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世家多蓄異姓為繼子,卒之視如土芥者多。三原王公少育一子,命名承祚,後生五子,命名字中亦同。幼子承裕公第進士,其《登科錄》書兄弟行,承祚居長,下注釋「義官。」忠厚之風,於今僅見。
南京守備太監錢能與太監王賜皆好古物,收蓄甚多,且奇。五日,令守事者舁書畫二櫃,至公堂展玩,畢,復循環而來。中有王右軍親筆字,王維雪景,韓滉題扇,惠崇鬥牛,韓幹馬,黃筌醉錦卷,皆極天下之物。又有小李、大李金碧卷,董、范、臣然等卷,不以為異。蘇漢臣、周昉對鏡仕女,韓滉《班姬題扇》,李景《高宗瑞應圖》,壺道文會,黃筌聚禽卷,閻立本鎖諫卷,如牛腰書。如顧寵諫鬆卷、偃鬆軸,蘇、黃、米、蔡各為卷者,不可勝計。掛軸若山水名翰,俱多晉、唐、宋物,元氏不暇論矣。皆神品之物,前後題識鈐記具多。錢並收雲南沐都閫家物,次第得之,價迨七千餘兩,計所直四萬餘兩。王家多內帑物,時南都縉紳多得觀之,以為極盛。然皆尤物,不宜專於一處也。
甲寅,張秋堤決。上命中官李榮、平江伯陳銳提督工役,祀神焚帛。忽見火俄變人形,眼耳鼻口皆備。後壽寧戚畹,生事害人,楊憲副茂元建言之,乃以此為陰盛所致。
乙卯,謝木齋遷以詹事入閣。我朝狀元入閣者,自洪武開科,至今三十八科,惟六人。若胡文穆廣、曹文忠鼐、陳芳洲循、商文毅、彭文憲與木齋而已。時人有詩云:「皇朝三十八龍首,身到黃扉已六人。」後又增費文憲、顧未齋二人。
三原王公以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考滿,援例請授柱國階勛,時安陸孫公交時為屬司,受知王公最深,對人云:「文官柱國以上,不許請授,制載諸司職掌甚明。成化末,萬閣老安一品考滿,始封吏部靖給。尹公▉以太子太傅為吏書。將滿,遂創為萬請而循之。今王公正人,必矯前弊。」將伺間言之,見公已刻有柱國圖書,乃止。後屠公滽以太子太傅為吏書,亦自請給。時馬公文升以少傅兼太子太傅為兵書,考滿當給。二公不協,因固執惟內閣與吏書有請給之例,兵部不當請,尤為無謂。馬乃言之於內,給之。張公志淳時為吏部郎中,嘗歎曰:「此無法守矣。」
雍王之國,舟經岳陽。土人傳陽樓自純陽降靈之後,往往多仙逸跡。往年有仕者大作道曲,事畢徹筵場。翌日,命從人再登樓灑掃。忽見案上有大字兩行曰:「岸嘴長,狀元出。城巢鸛,藩王過。」字勢飛逸,不類人手,真神仙書也。亟下報,郡邑咸往觀之,已不見矣。因記其語,邦人盛傳之。嘴在洞庭湖濱,久沒於洪波,至天順丙子,忽沙泥頓漲,岸嘴遂出湖中。明年丁丑,華容黎尚書淳果魅天下。又數年,忽有群寉作露巢於城顛,眾皆異之。已而有王府建國於衡,道出城下焉。至是始信呂翁降筆也。
馬公文升為兵書時,建言北嶽當祀於山西渾源州之恒山,今南祭於曲陽縣者,蓋始於李唐飛石之祠,而宋地不及北嶽所在,故《志》有恒山飛來之說。今京師在北,恒山在境內,而顧南行以祀北嶽,非禮也,請改祀於恒山為允。事下禮部,時倪公岳為禮書,因執舊《志》,言不可,事遂寢。馬公嘗語人:「倪非以《志》必可信也。其父謙尚書公,初無子,因嘗遣祀曲陽之北嶽,私禱於神求子。夜夢嶽神指旁侍一人與之,遂生倪公,因名曰岳,以是渠固執不改祀。然舜巡狩所祀北嶽,見在渾源州南二十里,彼人猶知奉祀,而顧可往曲陽縣西一百四十里祭乎?殊非禮矣。」
