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偷賣嫂錯賣親妻去 死守寡反守活夫歸

 
  題辭:
  秋色將闌,黃花欲老,一場恨事淒涼早。可憐人去洞房空,寒衣誰個搗?野寺鍾遲,船窗月小,那邊粉淚知多少。這邊腸斷又魂銷,換衣人自巧。
右調《踏莎行》
  且說花笑人同烏心誠、張洪裕暗計搶嫂之說,花雋人在外聽了大驚。見三人送別出門,花雋人閃過一邊,又遠遠尾著二哥之後,只見到得烏心誠家中,就將十兩一封,謝了烏心誠,又拿出數錢碎銀,叫買了酒肉,二人開懷暢飲。花雋人忖道:「二哥又做沒天理的事了!」一竟走回家。
  到大嫂房中,輕輕地把二哥賣嫂兑銀、明晚搶親之事,細細說了一遍。文姿聽說,只是歎氣,聽完,呆了半晌,默默無言,要說也說不出,要哭也哭不出。此時,已是夜深時候,花雋人出了房門,文姿即上了燈,呆呆地倚了桌兒,托了腮兒,對了燈沉沉吟吟兒坐著。
  坐到夜深,想了一計,反笑一笑,自言自語道:「不曾想這般醜惡心腸,前番受了這般磨難,如今在此又背賣兄嫂。叔不仁,嫂不義,明日不得不設計還他。」隨即滅了燈,上牀睡了。只聽見花笑人來家,醉語糊塗,歡聲高亮,秦氏道:「有何快活心腸?何喝得這般泥爛?」推入房中,叫:「睡了罷!」此夜,花笑人得了銀子,與秦氏著實歡會了一場。
  次早,文姿起來,梳妝打扮,穿了白衫,帶了孝髻,故意在花笑人夫妻面前歡容笑口。花笑人絕早即往烏心誠家中,叫烏心誠:「到張洪裕處,打點人夫、船、轎。」
  到午後之時,文姿涂眉撲粉,口唇上了胭脂,走到秦氏房中,歡歡喜喜地說道:「汝夫二叔今已嫁我,幸是有財的客商。此去有得吃,有得穿,料來不似花門中淡泊。只是成婚吉禮,必須要換吉衣。但我與二嬸衣服當賣已盡,只有身上一衣,乞求二嬸暫時相換。成親之後,明日送還。我的白衣二嬸不必還我,我到那邊有得穿,白衣竟送與二嬸罷了。」
  說完,即將孝髻除下,孝衣脫下,付與秦氏。秦氏見文姿肯嫁,也覺歡喜,就把身上衣妝脫與文姿穿戴,自己穿了孝衣。
  漸漸日色將西,文姿往自家躲過。秦氏領了六歲的兒子,坐在中堂,意欲送文姿上轎起身。只見一乘轎子隨著許多人擁到門前,內有四個好漢,看見秦氏身穿孝衣,飛跑進門,搶了出去,抬在轎中,把轎門鎖著,一溜兒抬得飛跑。烏心誠直送到河下上船,交與張洪裕。張洪裕叫水手忙忙開船而去。烏心誠又立了片時,見船遠了,方才走回。
  到得自己家邊,天色已十分黑暝,但見門兒閂著,忽聞裡面房中似有笑語之聲,因站住了聽聽。只聽見房中有一個男人低低說道:「你將腰兒填得高些,我方才齊根。」聽見白氏輕輕說道:「你可再送得重些,我方才快活。」又聽見男人道:「我家大嫂嘴硬,受了多少寒衾冷枕。今夜好受用哩!」
