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救姑疾何玉鳳割股 聞捷報安龍媒赴營

  上回書說到安太太因受了寒,染病在牀,安老爺命人請醫,登時驚動何、張兩個媳婦,連忙走到上房牀前看視,問了病源,知是夜間起來受寒,已聞過臥龍丹,打涕不甚爽快,所以仍然鼻塞頭暈。大家無計可施,惟有靜候大夫到來看是何症,該服甚麼藥味。於是眾人上下數口靜悄悄的,都在上房等候,連早飯都顧不得吃。還是安老爺看不過去,吩咐大家儘管去吃飯,輪流服侍也就是了;又命兩個媳婦分班回房去用飯,兼看看孩子。何、張二人答應,果然一人先回到房中,交代下人看好孩子,胡亂吃了半碗飯,仍到上房換替回去。眾人專候大夫。哪知那大夫相隔太遠,一直到了三點鍾才到,報了進去,安老爺忙出來迎接,真正好比盼得了明珠至寶一般。大夫到後,先用了茶,然後安老爺陪著走進上房。那時何、張二人避人套間,放下帳子,安放茶几書本座位,請大夫看脈。那大夫到了牀邊坐下,安太太從帳中伸出手來,放在書本上面。那大夫用三個手指頭按著脈,細細診脈,一會換手再診,又細細切脈。看完了脈,才問病是幾時起的,曾服過藥否?安老爺代答道:「病係昨夜才得,大約是受了外感而起,覺得週身骨痛,頭暈微疼,鼻塞口乾,胸腹煩悶,舌發白而膩,渾身發熱,並未服藥,但聞過臥龍丹,也打了噴涕,仍然鼻塞。」大夫道:「知道了。且到外面去斟酌開方。」
  安老爺遂陪了大夫出去,直到書房。書案上是早有人預備下紙筆,墨已研好,等候開方。那大夫到了書房,先向著安老爺道:「這老太太的病症來得不輕,據晚生看脈而斷,是由心中憂鬱所致,忽受外感,近於夾氣傷寒之症。脈象左遲滑,右弦伏,病在肝肺兩經,脾土素弱,氣分不足,不能過於發表。目下病在太陽,若服下疏散之劑,見了汗,不內轉,經三五日即愈;所怕疏散之劑服下無汗,必然轉經,由太陽入少陽、陽明,漸入太陰,那就棘手了。晚生擬一方,請老太爺斟酌服之,或再請高明診治。」說罷,忙到書案前坐下,鋪好紙,提起筆,先寫脈案,隨即開了一個藥方,無非疏散之藥,如桑葉、薄荷、蘇梗、荊芥之類,藥味不多,分量亦不重。開好遞與安老爺,說道:「老太爺斟酌服之。」說罷告辭。安老爺接了方子,讓他喝茶。他略喝了一口,就起身往外而走。安老爺止得送他出去,門前上車去了。這大夫姓施號璞齋,是安宅一向熟識之人,三節送禮致謝,不必當時給他馬錢。此人醫道倒是一個妥當的。
  閒話少說。且說內裡何、張兩人等大夫出去,忙令人來書房外聽話,大夫所說病症,一切原由,聽個清楚,連忙入內,告訴兩位大奶奶。二人聞聽婆婆這病是傷寒、恐怕轉經,早把兩個人嚇得目定口呆,心驚膽戰,幾乎掉下淚來。那時候,張親家太太也進來了,問起大夫可曾看過脈,說些甚麼話。張姑娘向著他搖手,悄悄的走至跟前,在他耳邊說道:「大夫說這病不輕,是夾氣傷寒,止怕一時難好。媽呀,你老人家不要望著病人說,就說大夫說不要緊,服下藥去就好的。」張太太道:「我理會得,你放心。我難道連這點心眼都無有嗎?」正說話間,安老爺手拿藥方已進來了,對著何、張二人道:「你二人看看這藥方脈案,據說服下藥去,見了汗就輕,如無汗,就是傷寒症,且去取藥煎服再說。我雖不通醫學藥味,也還知道,看他用的這藥,倒都妥當,可以放心吃的。」何、張二人聞言,接過方子,看了一遍,忙差人即速去取藥,越快越好。家人領命,拿了藥方,騎上快馬,往近處鎮市上藥鋪中買藥。因進城路遠,來不及,也就是這樣,還一直等到天晚上燈時候,方將藥取回。不用說,是兩位大奶奶煎藥,用的是風爐,燒的是木炭,火是陰陽火,不大不小,把藥裝入罐中,加以涼水,慢慢煎起來。足有一個多時辰,藥才煎好,倒出來,不多不少,僅有半茶杯。
