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北虜紀

  元之先為蒙古,本北種胡,並女真及宋,入主中國。後我明逐順帝,遁歸沙漠,傳子愛猷識里達臘。十世為小王子,生三子:長阿爾倫台吉,次阿著,次滿官瞋。太師亦不剌弒阿爾倫台吉,走河西。阿爾倫二子:長卜赤,次乜明;皆幼。阿著稱小王子,阿著死,二子曰吉囊、曰俺答,俱稱剛勇,兩分地,各相雄長。亦不剌部從吉囊,當河套、關中地。火篩部從俺答,當開原、上都地。火篩者,即小王子部落也。各控弦十餘萬騎,而前後掠中國人埒之。其俗無城郭宮室,聯牛馬皮以為帳房,往來輒徙之,逐水草資畜牧射獵,徵會刻木封箭為信。上下山谷,往來聚散,疾如風雨。然營部皆有分地,不相擾亂。其地不產五穀,惟牧駝馬牛羊,食其肉,衣其皮,取其血乳置渾脫中釀之月餘,名打酪酥。宴會席地而坐,酋長處其上,餘兩傍列坐而下,中置牛羊,各出刃分割,向火少燎即餱,打酪酥亦以次傳飲。無歲時伏臘,望月之盈虧、氣之寒暄以為別。擄掠中國男女,遇老稚殺之,取壯者歸。男子以繩纏之,置草莽中,令其饑餒,乃投餒敗肉與之食,後稍與鮮者,始解其縛,令牧牛羊,更令牧馬,馬蕃庶,更益以良馬。狡健者乘其不虞,漸移牧近邊,夜乘良馬,驅之入境。所虜婦女娼妓,置帳幙縱淫樂不休。其貴壯賤老,貴勇賤怯,喜盜好殺,嗜利輕生,篡弒烝淫,三綱瀆亂,自古然矣。
  嘉靖初年,諸種中惟吉囊、俺答最為強盛,率黠悍子弟,以數萬騎牧於雲中、上谷之間而與我共。不入犯三輔,則東躪遼、西齧晉,又西掠秦、涼、夏、朔之境。中國罷於奔命,天子北顧興嗟數四,廢乾食。
  然二虜之北,又有別種曰黃毛。兇悍不別生死,眾少於二部。二虜時入內地,黃毛輒尾其後,掠取玉帛女子。二虜患之,乃合兵逐北,大破黃毛,臣其部落。自是益無內顧,得並力於中國。
  己亥、辛丑,吉囊及俺答連歲大舉入寇。己亥春初,入榆林塞,破清平堡,殺掠人畜萬計,焚芻糧萬計,長驅而出。又入宣府塞,破北路馬營諸堡,得我神槍銃炮千計,芻粟牛羊萬計,掠一婦人,往後多掠婦女。近年止掠穀畜火器,遇婦女輒殺之。先是歸正人王子言虜酋哈剌瞋糾俺答、幾祿、吉囊、青台、赤台等十人禱旗晾馬,負十日食入塞北。比報至,虜已過順聖川,抵蔚州。凡留宣府者幾兩月,始出。朵顏酋革蘭臺結北虜,覘大同兵東援宣府,遂乘虛寇大同西路,殺掠人畜數十萬。叛卒盡走虜中,虜擇便捷輩,多與牛羊帳幙,令為僧道乞丐,探我虛實。西至甘、涼,東出山東,潛入京師,凡地利險易,兵馬強弱,鎮撫將領勇怯,盡走告虜。
  次年,吉囊、俺答分道入塞,獨大同軍與虜私約,齧指折箭去。乃抵雁門,度寧武,入交城,殺掠人畜萬計。大同軍反得虜輜重,名實路錢。時當事者苟幸無事,置之不聞。是秋,三邊總制尚書劉天和率精兵九千,駐花馬池,虜數萬人掠固原。羽書沓至,天和為虜阻隔,逾月奏不至。既而告捷,言健卒張奴兒殺吉囊之子,諸酋大哭遁去。乃加天和太子太保,敘一子錦衣正千戶,張奴兒升世襲指揮僉事,餘將士升賞有差。廟堂諸臣亦以謀謨帷幙,皆受重賞。
  時余會咸寧侯仇鸞,坐談時事,渠浩歎曰:「今之時事,日異往昔,大可笑也!」請其明言,則曰:「昨有餘部下夜不收來自邊鎮,云吉囊勇不可當,昨入境遇雨,軍馬不前,有數騎同婦人童子牧馬,我軍出其不意,縱兵殺之,得其屍。女童皆朱衣,遂謂吉囊妻子,喧然報功,實無是事也。先朝舊規,撫、按官不許誣同奏捷,著在令甲,今乃如此。且吉囊兵馬眾多,又諳紀律,彼時不先有斬將衝陣之功,顧突然殺其妻女,此豈近於情理哉?朝廷大事,直為此輩兒戲耳,豈不可歎!」吁!仇一武人也,而興言及此,吾輩寧不愧心赧顏耶?
