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黃泉路母女巧相逢 青埂峰朋友奇遇合

  話說尤三姐拉了香菱到裡間房內,悄悄的笑道:「好妹妹,我有句話對你說,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聞甄老伯已修成半仙之體,凡屬同道之人斷無不認得之理。你可替我問問柳湘蓮的下落。」香菱聽了,不由的笑起來。正欲怄他玩笑,只見黛玉笑嘻嘻的進來道:「好話不背人,你們有什麼私話在這裡說來了。」尤三姐見有人來,也沒細看是誰,是從後門走了。
  這裡香菱笑著將尤三姐的話,告知了黛玉。黛玉聽了,把臉一紅,拉了香菱的手,好像有話說不出口來的意思。香菱是極聰明的人,早已會過意來,笑道:「我知道了,明日一總替你們問問我父親就是了。」黛玉聽了,便拉了香菱走出來,笑道:「咱們今日人多,晚上都在那個屋裡睡,早些說定了,好教他們收拾臥具。」妙玉先道:「我還要求警幻仙姑的指教,就住在他那裡罷。」秦氏道:「我和二嬸娘、鴛鴦姐姐就在西套間裡睡。我們娘兒們好幾年沒見面,我們還有話說呢。」迎春道:「很好,菱姑娘就跟著我,在林妹妹房裡住。尤家二姐姐、三姐姐也別回去,大家晚上熱鬧熱鬧罷。」尤三姐道:「我已許下同他們往地府裡去呢,也要回去收拾收拾才好。」尤二姐道:「也罷,我們姊妹倆一塊兒回去,明日一早在牌坊那邊擺了祖餞,候著你們罷。」說著,仙女們捧上茶來。大家吃了一回茶,警幻和妙玉、尤氏姊妹告辭,各自回家。這裡迎春、黛玉、鳳姐、秦氏、香菱、鴛鴦、晴雯、金釧兒、瑞珠兒九人又談了一會別後的情事,這才各自歸寢。
  次日黎明,香菱起來梳洗畢,先往警幻前殿見他父親去了。
  甄士隱未免又勸慰了香菱一番,給了個小小錦匣兒,上寫著「仙家妙用,警謹開看」八個字。香菱知是仙家之寶,不敢細看,遂緊緊收藏起來。又問湘蓮、寶玉的下落,士隱只說得「青埂峰」三個字,便走出殿門,忽然不見。
  香菱怔了半晌,悲傷了一回。正欲回來,只見遠遠的尤二姐姊妹兩個在那裡招手,叫他道:「這裡來!」香菱聞言,只得跟了來到牌坊外,早有仙女們擺著圍屏、桌椅、酒果伺候著呢。三人敘禮坐下,尤三姐便笑道:「老伯走了麼?我的那個話你可問了沒有?」香菱笑道:「問了,倒惹的我父親說我不害羞,怎麼替人家問起這個話來了。」尤三姐笑道:「這是你編排的話,老伯口裡那裡說出這樣老沒正經的話來呢!」香菱正欲回答,只聽尤二姐道:「那邊他們一伙子都來了。」
  大家看時,果見前邊是兩個小太監御著雲車二乘,後邊鳳姐是行裝打扮,身穿絳色襖兒,外罩三藍片金鑲邊的嵌肩褂,戴著貂鼠昭君套,越顯得風流出眾。隨後就是迎春、黛玉、秦氏、鴛鴦、晴雯等一齊到了。眾人讓鳳姐上面坐,兩邊讓尤三姐、鴛鴦也坐了。晴雯執壺、秦氏把盞,迎春、黛玉、尤二姐等每人親遞了三杯酒,鳳姐三人等飲畢,又每人回敬了一杯,這才依序坐下。鳳姐歎了一口氣,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知道我素日在老太太面前,凡事多嘴多舌慣了的,實在我把事情干冒失了,我也後悔不來了。妹妹恨我這是不消說的,寶兄弟好好的為這件事出了家,他也是要恨我的。就是寶妹妹,如今弄的他守了活寡,他又不恨我嗎?噯!