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良心發現棄邪歸正 預防思患設計藏身

  話說鮑國恩與歸元傾心吐膽,說話投機。說到止怕欽差害不了,山寨奪不回來,那歸元登時呆在一旁,一言不發。國恩道:「賢弟,你怎麼發起愣來了?難道我說的不是麼?」歸元歎了一口氣,道:「老哥哥,你何嘗說錯!我發愣的緣故並不為此,為的是我想既做了一個人,不能成家立業,也就有愧;何況身陷在這不僧不俗所在,做得是些傷天害理的勾當,將來不知如何下場。萬一被官兵殺死,身首異處,還落個強盜之名,死不足惜。同是一樣的人,為何弄到這個下場?我所以發愣。」
  國恩道:「賢弟,我嘗聽見人說,棄邪歸正,改過自新,那怕你從前多少壞處,一旦改悔,就可以把從前壞處洗個乾淨。老弟呀,你真有心要做好人麼?若果有此心,咱們兩商量商量出個主意,替皇上家暗中出力,幫助欽差把那些害民的賊人除去,既可以將功折罪,又可以巴結個功名。日後人說起來,咱們總算是大清國的一個好百姓,死後決無罵名。你想好不好?」
  歸元聽了這句話,登時站起來往四下裡細看,恐怕有人聽他們說話。看看毫無人跡,這才歸座,對國恩道:「哥哥,若要棄邪歸正,暗保欽差,這也容易。就是我家師傅這些法力,能夠使河中不能擺渡,還會迷人心竅,咒人身死,總逃不了是妖言,一遇見真正修道高人,立時就破。」國恩道:「何處有高人,能破他的法術?」歸元道:「說起這個高人,是一位有道的僧家,現在茌平縣南白鶴山冷泉禪院住持。和尚年紀七十餘歲,法名觀海,又號靜一上人。他在那冷泉禪院也不知多少年了,從不輕易與人來往。我有個表弟,曾在他院中做過香伙。聽他說起那和尚,真有未卜先知之見。他曾說過,青蓮寺將來要變做戰場。如今看起來,有什麼不是戰場?我們這裡大師父也欽敬他的道行,曾親自去拜見他,求他替度。那和尚一味恭敬,不肯以師自居,好言回復。據大師父說,凡是他的妖法,大概遇見了這位靜一上人,無有不破。如今你我弟兄既有意棄暗投明,乘此機會討個差使下山走走,到了欽差下馬所在,我等去面見他,把真情細訴,求他收留,看他相待何如。他若另眼看待我等,就指與他這條明路,教他去請觀海禪師。那和尚濟難扶危,焉有不相助之理?有了他相助,要破大師父妖法,有何難哉!果能將山東盜風除淨,萬民樂業,我等也可享受些清福。倘或命運來了,保舉個一官半職,也不枉做人一場。」
  他二人說得十分投機,一心要想討個差使,下山去建這件功勞。按下不表。
  再說欽差由曹州出奏後,親自押解了三個匪徒回省,與衛中丞相見,靜候批折。不上十天,早已回來。安、衛二人同看旨意,得邀議敘,忙焚香謝恩。安公子遂辭過中丞,暗地帶領人馬,要去徵剿天目山白象嶺。那天來至三府交界地方,在公館中住下,只聽中軍回進話來說:「京中差去的人回來了。」
  欽差忙著進見。不多時,趕露兒已走到面前,先請了安,然後將回書取出交付。那安公子見了趕露兒進來,早已站立恭候,因其人有父母之命在其身也。他請安之時,公子忙避過一邊,不敢直受。接過回信,吩咐趕露兒下去歇息。拆開書信細看一遍,又看過兩位夫人的書信教他防備青蓮寺的刺客,又教他聘請郝武等同來助力。安公子心中暗算,如今褚、陸等五人隨身保護,料不妨事;先從何處進攻,須與顧先生商議,忙命人請顧師爺來。
