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上召左都御史戴珊與劉大夏至榻前論:「爾等各衙門,凡事都奏行巡按御史勘報,豈以此官公道可托耶?」珊顧大夏未敢對,大夏進曰:「無他,以巡按御史一年一換,無久交,不制肘,故事多責成之。」上曰:「責之固是,但權之所在,惟有識量者能不移其心。不然則恃權,好承奉,任喜怒,將或以是為非,以賢為不肖,使民不被其澤。爾珊今後遇差巡按御史,務揀老成有識量者,毋用輕躁新進之人。仍以此意,行與各巡按御史知道。」珊承命叩頭謝罪,退與劉公俱歎曰:「聖論諄諄,俱切中時病,明見萬里之外,惜我輩猶不能悉記其詳耳。」戴即通行以警各處巡按云云,欽遵。嗚呼!聖言及此,其精練政體,豈尋常所能到哉!
  江西寧府乞換殿宇琉璃瓦,奏准於引錢內支銀二萬兩。時林見素俊以都御史巡視其地,具疏言該府初無琉璃之制,請止之。且云:「毋涉吳王幾杖之賜,毋成叔段京鄙之求。」寧深銜之,乃以林出巡外郡為迂避聖節,不於省城慶賀,朦朧奏令回話,賴上洞知不究。彼寧又向勘事邵郎中賁言說:「林都堂指我是叔段,則以莊公待朝廷矣。」其黠如此。後果為反逆,林其有先機之見哉!
  上一日召劉大夏、戴珊,諭曰:「聞今軍民都不得所,安得天下太平如古昔帝王之時?」大夏對曰:「求治亦難太急,但每事都如近日與內閣近臣講議,必求其當,施行日久,天下自然太平。」上曰:「內閣近臣如大學士劉健,亦盡可與計事,但他門下人太雜,他曾獨薦一人,甚不合朕意。」上不言其所薦之人姓名,大夏等亦不知。既而向劉公等言曰:「劉先生曾說見任副都御史劉宇才可大用,上不答。先生疑上聽之未真,重舉其人言之,上竟未之答。或者是此人未可知。」噫!宇之奸惡,聖明已知之。正德初年,宇果大壞朝政。天下益信堯舜之資,迥出尋常物表也。彼薦之者,寧不愧死耶?
  貴州普安土官隆暢妾米魯、米朵等,因其夫故,乃與奸人福佑等乘釁謀襲官職,因而糾集賊眾,攻劫城堡,拒敵官軍,將管糧右布政閭鉦及雲南進表布政梁方圍困安南城內不放。鎮守太監楊友慮陷城池,乃與按察使劉福、都指揮李雄等領兵前去盤江地名寶鈿鋪屯札。及取梁方、閭鉦到營,梁方次日即行。眾議以寶鈿地方不可久住,請過盤江東岸下營,楊友等不從,又張宴設戲為樂。米魯夤夜添合蠻賊阿方車等強兵萬餘劫營,當殺死閭鉦、劉福等並都指揮以下千百餘人,又將楊友虜去,送寨拘住。時辛酉年四月也。守臣以聞,兵部請命南京戶部尚書公安王軾提督軍務,合雲南、川、廣之兵夾攻。至壬戌春,以捷聞。地方雖獲平定,而官軍損傷者亦多矣。況當時啟釁,不過一二夷婦耳。守土者誠能先事預防,隨機應變,決不致狂獗如是。卻乃貪功好勝,不恤人言,以致滋蔓,重貽地方之患,誰之罪耶?