我真真的成了大觀園的反叛罪人頭兒了。昨兒晚上教蓉大奶奶把我數落的恨不能鑽到地縫裡。接著,晴雯這個丫頭也數落了我一頓,說太太當日攆他,只怕也是我調唆的。就只有金釧兒跳井,不好意思賴到我身上來。妹妹,你可再別記懷我了,只看我受這一回辛苦,將功折罪罷!」黛玉道:「鳳姐姐,你也不必再提這些事了。你只路上留神保重,找著了老太太,先差人給我們送個信來,我們就放了心了。尤三姐姐、鴛鴦姐姐路上也好生留神照應,見了老太太替我們請安。」二人也答應道:「你們只管放心罷。」
  秦氏道:「天也不早了,二嬸娘請上車罷。」鳳姐站起身來,正欲作別,只見警幻與妙玉笑嘻嘻的走來,道:「我們來遲了,快拿酒來,我們借花獻佛。」晴雯忙送過酒來,每人又遞了三杯。各道了謝,彼此酒淚而別。鳳姐、鴛鴦坐了車,尤三姐架起手帕雲,兩個太監御車如飛而去。這裡迎春也回赤霞宮去了,香菱因要學詩,便與黛玉同住,尤二姐、秦氏各自回家,妙玉仍與警幻同住。這話暫且不表。
  再說賈母自從那日仙逝之後,一靈真性出了府門,四顧茫茫,不辨路徑。正在心中憂懼,只聽後面有人高聲叫道:「前面走的是老太太麼?」賈母回頭看時,認得是東府裡的焦大。
  賈母道:「你作什麼來了?」焦大道:「奴才活了這麼大的年紀,如今老太太又去了世,奴才在小爺們手裡過著還有什麼趣兒呢,不如跟了老太太來見見老太爺們,強如活的豬嫌狗不愛的。所以,昨兒晚上痛痛的喝了些酒,跌拌了幾下子,也就趕著來了。」賈母笑道:「老孽障,你也活夠了?來的很好,我正盼個熟人兒呢。你去給我僱頂轎子,我步行走不動了。」焦大回道:「前面就是界牌,乃是陰陽交界,只怕預備老太太的轎子在那邊伺候著呢!」
  賈母聽了,抬頭一看,果見一座界牌。但見人煙湊雜,車馬攘攘。焦大高聲嚷道:「咦,你們那個是榮國府預備老太太的轎子?」只見一伙人答應道:「我們就是的,你老是誰啊?」
  焦大道:「浪王八羔子們,抬過來罷,老太太到了。你管我是誰呢。」眾人聽了,連忙抬過轎子,伺候賈母上了轎。焦大又問道:「樓庫槓箱呢?」有人答應道:「在這裡呢。」焦大道:
  「好生抬著,緊跟著老太太的轎子走,預備路上好賞人。我的驢子呢?」只見一個小廝,拉過一頭驢來道:「焦大爺,你這個驢是林大爺、賴大爺給你預備的。」焦大道:「我知道。哦,這是他們哥兒倆可憐我沒兒沒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這小廝將焦大抽上了驢,跟著轎子緩緩而行。但見來來往往,絡繹不絕。這邊去的,也有幡蓋接引的,騎馬坐轎的,逍遙步行的,也有披枷帶鎖的;那邊來的,也有歡天喜地的,愁眉淚眼的。賈母在轎中看見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
  走了多時,忽見迎面來了一伙囚犯,身上也有披著牛皮、馬皮、豬皮、羊皮的,也有披著驢皮、騾皮、貓皮、狗皮的,後面跟著幾個解差,手提悶棍,搖頭晃腦而來。忽聽囚犯內有個婦人高聲叫道:「驢上騎的不是焦大爺麼?救一救我罷!」
  焦大問道:「你是個誰啊?」那婦人道:我是鮑二的女人,你老人家記不得了麼?」焦大道:「就是你這個浪東西嗎,悄默聲兒的罷,看仔細驚了老太太。」那婦人聽了,越發嚷起來道:
