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欽差曹州下馬 強寇山內設謀

  上回書說的是何、張二位夫人都生了貴子,安老夫妻十分歡喜,請客筵宴,做湯餅會,十分熱鬧。已寫信通知安公子與舅太太,外加又給鄧家莊報喜。這都慢表,接著要表正文安公子出巡辦案正事。
  且說安公子擇定日期,先往曹州閱視營伍,一切已受衛方伯與週三之策,此去不動聲色,專以閱兵為名,暗中卻是擒拿強盜。那天動身出巡,不用說山東省城上至巡撫,下至州縣,無人不送。送出城外,一路浩浩蕩蕩,往曹州進發。那時曹州府早已得信,預備公館,安排供應,差人四路打聽,欽差一到,好去迎接。那五營四哨更不用說,曹州鎮台忙吩咐下各屬游擊、都司、守備與千把總等,趕緊操演,庶免臨陣出丑。那其間,早已有青雲山賊人裝做小本營生之人,來曹州打聽,到底欽差是怎樣辦法,還是專閱營伍,不管民情呢,還是兼管地方盜案呢,要打聽清楚,回去交令。那嘍囉中就有幾個能乾的,裝做賣糖食的鄉下人,到茶酒肆探聽消息。
  那一天欽差已到,曹州文武齊出城迎接,接了進城,公館住下,出示云:明日卯刻下教場閱兵,曹州五營四哨大小將官一齊準備操演。那天剛剛天交五鼓,各營將官俱已起來,頂盔穿甲,齊至教場伺候。一交卯刻,欽差已由公館起馬,一路浩浩蕩蕩,直奔教場而來。到了教場,當有曹州文武一齊迎接,進入演武廳中。參見已畢,軍政司呈上花名冊。欽差翻開看了一遍,傳令先令三軍操演。話休煩絮,不過擺陣式陣圖,舞刀槍,各顯奇能。幸虧曹州鎮台平素認真操兵,所以技藝毫不生疏。欽差看罷,心中暗道:「觀兵卒倒是勁旅,這鎮台一定是一員有用的將材,但不知謀略何如。」閱完兵,天已交午,欽差暫退,入後面用飯。飯畢,接著比較大小武弁騎射,中全箭者甚多,亦較省標出色。閱完武務,天已申初,當即誇獎了幾句好話,按等第發給賞號,竟無可革之員。欽差對鎮台道:「足見貴鎮平日操練認真,兵強將勇,可稱干城。本部堂一定要保舉奏明聖上重用的。」那鎮台連稱:「不敢,這都是大人謬贊,總兵深愧不克勝任。」說了許多謙讓話。那總兵原姓田名克勤,是個武舉出身,山西人,頗有見識,武藝精熟,確是一員勇將,年紀四旬有餘。欽差見他說話應對從容,氣宇儒雅,想來此人大可與他商量辦賊。
  閱兵已畢,飲差回歸公館,懸出一張牌來,是放告示,凡有軍民人等遇有冤抑難伸者,准其遞呈,若銀錢細故,一概不准,三日為限,過期不收呈詞,又牌示次日拜廟行香,盤查府縣倉庫云云。又著中軍用帖請鎮台晚間便酌,面談軍政。
  那田總兵聞信,不敢怠慢,到了傍晚,忙來公館謁見。當時欽差聞報,即刻請他進內,自己迎了出來,到滴水簷前。田總兵一見,忙整肅衣冠,搶步上前,口尊:「欽差大人,末將蒙恩呼喚,怎敢勞動出迎!」一面說,一面上前行參見禮。安公子笑容滿面,說道:「杯酒相邀,何必多禮!」忙用手拉住,往裡而讓,口中道:「彼此一揖最妙。」田總兵止得打一躬站立,安公子讓他客位坐了,自己主位相陪。略談了幾句門面話,吩咐擺飯,請顧師爺來一同飲酒。不多會,顧師爺出來,與田鎮台見禮,歸座,下人斟酒。安公子道:「便酌恕不送酒,弟性喜直爽;千乞勿效世俗謙讓太過,反覺無趣了。」顧朗山亦道:「恭敬不如從命,田大人請坐了罷。」田總兵見如此直爽的欽差,也就不十分拘謹,竟在東邊坐了。郎山西首對坐,欽差主位相陪。安公子先開口道:「弟性喜杯中物,不知田大人有同好否?」田總兵道:「末將亦勉強能飲幾杯。」