  辛丑秋,吉囊復先入大同塞,由寧武關達太原,至山西會城,又越而南,殺掠人畜數萬。吉囊才出關,未至塞上,俺答覆入,又越太原而南至石州,殺掠益甚。所過三十八州縣十衛,我師莫敢攖其鋒。傷殘劫奪,言之不忍。獨榆次一縣,死傷蓋三四萬人,盡其四鄉矣。他州郡亦略如之。然不陷城郭,以虜方懸軍深入,不敢久駐。彌月稍稍出境,時識者謂我軍擁大眾絕其歸路,當使隻輪不返。然功帥畏事忍痛,卒無定議,惜哉!
  壬寅,吉囊縱淫樂,病髓竭死。其子扳不孩居套中,諸子不相屬,分居西邊。俺答日益強盛,長子曰黃台吉,次曰青台吉、赤台吉,皆各擁騎萬餘。黃台吉臂偏短,善用兵,虜卒畏之甚於俺答。時糾諸酋及叛人高懷智、李天章,各擁眾數萬,經朔州破雁門,越太原,列營汾河東西上。
  京師戒嚴,天子下令懸賞格:擒斬俺答者,與千金,升不次;他酋三百金,升三級。時我師連營觀望,不肯乘險邀擊,任虜散掠平原、上黨間,迤邐就大營結陣。且歸,偏帥張世忠起營,約諸將躡虜,諸將閉營不相援,虜合圍,世忠被箭轉戰死。天子震怒,遣衛士逮係總兵張達等四人,下法司擬罪。獄稍遲不決,譴去司寇郎一人。余時為副郎,亟錄招由,具成案上之。制曰:「可。」乃拘達等鞫之。達等不服,裸身示創瘢曰:「達亦壯士,向嘗冒矢石、躬甲冑,幾殞身者屢矣。茲虜眾不敵,一旦喪師。恨不死於行陣,奈何令駢首就戮哉!」余曰:「天子痛百萬生靈,食不下咽,欲借將軍以慰鋒鏑幽魂。且余亦知將軍材,但法不可骫,將軍第就獄,余將令自贖,以成將軍志,不汝負也。」達始服罪。冬,朝審,余白台長、司寇,卒令立功贖罪,出障一方,時稱北邊良將。
  後丙午虜入宣府,總督翁萬達發大同周尚文兵拒卻之。會萬達憂歸、尚文卒。張達以都督代將,而侍郎郭宗臯為總督。
  己酉,虜數萬騎寇大同,潰牆而入,伏精銳溝壑中,以老弱百騎為餌。總兵達、副總兵林椿逐之,既入伏,虜擁出,達、椿皆轉戰死。事聞,逮宗臯,謫戍靖虜衛,餘罰治有差。
  庚戌,俺答入漁陽塞,犯京師,焚劫至西直門,窺陵寢,掠教場。上震怒,殺兵部尚書丁汝夔、都御史楊守謙,召勤王兵。俄而咸寧侯仇鸞以大同兵至,詔拜鸞大將軍。又五日,遼東、宣府、山西兵悉至,獲諸將軍凡十餘萬騎。虜前後剽掠男女、騾畜、金帛、財物,梱載巨萬,徐徐從東行。諸道兵相顧駭愕,莫敢前發一矢,僅尾之出境而已。乃收斬遺稚逃降八十餘,以捷聞。而遂議開市以中虜欲,寬其深入之謀。俺答與子貪中國賂,因互市焉。然歲費數十萬,而所市馬皆駑下,虜亦小寇如常。
  久之,鸞死事露,虜復哄。自後秦、晉、燕、代,徵調勞費,殆無寧歲。更番遣戍,入衛京師,亦無虛日。權門大吏,寵賄日章,文武大臣,多受誅殛。戰守無策,專事蒙蔽矣。
  甲寅,榆林鎮以捷聞,適謝憲副自彼中驗功還,謂余曰:「虜西去入番,我軍偶出哨河西,值其所遺帳房,遂獲老稚婦女。所見首非白頭之嫗,即初生之孩也。今謂與賊對壘,就陣斬獲首級百四十,何欺蔽至是!」時撫、按交章奏功,廟堂方侈其事,竟奉旨各增秩,賞賚不貲,謝亦升一級。
