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安龍媒初到鄧家莊 鄧老翁指點山林士
《兒女英雄傳》第四十回已說至安驥由參贊大臣改放山東學政,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又加右都御史銜,作為觀風整俗使,陛辭後擇日動身赴任。內裡是舅太太、烏珍姑娘同戴嬤嬤、奶母、小丫頭,外面是山東來的褚、陸四人,一齊動身,分水旱兩路走,約定到德州聚齊。安驥臨行時已稟過安老爺:要訪那李師爺,須先到九公莊上打聽才得實信。這裡動身往山東進發。按下不表。
再說鄧老翁自打發兩個徒弟送褚、陸二人行李後,止說是安公子一定出口到烏裡雅蘇台做參贊大臣,此番一去,至少也得三年五載才得回來,想一路上有褚、陸等四人保護,諒也無妨。那老翁在家,每日無事,抱抱孩子,說說閒話,倒也十分快活。那姨奶奶呢,除了奶孩子外,說說笑笑,服侍老翁而已。
那一夜,忽然做了一夢,夢見長姐來了,身穿大紅衣服,滿頭珠翠,像個新娘子一樣。進門來就叫:「姐姐你可好?我想得你苦,今朝才見著了,我替你帶的東西還在後面呢。你快給我一碗熱茶喝,我一路來走得渴了,快些倒茶來!」那姨奶奶夢中聽了這話,忙答應道:「有茶,有茶,我來給你倒。」姨奶奶夢中這一嚷,早把老翁也驚醒了,嚷道:「你瞧你這是怎麼說?那麼大的人還會發夜張說夢話,真是越大越活回去了!」
二姑娘道:「老爺子,你不知道,我做的這夢有點古怪。我夢見安家那個長姑娘,他是我的乾妹子,我時刻想他,總見不著,今晚可夢見他來了。身上穿的紅襖,像個新娘子。他說他走了一路,渴極了,要喝茶,我所以才答應他,說我來倒。我止當是真的,誰知是夢。看起來這夢總有點兆頭,不要他們真個來山東,也未可定。」九公道:「他如今必定是跟他家太太在京,那烏裡雅蘇台是必不去的。他太太又不出門,他怎麼會到山東來?這是你想他,才有這夢,別瞎猜亂想的了,快睡覺罷!」
說話之間,孩子也醒了,要吃奶,二姑娘忙奶孩子,不多時,大家都睡著了。
到了次早起來,褚大娘來見過老翁,問道:「昨晚上我聽見老爺子醒了,說了好一會子話,二姑娘也說話,是為甚麼事?」
老翁道:「你還問呢!就是二姑娘發夢顛,說夢話,吵醒了人,你問他罷,說來真要笑死人。」褚大娘子忙問二姑娘道:「我的小媽,到底是甚麼事呀?」二姑娘道:「我昨晚上睡得好好的,約有三更天,做了一個夢。夢見安家長姐妹子,身穿紅衣服,戴了一頭珠翠首飾,像才出嫁的新娘子。他說他到山東來了,一路上走得急,渴得很,要喝茶。我聽見忙答應說有茶,我來倒給你喝。就是這個答應當兒,我就醒了,把老爺子叫我驚醒了。姑奶奶,你看我妹子到底來不來?這夢准不准?你替我圓圓夢罷。」褚大娘子聽罷,笑道:「你怎麼心眼這麼實!夢是一半心計。你天天想那長姑娘,所以夢見他了。若說他來山東,止怕未必。」
父女三人正在說話,止見外面莊丁走進來叫道:「老爺子!外面來了兩個人,騎馬來的,說請你老出去,有
話說。」老翁聽說,忙匆匆往外就走。這兩人是誰?一是馬夫,一是安公子差來家人,先來通知鄧翁,隨後就要來了。鄧老翁出來,那家人忙上前請安,說:「主人先差小人來通知,主人隨後就到。主人是便服喬裝來的,因是欽差,恐驚動鄉間百姓,所以繞道而來。」老翁聽說大喜,忙問:「你們少大爺不是上烏裡雅蘇台嗎?怎麼又到山東來?莫非由山東也可以去的嗎?我差去那四個人,他們怎麼不先來報信?」家人道:「褚、馮二位是在水路船上護送家眷,陸、趙兩位是跟著主人一路同行,即刻就到。主人如今是放的山東學台兼觀風整俗使,不上那烏裡雅蘇台了。」九公道:「呵呵!原來有這等事。這可真算是好極了。那家眷走水路從運河直下到德州,起旱進省,不過三站;德州離我們這裡不過一百餘里,等我快差人去德州迎接,一定要請你們太太、大奶奶來我家盤桓幾日。管家,你快到那邊客房裡歇息歇息。」忙叫莊丁領這二爺去,叫廚房裡快備菜飯,打出酒去;又叫人快收拾廳房,要打掃乾淨,預備著請安家主僕好住。