  「轎子裡坐的是老太太麼?好老祖宗咧,救我一救罷!」賈母聞言,忙令住轎。只見那婦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老祖宗可憐我罷!閻王老爺說我前生引誘主子,犯了淫罪,罰我變個騍騾子,只許受苦,不許下駒。老祖宗可憐我罷,我再不敢浪了!」這裡焦大也下了驢,吆喝道:「滾開罷,小東西!成天家擦脂抹粉的,恨不能怎樣才好。今日是自做自受,教老太太有什麼法兒呢?」賈母道:「焦大,我也想來,你雖是個八九十歲的老頭子,伺候我到底不方便。這個鮑二家的雖然平常,到底是家裡的個舊人兒。你去和那些解差們商量商量,看他們肯教我們贖不肯?」焦大答應了一個「是」,忙走上前去,向那些解差拱手道:「眾位爺們站一站,我有件事和眾位商量。方才這個媳婦子是我們府裡的舊人,我們老太太要他跟了去服侍。眾位爺們通點情兒,讓我贖了去罷。」只見一個歪戴帽子的人,上前喝道:「胡說,你吃了燈草灰兒了,說的這麼輕巧。這都是王爺親點出來的,誰敢通情呢!」焦大笑道:「好兄弟,你別生氣,咱們走衙門的人,一點弊兒不敢作,可仗什麼吃飯穿衣呢?哥哥總不肯委屈你就是了。」說著,便從槓箱裡取出一掛元寶來,笑道:「足足的十個,五百兩,敬你們哥兒們喝個茶兒。」那人聽了道:「這點子東西你老請收著罷,我們沒有身家也有性命呢!」鮑二家的聽了,忙跪下磕頭,哭道:「好爺們咧,開個恩罷,積修的好兒好女的。我給爺們磕頭。」
  那解差便覷著眼一看,高聲嚷道:「老三、老五你瞧瞧,咱們的眼睛真是吃了蒜了,昨兒晚上瓜裡挑瓜,竟把這麼個妙人兒白饒過去了。」又笑問鮑二家的道:「你多大年紀了?」鮑二家的道:「我記不得我的歲數,只聽見人說比我們二奶奶大一歲。」那解差聽了,不由的哈哈大笑道:「我又知道你們二奶奶多大歲數了呢?這麼個怪俊的模樣兒,原來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罷了,我們行個好兒,老爺子,你把他帶了去罷。」說著,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寶,大家說說唱唱,押解其餘囚犯揚長而去!
  鮑二家的過來給賈母磕了頭。焦大道:「鮑姑娘,你也顧點臉面罷,方才那個樣兒,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鮑二家的道:「你這個老人家,你才沒聽見嗎,昨兒晚上要是瞧出我俊來,我還不得乾淨呢。」賈母道:「不用說了,我們趕路罷。」鮑二家的道:「焦大爺,你到底也給我弄頂轎子來嗎!」焦大怒道:「不知足的東西兒,你才剛兒是轎子抬來的嗎?乖乖兒給我呀,步罷。這樣荒郊野外,教我在那裡弄轎子去呢。」
  鮑二家的道:「你老人家不用生氣,過這個山坡,那邊就是豐都城的十里鋪,那裡轎子多著呢。街頭上有個尼姑庵,也讓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兒。你看我身上這個樣兒,也讓我和老太太討件衣裳換換嗎。」焦大笑道:「小東西,有這些卬嗦就是了,走罷。」於是,又走了有四五里之遙,繞過山坡,果見人煙輻輳,熱鬧非常。路南有座小廟,上寫「觀音庵」三字。鮑二家的忙教住轎,攙了賈母出來,步入廟門。
