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焦芳既入閣後,以許進為吏部尚書,劉宇為兵部尚書,皆河南人。宇素暴橫,先任左都御史,恃與瑾厚,責打御史。又與保國公家人朱瀛交通劉瑾,無日不來兵部說話。郎中楊廷儀每伺瀛出,必邀入司署,留坐款語。四司官不附宇者,必令瀛言於瑾,傳旨外補。廷儀獨諂宇,盡妾婦之態,宇大悅。廷儀能文,凡有奏章,皆其屬草。後焦芳致仕,即以宇代之。又有布政曹元與劉瑾親舊,驟升至兵部尚書,後又代宇入閣。皆其黨也。
  給事中安奎、御史張彧因查盤錢糧還,瑾索賂不足,以為參官不當,輒發怒,用一百五十斤枷,枷於東西公生門。時暑雨晝夜不輟,莫敢少移。都御史劉孟到任遲延,亦逮至京,枷於吏部門外。御史王時中枷於三法司牌樓下,遠近聚觀垂淚。文臣垂首喪氣,莫敢近覷。給事中許天錫、郗夔皆因事自殺。兵部主事王守仁抗章論瑾等專權亂政,瑾矯旨撻於朝堂不死,降謫貴州驛丞。守仁猶恐不免其死,遂詭秘其蹤跡以遠害。大理評事羅僑亦劾瑾,杖之不死,亦遠謫。
  許進初以戶部侍郎致仕家居,正德初,起用為兵部侍郎,尋升本部尚書,與瑾同提督團營。焦芳入閣,進遂代芳為吏部。許外若不附瑾,而內實不與抗。初,進致仕時,馬尚書文升在吏部,陝西張采為文選郎中。進子許誥為給事中,屢劾采過,馬以采有才,力救之不得,采以病乞歸。及瑾用事,京官養病久者,悉革為民,未久者令赴京聽用,采不得已赴京。采前在文選時,焦芳為侍郎,令其子焦黃中薦於瑾,以為采乃公之鄉里,極有可用。會文選郎中劉永升通政,進已議調驗封郎中石確,疏已具,而復以采易之。進雖用采,而心內又甚銜之。進素與陝西雍泰相善,泰已致仕,進欲起用,屢薦於瑾,改南京操江都御史,尋升南京戶部尚書。朱瀛每欲謀傾進而轉劉宇,乘間言於瑾曰:「許尚書佯為恭謹,而外示抗直。如雍泰平昔剛暴,為山西按察使,辱打知府,為都御史巡撫宣府,辱打參將,朝廷屢貶謫不用。今欺公舉用,卻又揚言於外,曰公因泰同鄉用之,非吏部本意。」瑾大怒,立召采入內,詰問:「雍泰貶謫來歷,如何不備入奏內?」采曰:「奏稿備載,許尚書塗之。」瑾索原奏稿視之,果然。於是以進為詐直,票旨屢以欺罔斥之。進懼,遂乞歸。
  劉瑾欲專權,盡除軋己者。一日,伺隙言於上,調張永南京,奏既可,即日逐永出就道,榜諸禁門不許放入。永知覺,直趨至御前訴己無罪,為瑾所害。召瑾至,語不合,永即揮拳毆之。谷大用等解之,令諸近臣具蔬酒和解。由是永得不去,遂深憾之。
  戊辰春,天下諸司赴京朝覲。逆瑾令每布政司送銀二萬兩,方放回,瑾等分用。各官皆貸於京師巨家,及回任,括斂民財倍價之。上下交徵,莫有紀極。又有荊州知府王綬、武昌知府陳晦俱在黜列,乃廣賂瑾,復留。綬、晦皆升參政,仍掌府事。如此者尚多,此其尤甚者也。
  是年春殿試,賜呂柟為狀元,景暘第二,戴大賓第三。大賓,莆田人,少有文名,甫二十登第。初聘高氏,未娶,瑾欲納為姪婿,於是僕從鞍馬衣服之類,極其侈靡。大賓偃然自居,意氣揚揚,復縱酒不檢。瑾薄之,常笑曰:「我不可做牛丞相。」大賓知之,遂請假歸,卒於途。呂柟,亦陝西人,內閣不無迎合之意,然呂實無預耳。又傳奉取焦黃中、劉仁並黃芳等數十人為庶吉士,不由館試,人皆以為愧。然黃芳數人實由焦黃中等貽累,後亦不免謫降焉。
  逆瑾擅政,禁臣民不許用「天」等字為名。如郎中方天雨但令名雨,參議倪天民為倪民,御史劉天和為劉和。中外紛紛,尤為可異。嘗記北朝周宣帝自稱天元皇帝,不許人有「天、高、上、元」之稱。宋宣和中,丞相蔡京用給事中趙野等奏,凡世俗有以「天」等字為名稱者,悉皆禁革。共禁人字犯天者,方天任改大任,方天若改元若,甚至承天寺亦改仁能寺。當時有識者憂之。正統十年進士登科錄,「元」、「天」字皆作(艹曳),云出內閣意。景泰中幸大學士,謝表內閣自為之。中「管窺霄,蠡測海」句,蓋亦避「天」字也。識者嘗訝其事。瑾目不知書,故事豈有所襲?明年,瑾以逆誅,無天之罪,其兆如是乎?瑾誅而禁廢,人皆復其舊名矣。