  嘉靖末季,俺答漸耄,娶二妾,棄其妻。黃台吉怨之,以故中自疑,不敢深入為寇。余撫關中,出固原防守。時虜酋有吉能者,囊之遺孽也。擁眾人犯,官軍遇敵瀕危,賴火炮多,一旦齊發,虜驚畏潛遁。故事,秋防畢後撤兵還省,余恐虜酋乘虛而入,乃下令將卒:「今歲秋防官軍,防冬兵至,方許離汛地。」已而虜果踏冰猝至,官軍奮擊,斬首五十餘,餘悉遁去。捷書上聞,不報。
  隆慶中,俺答之孽孫把漢那吉,黃台吉子也,與俺妾內亂,懼禍來奔,投宣府邊境。時宣大總督王崇古善撫之。孽穉感我厚待,而思效順。俺酉妻日夜泣請,思復其孫。俺酋誠老,厭兵,不勝孽穉之愛,乃輸要領,縛叛人數輩,令谷蠡、屠耆數百人解辮請命闕下。天子允其請,封俺答為順義王,餘爵秩有差,仍許通貢市。國家二十餘年無鋒鏑之擾,亦云幸矣。
  但司農歲輸邊儲,盡入一去不返之虜,而中國僅獲其疲敝駑駘。邊兵日漸消耗,而稽閱則驅市人以充行伍。夫以軼孫之故,堅守臣塞之盟,中國宜因此息肩,以專意於虜,何可遂忘情於虜哉!此所謂不終日之計,大司馬之所當持籌而熟計者也。余嘗再撫關中,時已納款,虜反西掠黃毛邊境,果無犯邊,人亦得以出境樵獵,故時有黃羊之饋。

  ○南夷紀

  余參藩閩中時,二天使至,一郭給事汝霖,一李行人際春,奉命出使琉球,由福州長樂縣之石澳出海洋。余與俞憲副曰德供護送之役,登其封船。船長一十六丈,闊三丈六尺,桅高與船等。桅上斗中坐四人,四面各占風色,日夜寢處其上,其人攀援附索,而上下如履平地。船內凡四級,下置泉水,以海水苦鹹不可食,次置糧食、器具,最上舟人處之,而天使與隨行人處其中。几榻皆以繩繫之,懸於空中,以舟底下尖,海波蕩漾無頃刻定,坐臥皆不能安也。行從約五百人,百工之事咸備。順飆利艘,七日而至。時舟以夏至日發,以後七日皆南風,以冬至日歸,以前七日皆北風,此氣候之不爽者。
  琉球在海東南,前朝不通中國,我明洪武初,國分為三,有中山、山南、山北,稱三王。遣使入貢,各賜鍍金銀印、文綺。已而中山王察度遣子姪、陪臣子弟入國學。上喜,禮遇獨優,賜閩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令往來朝貢。景泰中,中山尚思達並山南、山北,遣使入貢。上令三年一貢,貢無過百餘人。自察度五傳至尚真嗣。
  嘉靖壬辰,尚真卒,子尚清請嗣。上遣給事中陳侃、行人尚高澄以太牢祀真,封清嗣王,賜王、妃冠服、錦幣。至是,尚清卒,復遣二使往。國王出迎,向不敢居正殿,迨奉王命,始正位焉。
  王居在山巔,國門名歡會府。正殿大一十六間,稍刻繪禽獸草木。四圍塹柵三重,環以流水,樹棘為藩籬。府門上有層樓,奉神像,司刻漏,然樸素無金璧之飾。國王平居以鳥羽為冠,飾以珠貝,纏身以錦綺。天使至,加兗冕、被袍服,強衣冠而相接,待以客禮。出則乘木獸,令左右輿之,導從百餘人。並日凡三視朝,群臣搓手膜拜,尊且親者入殿坐飲酒,卑疏者移時長跪階下。歲元旦、聖節、長至,君臣冠冕拜龍亭,奉正朔也。