九公吩咐著,一面走進裡面,一面走,一面嚷道:「姑奶奶,你瞧瞧二姑娘做夢可真做准了,真個安家有人來了。原來少大爺不上烏裡雅蘇台了,改放我們山東學台,即刻就要到快了;家眷是從水路走運河到德州上岸,我要差人去接他們來住幾日。這不是二姑娘的夢有點准嗎?」褚大娘子聽了這話,歡天喜地,那姨奶奶更不用說了,忙料理預備酒菜茶飯,收拾屋子,隨問道:「老爺子,問了他們家眷是全來的,還是有幾位留京呢?」二姑娘道:「別的不管,先要問一聲我那乾妹子來不來?我真是怪想他的。老爺子快問問罷!」九公道:「你且別忙,等一回少大爺就來了,那時當面細細的問他就知道,誰來誰不來,何必忙在這一刻工夫呢?」褚大娘子道:「不錯,我的媽呀!你快給兩個孩子換換衣服,打扮打扮,好見見那乾哥哥呀!別叫人家笑話。」二姑娘聽說,這才叫老媽進房裡替兩個孩子換上衣服,又給孩子洗了臉,揸上粉,點了胭脂,自己也梳洗,換上衣服。褚大娘子已經將下馬飯菜、酒果點心,樣樣都預備停當,所用這些吃食酒菜果子,家中都有現成的,所以不過彈指之間,諸事都已齊備。那老翁又在外面客廳上看著人打掃乾淨,鋪設好了坐位,忙走出莊門外來迎接。果然遠遠望見有幾匹馬奔莊上而來。
原來安公子此番訪九公,是私自改裝而來,轎馬人夫全不用,止同了陸葆安、趙飛腿、隨緣四個人騎馬,行李都捎在馬上,打算不過見了面,問明那李公隱居之所,然後再定或在莊上動身去訪,或趕緊到省接印後,再專人去請,都不能預定。
所以公館中留下轎馬,止說大人偶爾抱恙,要打住幾日,不用地方辦差,自己起火食。那個地名紅花鋪,是沂州所屬,離府城四十餘里,離鄧家莊五十餘里。主人僕從四騎馬,步下兩個馬夫,共總六人,不多時已到莊門。安公子一眼看見鄧翁,慌忙下馬。陸、趙二人與隨緣一齊下馬,馬夫拉過馬。隨緣忙將帽盒解下來打開,取出帽子,安公子戴好,忙叫道:「九太爺!」搶行幾步,到面前請安下去。老翁一見,呵呵大笑道:「少大爺,老賢姪,今日真是從天上掉下來,快請進去罷!」
說罷,一手拉了安公子的手,往內飛跑,也顧不得招呼陸、趙二人。那二人忙趕著上前叫:「老爺子請安。」九公答應,問道:「他們倆是在水路船上護送,到底船上有那些人,我那老弟想必同來?」安公子忙答應道:「父母都在京,不同來,船上就是舅母與姪兒新置的妾兩個人。」九公道:「哈哈!兩位姑奶奶也不同來。老賢姪你這樣年紀,兩位姑奶奶又正在年青,怎麼老賢姪竟會買了人?難道老弟弟夫人竟許你弄人嗎?兩位姑奶奶大量寬洪,不說也罷了,難道他姐兒兩個就都不肯出京上任,做現成太太,倒讓這新置的姨奶奶享福?真是怪事,真叫人意想不到。」安公子道:「這置妾一事,說起來話長,容姪兒慢慢的細稟。」九公道:「是了。」忙拉著公子,竟到了上房。
