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男扮女江生暫會 父從軍小姐遠行

  詞曰:
  誰說宋朝堪愛,今聞江子猶佳。青衣巧扮女裙釵,月下一團溫藹。  致今夫人相敬,教他親傍嬌□,微雲輕雨遍天涯,□是□愁還大。
      右調西江月
  且說雪婆,將江潮告訴沈文全壓制丘石公的言語述了一遍,又把江潮的詩付與小姐。小姐看後,不覺流淚。雪婆道:「小姐不要傷心,此事今番倒有成機了了。」小姐道:「事多磨折。怎麼說倒有成機?」雪婆道:「小姐,你是個伶俐之人,有了外邊這些言語,必成無疑。」小姐道:「雪婆婆,你所言差矣!我這一身被人騰謗,玷辱爹娘,倒要希圖成就?縱使遂心,也難立於人世,如何反以此為幸麼?」正說之間,祇見夫人走將進來,道:「女兒,你爹爹上了三本求歸,聖上不許,如今升了督府護軍之職,差五百名軍士、五十隻官船來接我們上京同享富貴哩。女兒快些收拾。」小姐驚道:「果然就要去了,這事怎麼好?」雪婆也是淒然。小姐道:「日日望老爺回來,不但不歸,又要遷去。三千里家鄉隔絕,魂隨雁返,塚託草青,休指望『婚姻』兩字;就要見他一面,今生料也不能夠了。雪婆婆,明早去回復了江家哥哥,你同我去了罷。」雪婆道:「老身殘毀餘生,幸遇小姐見重,厚恩難報,常恐一旦無常,有負知己。小姐要老身隨去,我別無系戀,祇有小姐的親事未諧,有些放心不下。完了此段姻緣,老身就死在九泉下也是瞑目的了。我到江家,若說小姐遠去,恐他又要苦哩,害殺了他,如何是好?」小姐道:「我若不言而去,何以為情?今日之事,不能生為並頭花,祇願死為連理樹。我之身子,誓死無二的了。」雪婆道:「小姐,你此去姻事大半難諧,既是立志守他的節,明日之別也算是永訣了,怎生算計,與他相會一番纔好。」小姐道:「這是必不能夠的,現有賊人說話,又做這樣險事,被人知覺,我之一身固不足惜,辱抹了爹娘,且要害了江家哥哥性命。我即死在九泉,不能瞑目。」雪婆道:「那江小官人還是個小孩子的身材,面貌溫潤如玉,聲音嬌細,恰如處子一般。做一個女兒,傍晚領他來會,誰人看得出?」小姐道:「外邊人也有認得的。休要做將出來,其禍非小。」雪婆也不敢再說了。
  夫人小姐收拾了半夜而睡。明早雪婆起來梳洗,對夫人道:「老身託賴夫人、小姐豢養厚德,怎忍離別?情願伏侍了夫人、小姐上京去罷。」夫人滿心歡喜道:「你若肯去是極好的。但怕日後思鄉不便。」雪婆道:「老婆子止有一身,再無親族,夫人、小姐就是我的親人了。我家中也沒有甚麼收拾,祇有一個妹子早亡,生下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過繼在王媽媽家,今年十六歲了。有一年不曾見他,待老身領他來見一見,心事已完。」夫人道:「你既有個甥女兒,可領來我家,小姐看看,就在小姐房中歇了一宵,明早送去。他住在那裏?為何你一向再不說起?你若是早說,領他來與小姐作伴兩日也好。」雪婆道:「住居甚近。他也是不出門的緣故,又不好領他來打攪,故此老婆子不曾說起。」說完了話,辭了夫人、小姐,到柏梁橋江生家去。