  國在海島中,上多山洞。國之王親不與政,有四五統帥,統諸洞。首法司官,司刑名;次那灞港官,司錢穀;次耳目官,司訪問。皆土官,為武職,以上世及所轄地為姓名。其大夫、長史、通事官,司朝貢,為文職,皆三十六姓人及入中國國學者為之。至於諸洞之中,往往皆村落,各有鳥了帥分屬,並以善戰有力相雄長,自相樹立,主一村之事,而歸命於國王。賦法君民各有分土,以為祿食。
  國無徵斂,有事一取諸民,事已即休。用刑甚嚴,竊盜即剕劓,諸多不法,臨事取決而已。國無貨殖,不同通賈,惟魚鹽泛小艇入,朝貢始乘大舟,航海而來。俗無文字,入學中國,始陳奏表章,著作篇什,有華風焉。望月盈虧以記時,視草木榮枯以驗歲。風土氣候,與南相類。田宜稻粱禾黍,畜多牛豕野馬。
  男子去髭黥首,羽冠毛衣,婦女皆以纟寧繩纏髮,從頭盤繞至額。家饒裕者,瓦屋不過二三楹,餘皆茅土藏蓋,風雨飄搖而已。市用日本錢,以十當一。人無貴賤,皆驍健猛悍,甘勞苦,耐饑寒,不知醫藥,而無疾疫。兵甲堅利,射可二百步,進止有金鼓。鄰國視為勍敵。然好相攻擊,度不能勝,輒剖腹自斃。人死,以中元前後日浴屍溪中,纏以布帛,裹以葦草,葬埋於土。王親貴族盛以木匣,置山穴內,外通小牖,歲時祭掃,必啟視之。畏信鬼神,以婦人為屍,號女巫,其魁曰女君,白日嘯聚,動數百人,攜枝戴草,騎步縱橫,時入王宮褻狎嬉戲,一唱百和,聲音悽慘,倏忽往來,莫可蹤跡。馮附淫昏,矯誣禍福,王及世子、陪臣皆頓首拜跪於前,不為異也。
  至往來海上,見巨魚橫亙數十里,草木蒙叢,望之無異山峙,而舟人指示為巨魚脊。一日,舟停不進,左突右傾。舟師跳躍而下,起云:「魚身也。」人力無知之何,惟焚香叩首呼神。俄而鳥止於桅,舟師云:「天妃至矣。」眾羅拜桅前。已而波濤衝激,風復飆起,舵忽損折,舟幾顛覆。舟師驚懼,復焚香羅拜。俄而桅有火光,乃卜請易舵,不許。卜來日,許之。至旦,果風息波平,易舵而行。夫海若之神,其靈顯若響應,而舟師出沒於海,亦若魚龍不可方物。二天使歸,道之如此。

  ○東倭紀

  日本在東南大海,近日所出,故以名之,即古倭奴國。海中諸夷,倭最強盛,東北負山,西南瀕海,後漢始通中國,史稱自樂浪、帶方至。其地循海而行,歷朝鮮國,乍南乍東,渡三海,歷七國,凡一萬二千里,大較在會稽東,與儋耳相近。自六朝及宋,多從南道浮海入貢及通互市,以北方遼東非中國土也。宋雍熙中,有僧奝然與其徒浮海而至,獻銅器十事,並本國職貢年紀。道其國主世為王姓,群臣世官,地分五畿、七道、三島,又有附庸國百餘,惟拘韓最大。其國小者百里,大者五百里,戶小者止千,多至一二萬,皆倭種也。
  倭王世居邪高台,後惡倭名,更號日本。逾年,僧奝然隨台州商舶歸國,後復遣弟子奉表陳謝。敘其來,則曰:「望落日而西行,十萬里之波濤難盡;顧信風而東別,數千重之山嶽易過。」何其遠也!敘其歸,則曰:「季夏解台州之纜,孟秋達本國之郊。」又何近也!可見其國去閩、浙甚近,去遼東甚遠。其初通中國,實自遼東來,故迂迴如此。