  只見一個尼姑迎了出來,道:「老施主請到禪堂坐坐。噯呀,這一位好面熟啊,你不是在這裡住過的鮑二嫂子嗎?」鮑二家的笑道:「老姑姑好記性啊!這是我們的老太太,是國公爺的一品夫人呢。」老尼姑道:「原來是老太太,失敬了。」
  於是,攙了賈母到禪堂坐下。小尼姑端上茶來遞與賈母,隨跪下請安。賈母伸手拉起,細將小尼姑一看,向鮑二家的道:「你看這個小尼姑像饅頭庵的智能兒不像?」鮑二家的未及回答,只聽老尼姑道:「這是新收的徒弟,他說為找親戚來的。後來找著了一位姓秦的相公,他二人那樣親熱的光景,也難以言語形容了。我的意思要勸他還俗呢。」賈母聽了,也並不理會姓秦的是誰,但笑道:「可是呢,年輕的小人兒家,再別輕易出家。」二人說話之間,鮑二家的早偷了個空兒打扮了上來伺候。
  賈母笑道,「浪猴兒精,多早晚兒可就把我的衣裳詭弄出來穿上了。」老尼姑笑道:「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我也不敢說,上回在我這裡……」鮑二家的聽了著急,連忙拿眼眼瞪他道:「你去罷,把你們的好點心、果子撿些兒來給老太太吃,吃了我們還有趕進城呢,那有工夫和你敘家常呢。」老尼姑會過意來,笑著,忙命智能兒取了八碟果點之類擺上,賈母隨便吃了些。吃畢,只見焦大進來叫道:「鮑姑娘,你的轎子僱下了,請老太太走罷。我在外邊打聽了,城外鬧雜住不得。城內城隍大老爺衙門西邊,有一所大公館,又雅靜又離衙門近,明早先要到大老爺衙門過堂驗看呢,遲了怕趕不進城了。」鮑二家的回明了,攙著賈母走了出來,老尼姑看著上了轎方才回去。
  這裡主僕三人迤邐行來,早望見一座城池,樓堞巍峨。焦大便吩咐轎夫「慢慢的抬著走,小心些兒,我頭裡看公館去了。」說畢,顛著驢子如飛而去。這裡賈母進了城,在轎內看時,但見六街三市,熱鬧非常,楚館秦樓,都如人世。正然看時,只聽焦大叫道:「抬到這裡來。」眾轎夫聽了,便跟了焦大抬進一座公館,落下轎來。
  鮑二家的攙了賈母進了上房,只見裡面鋪設的十分幽雅。
  賈母也覺得乏倦,伏了引枕閉目養神。焦大向鮑二家的道:「我已向主人家言明了,酒飯、茶水、燈燭一總包了,明日開發他五兩銀子,等老太太醒了,你就伺候洗臉吃飯,照應著行李槓箱。我要往大老爺轅門上打聽打聽,明日過堂是什麼規矩,也好預備。」說畢,一徑去了。這裡,賈母盹睡了片時,起來向鮑二家的道:「你過來,我細細的瞧瞧你。你既是家裡的人,我眼中怎麼不大見你呢?」鮑二家的道:「奴才們兩口子原是珍大爺那邊的人,璉二爺愛奴才的男人好,才要過來的,只在外邊當差,那裡能夠輕容易見老太太呢?」賈母笑道:「怪道我瞧著眼生呢。那一年,在鳳丫頭屋裡,說他是閻王老婆的就是你嗎?」鮑二家的紅了臉,笑道:「這個老太太,又揭挑起人家的短兒來了。」正說時,只見主人婆子送了臉水上來,賈母盥漱畢,然後端上飯來,乃是八個小碟、八個大碗、一個火鍋。賈母飲了兩杯酒,吃了碗飯。鮑二家的送上茶來,然後自去吃飯。
  賈母下榻閒步,只見焦大走來回道:奴才才到衙門裡打聽了,見了個年輕的書吏相公,他說這裡的規矩,不論陽世的官職,一概上堂要跪聽唱名的,若無罪過還好,若有罪過時,立刻就上刑具的。奴才許了給他十個元寶,他才許了個明日見機而作的話。奴才想先把銀子給他,往後也就好說話了。」賈母聽了這番言語,自念生平雖無大惡,終覺不甚放心,便道:「有的是銀子,你只管辦去罷。你明日可怎樣呢?」焦大道:「奴才怕什麼呢,當日跟著老太爺出兵的時候,什麼酸甜苦辣沒受過呢。別說大老爺過堂,就是閻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怕他。」說的賈母也笑了。焦大遂取了十個元寶,一徑去了。