  藥煎好之時,張姑娘忙走至牀前,聽了聽婆婆醒著,輕聲叫應道:「婆婆,藥已煎好,此時就請婆婆服下,何如?」安太太道:「很好,快拿來我吃了,好蓋上被褥,發點汗。」張姑娘聞言,忙走至堂屋內,傳話與何姑娘,然後倒出藥,一人端藥,一人端漱口水,伺候婆婆服藥。到了牀前,先將帳子掛起,一頭扶了安太太起來,當有僕婦執燭,何小姐將那一杯藥端了上前,湊到太太嘴邊,恰好不涼不熱,正好下咽。於是安太太把那大半杯藥都服下去,略停半晌,隨即睡下。何、張二人忙替婆婆蓋好了被,將四週圍都曳好,不令透風,隨後才放下帳子。二人仍在一旁靜坐伺候。
  安太太服藥後,覺得渾身蒸了起來,有些發熱,因要發汗,止得忍受。偏又睡不著,隨即叫了一聲有人麼,何、張二人連忙答應,說:「婆婆,媳婦都在此,婆婆要什麼?」安太太道:「我不要什麼,此時有什麼時候了?」何小姐道:「將近二更天了,婆婆服了藥後,覺得怎樣?」安太太道:「我週身發熱,蒸的慌,大概是要發汗。」張姑娘道:「婆婆耐心,不要動轉,等汗出透,病就好了,千萬不要揭被。如透了風,可不是頑的。」安太太道:「我怎肯揭被,再叫他受寒?等汗出透,大約也就不熱了,你們去睡去罷!」何、張二人道:「時候還早,媳婦不困倦,在此多坐一會。我兩個要倦,輪流換班去睡,婆婆不用管,安穩養息罷。」安太太聽他兩個如此說法,也止好由他們坐守。不多時,安太太居然睡著了,微微出了些汗。何、張二人果然換班坐守,一夜不曾離開。安老爺是知道太太病了,媳婦必來服伺在內,有許多不便,所以早就搬在內書房安睡,命家人伺候。
  次早天明,安老爺先起來,走到上房,呼喚老媽婢女們,問問太太昨夜服藥曾出汗否。老爺問話時,早驚動了兩位大奶奶,忙走出內房,上前叫公公,說:「婆婆服藥後,起初說覺得蒸熱,隨後竟安睡一夜,至今未醒。媳婦們聽聽鼻息有聲,不敢驚動,光景見好,等醒後一問,就知病勢輕重、增減了。」
  安老爺點點頭,依舊到書房中去漱洗。內裡兩位大奶奶也就洗臉,隨便籠了頭。直到巳初時候,安太太才醒。兩個媳婦忙上前掛起帳子,問婆婆病勢如何。太太道:「汗是微微出過,仍然頭暈,抬不起來,今日再請大夫看看罷!」何、張二人遂細細看了婆婆面容,頓覺消瘦,一臉病容。摸了摸頭上,仍是熱的。二人心中這一驚不小,登時急得心中亂跳,忙問道:「婆婆可想水喝?覺得口中發乾還是發苦?」安太太道:「我口乾舌燥,想吃點水果才好。」何、張二人道:「生冷非病人所宜,還是喝點茶的好。」於是倒上茶去。安太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一會功夫,張太太也來了,問了病勢未輕,張太太也變了形容,忙走出去,回到自己家中,向家堂上焚香,許願禱告而已。這裡安老爺忙傳話,命人去請大夫。
  話休煩敘,不過一家上下忙亂。等至下午,大夫才來,進內看脈,說道:「這病不輕,發表藥跟後仍然轉經,傳入陽明,一時難好,止有固住本原,等經絡由入轉出,才能收功,至少也要三七二十一日,方保無事。若性急,另請高明。」云云。