  我明洪武初,倭奴數掠海上,寇山東、直隸、浙東、福建沿海郡邑,以偽吳張士誠據寧、紹、杭、蘇、松、通、泰,暨方國珍據溫、台等處,皆在海上。張、方既滅,諸賊強豪者悉航海,糾島倭入冠。時倭王雖遣使入貢,高皇以其雖朝實詐,坐宰相胡惟庸罪,竟絕倭使。乃遣信國公湯和築登、萊至浙沿海五十九城,調民戍兵;江夏侯周德興築福建漳、泉等十六城,亦募戍衛所。又命南雄侯趙庸招蜑戶、島人、漁丁、賈豎,自淮、浙至閩、廣幾萬人,盡籍為兵,分十千戶所,於是群不逞皆得衣食於縣官。海中逋賊壯者老,老者死,郡縣稍得休息。
  永樂初,遣太監鄭和等率舟師三萬下西洋,日本國入貢。是役也,雖足伸威海表,而華人習知海夷金寶之饒,夷人亦知我沿海要害之處,以故寇盜復起。自後倭奴假我勘合,方物、戎器來朝,遇官兵詰問,矯云入貢。貢不如期,守臣徒幸無事,輒請俯順夷情,主客者為畫可條奏,云「不為例」。嗣後再至,亦復如之。每乘我師無備,即肆行殺掠,滿載而歸。
  正統、弘治間屢屢入寇,嘉靖初,倭國內亂,諸道爭入貢,會至寧波,自相仇殺,悉皆遣還。遂議罷市舶所,未幾復設。始設太倉黃家渡,尋以京師,改設浙江寧波、福建泉州、廣東廣州。夫市舶本以禁海賈、抑奸商,使利權在上,罷市舶而利孔在下,奸豪外交內滶,海上無寧日矣。自後番貨至,輒賒奸商,奸商欺負,多者萬金,少者不下千金,轉輾不償。不得已,乃投貴官家,久之亦欺負不償,甚於奸商。倭人泊於近島,坐索不得,乃出沒海上為盜。貴官欲驅之出海,以危言撼官府,使出兵備倭。倭人大恨云:「我貨本倭王物,爾價不我償,何以復倭王?不殺爾欺負,掠爾金寶,誓不歸!」於是盤據海洋。
  時值貴官居近侍,迭相蒙蔽,而時宰寵賂公行,官邪亂政,小民迫於貪酷,困於饑寒,相率入海,為之奸細。中有狡猾如王五峰、徐碧峰、麻葉之徒,皆我華人,金冠龍袍,稱王海島。所至攻城掠邑,劫庫縱囚,官司莫敢誰何,浙東大窘。天子命朱紈為浙江巡撫,兼領興、福、漳、泉,以兵備倭。紈勤勞任怨,嚴戢閩、浙諸貴官家人,疏暴通番二三渠魁,云:「去外夷之盜易,去中國之盜易,去中國之盜難;去中國衣冠之盜難。」於是聲勢相倚者切齒欲殺紈,紈憤懣而卒。
  復遣都御史王忬巡視,以都指揮俞大猷、湯克寬為參將。時兵政久弛,士卒怯懦,賊來登岸,望風奔潰。而賊船聯翩海上,破昌國、臨山、霩禺、乍浦、青村、南匯、吳江諸衛所,圍海鹽、太倉、嘉定,入上海,掠華亭、海寧、平湖、餘姚、定海諸州縣。而通番奸豪又以齒、大猷搗巢非計,乃至群偷流散,遺害諸郡。因改齒大同巡撫,以徐州兵備李天龍代齒,以南司馬張經提督浙、閩、江南北軍務。
  余時自關中趨歸,適海冠侵突浙之會城,屯城北關,焚劫閭舍,擄掠子女,湖墅蕩然一空。天寵閉門自守,余止於臨安者旬日,冠始退。余覘知賊載小舟,僅百餘艘,計賊眾不過數百人,而所掠男女尚居十之五六,白天寵速出師剿除,毋使滋擾。第畏避不敢發兵,僅曰:「賊勢猖獗,余為疆場,得保城池幸矣。」事聞,天子逮經及天寵,繫獄論死西市。乃以浙江巡撫胡宗憲代天寵,以侍郎楊宜代經。