  殿試畢,焦黃中、劉仁等自以不得及第,嗾瑾云:「鄉試解額,南方太多,北方太少,乃昔楊士奇私其鄉里。」蓋其宿憤已多,待此而發。給事中任姓者承風旨,上疏請釐正,乃命諸司集議東閣。焦芳盛怒數前人罪惡,且言陝西地幾半天下,當增之,和者一口。李閣老東陽從容問曰:「且謂今當如何,往事不必論已。」禮部不得已,因言陝西可增作九十五名,與江西等。焦忽大聲曰:「尚少,可增作一百名。河南、山東、山西、四川以次而增。」次曰:「湖廣亦地闊,當增。」李不肯從。後不二年,悉改正。
  逆瑾用事,賄賂公行,凡有干謁者,云饋一干,即一千之謂;云一方,即一萬之謂。後漸增至幾干幾方,世道益頹矣。
  四川鎮守太監羅龠請便宜行事,瑾實主之。由是各處鎮守,皆比例奏要,如巡撫都御史之任,干預刑名諸政。劉瑾捏旨批出,皆許便宜而行。河南太監廖堂亦奏兼管修河,剝取民財,遍於鄉野,輦送數千餘萬於京師。太監畢真初差天津取海鮮,斂財數萬,請換敕,起自天津歷山東沿海,達於蘇、松、福建。所至括取民財,凌辱官吏,莫敢聲言。先朝故事:奏准,六部差官則該部請敕,必具事由送內閣寫敕,未有不由六部,而內閣自出敕者也。畢真輩之敕並近日內官賜祠額護敕,皆瑾與內閣李、焦輩創為之。時李公為首相,若肯執奏請敕必由六部具由,此祖宗故事,我輩不敢違,況《大明律》有結黨亂政之法甚重。如此,縱使不從,亦不過如劉、謝等去位而已。乃不能然,誰之過歟?
  邊方召商賈納糧草情弊,瑾素知其故。一日,因戶部奏差給事中三年一次查盤,奏內有「糧粗秕,草浥爛」者,瑾遂票旨逮繫各年巡撫都御史、管糧郎中數人下獄。既而鎖杻差人押至所任地方,加倍賠償。又商人納過糧草,拖欠價銀,亦皆沒官不給。由是商賈重困,邊儲漸乏。
  劉瑾因戶部奏送各邊年例銀兩,瑾以為先朝無此例,令戶部查天順以前年例銀數。顧尚書佐以天順年前無銀例回報。瑾大怒曰:「此戶部官通同邊方巡撫都御史共盜內帑銀兩之明驗也。」悉追問致罪,革罷送銀之例,邊儲至是缺甚。蓋自成化八年間設榆林鎮,巡撫余都御史子俊增置城寨,陝西民供饋不繼,奏送江南折糧銀,以補不足。然初亦依江南原折銀例,每米一石,折銀二錢五分放支軍士。其後大同等邊缺乏,亦暫送銀補足,數皆不多,未有以萬計送者。
  弘治間戶部葉尚書淇,淮安人,鹽商皆淇親識,因與淇議:「商人赴邊納銀,價少而有遠涉之虞;在運司納銀,價多而得易辦之便。」時內閣徐溥與淇同年交好,遂從其議,奏准兩淮運司鹽課,於運司開中納銀解戶部,送太倉銀庫收貯。分送各邊鹽價,積至一百餘萬,人為利便,而不知壞舊法也。蓋洪武、永樂以來,天下鹽課俱開中各邊,上納本色米豆,商人欲求鹽利,預於近邊轉運本色,以待開鹽報中,故邊方粟豆無甚貴之時。今廢商人赴邊報中之法,雖曰得價多,而近邊米豆無人買運,遂致騰湧。正德五年,侍郎叢蘭整理陝西邊儲,遂令百姓每石徵銀二錢五分,准米一石。蓋六部政本,少有差錯,胎弊如此。使顧尚書當劉瑾查例之時,答曰:「昔鹽課在各邊上納,故無年例銀之送。後改鹽課納銀解京,故不得不分送各邊。」如此,瑾必不怒而反正鹽法,淇其不免矣。
  逆瑾以富國為名,每欲巧取橫斂,且因以窘迫文臣。凡有公錯詿誤者,輒捏旨以姑免提問為名,各罰米粟以實邊儲。士大夫畏其凌虐,亦甘心從罰。初自一二百石,後漸增至千五百石。坐此破家者甚眾。
  自逆瑾用事,文臣裁抑至甚,內官、武弁縱橫而行。瑾等數人,皆贈父祖為都督、都指揮,母為夫人,造墳祭葬。該部不敢執,科道不敢言。其誥命、祭文,皆內閣所撰。議者以當時內閣諸公,結黨亂政之罪不可掩也。至文臣三品以上祭葬,卻沮格不與。如侍郎郝志義故,其子援例乞祭葬,瑾以為洪武禮制,文臣無祭葬之例,皆後來文臣專權擅加。傳旨,遂下錦衣衛獄,問發充軍。學士武衛病故,其子乞恩,亦下獄。其弄權裁抑文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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