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聖主施恩赦海寇 慈親憶子染沉痾

  上回書說至蔣、許二人同侯蒙來到天目山營中,三人進營參見田總兵已畢,將欽差的書信取出呈上。三人隨後參見顧師爺,又與眾人見禮。顧朗山忙向許、蔣二人問道:「安欽差一向可好?這一位是從哪裡來的?」許奮、蔣和遂將侯蒙底細來由代為表明,說:「欽差在鄧莊甚好,就是憂的天目山一時難破。如今好在侯蒙熟悉天目山中路徑,所以欽差特遣他來營,請師爺看信就知。那挖地道一事,與他商議行之,或可收功。」
  他們說話間,田總兵早將書信遞與顧師爺觀看,一面命中軍把那五十餘人開出名字,編入花名冊,作為新招兵卒,按名給他口糧,安排他住處,不要輕待了他們。中軍答應出去,一一分派,編冊書名,給他們五十餘人口糧,命百總、隊長將他們分做數棚居住,提過不表。
  再說朗山看罷了信,已知底細,隨命許、侯、蔣三人取過戒刀,朗山細看,果是利刃,當與總兵計議,等明日領侯蒙去山背後先去砍伐荊棘,試試寶刀怎樣,中用不中用。又細問侯蒙:「當初入山,住了多少日子?如今真能記得方向地理麼?」
  侯蒙道:「若不記得,焉敢戲言!但依小人所指方向挖去,大約不過二十餘里,即通山中牛眼洞。那洞在山僻之地,人跡罕到。止要通到此洞,慢慢引進兵丁藏好,出其不意,出洞殺人,他一時措手不及,一鼓而擒。推有挖地道之人,須五百名兵卒換替,挖道至少也得百日之期,方能挖通。明日小人先去斬荊伐棘,尋出挖道方向。請大人分一營在那裡下面紮營,就從營內挑選兵卒挖道,千萬不可走漏風聲。凡挖道之人,不准往他處走一步,軍令須嚴。」田、顧二人聞言大喜,深服侯蒙之計。
  話休煩敘。次日顧、田二人與眾將同侯蒙出營,繞至山背後一看,果然山形直立,無路可通,山上也辨不清楚下面,何也?荊棘遮滿,數千百人藏身於下,上面也辨不出來。侯蒙當用戒刀去擇那粗而硬的老荊棘試刀,果然迎刃而斷,毫不費力。
  當有週三高興,也來執刀試砍兩下,一陣亂砍,早已砍去無數荊棘,露出地皮,細看土色微紅。顧朗山道:「大凡土色紅者,下面無石,盡可放心從此挖道。」於是田總兵就派週三、謝標與許、蔣四人,隨同侯蒙在山背紮營,擇中精細心腹兵卒五百,交與五人,分派換替,暗暗挖道,不拘時日,但望挖通,就是大功告成了。
  不言天目山營中挖地道,如今要表安欽差的事了。卻說那安公子與衛中丞會銜入奏的折子到了京師,由兵部掛號,交奏事處呈遞。天子將奏折看罷,又看安驥的夾片,請假三月就醫。
  奏折內申明:「歐鶴、歐鵬雖為海寇,並未妄殺搶掠,其手下袁聲萬等五人先來投降,復勸歐鶴弟兄獻糧歸順,共得若干糧米,已解至營中,充作兵丁口糧,請旨加恩免罪,留營效力。至天目山賊恃險,要負隅久踞,一時難攻。臣晝夜思維,焦灼萬分,現患目疾,兼心悸之症。據醫雲,非靜養數十日,不能痊癒。營中事煩,又乏良醫,臣前過山東,曾在鄧莊養過病,知其地有醫,今乞恩賞假三月,往鄧莊就醫。營中之事,已函商衛撫。臣令總兵田某來營統帶,圍困天目山。一遇有機會可乘,即攻剿山賊。臣病稍愈,即行赴營,斷不敢久耽安逸,自外生成。」天子看過夾片,遂與樞臣共閱,即照所奏,恩准安驥賞假三月就醫,歐鶴、歐鵬准其投營效力贖罪,袁聲萬等五人先來投誠,賞給六品,留營差遣。天目山賊人著田某用心設謀攻取,無任潛逃,務須剿撫兼施,不得妄殺生靈。軍機大臣遵奉天子聖意,擬定口諭。天子看過,深合天裁,命即發抄。