  安老爺聽他這一番話,嚇得呆在一旁,毫無主見。大夫隨即開了一方,用的是柴胡、紫蘇、防風等藥,說道:「千萬吃不得生冷葷腥,防出疹子。」這一來,更把安家一家人都驚壞了。
  上至安老爺,下至婢僕,人人膽戰心驚,愁眉淚眼。
  閒話少說。大夫去後,忙即去取藥,藥到即煎,煎好後請病人服之,亦不見好。次日,又請來看,仍舊是那幾句話,將原方稍改兩味,藥服下無效。一算已經六七日矣。別人還可,惟有那何玉鳳是性急之人,那裡經得起這樣纏綿的病症?早已急得心神煩躁,恨不得替婆婆生病才稱心願。那張姑娘口雖不言,心中也老大著急。二人無法可想,止有對天許願,佛堂內燒香,拜求菩薩佛力保佑,磕了無數響頭,愁眉淚眼,連兩餐茶飯都無心吃了。安老爺雖然有鎮定功夫,而值此夫人臥病不能即愈,也覺得無了主意了。眼看七日已過,安太太病勢轉加,城內親友都得信,齊來望看。梅公子薦了一位南方大夫,是個舉人,姓馮,年紀五十餘歲,用車去請。請來診了脈,說道:「病是傷寒,已經傳到太陰,非急救還陽不可。」開方用的是附子、肉桂、柴胡之類。安老爺又另請了兩位老年大夫來看,大家斟酌開了一個平淡無奇的方子,服下全不見好。
  那時何小姐心中一想,得了主意,當夜叫張姑娘在上房伺候,他便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更衣,然後到佛堂焚香祝告,願減己壽,以延婆婆。於是預備下快刀一把,刀傷藥與布條、帶子樣樣均全。直等人靜三更,他重又焚香磕頭,四顧無人,忙將左腕退出,用口含住了腕上股肉,用刀割下一塊肉來,孝心發現,並不疼痛。他把那股肉放入罐中,用刀傷藥將傷口敷上,以布袱包之,外用帶子纏好,幸無人知覺。他忙把那股肉拿到上房,放在藥罐中,添水煎好,叫了張姑娘來問道:「婆婆此時醒著否?」張姑娘道:「醒是醒著,你問此何故?」何小姐道:「我要去請婆婆吃藥。」說罷,忙將那股肉湯與藥湯兑勻,倒了半碗,拿至牀前,叫應婆婆道:「藥已煎好,請婆婆快些服下,管保就好。」安太太聞言答道:「很好,我就服。」當有僕婦扶起,太太坐在牀上,何小姐把那碗藥湊至嘴邊,太太果然慢慢的服下,並不知有肉味。漱過了口,重新睡下。真是孝心感動神靈,暗中默佑,服下藥去,竟覺得胸口頓開,氣機不阻,登時睡著了。何、張二人仍然換班伺候。直到天明,安太太方醒。二人忙問婆婆病勢如何,安太太道:「自昨夜服下二煎藥後,頓覺心口不漲,頭暈也好了。今日比昨日好得多了,腹中作響,似乎要大解。」何、張二人聞言,心中大喜,忙叫使女端了淨桶來,攙扶了婆婆起來大解。解畢,打水來淨了手,又倒了茶來,先用開水漱了口,然後喝茶。安太太喝了茶後,說道:「我覺得有些餓,要想吃點稀粥。」何、張二人聽說,忙命人端整稀粥與鹹菜。太太居然吃了半碗粥。不多時,安老爺進來問起,知道太太病有轉機,竟能吃粥,大料無妨,因此仍服原方,不另請大夫矣。