  少刻,朗山來到,安公子忙足恭相迎,彼此讓座。先是安公子開言道:「先生,你可知道那張七往何方去了?據我看起來,他必往羊角嶺青蓮寺去尋那鐵頭陀做個護身,躲避在那裡。我們如今若帶兵直奔羊角嶺,未為不可,但他有邪術,不可不防。縱用烏雞黑犬血抹在箭上射去,破他法力,不過迎陣交鋒方可以用。那昏夜之中,他若用法來行刺,將何術以御之?這事須要打算妥當,方進得兵。」顧朗山道:「東家不用著急,等我卜一課大六壬,細查休咎,再定何如?」公子道:「如此甚好,就煩先生一卜。」朗山忙退出到自己房中,洗手已畢,焚起香來,取出金錢,暗暗通誠祝告,在案上卜課。卜完細查卦象,早已明白。遂收過金錢,用筆墨將課象細細寫出,忙到公子房中,將課單遞與公子看。上面寫的是此卦:「不出三日,有人來投誠,聽他計策,管請得高人來助。諸事皆吉,不必著忙。若防刺客,止須用奇門遁甲法,設一疑陣,決無妨礙。但月令淹纏,不能速於建功。靜候時至,自然擒寇,一勞永逸矣。」公子看完課單,又細問這其中緣故。朗山一一分析與他聽,勸他不必性急,「目下先寫信去鄧莊,再延請幾位義士來相助,我等且在此打住聽信。到了夜間,我替你擺下奇門遁甲陣式。若有刺客,一定遭擒,似此可以放心了。再外面傳出令去,說等候調兵,必須兵將到齊,方才動身,先穩住眾人之心。等三日後,自見分曉。」公子聞言,止得謹依朗山之教,諸事照辦。這且不表。
  再說鐵頭陀自打發人下山,要探知欽差在何處下馬,怎樣舉動,又差兩個徒弟裝做游僧化緣,要打聽欽差生辰八字。這四個人下山去後十餘日,並無一人回山。鐵頭陀放心不下,與張七商議道:「我這所在,那怕千軍萬馬,決不敢來。就是他來到,要想過河,今生休想。但如今差去的人怎無一人上山報信?令人可疑。」張七道:「弟處再差一個精細的人下去探信,自然信得的快。」鐵頭陀道:「也好,我也差個人同去。」忙問道:「誰人能速去打聽消息,快來報信?」只聽得下面答應道:「弟子願去。」答話者不是別人,就是那歸元。鐵頭陀素知他誠實,所以深信,說:「你肯去最好,務必速去探聽欽差現在何處,即回山報信,別的閒事一概不用你管。」歸元答應道:「遵師父之命!」那張七問人時,早有的國恩上前領差,說道:「此次一定打聽著欽差住處,飛速來報,願同小師父同行。」張七應許。
  兩人忙收拾行李包裹,辭過師父、七大王,飛速下山。走出了十里路,到了河邊,有人把守,看了腰牌,問了來歷,方才駕起法船,渡過河去。二人上岸,急忙趕路。走到天將晚,來到一個鎮市,投宿店中。二人商議道:「此去須打聽欽差現在何處,好去投誠。大約他從西北往東南而來,我等止消向西北方迎去,終究迎著。」當夜在店中住了一宿,次早天明起來,連忙上路。有人問起,說是朝山的一僧一俗。在路行程走了三日。此時安公子還在省城候旨,等得旨意回來,耽擱了數日,方才動身出省。因此恰好走到三府交界地方住下,不早不遲,專候那鮑國恩、歸元到來送信。那山中差來二僧二俗,他們都到兗州、沂州鄉下城中去訪,那知欽差並未往兗、沂二府,所以錯過。他四人一時不好回山交令也。這話表明。