  於是三人一面吃菜,一面飲酒,談談講講,漸次投機。安公子這才問起:「曹州地面有無強人,聞謠言雲有青雲山張七大王,聚眾打搶,不知果有此說否?」田總兵聽欽差問到青雲山一事,連忙答道:「此話並非謠言。那強盜就在青雲山,占聚已有兩三年矣。手下有數百嘍囉、幾個頭目。那為首的張萬寶,會用彈弓,百發百中。那山周圍有三十餘里,在府城二十里外。山有三條小徑,通武定、沂州、兗州,道路崎嶇,十分險要。末將到此地一年,早想帶兵前去掃除,無奈屢稟中丞,中丞總以不可輕舉妄動為戒。再者曹州雖有一千餘兵,久失操演,末將到任後才認真操兵,挑選精壯,裁汰老弱,教以技藝,如今初有規模。若要興兵剿除,非三路進兵不可,然又恐他深溝高壘,不下山來,則我師日久無功,未免勞師費餉。今得大人來此,定有妙策,倘出其不意,直搗巢穴,要擒此賊也不甚難,但恐兵力不繼也。」
  安、顧二人聽田總兵之言,點頭暗贊,果是有勇有謀之將。
  安公子道:「依大人所言,若會同曹、沂、兗三府協力往攻,料無貽誤。」田總兵道:「大人若行文調取兗、沂兵丁,命他一從東路攻山之左,一從西路攻山之右,大人再帶兵從曹州直抵山下,攻山正面,再於山後必由之小路埋伏人馬,四面有備,方可成功,然此非有能徵慣戰之將數員不可。沂、兗兩府兵將之強弱,末將不知底細。以此而論,兵卒總要每路數百名,勇將得二三員,然後有濟,否則他山寨中嘍囉有六七百人,頭領中悍賊有數人,不可不防也。」安公子道:「調兵易事,只須通行文書,會同三府,命三鎮發兵,三路攻取,調兵在六百名以上,不愁兵威不振。至於將佐,敝處有可靠者四五人,皆是能以衝鋒打戰。但此事總宜不動聲色,使彼不防,方能制勝。」
  田總兵道:「大人高見不差。但不知幾時調兵,何日往擒山寇?」安公子道:「現在放告以三日為限,明日弟即寫信致中丞,請他行文兗、沂兩處調兵,弟遣將隨文前去。此間煩大人帶領將佐與兵丁;約定日期,同弟前往,攻取山之正面。弟處止留一將,分給兗、沂四將,大約人已夠用,大人以為何如?」田總兵道:「大人如此調度,決無失算之處,末將遵令,屆時同往可也。」兩人議定,問過顧師爺,亦以為然,於是席罷。安公子寫下書信,差周、馮、陸、趙四人上省投信,聽候回文,身邊止留褚一官一人保護。
  到了次早,放告處有巡捕收呈收得兩張呈子:一是陳姓布客,告的是青雲山強盜搶劫,告官不理,乞恩追究;一是鄉中文生胡姓,告的是閨女出嫁,回門路上被青雲山搶去,告官不管,懇恩迫訪此事。安公子當即批示雲,「事之有無,不能盡據一面之詞,可再於地方官處申訴,越訴不准」,竟批駁了。
  一時兩家原告在外面口出怨言,道:「既是奉旨欽差,應該替民伸冤理枉,為何徒有放告之名?似此劫財搶人重案,尚且不理,不用說又是一個膽小怕事之官!如此焉能觀風整俗?」這話一傳十、十傳百,早已傳至賊人探子耳中。看這情形,欽差不過虛張聲勢,斷不是辦賊用武之人。賊人得信,忙奔回山,將探得情形稟報那張七大王。那大王當與幾個頭目弟兄議論。
  原來他手下人有四個頭目:一個姓李名如飛,一個姓黃名豹,一個姓餘名龍,一個姓孫名海,這四人之中,惟餘龍本事最高,心思之巧要算孫海。當下張七大王與四個人商議道:「目前聽說山東新放了一個欽差,要整頓風俗,辦理案件,閱視營伍,我怕他來驚動我們山林,所以差細作前去探聽。今據他們回來說,那欽差年紀甚輕,是個文官出身,有名無實,放告仍然批駁不管,怕事偷安。這樣看起來,料他決不敢來驚動山林,四位賢弟看如今我們還是仍舊下山搶掠,還是暫避一時?大家必須商議一個主見才好。」那孫海聽罷,忙說道:「小弟有個愚見,大哥聽聽看,使得使不得:如今雖說欽差膽小,不致於發兵來驚動我們,然須不可不防他,使人不備。我們這山只要把守得堅固,任憑他多少人馬,一時斷難攻破。就是要糧米充足,第一要著如今速將山之前後左右安設煙墩,命人防守,遣人下山將各處買存糧米,一一運上山來。再造精細之人,隨著欽差走到那裡,跟到那裡,探得消息,即來通報,此其一也。再修書一封,寄與青蓮寺鐵長老,煩他遣人到泰安府,欽差一到,夜間即去行刺,若將他刺死,則以後再無人敢說辦案,來管閒事了。所謂先事預防,暗中下手也。寨主看此計何如?」