  見了江潮,說了上京之故,江潮大哭起來。雪婆道:「相公且不要哭。小姐說,此別常怕不能相會。是老身設計,要把相公男扮女妝,祇說是老身妹子生的甥女,領去與小姐相會。暫在小姐房中借宿一宵,了你兩人心願。方纔說了,夫人大喜,即教老身領來,明日早晨送歸。」江潮道:「太險,太險,若說玷污小姐,江潮寧死不為;若但以禮相見,雖死何悔?祇恐有人識出,污了小姐清白之名。」雪婆道:「相公嬌容,宛如處女。今扮作青衣女子,再把扇子遮了龐兒,誰人認得出?」正說間,祇見姬賢進來。雪婆閃了進去,與陸氏說話了。
  江潮接了姬賢,坐定道:「你還不知,丘宜公昨晚殂了。」江潮吃了一驚,道:「果然如此?」姬賢道:「眾友都去探喪。江兄,你也該走一遭。」江潮道:「正是!正是!」姬賢道:「還有一節新聞與你講,那丘石公被徐子滂暗算,身上假傷痛不可忍,又貼了涼血敷藥,被他又下了斑毛,一夜之間,處處爛作深潭,今已臭不可當,著實在床上號叫哩。」江潮道:「有天理!有天理!他要害人,反成自害了。」江潮送了姬賢出門,即與母親說知,又向雪婆道:「我去片時就回來與你商議的。」雪婆道:「相公須就回來便好。」江潮道:「就來,就來。」如飛奔到丘先生家。尚未入殮,江潮走到裏邊要拜,師母拖住,作了四揖,然後,也揖了師母,丘石公所愛的弄兒也在那裏,看見江生標致,問道:「這位就是江家官官麼?這等的生得好!」挨到江潮身邊,道:「你的先生,就是我的大伯伯。」江潮祇得也奉了揖,弄兒嘖嘖羨慕,妯娌兩個拖住了他,祇管要留吃點心,江潮性急要歸,與雪婆商議說話,怎當他如此歪纏?二女人又道:「不幸你先生歿了,叔子又被人打壞,如今半死半活,在床上號叫,甚是臭穢。小官人,你祇看師弟之情,與我陪一陪客,住一日便好。」江潮道:「我有極要緊的事體在心上,約一人在家中會話,就要去了。」指望奔出門來,誰想,弄兒動火了半晌,正要把江生撫抱一番。見他要去,借此題目,把江潮一把抱住,死不肯放。急得江潮竟要哭將起來。師母也出來扯住了。江潮沒奈何,又見許多人來,沒人迎送還揖,師母再四留他,江潮祇得與他周折,師母又把一部四書,上邊是宜公自己所書旨意,雙手奉與江潮,江潮一看,見是他平日時時翻看的親筆所寫,不勝感嘆。陪了客人吃酒,又有許多兜搭。看了點心已後,幾次欲要逃歸,有弄兒一眼看定,見他走動,即來歪纏。弄兒又對阿姆說:「江小官人生得這般好,又是少年進學的。大侄女年貌相當,大伯在日,江宅也曾請過帖子去的。如今何不成就了這頭親事?」江潮聽了,一發不安了。江潮道:「待我出了恭就來。」弄兒道:「不許外邊去,裏面有廁的。」江潮要向外邊走,弄兒又來取樂,江潮看見後面矮牆外邊就是大路,就在裏邊去。弄兒奉粗紙與江潮,江潮道:「你請留步。」弄兒停了腳,江潮纔解衣如廁,弄兒在門縫裏張望,煞不住腳,也趕進行解衣如廁了。江潮慌了,忙奔起來,在矮牆上一溜,跳了過去。弄兒來扯,已出去了。弄兒著實叫喚,江潮好不會奔!