  卻說國恩、歸元二人走了好幾天,那一天到了三府交界的地方,是一個大鎮市,屬兗州府陽穀縣所管,離泰安三百八十餘里,地名環道村。二人到了村內,但見人煙稠密,生意興隆,是個富實村莊。到了街上,尋著了一個客店,進去住下,與店主談說,問起這街上為何如此熱鬧。店主人道:「今朝本是趕集之期,又有欽差在此打住,所以四鄉的人來的更多,較往常分外熱鬧也。」二人聽得欽差在此,心中喜歡萬分,腹內各人念佛道:「阿彌陀佛,這可好了,等著活佛了。若是錯過,叫我們那裡去尋?」兩人忙叫店伙計預備了酒飯,飽餐一頓。兩人隨即出店門,說道:「要去瞻仰這欽差大人的公館。」店主人道:「就在這條街上,你往西走去,約有半里,看見那座北朝南的一所房子,外面搭有鼓亭,門上掛彩懸燈,有兵丁在門口把守,那就是欽差的公館了。但是你去看是看得的,切不要亂闖進去,也不可多言多語,怕的是鬧出亂來,那可不是頑的。」二人道:「知道,我們不過見見世面,誰肯多事?」說罷,二人出了店門,往西走去。果然不遠,早看見欽差公館。
  他二人來到門前,探頭一看,但見排列些軍官,十分威武。二人到此,止得放大了膽,硬往門內走進,口呼:「有冤枉要面見大人申訴。」那時把門的兵丁聽他二人稱冤,忙上前攔阻,說:「咦!你這和尚同這人好大的膽,這是甚麼所在?也可以由你們混喊亂叫的麼?還不快快退下!若要教內裡聽見,你二人這兩個腦袋就有點保不住了。」二人道:「我們聽說欽差大人專為替百姓申冤理枉,到處放告收呈,怎麼我們的冤枉就不肯管?這是怎樣一個道理?止要說明,我等就不告狀。」
  這裡兩下吵嚷,早驚動了褚、陸二人。原來安公子寫信去鄧莊,托鄧翁再請幾位好漢來幫助,是遣週三前往,此地留下馮、趙、褚、陸四人。所以褚、陸二人在此,聽見外面吵嚷,忙出來查問。到了外面,問起原由,才知是有一僧一俗要申冤理枉。褚一官隨向二人道:「你們到底是有甚麼冤枉?為何不向地方官去告狀,單來欽差公館申訴?我對你實說罷,若是重大之事,大人定然替你昭雪,若是尋常小事,那是不准的。你等快說罷!」二人道:「老爺,這事非同小可,關乎山東百萬生靈。大人若准我這狀,管保他指日高升,盜案立破。我們此一番來,一半是為國家出力,一半是為自己出頭。老爺你明白了不曾?」列公,這褚一官要是前幾年,斷不會明白此話,如今在安家來往,聽聽說說,也就福至心靈,這幾句話他竟會摸著頭了,忙說道:「如此,你且少待,等我回稟大人,即來傳你。」吩咐兵丁,給他二人座位,不要輕慢他。褚、陸二人這才進內去稟安公子。
  卻說安公子這日正想起顧朗山所卜之課,說三日之內,必有人來送信投誠,今日恰好是第三日了,不知有無人來?此課靈否?正在心中盤算,忽見褚、陸二人進來,口中說道:「回大人話,外面來了一僧一俗,說有機密事要面稟。聽他語言,像是從羊角嶺來的。大人可准他叩見?」安公子聽了這話,登時又喜又驚。喜的是有人投誠,從此可以知道賊人蹤跡;驚的是朗山占課能以預知。忙吩咐帶他二人進來。隨即請了顧朗山來,一同問話。
  褚、陸二人出外格外小心,先搜撿了二人身邊,並無寸鐵,方才同他走進上房。國恩、歸元抬頭往上看見東邊一人,年紀四旬以外,西邊一人,年紀不過三旬。一望而知,年輕者即是欽差,雖是便服,而氣度儼然是大人身份。二人忙雙雙跪倒,口稱:「大人在上,罪民參謁。」恭恭敬敬,磕了四個頭。安欽差在位上見他磕頭,也欠了欠身,用手一擺,說:「罷了,起來說話!你等從何處來,有甚麼機密事稟我?你先將姓名與來蹤細細說明,休要撒謊隱瞞,自取罪戾。」二人聞言,是國恩先開口道:「罪民姓鮑,名叫國恩,本籍登州府人。因貧窮難過,投靠在青雲山張萬寶寨中,做個小卒。張大王新近兵敗逃走,至泰安羊角嶺,依賴青蓮寺大和尚鐵頭陀,暫作避難之計。