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江潮還願結良緣 吳姝進香遇佳偶
巫山雲送,玉人心動。繡幕清幽,珠帘靜垂金帶鉤,玉容誰慣愁?祇為雪婆撩撥起,支硎美,也去閑隨喜,姻緣奇,遇玉兒,相思祇愁無盡期。
右調《巫山雪》
且說江潮,到三月十六日五更起來,梳洗了,即打點船資禮物,母親又著兩個家人跟了,往支硎山進發。一路鳥啼花舞、蝶鬧蜂狂,應接不暇。到了山前,祇見人煙雜沓,仕女並臻,說不盡山間勝況,有詞為證:
日舒和,花綺媚,蜂蝶迷離欲醉,佳人含笑坐肩輿,簇簇連珠橫翠。語雷轟,人蟻聚,欲拜金容無地。□□似玉美無瑕,卻被諸奴擦去。
右調《滿宮花》
江潮上了岸,喚肩山轎抬著。因欲見景題詩,袖了彩筆花箋。兩個家人捧了疏文香燭,並寶幡纓絡,共做兩段,繡袱襯了。又命家人執香送上山,寶幡在前,自家轎子在後,挨挨擠擠,進了山門。
那本山和尚認得江宅家人,那江潮自幼時年年去的,看他一發生得如美女一般,那些師徒們分外著眼,急忙報知本寺當家和尚。和尚驚喜不迭,俱出來迎接,江潮從容和緩,言語端詳,眾僧個個看得痴獃。江潮道:「家父母所許願心,今日特備真珠纓絡一副、寶幡一對,須長老宣疏拜酬。」然後,與長老輩作揖。住持道:「是!」即挨開眾人,簇擁著江潮進了正殿,獻上真珠纓絡於大士頂上,掛上寶幡,點了香燭,和尚朗誦疏文,無非是保佑早偕伉儷、早登科甲、父母康寧、家門清吉等語。江潮拜畢,又挨擠到各殿拈香。和尚擁定江潮,到下房獻點心。江潮命家人將香儀一兩送與住持,住持假意推遜了一回,即便恭敬不如從命,一笑而納了。大凡和尚,名為出家脫俗,反在「財」、「色」二字上尤加著緊。祇因江潮少年秀麗,眾僧個個痴痴迷迷,前遮後擁,親近著他。 看官,你道此時支硎山燒香的美女千千萬萬,為何這些和尚祇擁著江潮?看官有所不知:天下的女人不過巧梳荻髻、喬施脂粉、假作妖嬈;若要真正天姿國色,其實千中選一;若天姿目美,不假喬妝、不施脂粉,眉目之間天然秀麗,不論男人女子,自能惱人情思,引人魂魄,當日這些婦人千千萬萬,都是佛子們時常親近慣的,那裏稀罕?見了江潮的美貌,分明是潘安再世,衛玠復生,怎不叫人羨殺看殺!那住持留他到曲曲彎彎的密室,擺上極盛點心,烹了虎丘茶,殷勤奉敬。江生是個最伶俐的,見眾僧十分親近,心中有些怕恐,面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連喚家人,又不見到,祇得立起身作別。
住持知他的意思,喝退眾僧,祇留三四眾陪奉。遂取出一本緣簿來,重起作揖,說道:「敝山因要改建藏經閣,工料約費一千五百兩,蒙眾檀越喜助,止缺數金,正擬到宅叩募,今承光顧,求相公做個圓滿功德。」江生提起筆來,如數寫了十兩,即拱手而別,眾僧也不強留。七彎八曲,依了舊路出來,別了住持,到大士前拜了四拜。看那真珠纓絡,已不在大士頭頂上了,正要問那些僧人,祇見兩個家人吃了酒飯,方纔出來,江潮問道:「真珠纓絡為何不在菩薩頭上了?」家人道:「方纔住持叫管庫的收藏過了。」江潮半信半疑,速教打轎回舟,此時,日色方纔晌午,甫離寺門,來往的越多了。祇見兩岸肩輿勝似出會的一般,紅紅綠綠,大半是青春淑女、年少書生,狹路相逢,私相羨慕。