  到了家中,向父母、雪婆說其緣故。雪婆道:「就是柳婆的女兒?與丘石公相好的了。」私語道:「相公,今回來已向暮,快些設法同去便好。」江潮對父母說個謊,道:「沈文全家今晚會文,孩兒要去赴約,今夜不回來了。」陸氏道:「可要家人隨去?」江潮道:「也罷了。」雪婆道:「吳衙明日就任,老身也要去了。」陸氏道:「姻事我家小官人十分有意,你去須煩攛掇攛掇,不可忘也,萬一玉成好事,天大功勞,斷不忘報!」雪婆道:「這個老身豈敢!」陸氏道:「我兒,你送雪婆婆一程。你今晚不要十分費心,明日早歸,以做娘的心為心,方是個孝子。」江潮領命,同了雪婆而走。已是紅日西沉。江潮道:「怎生同去?」雪婆道:「到我家中,我自有算計。」江潮同雪婆到了氤氳廟前雪婆家裏,已是黃昏人靜。雪婆祇恐鄰人進來,悄悄在廟中取了火,點了一枝華燭。取大青布衫一件,與江潮穿在外面;插了一朵綜線花,束了白綾裙子,紅拖膝褲,白嬌面的玄色鞋子。原來江潮的腳不十分長大,雪婆的鞋子著來正好。與他真金扇兒一柄,搖搖擺擺,鎖門而去。
  是夕正是十月十五,月明如晝。雪婆一路教他來歷,江潮奉命惟謹。一路不及十分看他嬌容。不一時,已到吳衙。祇見大廳上點了十數碗燈,照得白日相似。夫人坐在中間,分撥奴僕家事。小姐不見。夫人見了雪婆,道:「你怎麼這時方來?」雪婆道:「因去領甥女,故爾來遲。」夫人道:「甥女在那裏?」江潮遮遮掩掩,在雪婆背後。雪婆扯他去見了夫人,輕輕盈盈的走將出來,十分嬌娟。一室之中,盡皆驚訝。怎見得?但見:
    玉體溫柔,面上無半星兒瑕玷;花容嫵媚,衣間染一段的幽香。美目澄清,恰似月娥臨玉鏡;緗裙輕緩,卻疑潘安步金蓮。鼻准端妍,兩頰紅潮籠白璧;精神凝煉,一泓秀色映春暉。青衣斂貧女之容,半含愁思;翠眉妒漢家之艷,一點春心。若非姑射神人,定是絳宮仙子。
  向夫人輕輕的道個萬福,夫人失驚,連忙答禮道:「這一位好女兒,我眼中從未曾見,就與我家小姐也不相上下。且舉止態度循雅從容,必是大家儀范。雪婆婆,難得你有這一位好甥女?快請他到小姐房中去。」雪婆正中機關,領了江潮,一徑到小姐臥房中去,有詞為證:
  兩朵嬌花,連理樹今番親切,想當日,支硎乍遇,殷勤相結。楚岫未酣巫峽夢,蜀山常染啼鵑血,最可憐一見竟分離,心腸裂。
  吳氏女,冰霜潔;江家子,非偷竊。但春心未系,情腸難絕。怨入湘靈清瑟冷,夢回塞雁哀聲咽。問今生再會是何時,渾難說。
      右調《滿江紅》
  且說吳小姐,心中悲傷,挑燈獨坐,憑著妝臺,默然無語。門兒開在那裏,曉煙趕著鬧處去了。雪婆領著江潮在暗中一步步慢慢的走將進來。江潮祇覺蘭蕙之氣,恍入桃源深處,雪婆立在房門口,江潮氣也不敢出的立在雪婆背後。望見小姐花容,江潮不勝驚訝,渾如夢中。祇見小姐,好個嬌羞模樣:
    香肌如白玉映朝霞,一團溫潤;嬌目似玄珠漾秋水,無限多情。烏雲輕挽生輝,蘭氣細凝翠黛。淺顰何事,深慘花容。軟玉溫香,卻使畫工描不就;朝雲暮雨,可憐仙子幾曾經。
  雪婆教江潮閃在屏風背後,自己「呀」的閂了房門。小姐回頭觀看,雪婆道:「小姐,我來了。」小姐道:「雪婆婆,你為何此際方回?可曾見江郎否?」雪婆道:「江相公久害相思,一聞小姐遠行,他珠淚如泉,魂銷腸斷。咳,小姐,小姐,祇恐你斷送了他也!他說道:『若能一見小姐,江潮就死也甘心了!』老身因奉小姐清規,決意不肯顏他來。這也罷了。小姐,你祇覺薄情了些。」小姐聽說,哭道:「是我差了。若能見他一面,面訂來生之約,則是他也不枉多情,我也不為負義。則我之身雖死猶生,他日殉節,庶有名目。但思辱抹爹娘,害他涉險,計不出此,遺恨終天矣!」