  眾大臣見了這一道旨意,都道安公子為國宣勞,致染病就醫,無不關切。惟烏大爺是接有安公子稟啟,知道並無大病,大約因有甚麼私訪之事,所以借病請假為名。但此事不知他曾寫家信向兩位大人細說明緣故否,若不說明,一旦閱邸抄,見他因病請假就醫,老師、師母又要不放心了。想罷,寫了一封稟啟,連安公子原信,一並封在一處,專人送至西山,交安老先生細閱。
  那家人奉命,將信藏好懷中,拉過一匹馬騎上,加上一鞭,馬走如飛。出了內城,不多一會,已到西山鳳凰村安宅門外下馬。但見門庭蕭瑟,寂無人聲。那家人忙走到門房口叫應道:「有那位老哥哥在此,相煩通報老太爺一聲,有烏中堂的信呈上!」門房內當有戴勤聞聲,忙出來一看,認得是烏宅管家,慌忙讓座,說道:「許久不見,正在惦記,今日幸會,有何公幹,倒勞駕跑這一趟?大遠的道,真個辛苦了!」一面說話,忙叫打雜的拿開壺泡茶,又把煙袋點火,遞了過去。那爺們連稱打擾,說道:「先請將信函送上,請老太爺,老太太安。主人說等老太爺看過信,還要賞個回條,小弟好去銷差。」戴勤道:「如此,請老哥在此寬坐,等我進去回稟。」說罷,接過信函,忙往內宅去回事去了。
  且說安老爺無事在家,每日含飴弄孫,十分快活。家中之事,全是兩個媳婦經管,老夫妻不用操心,惟有愛子離家一年有餘,雖然音信常通,究難見面。而且自從到了山東辦理賊寇,徵平了青雲山,攻破了羊角嶺,也算立下功勞,無如賊匪尚多,一時難以平定。身在軍營,東奔西走,空說有家眷同去,一邊在省城居住,一邊在營盤安身,相隔既遠,焉能照料?老夫妻每一念及,時刻焦愁。幸而兩個媳婦極意承歡,整日抱了兩個孩兒來老夫妻面前,引那孩子耍笑,以博二老寬心。提到兒子在外,不知何日方得回京團聚,那何、張二位更會說,說道:「公婆不必掛心,大約不久即可歸家。賊匪已經平了兩處,所剩無多,至遲再等一年半載,大功必然告成。公婆想,假如不放山東,竟去烏裡雅蘇台,又當如何?今日不過在山東千里之外而已,較之出口萬里程途,那才真是令人空想。」何、張二人一口同音,都以此言勸解。那安老翁倒也罷了,惟有那佟太夫人,任憑你怎樣勸,總是惦記著愛子,恨不能立刻就將山東賊匪辦完,回轉京師,一家團聚,才稱心滿意。
  這一天,安老爺接著了安公子由省城發來家信,信內細述歐氏弟兄已投降,妻女四人現同家眷齊赴鄧莊,自己請病假就醫,亦赴鄧莊聚會,好商議攻山。雖奏折內是目疾請假,其實無恙,請父母放心。此間事略有頭緒,止要有人能熟悉天目山中路徑,即可挖地道暗入賊巢。刻與顧朗山商議,不愁無人熟悉路徑。團總兵現替統領營兵,一切軍務仍由朗山調遣。鄧翁所薦之四將,現隨同回家,俟男銷假時,一同赴營當差。周、郝四將仍在營中,田總兵相待甚優。褚一爺已實授都司,大姐姐而今是三品誥封淑人。將來再能立功,大可升至一二品大員;泰山鄧翁日後不難受一二品封贈,所謂皇天不負好心人也。家中二位大人,福體康健,兩媳侍奉,含飴弄孫,與男在家無異,請大人萬勿懸念云云。這信可謂寫得周到了,那知老夫妻接信後,老大耽驚。實老爺尚好,安太太見信中有請假就醫之語,心中如何放得下,直弄得朝夕盼望,恨不能即刻見面才好。兩位少夫人未嘗不慮及丈夫在外一載有餘,勞於王事,東西奔走,因要安慰二老,所以反做出無事人一樣,在旁勸解二老不用掛念。
