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上一日召劉尚書大夏,諭曰:「朕嘗欲於附近東西地方,各操人馬一枝,以為京師左右掖,何如?」大夏對曰:「保定止是一府地方,獨設一都司,統五衛在彼。仰思祖宗之心,恐亦是此意。」未幾,一御史陳言,議欲發回各處輪班京操官軍,因擬將保定兩班一萬人回衛團操。奏入,上可之,遂敕令京營都指揮戴儀往任其事。人不知此出自上意,遂有造飛語者,揭帖子於宮門相誣。上取帖子付太監苗逵,令出以示大夏。明日上復召,面諭之曰:「宮門前豈外人可到?必是忿不得私役此軍者所為。」大夏叩頭謝。時京東軍亦於密雲、薊州責成巡撫官,城堡已備,因兵力未集,其事竟廢。
《問刑條例》成於弘治庚申,先是有詔,謂:「近例太多,人難遵守,三法司查議停當刊布。」於是尚書白昂,侍郎屠勛、何鑒,都御史閔珪、侶鍾,大理卿王軾等,會委御史王鼎、王恩,郎中楊茂仁等,查出會議,開例以上。再命會同吏部等衙門覆議。皆已停當,白刑書又題請刊行,永為遵守。未幾,白去位,閔代之。議者紛紛,給事中孫禎、葛嵩、徐昂等則謂「私役軍伴」、「立嗣擇立賢能及所親愛」、「典當田地已勾本利交還原主」等項是起爭端,而王府又奏郡王、將軍妾媵定數及冒支官糧之類,皆非所以待宗室,將示與庶民無異,要行革去。奏下,多以為宜改。而致仕閣老尹直復貽書當道,以為前日諸臣刑名欠精,率多窒礙,徒為誨淫長奸之地。時諸司議亦不同。予同年沈員外文華時管章奏,為閔所重。予謂沈曰:「今若改一條,其餘皆不可存矣。豈永為遵守之意哉?」眾以為然。乃質諸閔公,遂覆奏云:「前例數條,委皆停當,但近年奉法者率多拘泥牽合,以致有言。」乃申明數語,稍加增潤上清,遂得俞允。其覆「宗支繁衍,與國初不同。與其犯之而後治以法,非惟無益於事,而傷恩亦多矣;固欲先事豫防,其保全敦睦,皆深意所存,是古先宮中府中一體之義」,尤為親切。群議乃寢。
上一日宣內閣臣,諭曰:「遼東張天祥事,東廠緝事揭帖云:「當時御史王獻臣止憑一指揮告誘殺情詞,吳一貫等亦不曾親到彼處,止憑參政甯舉等勘報,事多不實。」今欲一干人犯提解來京,令錦衣衛於午門前會問,方見端的。」大學士劉健等皆對曰:「如此固好。」上以揭帖付健曰:「先生輩將去整理。」健等退,具揭帖云:「都察院本既已批出,東廠揭帖又不可批行,須待會勘,至日再議。」次日,上又召內閣、兵部來至門上。兵部選鎮撫司理刑官畢健等人,至暖閣。上盛氣曰:「張天祥事秘密未行,先生輩昨所進揭帖,祗合親書密進,如何令書辦官代寫?」健等皆叩頭曰:「東廠揭帖已封定,不曾令書辦官見之。」上曰:「閣下揭帖內乃有『提解來京』等語,此事尚未行,且欲解京者,正欲明白其事,先生輩固以為不可行,何也?」健等對曰:「臣等非敢陰解京,但無故傳旨,事體未便,故欲少待會勘耳。」上曰:「此事已兩番三次,何為非阻?」皆對曰:「此事已經法司勘問,皆公卿士大夫,言足取信。」上曰:「先生輩且未可如此說,法司官若不停當,其身家尚未可保,又可信乎?」大學士李東陽對曰:「士大夫未必可盡信,但可信者多,其負朝廷者不過十中一二耳。」大學士謝遷對曰:「事須從眾論,一二人之言恐未可深信。」上曰:「先生輩此言皆說不得,此事密切,令人到彼處體訪得來,誰敢欺也?」皆對曰:「此事幹證皆在彼處,恐勞人動眾耳。」上曰:「此乃大獄,雖千人亦須來,若事不明白,邊將誰肯效死?」健等皆對曰:「賞罰朝廷大典,臣等愚見,正欲皇上明賞耳。」上曰:賞罰事重,朕不敢私,但欲得其實情。若果係撲殺,貪功啟釁,豈可從之?若果有功被誣,須為伸雪。」語久,龍顏少霽,曰:「須傳旨行之。」皆應而出。後又復召,上從容問曰:「昨因張天祥事,先生輩言文職官不負朝廷,亦不應如此說,文官雖是讀書明理,亦盡有不守法度者。」健等皆對曰:「臣等一時愚昧,干冒天威。」東陽曰:「臣等非敢謂其皆不負國,但負國者亦少。」遷曰:「文官負國者,臣等亦不敢庇護,必欲從公處置。」上笑曰:「亦非謂庇護,但言其皆能守法,則不可耳。」因謂:「此事當如何發?初欲傳旨,先生輩謂別無事由,猝然改命。猝者,暴疾之意,此亦未為猝也。」如是者再。皆應聲曰:「臣等見都察院本已批出無行,只欲事安穩耳。」上曰:「緝訪之事,祖宗以來,亦有舊規。今令東廠具所緝事,題本批行。」皆對曰:「不如傳旨。」上乃命擬旨,提解至京。上新御午門城上,錦衣衛引囚至,上令三法司都御史戴珊等鞠問回奏。大概謂前事乃以匿名文書而行。上遽曰:「匿名文書,見者即當燒燬,此係律文。如何輒以施行?」群臣皆懾伏,莫敢仰對。遂決其獄,重輕有差,吳一貫等皆落職。