丙辰春,予會試至京師,聞喧傳今年狀元仍在蘇州。蓋先是有一舉子夢蘇州城大街盛張鼓樂,兩人夾持二旗,上大書「狀元」二字,二人持竿,遍身流血。先是癸丑,太倉毛公澄為狀元,亦夢蘇城迎狀元,今必驗矣。後果崑山朱公希周為狀元。方悟二人被血通紅,乃朱也。朱初中會試,有人送《宋鑑》,云:「司馬公五規不可不看。」朱遂熟讀全文,後制策果有此段。朱遂備書之,閣老徐、劉二公得其卷,稱為博學,薦為第一。
陸御史完丙辰巡按汴梁,一日行湯陰,偶見道傍間有石刻,書「盡忠報國」四大字。陸意謂岳武穆所書,蓋湯陰武穆故鄉也。是日駐節行台,夜寢,夢入岳祠瞻拜,王起延陸坐,語之曰:「我解兵事時,在杭之西湖甚得山水之樂,今棲於此,祠宇傾圮,甚不安之,願君為我料理。」陸答曰:「恐某力不能終工也。」王曰:「君毋固辭。」陸復問曰:「素聞王為秦檜所害,有諸?」王曰:「間有是言,然終害者張希岳也。陸又曰:「今有子孫存者否?」王曰:「惟雷兒有一子,其後竟絕矣,言之令人可悲。」陸熟視王貌,蘭室間有四痣。既覺,明日即謁王祠,瞻拜畢,見王貌與夢中不爽。祠宇卑隘傾頹,王貌果為風雨所侵,鼻間剝落四處。陸異之,即以本縣羨餘銀百兩命新之。不半載,廟貌殿宇,煥然一新。此亦陸公與王感遇之深。陸後亦官太宰,乃為王瓊所害。
丙辰春,吏部缺尚書。眾推兵部尚書馬公文升、左都御史屠公滽及一二侍郎堪補。馬自以部次年勞當得之,不意竟歸於屠。馬意不平,賦一近體云:「朝罷憑闌一黯然,獨將心事訴蒼天。清朝有意推公道,白髮無心著錦鞭。天下浮雲偏晻靄,地中陰氣已凝堅」云云。屠既得吏部,當班於馬之上,固辭居下。是雖謙讓,然亦其中有未安也。
丙辰進士未聞選時,忽傳要選十一人,同舊進士一人,分撥五府、錦衣衛修書,人皆不測其由。復訪知乃一上科進士,以養病應外選,欲求內補,百謀未遂。聞徐首相溥好古貨,可通。其人素雄於貲,乃購古琴古畫並珍品投之。首相遂許,乃與太宰屠公謀,令各衙門纂修會典。緣府、衛皆武職,恐彩輯不備,不若於在部聽選進士內擇其有文學者,分撥前項衙門,俟成書皆准授京職。屠以為然。初,進士登科,不樂外選,多乾公差或養病回,因以為後圖。至庚戌以後,執政建議,除丁憂外,凡養病公差回,或內外選,以下手一人為主。其人下手,實外選者。設謀如此,可謂巧宦者矣。後得授禮部主事,累經彈劾,固不足深論。但宰臣如此,可謂亦將焉用彼相者也。
予同年一人,南京人,精於文義。中弘治壬子《書》魁,乙卯代貴官子入試浙場,貴官子高第,又與其人同中甲科。時人有詩云:「有錢買得鬼推磨,無力卻教人頂缸。某也位高身子厚,某也衣短手兒長。」其詩盛傳於時。後二人皆不容於清議,一止浙僉,一止太僕丞。今科場要令,批首立貢院門內,辨閱同試者面貌方入,蓋由此始。聞其人入試日,亦甚秘密,惟有一人見其須不類,心頗疑之,始傳其事云。
予同年吳江字從岷,為刑部主事,差還復命。鴻臚寺官語之曰:「聲音要洪大,正選通政時也。起身不要背上。」至日早,吳果努力高聲,亦無音節,又橫走下御街西。上為之解顏。時同僚楊郎中茂仁作一對句云:「高叫數聲,驚動兩班文武;橫行幾步,笑回萬乘君王。」一時盛傳資謔云。