  這裡賈母又與鮑二家的說了一回閒話,各自歸寢。一宿無話。
  次日黎明,焦大便催齊了轎夫,俟賈母梳洗已畢,坐上了轎子,出了公館。鮑二家的、焦大步行相隨。不多一時,早到了轅門。只見一個年輕的書辦,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在那裡笑嘻嘻的點手兒,教把轎子抬進角門西邊一個小院子內落下。自己走到轎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道:「晚生請老太太的安。」賈母見他人物風流,語言乖巧,就知是十個元寶的力量,忙欠身笑道:「相公你可好,我們諸事還要仰仗呢。」
  那書辦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晚生無有不盡力的。」賈母笑道:「相公尊姓?」那書辦笑道:「晚生姓馮名淵,江南常州人氏,父親也做過官的。只因晚生買妾與金陵一個姓薛的,叫個什麼呆霸王,彼此爭買,他就倚財仗勢將晚生打死。晚生到了這裡告了一狀,查了查姓薛的與晚生原有夙冤,又且他陽壽未終,難以結案。幸喜城隍大老爺也是南方人,姓林,可憐晚生無故受冤,又是讀書的人,就補了這個衙門的六房總經承之缺,如今也好幾年了。」賈母又問道:「大老爺是南方那一府的?」馮淵道:「蘇州府人,就是當日做過揚州鹽運司的。」
  剛說到這裡,只見從儀門裡走出一個長隨來,叫道:「馮經承在那裡呢?」馮淵急忙答應,跑到跟前陪笑道:「潘二爺有什麼吩咐?」那長隨道:「老爺今兒身上不大爽快,教你把過堂的花名冊子拿進書房裡去過目呢,想是委少爺出來點點也未可定。」馮淵聽了,忙取出冊子,一面打開看著,一面又走到轎前問道:「老太爺的尊諱可是賈代善?老太太娘家可姓史?今年八十三歲了?」賈母未及回答,只聽那長隨嚷道:「快來罷,老爺在書房坐著笑著呢,早作什麼來,這會子嘮裡嘮叨,問這個問那個的。」馮淵聽了不敢怠慢,連忙拿上冊子隨著長隨進去了。
  這裡,賈母向鮑二家的道:「你們聽見了,虧他不知道咱們是薛蟠的親戚,他才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打死的那個公子。」
  焦大道:「這倒不相干,他們當書辦的人,只知黑眼睛認得白銀子,那裡管什麼仇人的親戚呢。」賈母又道:「他才說這位大老爺姓林,做過揚州的鹽運司,咱們林姑老爺不是揚州的鹽運司麼?可惜沒有問他名字。」正說話時,只見馮淵喘吁吁的跑來,到轎前笑嘻嘻的道:「老太太恭喜,方才晚生拿上冊子去,老爺看了低頭沉吟了好一會,便吩咐教請少爺過來。少爺出來看了看冊子,他便回了老爺,要親身來看呢。晚生雖不知其中底細,看那光景,倒像和老太太是什麼親戚似的?老爺如今進了內宅,想是告訴太太去了,所以晚生先來送個信兒。若認了親戚,求老太太把賞晚生的使費,莫向老爺提起,晚生即刻就繳上來。」賈母笑道:「這有何妨,些小筆資,那個衙門裡沒有。但只是我原有個女婿姓林,並無子嗣,只有一個女孩兒,去年也死了,如今是那裡來的少爺呢?」鮑二家的聽了,忙插嘴道:「姑老爺在這裡為官多年,難道姑太太就再不養個老生子阿哥嗎?」招的馮淵也笑了。