褚大娘子早已迎面叫應道:「少大爺妹夫來了,乾娘、老爺子好,兩位妹妹好,舅太太、張親家爹媽都好!船上是那幾位?大概全來了,怎麼又走水路呢?我們老爺子就要差人去迎接來住幾天,好在不遠。」褚大娘子方才問話,安公子尚未回答,又早走過這位二姑娘,也照褚大娘子一樣,一位一位的問好,隨後問道:「我那妹子想必來了,他可好?我夢見他做了新娘子,穿了紅衣裳,戴了一頭珠翠,倒是到山東來了,路上走得口渴,要喝茶。我夢中正答應倒茶,這個當兒醒了,天正交三更。到底我妹子來了不曾?」安公子聽了這些話,有些不好意思的,只得說道:「船上就是舅母同他,父母同他姊兒倆都不來,說起話長,容我慢慢的細說。」忙走至當中,要給鄧老翁行禮。老翁哪裡肯,說道:「老賢姪,你如今是欽命大人,斷不敢當你大禮,休要折了我的福壽。」安公子止得請了一個安,隨後給褚大娘子、姨奶奶作揖,忙問:「兩個弟弟呢?」
姨奶奶叫道:「老李,快把他們倆抱來見見大人哥哥!」那老婆子答應,果將兩個孩子一手一個抱了來。安公子細看,只見一個面黑,一個面白。黑的恰像九公,白的與姨奶奶面目無二。
安公子看罷,贊道:「好兩個兄弟,真是有福氣的。」九公與褚大娘子齊聲道:「但願借你的吉言,將來還要你疼顧他們倆呢。」姨奶奶道:「他二叔上回來,不是替他起的小名,那官名按著我們老賢姪少大爺的大名『驥』字排,一個叫世駿,一個叫世馴,說是像兩匹好馬。」安公子道:「不錯,老人家也曾說過,連姪兒一時都會忘了。」說罷,九公攜了安公子手,出了上房,說道:「你上次到過那個莊子是西莊,這個地方你還是初次來的呢。你看我這個箭道還寬敞麼?」領了安公子,前前後後看了一遍,重新走進上房。
褚大娘子已經將酒菜擺好,請他爺倆入座。九公讓公子上首坐,安公子不肯。老翁道:「你是客,總得坐上首的。」公子辭不過,只得坐了。那四個服侍的孩子,早已一旁站立,上前斟酒。老翁見了公子做了大官,毫無一點官派,仍舊是從前那個樣子,好不喜歡,杯到即乾,連喝了一陣酒。安公子也是愛喝的,也陪飲了不少,又吃了兩道菜,這才問老翁道:「姪兒要問九太爺一件事,不知有所聞否?」九公道:「何事?」
安公子道:「有一位隱君子,姓李名應龍,號素堂,從前曾在紀大將軍幕中,近來無意進取,隱居山中。聞人云就莊這青雲山左右。這人年近古稀,深通岐黃,嘗捨藥治病,不知九太爺有所聞否?姪兒此番奉命往山東充採訪使,非得一個能乾人在幕中不能濟事,因此父親放心不下,命姪兒順路來見九太爺,務要訪明此人住處,親身前去聘請。若這位先生肯出山入幕,助姪兒一膀之力,何憂山東風俗不整,大案不消呢?」九公聞言道:「原來如此。這人我略有所聞。不錯,姓李,年紀六十多歲。他現隱居在青雲山下一個村莊中,離此十八里遠。這地方我莊上有人去過,你等我去把那去過人叫了來,命他引路,我陪你去走一趟。但恐到了他那裡,他又出門,或推故不見,那就無法可想了。萬一見著了,你自然有一套竭誠請他的話,再加上我打個邊鼓,下一番說詞,他或者竟肯出山襄助,也未可知。總而言之,你我盡到了心,那個人來不來,這其中關乎機緣遇合,勉強不來。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安公子道:「九大爺這話痛快明皙,就是如此辦法。」
兩人一面談,一面吃,登時酒醉飯飽,命人收去殘肴,大家散坐。那其間九公又問起何以兩位姑奶奶都不同來,專叫這長姐同來的緣故。安公子才把那兩人有孕不便坐車,父母恐無人照應,才賞給長姐做妾,現在同舅母先來;等他二人分娩後再輪班來山東的話,細細陳明,老翁才明白了。褚大娘子與二姑娘一旁也聽見了,止見二姑娘站了起來,向著老翁道:「老爺子,你瞧我做的夢真准,如今我那妹子可是做了新娘子,她走水路到德州,離咱們這裡多少路,你快叫人去接了她來,住這們幾天,好不好?老爺子,你快叫人去呀!」二姑娘連說帶催,老翁止得答應道:「不必忙在一時,我算算他們幾時動身,走了幾天,此時該到那裡了,等她到得德州前兩日,我們差人去還趕得上;若先去了,她未到,也是白跑。