱子來了。」元妃笑道:「你這可不用傷心了,方才聽見人家年節都有家中焚化的金銀幣帛,早把眼圈兒紅了,你如今有了兩三馱了,可要檢好的分給我們眾人些兒呢。」黛玉忙立起身來,笑道:「我母親那裡自必專另有娘娘的孝敬,就是眾姊妹們自必也是有的,且待看了家書,即差人分送,只怕沒有什麼稀奇之物可備娘娘御用的,只好留著賞人罷了。」元妃笑道:
  「我是樞你玩呢,你自己留著用罷。我們如今位列仙班,這些衣物器具使也使不了的,姑媽又給你帶了好些來,可見天下作父母的心也就說不盡了。宮娥們換熱酒來,尤三姑娘也勞苦了,我們大家公敬三杯。我們也再吃幾杯。今日早些兒吃飯,讓林妹妹早些回去看看家書,他的心也就安穩了。」於是,宮娥們斟上熱酒來,尤三姐連飲了三杯。然後大家又暢飲了一回,方才吃了飯。盥漱畢,散坐吃茶。
  元妃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先回去瞧瞧家書,別的姊妹們沒事,索性在我這裡熱鬧一天,等晚上再都回去罷。」眾人聽了,一齊站了起來道:「蒙娘娘賜宴,俱已醉酒飽德,娘娘勞了半日,鳳體也乏倦了,請回後宮歇歇罷。」說著,一齊走來叩謝。元妃立起身來,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強留了。二妹妹,替我送送客罷。」說畢,自回後宮去了。
  這裡,秦可卿拉了尤三姐的手,問道:「三姨兒,你見我兄弟來,你瞧他可比從前出息了麼?」尤三姐道:「也沒見怎麼出息,越發學壞了。」尤二姐道:「怎麼學壞了,想是你吃了他的虧了?」尤三姐道:「什麼話呢!你們都聽我姐姐近來說話越發沒人樣了。我倒沒吃他的虧,你們這個主兒唏乎唏兒。」秦氏道:「三姨兒的這個話,我越發不信了,這明是糟蹋我兄弟呢。他多大點子年紀,二嬸娘雖然養不下他這麼大的個兒子,當日也就很疼過他,我不信他就敢在二嬸娘面前無禮!」
  尤三姐笑道:「你不必著急,不是他有意,是認錯了人了。說起來話長,等咱們到了家裡,慢慢的告訴你們。」迎春送至宮門。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回去料理妥當了,教司棋晚上到我這裡來。」黛玉道:「我知道了,二姐姐請回去罷。」又向尤三姐道:「三姐姐今兒也勞乏了,暫請回家與二姐姐說說話兒。明日我親身過去給你磕頭道謝。」尤三姐與眾人齊道:
  「你請回去罷,我們明日會齊了,還要給你道喜去呢。」於是,大家作別,分路各自回家不提。
  且說林黛玉領了金釧兒同幾個仙女們回到絳珠宮,早有晴雯同了司棋迎接出來,笑道:「姑娘回來了,今日酒席如何散得這樣早?」黛玉道:「娘娘因為他們來了,所以教早些散了。」說畢,進了套間,先向上給賈母並自己的父母請了安,司棋這才走來與黛玉磕頭。黛玉忙拉他起來,道:「老太太和我父親母親可還康健?」司棋道:「老太太、姑老爺、姑太太都好,恐怕姑娘想念,所以差了我來瞧瞧姑娘,大約年內姑老爺必然高升的,那時骨肉完聚,教姑娘不要發急,耐著些兒罷。所有給姑娘帶來的衣物,才和晴雯姐姐照數查點清楚,一一的收好了。小炕桌上放的是姑老爺的書子。」黛玉聽了,便伸手從桌上取了家書,只見箋上大書「愛女玉兒手拆」六個字,由不得落下淚來。拆去護封,留神細看,上寫道:
  汝父母不德,中年相繼殞謝,幸邀天眷,補授豐都城隍,亦無所苦。惟念遺汝,煢煢弱息,靡所依恃。
  幸賴汝外祖母慈庇,移取京師,寄食十年,傷心千里。
  方幸撫育成人,年已及笄。秦樓弄玉,何愁引鳳之簫;瑤島飛瓊,不少鈿車之駕。何期修短隨化,忽罹天亡。
  前因外祖母歸泉,始悉顛末。因而大索幽冥,殊無影響。正在痛悼間,熙鳳姪婦來轅,始知汝名列仙班,榮登紫府,神遊緲縹之鄉,雅得瀟湘之號。兒女之情雖殷,女母之心稍慰。今我幽冥職任已滿十年,待轉天曹,相逢有日。囑汝慎勿悲傷,時加珍重。茲因尤氏閨秀回車,特差司棋夫婦同來看視。並寄汝衣飾若干、尺頭若干、玩具若干、食品若干。外進元妃娘娘並致眾姊妹不腆之儀,統即照數查收可也。
  黛玉看畢,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晴雯在旁勸道:「姑娘,我才聽見司棋說,姑老爺、姑太太現做地府城隍,又和老太太認了親,姑娘聽見很該喜歡才是。況且姑老爺不久的高升了,就要見面的,何苦來大年初一的盡自只是傷心呢!」黛玉聽了,便也拭了眼淚,向司棋道:「二姑娘教你晚上過去呢,依我說你吃了飯就早些去。晴雯姐姐把方才給娘娘和二姑娘的禮物查了出來,就交給司棋姑娘送了過去。別位姊妹的,也按名查了出來,明日再送罷。」晴雯、司棋二人答應而去。只見金釧兒端上茶來放在桌上,道:「潘又安在院子裡給姑娘磕頭呢。」
  黛玉道:「教他在外頭歇著罷,等我寫了回書,仍舊差他們夫婦回去呢。這裡是仙人所在,教他在外邊住著不可多事。」金釧兒聽了,便自告訴潘又安去了。
  黛玉這裡端起茶來正然吃茶,只見香菱手內提著兩個包袱,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黛玉道:「咱們一塊兒走著,怎麼眼錯不見的你往那裡去了?」香菱笑道:「方才大家分路的時候,小大奶奶點手兒叫我,我就跟了他去了。到了牌坊那邊,果然有些衣箱包袱,都是各人家中寄來的,我就將我的一個拿了出來,還有你的一個,我也帶了來了。」說著,便將一個包袱遞與黛玉。黛玉接來一看,上寫著「林顰卿妹妹收拆」,下寫「愚姊薛寶釵封寄」。黛玉看了眼圈兒一紅,道:「原來寶姐姐他還想著我呢。」遂將包袱輕輕的打開,只見裡面無非綢緞金銀之類。又有一封書子,面上寫著「顰卿妹妹玉展」。黛玉見了,心中越發感激,便教金釧兒點上燈來,拆開留神細看。未知寶釵書內是何言辭,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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