  那日正在上房談話,何、張兩位少夫人抱了孩子來與二老解悶,張親家太太也來了,正在引孩子頑笑,忽見戴勤進來回說:「烏大爺有信給老爺請安。」說罷,把信呈上。安老爺且不看信,先從案上拿了個眼鏡,在手袖中取出小手巾,將眼鏡揩了一陣,揩得明亮,然後才戴上,把那烏大爺的一封信拿來拆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把安公子寄與烏老師的原信亦細看一遍,把信遞與安太太說:「太太,你看烏老大這封信,是為玉哥奏請病假就醫調治,怕我們不放心,特地寫信來安慰,又把玉哥寄與他的親筆信一並封了,送來給我們看,可謂周到之至。我想玉哥必無甚麼大病,看他這兩封信,都是自己寫的,精神飽滿,書法端楷,斷不是有病之人能如此寫的。太太,你盡可放心罷。」安太太聞言,忙把那信接過來細看,果然是烏大爺恐怕老師、師母不放心,特地安慰。細閱安公子原信,說是並無大病,因在營日久,煩悶異常,所以請假,暫為歇息。
  身到鄧莊,又可與諸人見面云云。安太太看罷,對安老爺道:「烏家差來的人還在外面,老爺快寫回條,把玉哥原信交還,致謝他惦記。」安老爺道:「不錯。」忙開硯台研墨,用箋寫了回信,換了一個封套,把安公子原信一並裝好封起來,寫了外封,交與戴勤去交付烏宅來人。安太太道:「大遠的道,人家有個不餓的麼?看廚房裡有什麼現成麵食,端整些出去,給他充饑。再問他喝酒不喝酒,有的是酒,打一壺出去,預備幾樣菜,要好看些。」戴勤答應,忙到廚房中吩咐廚子,預備了四樣菜,燙了一壺酒,蒸了一盤饅頭,端了出來,讓烏宅來人吃。那人腹中正餓,也不客氣,登時白斟自酌,把一壺酒喝了一大半,吃了幾個饅首。戴勤讓他再用些,那人道:「醉飽了,請老哥哥替我謝謝老太爺、老太太。」戴勤那才把回信交他揣在懷內。又喝了茶,才告辭出去,拉過馬匹,翻身騎上,口稱「有罪」,打馬一鞭,往城內去了。
  不言烏宅家人回宅復命。再說安老夫妻在上房敘話。安太太把烏大爺那信遞與二個媳婦看,說道:「他是怕我們放心不下,所以特地寫這信來安慰。據玉哥家信,也說是無甚麼大病。
  但是出外將近兩年,雖說平服了兩處賊匪,而妖僧未獲,尚有天目山白象嶺賊人未平,如今手下將官是有好些人,現在又添了歐家弟兄,還有兩個女子。據上回專差來人說的是鄧家莊住的那些改邪歸正之人,有個姓郝、姓謝的,也有兩個女子,說是深通武藝,連上歐家,倒有四個女子。倘他們真有本領,幫助平賊,不難成功,就是無人去籠羅他。玉哥是個男子,又是欽差,怎好去與女子兜搭?若得何家媳婦在場,大可把那四女子收在手下,做個女兵頭目。嘗看小書上說女將軍,納這四個女子,比較起來,真正是有女將軍了。」張姑娘聞言道:「婆婆還未曾看見過我們姐姐的本領呢。論姐姐那把倭刀,一張彈弓,慢說這四個女子萬不能及,就是古來那些女將,只怕也要甘拜下風。」安太太道:「我何嘗不佩服你姐姐本領!但如今比不得從前,現在他是一品夫人,怎好再去與賊匪交戰?所以說有了這四個女子,他們就是你姐姐一個替身。