  上召劉尚書大夏與戴都御史珊議論人物。大夏言及某一時人物。上曰:「內閣學士劉健屢舉此人,朕已熟察之矣。其人好作威福,好虛名,無誠心為國家。在陝西巡撫時,與鎮守內臣同游秦王內苑,廝打墜水,遺國人之笑。及任戶部侍郎,令他參贊北征官軍,惟以參奏總兵總官為事,不能畫一策以裨軍旅。因其誤事,所以退他。這等何以稱為人物?」大夏等叩頭,不復敢言。司禮監太監陳寬等奉命揀選坐營近侍內官,上命劉尚書大夏往預其事。大夏對曰:「國朝故典,外官不得干預此事。」候久不退。上笑曰:「豈憂此曹他日害卿耶?有朕在上,何憂之有?」竟令英國公張懋與大夏同往。內有太監岑璋者,久恃寵眷,私乞不欲預選。上已許之,既而諭大夏曰:「若岑璋臨期不至,當據法處置。」大夏等對曰:「既已有旨見容,難再別議。」上曰:「朕雖一時情不能已許伊,在未嘗傳出令爾曹補本,何謂有旨?」及期,璋果不至,遂與陳寬等參伊方命。頃刻即批出云:「本當拿問,且饒這遭。」璋聞之恐懼。眾近侍皆自此檢束不敢肆。
  都御史戴珊累以疾辭,不允。上一日召劉大夏並戴同入,行間戴懇劉曰:「少頃進見,當捨己為我言之。」及見,議論公事畢,上論曰:「爾珊昨日何以又陳老疾求去?」珊顧劉未敢對,遂進曰:「都御史與各道係互相糾劾衙門,若堂上官以病不出,恐為御史所劾,不得不奏。珊實有病,不敢假。」上曰:「賓客在人家告歸,主人懇留之,亦置家事而止。爾何忍咈朕意如是耶?」珊感而流涕,上亦為之感動,上下相對,不能言者久之。上曰:「爾等姑退。」珊退謂劉曰:「自此以後,雖死不敢言去矣。」
  甲子閏四月,上命大學士李東陽往闕裡祭告,其敕諭云:「近因闕裡毀於回祿,爰命有司重建,厥功既成,茲遣卿往彼祭告。夫先師道德,萬世之所宗;鼎新廟庭,一代之盛典。以故禋告之禮,特委輔弼之臣。卿其精白一心,寅恭將事,務期聖靈昭假,以副朕隆師重道之懷。事畢,星馳回京。欽哉!故敕。」其祭文云:「皇帝遣太子太保、戶部尚書、兼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致祭於先師大成至聖文宣王曰:惟我先師,代天立教。禮嚴報祀,四海攸同。岳降在茲,廟貌自古。頃罹災變,實警予衷。爰敕有司,命工重建。越既五載,厥功告陳。宇棟鼎新,器物咸備。光昭儒道,用妥聖靈。特遣輔臣,遠將祭告。尚期歆格,來享明禋。謹告。」
  先是兗州知府龔弘一夕夢謁孔廟,宣聖對之泣下。既寤,不知何祥。次日適當謁廟,禮畢,弘升殿,命諸生揭幔瞻視,正見塑像龕傾損裂,殿瓦穿漏當其上,有水跡下被像面,帷幔亦且弊腐。弘惕然,亟為整飭完好。未幾廟災,時庚申七月八日也。初,其日未申間,廟庭煙氣鬱勃,既而火起樹杪,延及廊廡室宇,焚蕩樹木甚多。前代碑刻,咸在煨燼。是年建寧書坊及廣信張天師家一時俱罹鬱攸之厄,亦可怪也。
  上一日退朝,宣劉尚書大夏,議論國事久之,言及左右,大夏未及對。上曰:「爾趑趄不言者,豈尚疑我是聽左右人言語之皇帝耶?」大夏叩頭謝。
  癸亥正月郊,上以微恙不果行,有旨俟平復親舉,至二月中旬,始克行。蓋上謂天子祭天地,不可假諸臣下,必俟疾愈方舉,此見義精也。故鑾輿出郊,遠近快睹,皆呼萬歲。李閣老東陽有詩云:「聖躬已豫思蠲潔,願達平安上紫宸。」紀其實也。
  淮、揚大饑,巡撫等官累上疏告急。上召劉大夏諭曰:「淮、揚饑荒,十分狼狽。雖嘗令有司賑濟撫按,不知近來何如,爾曾用心此事否?」大夏對曰:「臣待罪兵部,才短憂亂,實嘗用心深訪,此時可無憂矣。」上曰:「何以無憂?」對曰:「臣聞淮民窮極思變間,偶遇聖旨文書行到,遂寢其謀。」上曰:「是何文書?」對曰:「即近日准各衙門所陳弊政行去的勘合。」上曰:「朝廷政事得失,若非各有陳奏,朕何以知之?今後爾等有所奏言,皆不可避諱。」