  正然說話時,只聽見堂上吆喝道:「閒人都退後些,少爺出來了!」賈母在轎內留神細看,只見兩三個小廝擁簇著一位少年公子,生得器宇軒昂,眉目清秀,年約二十餘歲。賈母細看,大驚,哭道:「來的不是我那珠兒嗎?」那公子見了賈母,也就上前抱住腿慟哭。眾人不解其故。正在驚疑之際,只聽堂上「當」的一聲點響,威武三聲,大門、儀門一齊洞開,出來了八個小么兒,將賈母的轎子抬起,那公子扶了轎桿,轉身進了儀門。又見一名旗牌跪稟道:「請老太太的轉。」堂上又威武了三聲,八個小么兒抬起,一直的上了大堂,穿暖閣兒進到了二堂,才然落轎。早見一位官員錦衣繡服,拱立轎旁。賈母下轎,仔細看時,果然就是林如海,不由的大哭起來。林公也自傷感,忙請安問好畢,兩邊閃出幾個僕婦來,攙了賈母往裡所走。剛到宅門,早見兩個丫環攙著夫人哭了出來。賈母認得是他女兒賈敏,母女二人抱頭慟哭。林如海在旁勸道:「老太太今日母女相逢,正該歡喜。夫人也不必哭了,讓老太太到上房裡去。」於是大家止淚,母女攜手進了宅門,丫頭門早打起簾櫳。
  進了上房,只見裡面陳設的十分精雅,雖係幽冥,無殊人世。林公夫婦讓賈母炕上坐了,重新拜叩。賈母還了萬福。賈珠也來叩見已畢,一齊歸坐。賈母問道:「姑老爺是從揚州仙逝之後,就補了這裡的城隍麼?珠兒怎麼得到這裡的?」林公笑答道:「小婿自那年捐館見了閻王,閻王因查小婿做了一任鹽運司,竟不曾弄商人的錢,所以十分敬重,奏聞了上帝,就補了豐都的城隍,幫著閻王辦事。大姪兒也是閻王愛他的文墨,就留在案下主文,後來小婿到任認了親戚,誰知他姑母就在他那裡呢。小婿現無子嗣,求了閻王,將大姪兒討了下來替我管管家務。那年東府裡的敬大哥到了這裡,定要把他帶了去見老太爺們去呢。小婿和他說之再三,他才給我留下了。」賈母聽了十分歡喜,道:「真是天緣湊巧,也是姑老爺的德行所致。」
  賈夫人又問賈赦、賈政、邢、王二夫人的好。賈母便將賈赦犯罪抄家的話說了一遍,林公夫婦不勝歎息!賈母又向賈珠道:
  「你的蘭小子虧了你媳婦守著撫養他,如今也十七八歲了,詩也做的好,文章也做的好,也愛讀書。」賈珠聽了,不覺心內慘然,忙站起來答道:「這都是老太太素日的教養。」
  賈夫人遂接口道:「我的黛玉兒丫頭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難為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恩養,他不知可比小時壯朗了些兒,還是那樣的弱呢?」賈母聞言,呆了半晌道:「怎麼的,你們沒見黛玉兒丫頭嗎?他死了有一年多了,這個孩子可往那裡去了呢?」賈夫人聽了,嚇得面目改色,半晌哭道:「怎麼的,我的黛玉死了一年多了,我們這裡怎麼總沒見他呢?想來必是老爺公出,衙門裡的人疏忽了,不大理論,送到那個地獄裡去了,不然就是打發到那裡脫生去了。這還了得!我的兒啊,苦了你了!」說著便放聲大哭起來。賈母由不得也哭將起來。林公也傷心落淚,便向賈珠道:「大姪兒,你去叫了馮書辦來,吩咐教他在上年過堂的號簿上查一查,看有林黛玉的名字沒有?