若能夠他聽你姐姐號令命他四人出陣,同你姐姐親身臨敵無異,一樣立功,卻免了姐姐拋頭露面。可借相隔甚遠,一時焉能去到那裡收服他四人呢?」安老爺道:「太太,萬事有個一定的道理,你我止好聽其自然,慮不了許多。等我寫信給玉哥,去問問他那四個女子,究竟能幫助出戰否?倘必須有人調度他們,那時就送何家媳婦去鄧莊,亦無不可。只要自己不出戰,一概隱瞞,誰人知道欽差夫人在此?況且是為國盡忠,達權即是守經,斷不至有人談笑。但是何家媳婦自於歸以來,已數年矣。家務操勞,加以生產,只怕那武藝也迥不如前。萬一與那四個女子講習,反不如他們,豈不令人貽笑?」
  何姑娘聽了這話,心中想這話不錯,倒得預先演習,防備臨時見笑。這是他肚內的話,並未說出來,忙答應道:「兩軍對敵,全在用奇制勝,非比一人單槍獨馬,全靠本領。既有四個女子,只要能精一藝,皆可破陣。等日後有便,媳婦就去走一趟,一來看看九師傅,二來教導那四個女子。他們若果聰明,那彈弓是容易學的,會用彈弓,打去有准,比別樣武藝高多矣。」安老夫妻聞言,都說:「這話不錯,等看機會再定。」
  當下兩位老夫妻覺得有些餓上來了,遂吩咐廚下預備晚餐。何、張二位少夫人一直伺候了二老用過晚餐,才退歸寢室用飯。
  那張親家太太回到莊院,想著女婿在外將近二年,還未歸家,令人放心不下,還是許願求告佛天保佑,叫他早早成功,得以回家團聚。想罷,忙淨了手,在佛堂上焚起香來,跪在地下,向佛許願說道:「小婦人求告菩薩:佛力慈悲,保佑我女婿安驥在外平安,早早平服強盜,回轉京師,骨肉團聚。小婦人情願吃齋三載,每日子午焚香叩拜,伏乞菩薩靈感。」一面祝告,一面磕頭,直跪在地下,等香燃淨,方才起來。那張老頭兒也在佛前許願,是初一十五上廟燒香。
  不言張老夫婦在家許願。再說安老夫婦到了二更後安寢。
  安太太一心惦記著愛子,憑你怎樣勸解安慰,總丟不開。是日多吃了半碗飯,又因菜味稍咸,飯後發渴,連喝了兩碗茶。是夜起來小解,少穿了衣裳,忽受風邪,發時覺得怕冷鼻塞,翻來覆去,竟睡不安。一直到天明,方才昏昏沉沉睡去。到了次日起來的時候,使女來請,叫了幾聲,方才叫醒。口中答應,那知頭目昏暈,竟有些起不來了,遂吩咐使女道:「我覺得有些不舒服,懶得起來,你去告訴你兩位大奶奶一聲,叫他姊兒兩來替我尋點通關散來我聞聞,打個噴涕通通氣。我這鼻子不通,塞得難過。」使女聽太太這樣說,是染病起不了牀了,登時嚇得目瞪口呆,慌忙跑至兩位大奶奶住房中,一五一十數說一遍。何、張二人一聽婆婆忽然生病,心中老大吃驚,慌忙把頭梳好,穿上衣服,一同往上房來。那時安老爺是早已起來梳洗好的了,知道太太不舒服,忙到牀前問問病源,用手摸摸頭,有點發燒,遂出內房,到外面差人請醫生去了。那時何、張二人已來到房中,忙到牀前看視婆婆,細問怎樣忽然會病,忙向櫃內尋出臥龍丹,倒了少許。給安太太聞了,倒也打了兩個噴涕。安太太道:「我的口乾頭暈,週身疼痛,起不來的光景,是因昨夜起來小解,少穿衣服,受了涼了,等醫生彩看再說。」
  要知安太太病體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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