  話休煩敘。從此以後,安太太一天比一天好,胃口一開,日進飲食,再加外服滋補之藥,不過半月之期,早已起牀下地,病已十愈七八,一家人無不歡喜念佛。那張姑娘是早已還願,在佛堂上焚香點燭,叩謝神佛慈悲。那張老夫妻二人,是許下拜廟燒香,焚化錢糧、元寶,掛幡懸匾等事,擇了吉日,照所許還願。大家止道半虧神佛,半由大夫藥力,做夢也不知道全仗何小姐一點孝心,割股救姑。上天憐他心虔,所以安太太的病如此好得快。安太太病好後,又想起愛子來了,因與老爺商議道:「玉哥現在鄧莊,我意思要何家媳婦去走一趟。到了鄧莊,看看那幾個女子,用好言買服那女子,托他們幫助玉哥征服強寇,暗中保護,以防妖僧。有何家媳婦在內面,兩下也方便。萬一兩軍陣前須人助戰,何家媳婦可助一臂之力,早日成功,玉哥也好早早歸來,我意如此,我就放心安穩。但不知何家媳婦肯去否?」安老爺道:「何家媳婦有甚麼不肯去之理?此去不過耽擱三月五月,賊匪一平,即可告假回京。孫兒呢,有張家媳婦照應他。兩個小人亦有伴,又都斷了奶,不愁離不開娘。家務有我二老與張太太相幫,也不必定要他在此。太太,如不信問問他,管保他肯去。」
  安太太聽老爺這一番
  話說的有理,即命使女請兩位大奶奶來。安太太就把這話對二人說了一遍。何小姐本意要到鄧莊看看那幾個女子,藉此看望了九師傅與褚大娘子、姨奶奶,又可以認認那兩個小孩,舊日故跡可以重遊,還可以暗中出力,保護夫婿。一聞此言,欣然願意,遂答應道:「媳婦願去走一趟,請公公擇定日子,派人伺候,以速去為妙,遲則恐玉郎已赴軍營,空勞往返。止要見了面,問明一切情形,媳婦即有主意,暗中幫助。用兵之道在身臨其境,方有把握。那鄧莊離天目山不遠,媳婦可以改妝暗暗去偷看一番,亦無不可。倘那歐家兩個女子果然武藝超群出眾,媳婦自會結識她做個幫手,非見面方能知曉其人之可用不可用也。」安老夫婦聞言,連連稱善,遂連忙寫下一信,專人飛遞鄧莊,命安公子務必在莊等候何小姐到後面商一切,才可動身赴營。信內並不提起安太太生病之事。這裡寫信發信,何小姐忙將自己應用東西收拾停當,不用說連倭刀、彈弓、袖箭等類,俱帶了去。自己孩子已經斷奶,交與張姑娘撫育,又有乳母,也無甚麼不放心之處。好在孩子尚小,離開親娘,他也不知。這裡一切安排好了,擇日就要動身前往。且放下慢表。
  再說安公子一邊。自從遣侯蒙、袁、唐諸人赴營後,屢次接信雲侯蒙已看妥方向,現在在山背紮營,即從營中挖起地道。據說須百日之外,方能挖通。安公子心中甚喜。這里正在商量,欲遣二歐同蔣、許、齊五人赴營,協力幫助侯蒙早日成功,恰好省城衛中丞專人送來回折書信。安公子一看諭旨,已蒙恩赦二歐、袁、唐五人,且賞軍功頂戴,留營效力。假期允准三月,一俟病好,即行赴營。安公子接信後,又忙傳語諸人,二歐當即向空謝恩,許、蔣、齊三人亦同謝恩。那時內面褚大娘子等都與碧氏母女道喜稱賀,大家熱鬧了一天。次日京中入回來,接到烏老師的信與家信。信中不過教安公子保重調養,並未提起安太太生病之事。蓋此信發後,安太太方才病重,所以不提也。安公子又寫信進京,指名要請何氏夫人攜帶倭刀前來助陣,此皆半是舅母主意,一半是褚大娘子再三相勸,安公子所以才寫此信,差人火速寄京。
  此信發後,忽接營中來信,是稟報捷音,所有路已挖通,快請來營調遣破敵。安公子接了此信,也顧不得許多,連忙收拾行李,傳齊諸人,一同赴營。將官中如褚一官、趙、陸、馮四人,仍然同去;新添的是二歐、許、蔣、齊五人,共是九人。
  安公子辭別過舅母、九公等,登時由鄧莊動身。在路緊趕,不分晝夜。走了三日,已到天目山下。要知到營後怎樣破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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