  再到王府裡、崔判官衙門、轉輪王府裡出入的號簿上都查一查,就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教他查明了,即刻回覆,」賈珠答應了一個「是」,即忙去了。林公又勸他母女道:「夫人不必哭了,只管放心,別說地獄是咱們管的,還怕找不出來麼?就是脫生了人家,也還容易辦的。老太太上了年紀的人,莫教他老人家只是悲傷。」賈夫人止淚問道:「我想黛玉小孩子家,三災八難也是常有的,不知得了什麼厲害病就死了呢?」賈母欲要實說出黛玉的病源,又怕賈夫人著惱,自己也覺礙口,便流淚含糊答道:「這個孩子生來的又弱又聰明的很,心眼兒又多,自從到家,三六九的咳嗽,我給他配的人參養榮丸,每日燉些燕窩湯,百般將養不能見效,後來到底吐血而亡。」說到這裡,便又哭道:「我的乖乖兒啊,真真的教我也後悔不來了。」賈夫人不解其意,乃道:「老太太也不必後悔,這是他自己沒造化,老太太白疼了他了。」
  母女正然說話,只見個管家婆子走來稟道:「早飯齊備了,擺在那裡?」林公道:「老太太才來,身子乏倦,早飯就擺在這裡罷。你去告訴你男人,晚上預備酒席,或是小戲兒,或是八角鼓兒,不拘那樣,伺候老太太聽聽。」賈母忙攔道:「不用弄戲,等你們找著姑娘的下落,我再聽戲。」說著,只見賈珠也進來回道:「馮書辦已經遵諭查去了。」於是,丫環們擺上飯菜。賈母正坐,林公夫婦旁坐,賈珠下面相陪。
  飲酒中間,賈夫人便叫:「司棋呢?」只見走出一個年輕的婦人來,跪下與賈母磕頭。賈母仔細一瞧,問道:「你不是二姑娘的丫頭嗎?」賈夫人道:「不是他是誰呢?前兒你女婿坐堂點名,問出他們的來歷,是和他姑舅哥哥潘又安婚姻不遂,雙雙自盡。你女婿憐他們義氣,留在家中配為夫婦的。」賈母道:「我只知他有了不是,攆了出去了,並不知道他有這些鉤兒麻藤的事情。可惜迎丫頭老老實實的,他老子那個糊塗東西許給了孫家,女婿極平常,活活的把迎丫頭折磨死了。」賈夫人吃了一驚道:「迎丫頭也死了麼?老爺每日點名,怎麼也沒有點著他呢?」林公詫異道:「莫非世上的女孩兒都不屬我們管?怎麼過堂的時候,往往的也點著別人家的女孩兒呢?」正說到這裡,只聽窗外有人稟道:「潘又安回老爺的話。」林公道:「進來說罷,這裡也沒你可迴避的人。」只見潘又安進來,給賈母磕了頭,到林公耳邊悄悄的說了幾句。林公默然良久,皺眉道:「知道了。」賈夫人道:「你們不用鬼鬼祟祟的,找不著姑娘,我是不依的。」林公道:「夫人不必著急,我另有道理。大姪兒明早親自帶些人去,到十八層地獄、七十二司查看一回。潘又安改了裝,在城裡城外、鄉村堡寨、庵觀寺院各處尋訪,斷無尋不著之理。再教馮書辦寫些告示,遍處黏貼,懸賞尋覓,更又周到些。」潘又安答應了一個「是」,去了。
  這裡,大家用過了飯,漱口吃茶。只見焦大與鮑二家的走來與林公夫婦磕頭。焦大遂請示林公明日見閻王的規矩,並回明路上贖了鮑二家的話。林公笑道:「明日,老太太也不用去,你們也不用去。明日我進府面稟,閻王也不好意思不賞臉。你們放心,都吃飯去罷。」司棋遂將他二人領去款待。林公惟恐他母女傷懷,笑道:「夫人和大姪兒何不引著老太太到花園裡走走,閒散散步兒,回來你們娘兒們鬥牌,我到書房裡催著他們辦文書,明早進府稟過閻王,就留老太太在這裡住一半年,等我明年轉了天曹,一同昇天。」說畢,各自起身去了。賈夫人、賈珠攙了賈母到花園各處閒步,又講些家中之事,不必細贅。