話分兩頭,再說吳小姐,因雪婆鼓動游思,要到支硎山大士前進香,見母親許了,十分歡喜。夫人即教管家買了香燭,叫了畫船。也是三月十六日早晨,夫人命雪婆、柳婆、曉煙、非霧隨了小姐,用自己衙中暖轎,抬到洛神橋堍下下船。即吩咐:「將暖轎叫船上帶去,抬小姐上山。參了觀音,拈香過了,即上轎回船。」雪婆笑道:「夫人這樣小心得緊!出去燒香因為要看看景致,坐了暖轎又去怎的?」夫人道:「不出閨門的女兒,被人看見,豈不怕羞?」雪婆道:「老身見了許多大官府的夫人、小姐,出去燒香俱用山轎,從沒有坐暖轎的。」夫人見他話不委曲,心中不悅,但既已許諾,不好悔言,又要他一路服侍,就不開口了。兩個婆子都道:「夫人不須掛念,我四人服侍著小姐,山轎料也不妨。小姐帶了把川扇遮遮掩掩,也不怕人瞧去。」
小姐辭了夫人,上了暖轎。二人扶了轎,不數步,就在洛神橋堍下了。兩個婆子扶著小姐下了船,回了暖轎轉去。正是:
一路春風吹淑氣,兩行垂柳曳晴煙。
吳小姐是從不曾出門的,幾曾見這般風景?觀之不盡,玩之有餘,坐在畫船中祇是含著笑,喜孜孜的看著。正是:
兩岸柳桃紅間綠,一堤游客女兼男。
不一時到了山口,祇見人煙湊集、簫鼓喧闐,恍如身在蓬島,其樂不可言諭。遂有山轎走到船邊招攬生意,雪婆喚乘坐了小姐。婆子左右綽了轎,曉煙、非霧隨在後邊。小姐終是害羞,把扇兒遮定了,自己一雙俏眼,卻在扇底下瞧人。
行過了幾家店面,到了沿河大堤上,祇見前面的人十分喧嚷,中間一個吃得爛醉的人,乜乜斜斜、一步一跌的亂罵將來,真是古怪!怎見得?但見:
頭戴破方巾,將前作後;身穿白布襶,齷齪離披。足上鞋止穿一隻,膝下襪失落半雙。兩眼睜得淚淋漓,雙手揮來聲叱吒。喉嚨何苦倒黃湯,身體翻為泥裏佛。
那醉人當路舞將上來,適值江潮的轎子飛奔將來,吳小姐的轎子飛奔將去,兩肩轎子交肩過去,把這醉人擠在河裏去了,眾人一齊喊將起來。說時遲,那時快,江潮這乘轎子在沿河這一邊,祇恐擠在河裏,向裏邊一側;吳小姐這乘轎子在沿田這一邊,亦恐跌在田裏,也向外邊一側。也是天教湊合,祇就這一側上,恰恰的把江潮與吳小姐嘴對嘴、肩對肩的著實一撞。那江潮急忙中,雙手捧住吳小姐的香肩,口中道:「姐姐仔細!」面孔著了面孔,但不曾做個呂字。吳小姐雖見江潮美貌,終是害羞,祇因轎側轉來,倉卒失驚,見江潮扶他,也把江潮的玉肩捻了一捻。四個轎夫吃了這一驚,大家都退了兩步,把江生與吳小姐這兩乘轎兒,都對面切近的歇了。 那跌下水的醉人早已滾出河心。江潮一眼看定了小姐,急生一計,道:「對面扶轎的女管家不知是誰府?這醉人是我的轎子與府上的轎子擠下水的,我們兩個也該大家出些東西,僱人撈救了方好!」一頭說,即將手在頭上拔一隻紫金挖耳,走出轎來,付與雪婆。誰知,雪婆是個歪貨,正注看沉吟,見他走出轎來付金挖耳與他,連忙雙手接了,付與吳小姐道:「這位小相公也說得是,小姐也出鈔的。」小姐低低說道:「我不曾帶得,怎好?」雪婆道:「這位小相公這樣好心,他這隻金挖耳是從頭上拔下來的,小姐也拔下一隻簪兒就是。」小姐臉上通紅,祇不開口。雪婆自己伸手,在小姐香雲上拔一隻紫金朱松簪,恰恰與江潮的挖耳一般粗細,一般長短。雪婆遞與江潮,江潮接了,見此簪光彩倍常,祇覺小姐的髮香,把來嗅了又嗅,不忍釋手。