說罷,淚如雨下。雪婆道:「小姐,且勿悲酸,設使江相公在此,你肯見他麼?」小姐道:「雪婆婆,你休說這話。要相見江郎,我今生也不能夠了。」雪婆道:「老身今早說的,有個妹子生的甥女,年方十六,貌比嬌花,夫人見了,著實失驚,道:『好個嬌兒!』即命老身領進來與小姐作伴。」吳小姐聰明,心中已猜著了,失驚道:「如今他在那裏?」雪婆道:「現在外房屏風後面,不敢擅入。」小姐明知道是江潮,害起羞來,潛身無地。雪婆道:「女兒快來。」江潮祇得逡巡而進。見了小姐,忘卻自己女妝在身,叫聲「姐姐」,深深的兩個大揖,小姐深深答禮。雪婆道:「甥女兒,你怎麼唱起喏來,今後不可如此。」雪婆教他倆坐了,道:「房門拴好了,你倆個可暫訴衷情。」
  江潮與小姐兩人,驚喜交集,渾疑是夢中光景:
    一個翠黛低回,可愛是嬌羞模樣;一個玉容溫潤,堪憐是清楚精神。巫娥乍迓襄王,春雲生彩;范蠡再逢西子,曉露浴花。宋玉悲秋,情染湘江清到底;英臺含恨,魂依故園夢還家。再顧傾城,一段春光應勝昔;重親白璧,千般風月過於前。恍疑織女晤姮娥,牽牛無顏;卻如合德同飛燕,赤鳳銷魂。
  江潮輕輕的道:「小生為了姐姐,至忘寢食,病入膏盲。欲仗良媒,仰求伉儷,誰料竟成畫餅。今日姐姐又將遠去,自知莫可如何。承玉人之厚情,雪婆婆之神算,今夕幸接溫香,親依仙質,江潮雖死何恨?姐姐異日自配高門,小生也瞑目九泉矣。若說玷污小姐的情白,寧甘憶死,誓無此心。」小姐聞之,低頭無語,潸然淚下。雪婆道:「甥女兒,你又來假道學了。老身為了你們兩個,用盡心機,甫得你們兩人親近片刻。吳小姐既無二心,江相公又無他意,則百年姻緣,都在今晚,一夜夫妻,鬼神天地實鑒於茲。我雪婆做媒人,到今夕也算是一個全始全終。今日完了你兩人夙生緣法,就把我萬剮何辭,江相公還要饞口裝喬,祇恐你錯過了也。」江潮道:「深感雪婆婆美意,久已銘之肺腑。但江潮憔悴餘資,何敢有污白璧?況小姐嫁期有日,江潮決不甘為苟且之人。」吳小姐道:「妾之此身已許江郎,誓死無二;若是江郎再說,妾即將寶劍斷首君前,也免得君之疑慮。」雪婆道:「江相公,你還要假道學,小姐怒你,要刎死來詐你哩!」小姐道:「雪婆婆是甚的說話!我見江郎疑心,故如此說。」雪婆扯他兩個親近同坐,於中甚是費力,扯近了這個,那個又走開了。想了一想,或者見我在此礙眼?乃假說出恭,往房門外一溜扣上搭鈕,憑他如何弄去。在門縫裏張他兩個,祇見端嚴坐下,楚楚如賓,小姐低頭,江郎屏息,幾盞茶時,並不開口。雪婆著惱,正要走進來發作,祇聽得扣門之聲。
  雪婆開了房門,原來曉煙、非霧、輕綃三個丫鬟,見說雪婆的甥女兒生得好,要來看他。三個丫鬟見了江潮,說道:「果然生得好!」要與他見禮,江潮睬也不睬。三個丫鬟鬧做一團,說道:「雪娘娘,你這甥女兒倒是這般大樣的。」又拖拖扯扯,把他親嘴摸奶。摸著胸脯,道:「啊呀,你這甥女兒倒像一個男子,怎麼奶也沒有些兒的。」雪婆見聲色不好,祇恐弄將出來,求告道:「三位姐姐,我這個甥女兒不會摟的,若摟了他,鳴鳴要哭半夜哩。求三位姐姐方便。」三個丫鬟道:「我們也不綽了他的趣,過了他的窮氣。因見他生得好,夫人也自愛他,教他今夜在小姐床上睡。小姐也是愛他,與他挨著肩兒、促著膝兒、偎著臉兒、搵著嘴兒的同坐。