  烏心誠聽見這話,想道:「原來是花笑人這王八的!他又來姦淫我的妻子!」咬牙切齒,憤耐不住,把門亂敲。裡邊二人牀上忙飛起來,急穿了衣。白氏開門時,花笑人即蹲在白氏身後。白氏口中罵道:「幫人賣了嫂子,回來為何出魂見鬼的大驚小怪?」將身一挨,花笑人就捉一個空,跑了出門。
  說得遲,做得快,白氏即閂了門。烏心誠罵道:「狗淫婦,你做得好事!還不快點燈起來,待我殺這狗王八的。」白氏道:「我做恁好事?我便養了漢子,也不達與你寫做書、賣人嫂子的一般拙直。我偏不點燈。」
  烏心誠只得自己吹起燈來,口中罵的:「狗王八!狗淫婦!」手中提了燈兒,各處去照。白氏道:「照恁的?有一個寫假書的漢子,在我房中。」烏心誠哪裡能夠照見,氣得沒法,只得忍耐,做起了嘴兒坐著。向來村中這些人見烏心誠為人奸詐,因姓烏,就稱他是黑魍魎。見白氏背夫淫潑,稱她是白魍魎。這也是名下無虛。正是:
  幫人賣嫂得便宜,魍魎仍遭魍魎欺。
  破帚破箕宜作配,生成一對好夫妻。
  且說花笑人跑到家中,只見兒子在門前哭叫:「我的娘!」哀哀不住,有幾個鄰人圍著解勸。笑人還只道兒子哭伯母,娘無顏見鄰人。一頭進門入房,房中無人。只見小兒子在牀上,呱呱兒哭的不住。房中喚不應了妻子,就到灶邊尋喚,灶邊不應,又到後邊大嫂房中去尋。房中燈兒微亮,只見呆呆地坐在大嫂牀上。花笑人近前道:「兒子在那裡叫哭,你呆坐在此做恁?快去抱兒。」將手去扯一把。
  那文姿即立起身來,將手一推,叫一聲道:「啐!」花笑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大嫂穿了自己妻子的衣服,依舊坐在房中,就叫一聲道:「不好了!錯了!」飛也跑到烏心誠家裡來,連叫道:「烏王八,你做得好事兒!你把我的妻子賣了。」那烏心誠怒悻悻坐著,正要打那花笑人,聽見笑人罵聲,一頭也罵道:「花王八,你做得好事兒!你淫了我的妻子。」開門出去,兩個打做一塊。
  且說文姿見二叔尋妻不見,放聲號啕,情景可憐,就出外將兩個姪兒抱進,又忙喚三叔追上二哥,叫二哥去追趕二嫂,說:「去不多時,還未成親,可趕得轉。」花雋人急忙走到烏心誠家來,見兩人打做一團,氣吁吁地說道:「打做恁的?二哥可快去追趕二嫂,還追得轉來。」
  花笑人聽見,即放了烏心誠,兩腳如飛的往河上就趕,一路找尋張洪裕,見船就喊,喊得喉嚨聲啞,竟喊不動了。跑了二十餘里,竟無尋處。此時又氣又苦,又一身無力,冷汗如雨,見一所小廟在河邊,就一跤暈倒在廟門前,半時方醒。
  醒來時,手敲心,口叫屈,眼垂淚,痛切的半晌,慢慢兒掙將起來,垂頭喪氣地踱了回來。一路肝腸寸裂,掛念兩個兒子,只得帶羞回家。已是五更時候,叫三弟開了牆門,就問:「兩姪兒何在?」花雋人道:「大嫂領去一同睡了。」
  笑人走進自己房中,淒淒涼涼,沒情沒緒,哭了片時,上牀欲睡,把手去解褲帶,腰間沒了肚兜,連那八十兩銀子竟沒有了。自從在白氏身上,忙亂穿衣,出門東跑西竄,不知失落何處?