罪民到了寺中,聽那和尚所說的話,十分厲害。他會用邪術迷人,又能咒人身死,止要知道某人生辰八字,他作起法來,其人即死。他已經差了兩個精細嘍囉,到處打聽大人用兵所在,又差兩個徒弟,裝做游僧化緣,其實到處打聽大人生辰八字。他嘗說慣會黑夜入室行刺,來去甚快,人所難防。罪民想他雖說有此法力,究竟是妖法邪術,終究不能勝正。他有個徒弟叫歸元,與罪民一見如故,十分投契,結拜弟兄。說起他師父這些本事,不容易破,卻也不難,止消去請出一位高僧幫助,那時管保將他法術破個乾淨,還可以生擒活捉。歸元他與罪民一心要想棄邪歸正,所以一同討個差使下山,沿途訪問大人的行台。如今幸得見著大人,好比雲開日出,得見青天。罪民只求大人將我二人收錄標下,做個軍兵。歸元他願什麼,請大人問他,就知根底了。」
  欽差對歸元道:「你有甚麼說的,只管說來!」歸元道:「僧人自幼出家,俗家姓畢,乃登州府人,一向在山東省城天王寺住持。因為寒苦,才向外州縣化緣。不幸遇見青蓮寺的鐵頭陀,他看僧人貧困,就收留僧人做徒弟。起初止當他是好人,那知他才是坐地分贓的一個大盜。他與青雲山張七大王至好,還與海盜歐氏弟兄拜盟。那和尚會邪法,念咒迷人,又會畫符,使河水見物就沉。據他說,他這些本領,天下無人敢敵,就單怕一人,這人是得道高僧,現在茌平縣南白鶴山冷泉禪院居住,法號觀海,又稱靜一上人,年紀七十多歲。據鐵頭陀說,他能未卜先知。若講法力,比鐵頭陀高出幾倍。僧人因聽鮑國恩勸化,頓起悔心,想做個良民,故爾同他來叩見大人。大人若施恩,僧人情願還俗,跟隨大人做個小卒,棄邪歸正,免得將來打在強盜一黨裡面。如今那鐵頭陀已差人下山打聽大人住處,又說訪問八字,要咒詛。不然他要來行刺,大人不可不防。依僧人愚見,現在大人快差人去白鶴山,延請觀海長老到來,要破他法就容易了。有了高人,還怕鐵頭陀逃往那裡去?管保拿他,全不費力。況且白鶴山離此也不甚遠。大人又是為國為民,替皇上出力,救百姓災難,那高僧聽說如此,諒必下山相助。大人高見,以為何如?」
  安欽差聽了這話,還不曾開言,一旁顧師爺早說道:「看不出你這二人倒是一副忠肝義膽。此番你肯來獻,好心指出這條明路,其功不小。日後大人一定提拔你做個小小前程,但是如今你二人還回山去不去?」二人同聲道:「小人們去不得的了。一者恐怕他盤問出來,反倒壞事;二者萬一他從此不放小人下山,怎樣脫身?好容易離開了火坑,豈肯再臨險地?」顧朗山點點頭道:「不錯,你二人且下去歇息,自有道理。」二人退下。
  顧師爺忙命褚、陸二人去照料他,替安排飲食住宿之處。
  當即向安公子道:「東家,你如今該相信我占的卦了。這二人出於真心,借此又知道一位高僧住處。如今事不宜遲,乘早商量去請觀海長老。東家,你的高見,要怎樣辦法?還是自己去請,還是寫信托人去請?」安公子道:「學生之見,備細寫下一封書信,外寫一封請啟,煩褚一爺去托九公代學生一行。先生,你看使得使不得?」朗山道:「此事非親身去不可!借此為名還可以做個疑惑陣,好教那頭陀摸不著是用何計。止消如此,一來免了在此耽驚,二來足表我們誠意。」安公子聽說,連稱極是。要知怎樣請觀海長老,下回書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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