  到了次日,林公進府辦事,午正方才回來,向賈母道:「小婿今早見了閻王,將老太太之事回明,便稽查冊子。老太太一生並無過惡,閻王甚喜,一切允從。焦大呢?」焦大見林公回來,早在門外伺候打聽,一聞呼喚,忙上來打千兒,道:「奴才在這裡呢。」林公道:「老業障,閻王說你喝醉了酒,不知主僕名分,混唚罵人,該下拔舌地獄。因你跟著老太爺出過死力,又嘴裡填過馬糞,暫且加恩予以自新之路。你很要改才好。」焦大忙跪下磕頭謝恩。林公又道:「鮑二的女人不准收贖,我求之再三,閻王不得已,還教我買匹騾子,償還他脫生的主兒,以結此案。」鮑二家的聞言,也過來磕頭謝了,合家無不歡悅。賈母也歡歡喜喜的住著,聽候找尋黛玉的下落。這也按下不表。
  再說賈寶玉自從那日鄉試出場,在稠人廣眾之中,見了那個癩頭和尚合他點手兒,他便趁著人擠的空兒拋下賈蘭,跟著那和尚就走。那和尚向他臉上吹了一口,便覺心中迷迷惑惑,就像腳下生雲的一般。不多一時,走的連城池房舍的影兒都不見了。但見一個跛足道人在那裡哈哈大笑,道:「這裡來,這裡來,天倫至性,不可以不拜辭。」於是,二人引了寶玉來到河邊,只見一隻大船灣在那裡,便將寶玉扯上船頭,令其叩拜,寶玉此時明明見他父親坐在船內,心中只覺恍恍惚惚,口裡也說不出話來,身子好像由不得自己的一般。叩頭已畢,二人便攙了他上岸,腳不沾地,行走如飛。
  走夠多時,只見前面一座高山,萬丈嶙峋,直插雲漢。進了山口,頓覺眼界光明,別是一番世界。寶玉此時才覺心中清醒,舉眼看那和尚、道士時,頓改了形容,那裡是什麼癩頭跛足的形狀。但見:這一個頭戴毗盧帽,衣穿袈裟,白面長鬚;那一個頭戴綸巾,身披鶴氅,美目修髯。飄飄然有神仙之概。
  真好似:
  取經天竺唐三藏;夢醒黃粱呂洞賓。
  寶玉看罷吃了一驚,倒身下拜,道:「請問二位師父的法號?」
  那和尚笑道:「我乃茫茫大士,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我二人自開闢以來就在此山居住。」寶玉又道:「請問師父此山何名,這等▉岑空翠?」那道人道:「此山名為大荒山,那中間最高的一峰就名青埂峰,下面有一洞府,名曰空空洞,就是我二人修真之所。你且隨了我們來,這裡還有你一個朋友在此。」寶玉聽了,不勝歡喜。便隨了他二人緩步而行,到了洞門口,只見上面懸著一石匾,鑿著四個大字道:「為善最樂」。西邊一副古對聯,鑿的是:
  栽培心上地;涵養性中天。
  寶玉笑道:「師父,這樣仙境為何不題些驚人之句,怎將一副極熟的匾對鑿在這裡?」那僧、道聽了,哈哈大笑道:「你道這對聯的話語極熟麼?口裡讀去自然很熟,親身行去只怕就覺很生了。你若能將這十四個字身體力行,便是禪門第一義了。」
  寶玉聽了,就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只見那和尚將洞門的石環輕輕的擊了一下,叫道:「鬆鶴!」只聽「嘩啷」一聲開了洞門,出來了一個垂髫童子,問道:
  「師父回來了麼?」卻又跑了進去。這裡僧、道二人引了寶玉往裡所走,一進洞門,但見奇花異卉,古乾虯枝,清香撲鼻,並無半點飛塵,窈然而深,蔚然而秀。寶玉正在愛慕之間,忽見裡面走出一個少年來,笑容可掬的道:「師父辛苦了!寶兄弟來了麼?」寶玉仔細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柳湘蓮,不禁大喜過望。要知二人相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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