  張學士元禎,南昌人,為日講官。上命設低幾,就而聽之。蓋張短小不及四尺,且貌寢,然聲音朗徹,聞者竦然,上亦起敬,故設此幾以便之。張自七歲能屬文,稱為奇童。嘗請上讀《太極圓》、《西銘》諸書。上亟索之,內閣以圓本進。上覽而歎之曰:「天生斯人以開朕也。」可謂不偶矣。
  甘肅副總兵魯麟自先世歸附,居莊浪之西大同,部落甚眾。至麟,有才智而性頗驕傲,結納嬖近,求為甘肅掛印總兵官不得,遂棄官西回大同,假托以子幼,奏願歸撫其部落,漸有不臣之風聞於京。奏至,公卿私議,有欲俯令其掛印消其異心者,有欲召至京師處以散地者。上召劉尚書大夏諭曰:「若就令魯麟掛印,是遂彼要君之心,不可。召之何如?」大夏對曰:「無遂彼要君之心,誠如聖諭。但使其不得遂願,即棄任走歸,則恐召之不至,難於處置。莫若從彼撫部落之奏,不逆其心,而陰奪其副將兵權。」上曰:「朕意欲如此,惟恐彼恃其部落胡為。」大夏對曰:「聞此人貪酷,失部落之心,若失失權,安能獨為?」明日覆奏,遂降敕獎伊上世忠順,而從其請。麟竟怏怏成病,不逾年而死。
  公卿中有一人善能結納嬖近,每於上前譽其才能。一日,上諭劉大夏曰:「聞某極有才調。」大夏未敢對。上疑大夏聽之未真,復大聲曰:「工部尚書李某,爾知之否?」大夏仍未敢對。上諭其意,遽笑曰:「朕惟聞其人能幹辦耳,未暇知其為人也。」大夏叩頭曰:「誠如聖諭。」
  一日早朝,通政司奏事無兵部事,劉尚書大夏止在大班中,未出班聽候。上未及見,候朝退,召劉尚書諭曰:「今早意欲召爾,因不見而罷,恐為侍班御史劾爾故也。且爾同類中,亦有不樂爾者,自今宜慎之。」大夏叩頭謝罪而退。蓋時大臣不平劉獨蒙眷顧。有「偏聽生奸,獨任成亂」之語,因左右聞於上,故有此諭。
  劉大夏承上眷顧,思欲薦才報國。予同年王綸,陝西人,因王親除松江推官。為人譎詐務名,自負兵歷醫卜諸事,無不精曉,欲求為京官。乃托人延譽於朝,時考滿來京,劉真以綸為知兵,遂破例薦為職方主事。命下吏部,馬鈞陽以為王親不得任京職,此祖宗舊例,似難輒改。上意向劉,又批云:「你每還會兵部議了來說。」馬恐劉在上前有別詞,乃曲從其請。綸得職方主事,其志洋洋矣。劉常對人言:「我非欲破例,但部中多事,得一知兵者在司屬,可以備緩急之用。」然綸實非知兵,徒能言耳。楊都御史一清以其門人故,力薦之於劉,劉亦不察。觀其後從宸濠反逆,為其行軍,一敗塗地,可見矣。人之難知有如此。
  各邊有警,守臣求增兵餉,戶部奏稱錢糧不給。上召劉尚書大夏諭曰:「永樂間頻年舉兵北征,況大興營造,費用無貲,當時未聞告乏。今百凡俱從減省,何以反不足用?昔人云天下之財,不在官則在民,今安在哉?」大夏對曰:「祖宗時民出一文,公家得一文之用。今取諸民者數倍,而實入官者或僅二三。」上曰:「歸之何處?」大夏乞退奏。上曰:「正欲與爾面論此事。」詰之至再。倉卒不能對,乃舉所知一事對曰:「臣往年在兩廣時,曾通以省城中文武官俸給,與某官一二人歲用,計之猶不相當。此亦以侵民財之一端也。」蓋指鎮守內官。上曰:「曾有人說今天下應該裁革此官,熟思之,自祖宗來,設置已久,勢難遽革。況中間如某某,亦盡有益於地方。莫若今後有缺,必求如某者用,不得其人則姑停止之。」
  上優禮大臣,無大故未嘗斥辱。如尚書劉大夏、都御史戴珊輩,往往召至幄中,從容講論,天顏和悅,真如家人父子。內閣諸臣,皆稱為先生。李西涯有詩云:「近臣嘗造膝,閣老不呼名。」蓋實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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