我們祇要摸摸他的一件妙東西就罷了。」小姐聽得,祇恐壞事,喝退了三個丫鬟。不一時,曉煙又奔進來,道:「今晚柳媽媽要別了小姐,回家去養病。他的女兒弄兒也要一同進來,看看他的甥女。」說罷,就出去叫道:「柳媽媽,弄姨娘,小姐叫你快來。」祇聽得弄兒帶著笑道:「來了,來了。」江潮道:「弄兒是認得我的,怎麼好?」雪婆道:「急切裏無處躲避,暫時躲在小姐的繡被窩中罷!」江潮跨上牙床,急將小姐香噴噴的被窩蒙頭藏足的裹緊睡下。祇見柳婆同了女兒阿弄走將進來。柳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撫著小姐哭道:「小姐,你在三朝我便撫抱你長大起來。多承你好心,留我住了一十五年。指望靠老,誰知今日你長大成人,又要到北京去,我又多病不能隨你。祇是今宵一別,我大分不能夠再見你的面了。」說罷又痛哭不止。小姐也是悲酸,說道:「乳娘,停一二年,必然還有相見之期,不必悲楚。」開了箱兒把一套新綢衣、十兩銀子,以報乳哺之恩。柳婆謝道:「多承夫人送了八兩,白綾二包,又承小姐厚贈。我祇恐死在旦夕,不能見你,故來辭謝,不是思量你的東西。惶恨,惶恨!」說至更深,下舡而去。弄兒見他們哭得熱鬧,忘記問雪婆的甥女了。
  江潮見柳婆母女去了,走將起來,挨著小姐坐了。擺上夜膳,夫人也來同吃。夫人愛著江潮,攜了他的纖手祇管親近。雪婆無奈坐在臺角邊。夫人命他坐在小姐身邊,見他不吃酒,自斟一小杯奉他。江潮失聲道:「晚生天性不飲的。」夫人笑道:「雪婆,你的甥女兒卻會通文。」雪婆道:「女兒,夫人面前不可如此!」夫人見他鈕扣松了,要與他鈕好,小姐會意自與他鈕了。夫人道:「你甥女可曾許人麼?」雪婆道:「尚未有人家。」夫人道:「你姓甚麼?叫甚麼名字?」江潮不敢則聲。雪婆道:「姓王,叫做二姐。」夫人道:「你可肯隨了你的姨娘,伴了我們小姐上北京去呢?日則與我家小姐同飯,夜則與我家小姐同衾。你可肯麼?」江潮道:「若得如此,為幸何如!祇恐我家父母不放去耳!」雪婆道:「承夫人美情!若說與小姐作伴,他也是極肯的,祇是他父母怎麼肯放他去?」夫人對著小姐道:「女兒嗄,昨夜一宵不睡,收拾已完,今夜同了這個二姐早些睡睡罷!」
  夜膳畢,夫人出去了,雪婆閂了房門,教他兩個同拜天地,成個夫妻之禮。江潮與小姐拜畢,各自和衣而睡。雪婆苦苦去扯他兩個脫衣裳,跪在床頭,叫起「江相公」來。江潮祇得把衣服盡皆脫下鑽入被中,那雪婆又扯小姐脫衣,小姐不肯,他又跪了,叫起「江相公」來。小姐見他是吃醉的,也恐弄出事來,祇得依了他。又把江潮拖去,與小姐一頭而睡,雪婆方纔歡喜。開了房門曉煙進來,雪婆同他睡在外房。那吳小姐冰清玉潔,江信生志誠君子,一夕同衾,或者是坐懷不亂,也未可知,祇是仙人也證他不出。有詩為證:
  其一:
  漁郎誤入武陵蹊,杳杳仙源路徑迷。
  蘭蕙清香酣入骨,卻疑春夢欲悲啼。
  其二:
  曾是春風桃李芳,楚宮猶記拂餘香。
  相思空自吟新句,誰料今宵效鳳凰。
  其三:
  骨化魂銷淚亦干,相思今日僅成歡。
  青鸞別後常依鏡,腸斷春風惜羽翰。
  其四:
  萬種殷勤盡雪婆,風流翻得淚痕多。
  氤氳強作成連理,今後分離可奈何?