  張七聽罷,呵呵大笑道:「賢弟之言,真是妙算,就是如此辦法。」忙即傳令差遣數十名得用的嘍囉,往濮州曹縣催取各米鋪所存糧米;又遣人再去跟隨欽差,務須到處訪他下落,遇有甚麼信息,隨即通報;又分派小頭目在山之前後左右添設台,堆放滾石檑木;然後自己寫下一封書信,遣人往泰安府羊角嶺青蓮寺面交那鐵頭和尚,教他遣人行刺。這事總算辦得機警,那知強中更有強中手,到後來終要敗壞,所謂惡人天不容也。
  這是後話,暫且慢表。
  再說安公子寄了公文,遣了四將上省,一路星飛電轉,那敢怠慢。不日已到省城,四人忙到撫轅投遞公文,在外面候信。
  中軍與巡捕見是欽差差來之人,不敢怠慢,忙讓他四人在官廳坐下候信。不多時,內裡傳出話來,命四人進見。四人隨了巡捕,一直到花廳中,參見了衛中丞。那中丞問了四人姓名,將左右人支開,然後才與四人密議:分馮、趙二人赴沂,陸、週二人赴兗,少刻即有公文發交,命他們連夜趕站馳赴,先命中軍領他四人外面用飯。分派已定,中丞忙到簽押房中與幕友商酌好了,寫下札子兩道,一札兗州鎮台,一札沂州參將,外有信給兩府太守,信中不過教他支應兵丁糧餉。中丞辦事敏捷機密,竟無人知。公文信札辦好後,當即傳見周、陸等四人,面談了許多緊要話;又給他每人五十兩路費,著馬號裡付給快馬,馳赴兗、沂二府。周、陸等四人當面叩謝,接了札信,趕緊出來到馬號中,騎上快馬,加上一鞭,往兗、沂進發。這中丞另備回文塘遞曹州一路,迎著欽差投遞。
  再說安公子在曹州發信後,計算省城發信到兗、沂兩府至速也得六七日,此間發兵出城,止消半日功夫,遂推故有病不見客,不辦公,專候兩路兵到,即刻往剿。好在田總兵差人四處探聽賊人消息。那一天,有一個兵丁探得賊人差人下山到濮州曹縣搬運糧米上山,忙即通報田總兵。田公得信,忙見欽差,門上知是軍情重事,速即通報。安公子傳命請會,田總兵遂將探得賊人運糧一節稟明。欽差與顧朗山商議,乘此發兵,將山口堵住,查他糧米從何地起運,好遣將奪了他的糧米,再去攻山,使他無糧,不能久守。主意議定,即令田總兵派員帶兵,帶了報事兵丁,往濮州曹縣路上去劫糧。這裡安公子與田總兵統領五百人馬,參將、守備各一員,褚一官隨身保駕。不動聲色,暗暗發兵出城,直奔青雲山而來,暫且不表。
  再說兗、沂兩府之事。原來兗州鎮台是員老將,姓屠名壽,年紀七旬,是武進士出身,由侍衛放參將,升授今職。年紀衰老,不能上陣。那日接到中丞密札,教他挑選人馬五百名,隨同陸、週二人帶領三軍由東路進兵,攻青雲山之左。文到即速發兵,遲延乾咎云云。那屠總兵閱了公文,忙傳見二將。陸、週二人進見,屠公看在欽差面上,待以客禮,讓座送茶,面問一切。陸、週二人將欽差因奉旨嚴辦盜匪,所以三路進兵,務要將青雲山盜賊剿滅,與民除害,請大人速即挑兵,克期進發,使山寇不及防備,馬到成功。屠總兵無言可說,止好趕緊挑選精兵五百名,隨帶四員戰將,是守備、千總、把總各一人,候補都司一人。陸、週二人在前引路,浩浩蕩蕩的由兗州直奔青雲山而來。