  時賊益昌熾,縱橫出入二十六郡。天子遣侍郎趙文華請禱海神。貪鄙無厭,所至騷然。還朝未幾,又出監督諸軍,搜括官庫富家金寶書畫數百萬計。交通蒙蔽,以敗為功,以功為罪。雖有沈莊、梁莊之戰,竟莫救荼毒之慘矣。宗憲計擒賊首王直,浙西、江東稍得安枕。乃升文華工部尚書,加少保,宗憲升右都御史,加太子太保,各蔭子錦衣千戶。
  然兩浙、江、淮、閩、廣,所在徵兵集餉,加派軍糧,截留漕粟,迫脅富民,釋脫兇惡,濫受官職,浪費無經。其為軍旅之用,才十之一爾。徵調漢、土官兵,川、湖、貴、廣、山東西、河南北之兵,臨賊驅之不前,賊退遣之不去,散為盜賊。行者居者咸受其害,數年不息。據其一時之功,非無可嘉,而浙、直軍餉,每歲增至數十萬,至今賦斂無已,則罪浮於功矣。後文華謫戍,宗憲獄死,而海隅之鯨鯢猶未息也。
  自後閩、浙、江、粵之人,皆從倭奴,然大抵多華人,倭奴直僅十之一二。彼貪中國貿易之利,或附貢舶,或因商舶;其在寇舶,率皆貧窮。然其停橈焚劫,一視乎風。東北風猛。則由薩摩或五島至大小琉球,而北多則犯廣東,東多則犯福建,正東風猛則由五島歷天□□□□□浙之臨、觀、錢塘,稍南犯溫、台、昌國,稍北犯直隸之□□□。若在大洋而風值東南,則犯淮、揚、登、萊。若在五島開洋而南風方猛,則趨遼陽、天津。故防海者以三四五月為大汛,以時多東北風,以九十月為小汛,時亦有東北風也。
  凡海中之地,大曰淵,洲之小者曰島,島之小者曰嶼,隨其大小而聚,惟無草木而多石者曰礁,而海深無際曰洋。海舟之行,觸礁則摧,入洋則覆。又有黑風、海動之變,遇之則天地晦冥,波濤鼎沸,故舟人每委曲趨避。出急水門至群山島,始稱平洋,非數十日不能至也。然一遇順風,則歷險如夷,可數日而至。海道之當防如此,惟有備可無患耳。
  嘉、隆以來,諸洲島嶼各相雄長,山城君號令久不行於諸侯。近傳華人關白平秀吉者入其國,尚倭王寡宮主,陰竊其位,號令洲島,並國數十,今已下朝鮮,墮兩京,搖八道,走其國王,逃竄於我遼陽邊境。遣統帥名田、淺野、大谷、孫七郎等據之。平壤以北,皆高壘堅壁,以抗王師。此其狼心尚未艾也。我高皇因其屢寇,罷宰相胡惟庸,至絕其使,不使通貢市,因知高皇之神聖,為萬世慮至深遠也已。

  ○西番紀

  西番古羌夷屬,凡百餘種,散處河、湟、洮、岷間。唐貞觀中始通中國,宋、元朝貢不絕,間授以官。我明當中國松潘邊境,出邊二百三十里,為大分水嶺,是為江瀆之源。北流入陝洮河,南流入甘松嶺,穿松潘城,入成都。
  松潘城之東三十里,為雪闌山,四時積雪不消,俗呼寶頂,即古岷山也。江源自大分水嶺入成都,水不甚急,至瀘之東,合西漢江、馬湖江、嘉陵江、涪江、巴江、烏江,而其勢始大。至百峽而奔急。會聚使然也。