上銳意興革,一日召劉尚書大夏至幄中,諭曰:「各衙門應詔查出弊政,雖具准行,然未有及內府事者。朕聞在內弊政莫甚於御馬監、光祿寺,且言官亦嘗論及,朕將親理焉。」大夏對曰:「此皆干係內府,必須皇上見定而自主之。」異日遣科道官同兵部侍郎各一員,奉敕往清其事。既而二處減去浪費,每月以白金計之,各不下十餘萬兩。
上復慮天下有司多不得人,乃召戴都御史珊及劉尚書大夏同至幄中,諭曰:「爾等與各科道官觀朕圖治的說話,雖都准行去了,然使天下府州縣親民官非人,未必不為文具,百姓安得被其恩澤?欲令吏部擇其賢否黜陟,然天下官多,難得停留。細思之,莫若自今與爾等訪察各處巡按二司官,先當以此輩黜陟停留。爾珊更慎擇各處巡按御史,然後責他們去揀擇府州縣衛所。官得其人,人受其福。庶幾行去的說話,不為文具也。」二人叩頭退,因與同列共歎曰:「堯舜知人安民之德,不過如此。」
戶部主事李夢陽言事,語侵宮禁左右太迫,下錦衣獄。越數日,上召劉尚書大夏議邊事,言畢,諭曰:「李夢陽後生無涵養,進言大戇,因令下獄。有告朕避罪諫官之名,免付法司議擬,止欲杖而放之。爾以為何如?」劉倉卒未及對,上遽曰:「此言豈真愛朝廷之好心,不過致彼於死以快私忿耳!」大夏叩頭謝曰:「聖明洞見人心如此,豈徒言事之臣之幸!」既而即有旨釋放復職。此乾坤包含之仁,今古鮮儷也。夢陽初為戶曹,怏怏不樂。考滿日,尚書侶公鍾署其考曰:「一官不滿其心,三差不終其事。」人以為然。夢陽之疏,蓋有所激之耳。然其負才使氣,習與性成。後遷提學副使,乃挾制撫按,凌軋僚友,又與逆藩交通,蝟興大獄。勘官參其士行有虧,亦不誣也。
乙丑五月,上不豫。初六日早,司禮監太監戴義宣內閣臣直至御榻。上著黃袍,便服坐榻中,南面。大學士劉健等叩頭,上令近前者再。既近榻,又曰:「上來。」於是直叩榻下。上曰:「朕承祖宗大統,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歲,乃得此疾,殆不能興,故與先生每相見。」時上玉色發赤,火聲盛氣。健等皆對曰:「陛下萬壽無疆,偶爾違和,暫須調攝,安得遽為此言?」上曰:「朕自知之。亦有天命,不可強也。」因呼水嗽口,掌御藥事太監張愉取金盂盛水,以青布拭舌,勸上進藥,不答。愉曰:「再進此一服,即無事矣。」上曰:「朕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玩。凡天下事,先生每多費心,我知道。」因執健手,若將永訣者。上又曰:「朕蒙皇考厚恩,選張氏為皇后,成化二十三年□月□日成婚。至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生東宮,今十五歲矣,尚未選婚。社稷事重,可亟令禮部舉行。」皆應曰:「諾。」時司禮監太監陳寬、李榮、蕭敬等以次畢至,皆羅跪榻外。上曰:「授遺旨。」扶安、李璋捧筆硯,戴義就榻前書之。上又曰:「東宮聰明,但年幼好逸樂,先生每請他出來讀些書,輔導他做個好人。」健等皆叩頭仰奏曰:「臣等敢不盡力。」上復加慰諭而退。
乙丑冬,初建泰陵,時都下盛傳其地有水,吏部楊主事子器直言其事。時督工太監李興素有殊寵,勢燄薰灼,遂下楊錦衣獄,莫敢救。適有起復知縣丘泰,莆田人,到京上疏言:「楊某此奏甚有益。蓋泰陵有水,通京師皆云。使此時畏而不言,萬一梓宮葬後有言者,欲開則泄靈氣,不開則抱終天。今開看無水,此疑遂釋。故云有益。」靈遣司禮監押楊往,眾謂楊必遭興毒手。及至,興率奴客罵詈,欲捶楊。司禮監太監蕭敬則曰:「水之有無,視之即見,李哥何必粗躁!」取茶出曰:「楊先生來換茶。」又顧李曰:「他士大夫,可殺不可辱。」遂得免。回奏實無水。楊榜甚重,眾又謂楊必至降謫,刑部擬奏。太皇太后聞之,曰:「他秀才官,說有水也是他的意,如今沒水便罷,如何只要擺佈他?」遂得免罪。可謂不偶然矣。楊,慈谿人,好古而有文學,嘗三作縣,俱有異政,但性稍偏,雖數言事,鮮知大體,惟此奏為人所難也。
時擬上尊諡廟號,禮官集議,以上仁聖,近代罕比,難於模寫。欲擬諡上「敬」字、廟上「孝」字,或以為未足。內閣有云:「孝為百行之首,敬為萬善之源,實不可易也。」議遂定。亦實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