  再說沂州府城止有參將,當日馮、趙二人到了,即到參府衙門投遞公文,又分給府、縣書信。那府、縣信中,不過要他供應糧草,兗州亦然,不必多敘。那參將姓徐名惠,是由行伍出身,倒是一員能徵慣戰的武將。接了公文,忙請見馮、趙二人,以客禮相待,立刻挑兵。奈沂州兵將不敷調遣,再三商議,止得托府、縣暫行招募年壯之民百名,留為守城之用。沂州所有城內兵丁四百餘名,全數帶往,隨同馮、趙二人由西路進兵,攻青雲山之右。此兩路兵俱已發動。
  再說欽差早已有探馬報到:兩路人馬俱已發兵,這欽差那時已出了曹州府城,派人四下訪拿運米強盜,田總兵又派精細兒郎做眼。果然在曹縣濮州地面盤查出來幾家糧店,登時將賊擒獲,米糧全行截住,解往欽差行營交納,一共擒獲賊匪十餘名。安公子審問口供,用好言騙他說:「爾等俱是良善人民,誤被盜匪引誘,失身為寇,犯下王法,止要改過投誠,本部堂決不追究從前之事,收在標下,仍以兵丁待之,有功立賞;若執迷不悟,甘心從賊,一朝被擒,難逃身首異處。爾等細想,還是投誠的好呢,從賊的好呢?」那些被擒小賊,聽了這一番言語,登時感化,叩頭流涕,情願投誠,遂把山中一切情形,詳細稟明。安公子遂與田總兵驅兵前進,到了青雲山下,離山五里,擇地在山之正南安營下寨,寫下諭帖數十道,命擒來賊人數名,帶著諭帖回山曉諭為首願從的賊人,教他早早投誠,免受誅戮。
  那賊人奉令,帶了諭帖,一齊回山通報。到了山口,止見山上早已把守得十分緊固。山頭上四處都建有了台,各山口都安排檑木滾石,旗旌招展,大有拒敵守險景象。那些解糧被擒的小賊到了山口,齊聲招呼道:「我等是自己人,要上山見頭領交令的。」山上賊人往下一看,認得自己山中之人,忙去通報大王。那時大王已知各處運米之人已有數十人被擒,欽差大兵已到,在山前安營,當與四個頭目商議,只有守住山口,暫救一時之急,先探聽他用兵虛實,再與他交戰。這個時候聽說自己遣去運米之人有回來者,忙傳令放他們上山。守山頭目得令,方才開放一條路,放那幾個賊人上山來。至山寨聚義廳前,一齊跪下,口稱:「大王,小人們險遭不測,今日幸得回山,特來報信。」遂將欽差擒去後面諭的話,細細稟明,又將諭帖呈上。那張七大王本來認識文字,細閱那諭帖,說的是教他棄邪歸正,改過投誠,還可免罪;若抗拒天兵,一朝破山,難免誅戮云云。那大王看罷,由不得大怒道:「好個不知進退的狗官,你竟將我的糧米劫去,還寫這些空文來勸我,你當我是好惹的!不給你個厲害,你也不肯退兵!」遂與四個頭目商議退敵之策。
  那孫海道:「那欽差的意思要想解散我手下之人,所以擒去之人並不加害,又寫諭帖,令他們回山投遞。如今我們若下山與他交戰,難保必勝,不若將計就計,我等假意投誠,寫下一封投誠稟啟。內中說山中一半人都願投降,惟有大王不肯,本要將他擒了獻上,奈因力不足,請他帶領人馬上山,協同擒拿。約定時候,我等開放一條路,讓他上山,他一定信以為真,領兵前來。那時我這裡四下埋伏,暗藏弓箭,挖下陷坑,等他身入重地,一聲暗號,亂箭齊施,一定射死他一半,再逼他落下陷坑,更可生擒活捉,易如反掌。若捉了他後,我等乘此冒充了他去搶曹州府城,管保城他可垂手而得。此計可謂一舉兩得,大王以為何如?」張七大王聽了這話,樂得他拍手打掌的快活,說:「賢弟此計,賽過諸葛孔明,還有甚麼說的!就煩你安排調遣,用起計來。」那孫海隨即吩咐那心腹之人,在山之要路挖下陷坑;各處必由之處,暗藏壯士,多設強弓弩箭,要想騙欽差上山拿他。要知安公子中計與否,如何攻山,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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