  江潮與吳小姐一夕相親,得同枕衾,玉體挨著玉體,花容偎著花容;玉腕相摟,春纖巧遞。這都是雪婆勉強他的。小姐的裏衣起先原是著的,或者江潮此心不亂,小姐貞操頗堅,也未必真個為雲為雨,祇好將就的作霧騰煙。
  但是,疑惑到底的話頭大差也差不多兒了,他倆個聽見曉雞初唱,天色將明,道是一別無期,就流淚不止。江潮與小姐試淚,那裏試得乾?小姐與江潮拭淚,則是拭乾而又濕了。那雪婆擔著鬼胎,一夜不能安寢,黑早起身來,叫道:「甥女兒起身去罷!」江潮與小姐各自披衣而起。雪婆道:「趁曉煙睡熟,你們兩個就此分別去罷,省得天曉了,人煙湊集,倘有認得相公的,就做得出來了。」祇見他兩人哭個不住。雪婆怒道:「烈丈夫鐵腸鋼膽,貞女子冰骨霜顏!今日也是個生死關頭,做甚麼楚囚對泣?我雪婆昨夜拼命的使你兩個償還夙生冤債,老骨頭就死也甘心的了,祇是你倆個青春尚遠,莫要露出本相做出事來。快快拜別了去罷。」兩人各自拭淚,交拜而別。小姐道:「吳媛身屬於君,有死無二!」江潮道:「江潮深感錯愛,雖死靡他。」小姐將妝鏡對天祝告:「願分此鏡,以為後期。若是永無見期,此鏡碎為幾塊;若能果成眉案,此鏡祇是平分。」向磚地上祇一撲,果然平分兩半。小姐以一半贈與江潮,江潮藏在懷中。雪婆與他將就梳頭,領出房門而去。小姐哭倒床上,江潮飲泣而行。
  雪婆道:「還要謝夫人一聲。」走到夫人臥房門口,夫人已起來了。雪婆道:「夫人,我的甥女兒要謝了夫人回去了。」夫人道:「吃了飯去。」雪婆道:「他是極面重的,趁早去,人煙還少,不須吃飯了。」江潮叫聲「夫人」,道了萬福,往外便走,青衣在體,竟忘了膝褲不曾著得。夫人道:「走轉來,忘了膝褲了。」江潮祇得轉身。夫人看他花貌淚痕滿面。雪婆道:「甥女兒道我別他而去,所以哭個不止,連這膝褲兒也忘記著了。」夫人道:「這一個好女兒,怎麼環兒也不帶一雙?」雪婆連忙道:「家裏不足把他金鳳環兒當了,他不肯帶銅環,所以不帶。」雪婆自己進去尋他的膝褲來與他穿,一時再尋不著。誰料夫人去取金鳳環兒一雙、鄉花膝褲一雙與他穿帶起來。江潮慌了,道:「待我先著膝褲兒。」夫人自把他衣掀將開來:青衣之內紅綾夾襖、綠油褲兒。幸這件玄緞夾海青,江潮將青衣袖兒掩定了,夫人不曾細看。雪婆拿膝褲出來,已是著急了,道:「又承夫人見賜。」夫人道:「你的甥女兒不窮,有好衣裳著在裏面。」雪婆道:「不瞞夫人說,他是與隔壁人家借的。」夫人將環兒與他戴,又是沒有耳朵眼的。夫人滿肚疑心。雪婆道:「小時怕痛,不曾穿得。」曉煙也奔將出來,看了笑道:「雪娘娘,你的甥女兒雖然生得好,倒不像個女兒,倒像一個大人家的讀書小官人。昨夜已與我家小姐睡了。」夫人細看,他衣領之中多是長領的,心中也曉然,知道是個男兒。祇是自己差了,叫他與小姐同睡一宵。心中懊悔,祇是不好聲張,當時喝住曉煙,走了進去。
  雪婆同了江潮出門,江潮遮遮掩掩,原走到氤氳廟前。雪婆開門,此時尚是早晨,沒人進來。雪婆急忙與他脫下女衣,拔下花朵,去了女鞋膝褲,著了自己男鞋,依先是個美童子了。江潮感謝雪婆,連忙下拜,雪婆扶起,道:「郎君,我雪婆擔著血海般干係。我做了這節事情,方纔夫人諒必知覺;我暗使他明知是你,也不怕他發覺,我今此去,實為你二人而去,日後於中攛掇,相機而行。你須有始有終,等待著吳小姐,莫要學負心之人,嘗過滋味就丟下了,使吳小姐終天之恨。你若果忍負之,我與吳小姐死去,在閻君殿前少不得我是個證見,吳小姐之情,江相公,你時刻勿相忘也。設使你的父親替你另求佳配,你須明白言其緣故,勿要害羞隱忍,如負吳小姐之情,則鬼神天地自不肯相饒也。」江潮道:「小生若忍負了小姐,天誅地殛,萬刃攢身。你去與小姐說知,隨夫人到京求聘,如若不允,我決不另娶。」說罷,乃掩淚而別。江潮自回家去,雪婆即到吳夫人處,同赴京中去了。有詩為證:
  蓬島回波弱水流,仙郎乘霧不乘舟。
  裴生玉杵何須覓,子晉鸞笙自有儔。
  賈氏情深香暗度,魏王才富枕堪留。
  從今一去三千里,兩地參商無限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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