你且耐心煩等著。」隨即問安公子動身日期,在何處上船。安公子道:「他們俱同是一天起身,由通州上船,據說十天內可到德州,但不知此地離德州有多少路?」九公道:「事不宜遲,倒要快差人去的好。」忙叫莊丁去外面請陸、趙二人進來。二人來到,老翁道:「這件事說不得還得你二位辛苦一趟,我也寫不及信。少大爺要在此有事,去訪個人,也要耽擱數日。此地離德州我記得不過百餘里,你二人快騎馬去接。接著了,就僱車請他們來此盤桓數日,行李等件用得著的帶來,用不著的,派那馮小江在德州店裡住著老等,將來仍由那條路進省。你去說這是一定要他們來的。話也說完了,快收拾行李,帶好盤費,今日還早,還可以走二十里呢。」陸、趙二人答應,忙出來向帳房取了盤費,收拾好了行李,牽出了馬來。二人將行李捎在馬上,飛身上馬,往德州而去。這裡天氣晚了,又擺上夜飯,大家用過。有隨緣與那家人將安公子的鋪陳打開,在安老爺從前住過那三間南房內,安排起牀鋪。安公子又與老翁談了半時閒話,然後歸寢。那老翁說道:「明早我們起來,吃了早飯,一同騎牲口往青雲山下拜訪那位李老先生。」約好了,老翁也回房睡覺去了。
一宿晚景易過,到了次早,九公起來梳洗。那安公子已早起來拱候。爺兒倆洗臉喝茶,忙催吃飯。各飲了數杯酒,就吃飯,飽餐了一頓。又吩咐帶路的莊丁也吃飽了飯。馬夫將馬備好拉出來,九公與安公子二人辭過了褚大娘子、姨奶奶二人,忙即上馬,跟隨那莊丁,一路往青雲山下訪那李素堂,按下慢表。
且說那李素堂是何許人?乃李鄴侯之後,與顧肯堂是同窗弟兄,端的腹有《詩》《書》,廣藏經濟,醫卜星象、書畫琴棋,無一不會,最善的是天文、數學。當年也在紀大將軍幕中,因見那紀大將軍位尊自滿,漸漸專權倚勢,他就辭館回家。當時有當道的聞其名來聘請他,他看破世情,一概謝絕。因在南方常有人來驚動他。所以白南而北,尋著山東這青雲山左一個小村莊名豐厚村,置了百餘畝地,一半自耕,一半僱人耕種,蓋了十餘間茅屋,同他妻子與寡媳、幼孫親丁五口,隱居於此,栽花種竹,游水玩山,享受些山林樂境。他又會醫,不論村中及遠近鄉人,凡有疾病,請他一治就好,貧苦者連藥都是他舍,因此村人無不佩服感激他。他也有幾個朋友,一年或來一二次,勾留數日別去。他卻從來不履城市,止在山下十餘里內走動。
這就是索堂先生大概情形也。那九公與安公今日特來訪他,他做夢也猜不著,若要知道,早已避去了。
閒話少提,言歸正傳。那鄧、安二人隨著莊丁,走了約有一個時辰,已到豐厚村口。莊丁指與二人道:「這一進村,往西邊過去,到了那無人家所在,有一條小路在北方,從小路進去半里,看見竹園,一片籬落,那就是李先生住處了。可就是那路狹小,止容一人一騎走過。」鄧、安二人道:「到了那裡,我們下馬步行何如?」說話間,已進了村,一直往西走去。街上也有人過往,見這兩個人一老一少,騎馬而來,他們便站住問道:「尊客來此,有何事務?」莊丁答道:「專來拜見李先生的。」那鄉人道:「哦,是了,想是來請他看病麼?他今日恰好正在家中。昨日才來了一位遠方客人,是他的好朋友,說是多年不見面了。今天早上絕早,他家莊客就到青雲堡集上去買肉去了。我們是聽那莊客說的,所以知道。」
鄧、安二人聽說李素堂在家,心中十分歡喜,忙催騎前行。
到得村前,看見了向北小路,二人忙下馬來,將馬交與馬夫,命莊丁同馬夫在此守候,不要怠慢。二人往北邊就走。要知見了素堂怎樣說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