  西番錯居江之南北,元世祖始為郡縣,以吐番僧八思巴為大寶法王、帝師,領之。嗣世弟子號司徒、司空、國公,佩金玉印。明興,洪武中令諸酋舉故官授職,以攝帝師喃加藏卜為熾盛佛寶國師,餘為都指揮、同知、宣慰使、元帥、招討等官。
  自是番僧各有封號,貢使咸自四川黎州入,有贊化王者,自陝西洮州入。每貢百人,多不過百五十人。凡諸王嗣封,皆有賜誥。宣德中,封大寶、大乘、闡教、闡化、贊善五王。闡化王貢使癿藏等還,以賜物易茶,至臨洮沒入官,並留藏等。上命釋之,賜茶而還。自後成、弘以來,數入貢馬或貢舍利。貢使漸多,賞賚亦漸減。四川威、茂、松潘諸番僧三歲一貢,限三十人,岷、洮番僧每歲入貢,限四五人,令至京師,餘留塞上。
  洪武中置洮州衛軍民指揮使司,復置洮州茶馬司,令歲納馬三千五十匹。又置河州衛軍民指揮使司,更置西寧茶馬司,令歲納馬三千五百匹。市法:上馬茶百二十斤,中馬七十斤,下馬五十斤。夫北虜有馬市,東夷有市舶,而西夷亦有茶市,皆所以通華夷之情,貿遷有無,收商賈之利,減戍守之費。以夷所欲售,易中國所欲得,法無良於此者。
  但法久弊生,邊防日弛,五王番族,散在川、陝邊境者,漸啟戎心,構釁中國。賴宋將軍晟、丁大夫玉久鎮西川,恩威並著,羌人迄今戴之。
  自成化中,西番滿松入侵內地,都御史文升討之,斬首八十三級,正德初北虜徙居西海,蠶食諸番,時言事者謂宜仿前代,屯兵青海,以絕羌、虜連和內侵。乃調朔方勁兵剿之,虜避走松潘,旋歸故穴。中國徵輸調發,民力大困,竟無成功。
  嘉靖初年,洮、岷番賊數反,殺吏士,掠人畜,焚劫閭舍,隴右騷動。尚書王瓊請檄官軍襲賊巢,以絕番患。已而兵至塞外,套虜、番賊乘虛深入臨洮、鞏昌,殺掠大慘。尚書李承勛上言:「西番土地被西海虜酋亦卜剌侵佔,日益內徙,將來番、胡交通,益使猖獗,何以善後?昔漢趙充國不戰而羌人內附,段熲殺之百萬,費以億計,而內地虛耗。老成謀國與勇士善戰,相去遠矣。乞廣漢宣之明,專充國之任,制馭西番事宜,悉聽瓊從長區處。」上從之。
  瓊曰:「欲撫西罕,必剿先零。」乃遣游擊將軍彭椷、鎮守都督劉文統兵,自固原進至洮、岷,分據要害,且撫且剿。撫定六十五族,恃險拒戰者十六族,斬首三百七十。自是天子無西顧之憂矣。
  雖然,此未足為中國慮也。匈奴之西有西域烏孫、土魯番,皆世為中國患。嘉靖時,西域回回貢獅子,不遠千里來投。余時在秦,曾往觀之。回回出銀盒,以天馬葡萄獻,其味勝於中國者遠甚。詢其名,譯士傳云「吐吐粉」而已。夫以一異獸之故,使道路蕭然繁費,何以風示遠夷?謂宜閉關謝之可也。
  今上即位,俺答率西夷烏思藏鎖南堅參等入貢方物,欲假道於西陲。識者謂勾結深入,如前代吐蕃、吐谷渾之事,可以鑒矣。余以西戎役屬匈奴,最能為患,所從來久遠,而國家僅以賞貢羈縻之,豈足為制馭之長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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