  此時花笑人開了口,竟閉不上,真個是:「死不得,活不成。」把自家的頭髮恨恨地了一回,隨即出房來,叫三弟點燈,在房裡房外、宅院門後細尋了一番,只得進房去,上牀呆呆細想了一遍,想不著頭,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次日,鄰人得知,莫不掩口而笑,遠近喧傳,偏成了四句歌謠,說道:
  村裡新聞真個新,謳歌不唱太平春。
  花郎妙計高天下,送了夫人又失銀。
  後邊這兩句,是《三國志》中唱那周瑜的,說道:「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如今村間,就改換兩個字兒,做了花笑人的歌謠。
  話休閒敘。且說蘇鎮台轉遷內任,不多日,雲上升也報升了濟寧州知州,與花玉人一同歸來,三人自江寧蘇鎮台家中分路。恰好此日,日色將西,花玉人攜了絕色的貢氏、三歲的關寧、一個丫頭、一房義男義媳。自己一乘轎子,貢氏與關寧一乘轎子,又僱了許多馱擔,鬧鬧熱熱歸來。
  未曾到家,先已有人看見,報說:「花大爺回來了。」花雋人進內報知大嫂。大嫂道:「莫非見鬼?」花玉人與貢氏下了轎,走進中堂,見有孝堂、靈位排著,即吃一驚,問道:「此是何人的靈位?」
  文姿與雋人慌忙撤過,道:「坐了慢慢說。」花玉人且檢點行李,打發了轎錢、擔錢、驢錢,然後一家見禮,坐下。玉人又問道:「這靈座可是何人的?吾家可是有變?」文姿道:「二叔十分強健。因前番從關中有書報來,後五、六日,又有一人來報說:『你死在蘇府任所。』故此我排這靈位兒。」
  花玉人吃驚道:「我在任中,托天康健,何曾有病?因邊關軍務匆忙,往來人少,並無家書帶回。」文姿笑一笑道:「這又古怪了。這書我還藏著,去拿來你看。」隨即進內尋出書來。遞與花玉人。玉人看過道:「這書全沒影子,是何人做此妄孽?」文姿道:「看起來也是二叔做的孽了。」花玉人道:「二弟為何做孽?」文姿道:「說說須一日也說不盡,且慢慢兒。」
  雋人在旁,將前開店,姦淫柳氏,毆辱秀才,受打枷之事,粗粗說來。未完,文姿即接口道:「這也不奇,可笑他昨日又將我賣與濟寧府富商,叫他來搶我。因我帶孝在身,叫他們見穿白衣的,搶了便是。幸三叔說知,我將白衣換與二嬸穿著,竟搶了二嬸去了。昨夜去趕,五更方回,如今還睡在房中。」
  玉人聽說,歎不絕聲,說道:「我起身時,將一百兩紋銀,一文不私妻子,盡付與他,叫他與三弟協力同心,看顧長嫂。如今竟不顧嫂之衣食,又賣嫂之肉身。如此為人,良心已死,原來,自作自受。」文姿進內安排茶飯,花玉人叫義男夫婦搬運行李進房。
  那花笑人自牀上起來,不知大哥回來,低著頭,憧憧地一頭走將出來,看見大哥在坐,吃了一驚,忙忙縮進閉了門兒。玉人看見了,恨他悖逆無禮,只作不見,竟不瞅睬。
  笑人縮進了,在門裡邊張探,見大哥下首坐著一個美婦,比大嫂又加嬌媚,手中抱著一個孩子,比自己的兒子分外魁梧。又看見兩個男婦,搬運皮箱、行李,絡繹不絕。又聽見丫鬟口中喚一聲:「二奶奶,可進房中裡面去看著行李。」那美婦人即抱了兒子進去。
  花笑人看見這些光景,肚腸好不癢,眼睛好不熱;走到那牀邊、灶邊,好不傷心淒楚。兩個兒子在中堂哭叫:「母親!」大嫂擔些果子出來,阿修拿進去,好不慚愧。到黃昏時,文姿安排了一壺酒,一碗飯,兩碗菜蔬,叫三叔:「拿到二叔房中。」只見閉著眼,孤孤棲棲地臥著,叫起來,胡亂吃了兩杯酒,吃半碗飯,雋人出門,依舊臥了。
  夜深時候,聽見大哥與大嫂房中歡笑之聲,睡臥不安。又爬起來聽聽,初時像大哥說蘇府與邊關的事體,後來像大嫂說自己與本身的事體,笑作一團。花笑人此時真是有氣無伸,有苦難說。
  此夜,玉人歡暢了一宵,笑人又惶了一夜。次早,遠近親鄰都來拜賀,該留茶的留茶,該留飯的留飯,去了一班,又來一班。一連忙了三日。
  第四日,花玉人出門拜客,花笑人縮頭了數日,悶氣實難消得,這日絕早,乘著天色尚暗,獨自出門,輕輕開了牆門,走出外邊散散悶兒。
  但不知遇著何人?講著何話?且看下文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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