正躊踟間,不期落水的醉人,已有進香的船撈救起來,脫去濕衣,各人送件衣服與他穿過,扶上岸來了。江生見用不著金簪,假意送還雪婆,隨口問道:「小姐貴府何處?」雪婆道:「這位小姐是吳涵碧老爺的小姐,住在蘇州城內洛神橋西首;老身是穿珠點翠、慣走大家的雪婆,住在氤氳殿前,貼墊東首第一家便是。但不知小相公尊姓尊府,想也在城中麼?」江潮把吳涵碧與雪婆的居址牢記在心,回言道:「我姓江名潮,字信生,住在柏梁橋。我們老相公號叫江啟源。」雪婆道:「失敬了。老娘娘前年也作成我好些生意,是極認得的。老身替你送還小姐罷。」小姐連忙接來一看,已不是自己的了。金色一般,祇覺略細了些,心裏要換,祇因面重,不好出聲。
四個轎夫齊喝一聲,各自抬去。江潮連叫:「且往著!」那個肯聽?兩乘轎兒各自一頭,飛也似的奔開了。江潮心中如失落了一件至寶一般。到了船邊,叫家人打發了轎錢,自己且不下船,如飛又奔到寺中去了。家人祇得遠遠跟隨。祇見寺中的人比先前多了一半,挨擠不上。江生擠到正殿,祇見吳小姐剛下得轎,正在轉身不得,沒法的頭裡。江潮向前排開一條路,道:「眾人閃開些,待我家小姐拈香。」雪婆對小姐道:「又多承這江家小相公轉來照顧。」吳小姐惶迫間,怕羞,不敢開口。雪、柳二婆鋪下紅毯,請小姐下拜。小姐方纔拜佛,祇見江潮擠在小姐身邊同拜。小姐拜,江潮也拜;小姐起,江潮亦起。拜畢起來,私對小姐道:「這般挨擠,小姐那裡挨得?我因牽掛,故此又來看看,不如請到靜處,略息一息即回尊舟罷。」雪婆道:「多承小相公這樣好心,真正難得!」
江潮開了一條路走向東邊,那柳婆、曉煙、非霧已不見了。江潮是認得路的。祇見角門外修一小殿,土木滿堂,人煙略少,江潮引雪婆並小姐進去,走到後邊。江潮記得有一間精舍,便去扣門。有一老僧開門,卻認得江潮的,說道:「江小相公,適纔當家的留你吃點心,如何去了?待我去說。」江潮道:「此位小姐是我表妹,要靜坐一坐,不必點心。你自回避。」老僧去了。誰知柳婆與這兩個丫鬟,小姐拜佛起身之時,人叢裏不知擠向何處去了,連江潮與雪婆說話也不覺著。原來雪婆是個趣人,見了江潮生得標致,甚是愛他得緊;那個柳婆是個蠢貨,見了這人山人海,先是眼花了,以此兩相失散。
江潮向小姐深深的兩個大揖,小姐祇得還禮。雪婆也向江潮萬福。謝道:「若非小相公多情護衛,我家小姐不要擠壞了?但不知小相公青春幾歲?曾聘過娘娘否?」江潮道:「我今年一十六歲、並不曾聘娶。但未知小姐芳年十幾歲了?」雪婆向小姐道:「小相公問你。」小姐沒奈何,祇得低低應道:「十五歲。」雪婆道:「小姐不但描鸞刺鳳,又且善賦能詩。老爺過於珍重,必要擇個才貌相稱的官人方允他,故此至今尚未受茶。」江潮聽說,喜出望外。雪婆道:「小相公如今正在書房用功麼?」江潮道:「正是。上年幸採泮芹,如今正日日在家溫習書史。今奉家慈之命,表此酬願,張掛寶幡並真珠纓絡,不意有緣幸遇小姐仙駕。小姐真是天姿國色,絕世名姝,又聞善賦能詩,教小生愈加敬慕。今日偶帶得彩筆花箋在此,就詠今日之事,求小姐不惜屬和。待小生把珠玉之章珍藏在懷,永為寶玩。不知小姐尊意如何?」當時吳小姐心中也甚有憐愛江潮之意,但是害羞,見江潮稍近身來,他但逡巡退縮。雪婆道:「小相公,吟詩正投著我家小姐所好了。」江潮大喜,即於袖中取出毫筆一枝、花箋二幅,見佛座上有現成硯子,將筆與花箋,雙手遞與小姐。小姐不接,低低的道:「我不會作詩。」雪婆道:「相公,你要我家小姐和韻,須先吟起來纔是。」江潮在淨瓶中取了些水,雪婆接去磨墨。江潮把兔毫蘸飽,一揮成三絕:
為承慈命到支硎,繞陌啼鶯織柳陰。
不道人煙輳雜處,也教今夕賦三星。
其二:
不上瑤京借玉漿,楚襄何幸遇巫陽!