戊午夏,京師西直門熊入城,守衛者不知,間有被傷者。大司馬鈞陽公謂野獸入城非宜,既參問守衛者,因乞嚴武事以備盜賊。時郴陽何主事孟春在職方,謂同列曰:「熊之為兆,既當備盜,亦須慎火。」同列莫曉。未幾,城內在處有火災,禮部毀焉。或謂何:「此於占出何書?」何曰:「餘不曉占書,曾記宋人紀紹興己酉永嘉災前數日,有熊自楠溪渡至城下。高世則謂其倅趙允蹈曰:『熊於字能火,郡中宜慎火燭。』果延燒官民舍十七八。予憶此事而雲,然不意其亦驗也。」
弘治中有回回入貢,道山西某地,經行山下,見居民男女,競汲山下一池。回回往行,謂伴者:「吾欲買此泉,可往與居人商評。」伴者漫往語,民言:「焉有此!買水何用?且何以攜去?」回回言:「汝毋計我事,第請言價。」民笑,漫言須千金。回回曰:「諾。」即與之。民曰:「戲耳,焉有賣理?」回回怒,將相擊。民懼,乃聞於縣。縣令亦紿之曰:「是須三千金。」回回曰:「諾。」即益之。令又反覆言之,以至五千。回回亦益之。令亦懼,以白於府守。守、令語之曰:「此直戲耳!」回回大怒,言:「此豈戲事!汝官府皆許我,我以此逗留數日。今悉以貢物充價,汝尚拒我。我當與決戰。」即挺兵相向,守不得已許之。回回即取斧鑿,循泉破山入深冗,得泉源,乃天生一石,池水從中出。即舁出將去,守、令問:「事既成,無番變。試問此何物耶?」回回言:「若等知天下寶有幾?」眾曰:「不知。」回回曰:「今具珠玉萬寶皆虛,天下惟二寶耳,水火是也。假令無二寶,人能活耶?二寶自有之,火寶猶易,惟水寶不可得,此是也。凡用汲者,竭而復盈,雖三軍萬眾、城邑國都,只用以給,終無竭時。」語畢,欣持以往。
己未朝覲考察畢,科道建言:「天下方面、知府等官,有治行表卓者,宜加褒異,如古車服以庸之義。」於是吏部訪舉數人宜獎。疏上中止。壬戌春,言者又舉故事,吏部亦訪舉六人,而布政周孟中、朱欽皆在優列,亦不果行。意者或以所舉者未盡當而止,然此實風厲臣工之大要。前代賜金,果皆盡其人乎?亦舉一勸百之典耳。
王古直,黃岩人,有奇氣,並不為人屈。嘗與黃侍郎孔昭、謝侍郎鐸友善。一日遊京師,鄉人有坐事者,古直候諸官,官並捕入刑部獄。獨暴立烈日,不與眾囚伍。李主事廷美異之,檢衣帽間,得柯學士諸詩。問之曰:「爾能詩耶?」使賦日影。詩成,縱之歸。長揖而出,獄吏皆大笑。自是得名。旅食三十年,無僮僕,不置釜甑,有大籠五六,惟詩畫數百幅,中貯酒壺,辰出飲一兩勺已,復鐍之以去。上元節京師燒糯汁為瓶以貯水蓄魚,旁映屏燭,通明可愛,俗呼「炮燈。」古直買置於館,日玩弄為兒戲。一日誤觸碎,意怫然不樂,曰:「吾平生家計在此,今蕩盡矣。」方作草書,值掾吏至,曰:「遽敗吾興!」掾欲毆之。或俾自為計,古直曰:「我固可毆,毆則吾名益彰。」一日遇諸涂,竟被毆。獨袖手承之以歸,亦不以屑意也。或勸使仕,大言曰:「我來為爵祿圖耶?」「盍科舉乎?」則歎曰:「安得以少年處我!」嘗在酒所歎曰:「此亦功名事業也。」蓋亦一世奇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