亭亭洛浦真仙子,秋水為神蕙作裳。
其三:
一朵輕盈態有香,春暉凝媚映朝陽。
匆匆別去知無奈,自此相思枉斷腸。
江潮寫完,朗吟一遍,遞與小姐。小姐手雖不接,心中十分愛他,你道為何從不出閨門的女子,乍見了從不識面的兒郎,怎麼就見愛起來?這也有個緣故:江潮年紀雖長小姐一歲,生得身材俊雅,聲音低俏,意似孩子家氣質,並沒些餓眼涎臉惹人厭惡;況且嬌嬌滴滴,款款溫柔。小姐見之,起初有些局促,後來渾如女伴一般;又兼見他詩才便捷,益加敬愛。祇是見他所作之詩都是戲侮之句,雖十分技癢,不好和得。雪婆見小姐不接,把詩箋塞在小姐袖中,道:「小姐也應和他三首。」小姐再三不肯。雪婆道:「小姐昨日詠西府海棠的詩在老身處,奉與小相公罷!」遂於錦囊中取出,遞於江潮。江潮見花箋小楷,如獲異珍,展誦詩句,大加讚賞,道:「小姐如此仙才,班姬、謝女不足稱也!所以不屑和小生拙作。」見後面寫「吳氏逸姝題」,道:「這就是小姐的尊字了?」把花箋念了又念,不覺失聲道:「小姐,小姐,教江潮這條性命,送在這花箋上也!」向雪婆道:「我今日怎生割捨得小姐別去?煩雪婆婆與小姐說,求為兄妹相稱,未知可否?」雪婆道:「這事極美!官人、小姐就此佛前行個常禮,權稱兄妹,日後老身還要讚成好事。」小姐臉暈春潮,憑欄不睬。雪婆扯將過來,江潮先已下拜,小姐祇得輕輕的回個常禮。江潮叫了十數聲「姐姐」,小姐也祇得叫了一聲「哥哥」,兩人相顧微笑。小姐對雪婆道:「坐了半日,該出去了。」江潮見說,不覺淚下。雪婆道:「今日有緣幸遇,須要歡歡喜喜,日後在老婦人身上,管叫你兩人相會,不必悲傷。」江潮又對小姐道:「姐姐,方纔金簪已與小生換過,切莫相忘了也!」又揖雪婆道:「凡事全賴婆婆。明日到氤氳大帝廟前來訪,婆婆切莫回我,我自有重謝!」雪婆歡喜道:「但憑小相公,要我怎生,老身自當竭力!」 正說話間,祇見內外兩頭門一齊扣窨。原來江家家人各處尋遍,並無蹤影,寺裏問著了當家老和尚,在裏邊抄出來。吳家的柳婆並兩個丫鬟問著了修殿的匠人,說道:「適纔一個媽媽同一位小姐因擠得亂了,走向東邊去的。」故此一同來叩外邊的門。小姐與雪婆同聽自家丫鬟的聲音,雪婆忙道:「相公,你先進去了,待我開門。」江潮沒法,祇得道聲:「姐姐,我別了。」小姐低低說道:「哥哥去罷。」江潮進去,見了家人,家人道:「各處尋官人不見,虧了老師父說官人在這裏半日了。多承他們一片誠心,備下點心用些去罷。」江潮口中說「不要」,一溜煙出了寺門,東張西望,剛撞著了小姐轎子,以目送情;小姐惟低頭不語而返。 江家家人道:「官人,仍叫乘轎去罷。」江潮不要,祇緊隨著小姐的轎子,低低與雪婆道:「你明日千萬住在家裏,我來尋訪。」雪婆點頭道:「是了,相公靠遠些!」江潮會意,不敢近前。望著小姐下了船,自己也下了船。又遇順風,大家張帆而返。江潮教舟子隨了吳家的船而行,誰想吳小姐的畫船偏行得快,江潮的船再趕不上。行了二三里,河面已望不見了。
江潮暗中嗟嘆。到了家中,天色傍晚,江潮向父母作了揖,述了和尚寫疏之故。江啟源與陸氏也是情願的。祇有江潮這一腔心事不好向父母說知,且愁且幸。誰想夜間又大雨起來,一夜不曾合眼。這正是:
夢到巫峰尚渺茫,不禁愁絕楚襄王。
靜聞檐溜聲聲滴,引得離人欲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