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拒美色得美又多金 造假書弄假成真節

 
  題辭:
  黃金美色如蠅逐,安得人心足?辭金謝色反奇逢,贏得前途到處有春風。一枝花正孤無侶,又送摧花雨。雪梅偏喜挺孤芳,獨向歲寒時節傲冰霜。
右調《虞美人》
  且說雲程次春會試中了進士,選了陝西延安府膚施縣知縣。到任之後,即來拜謁蘇鎮。蘇鎮以鄉里之情,整酒款待,花玉人同席。雲上升一見玉人,容貌堂堂,肅然起敬。通了姓字,又問家鄉,原來是貼近同鄉。
  酒間,又見花玉人談吐經略,是文武全才,愛慕之極,就對蘇鎮台說:「要盟為兄弟。」蘇鎮大喜道:「這是古人的高風。二位先欲效古人之誼,即今日之管鮑、雷陳也。」叫左右:「排香案來,鋪下紅毯。」二人拜過天地,又並拜了八拜。因花玉人年少,雲上升為兄。拜完,依舊入席。
  酒間,雲上升問道:「賢弟宅上還有何人?」花玉人道:「先父母早歸,有兩上舍弟,一名花嬌,賤字笑人;一名花媚,賤字雋人。」雲上升心中想道:「花笑人是我對頭,原來是他兄弟。只作不知,假意問道:「令弟俱可在庠序?」花玉人道:「已棄業久矣。如今在舍下,經營餬口。」花玉人也問了一番。此後三人說些邊關防禦之事,又飲了一時別散。次日,是雲上升開筵。第三日,是花玉人設席,無非盡結義之歡。按下不提。
  且說蘇鎮台有一房美妾貢氏,姿容豔麗,因窺見花玉人美如冠玉,切切相思。一日夜深時候,蘇鎮出去巡關,貢氏情思難禁,便悄悄步到花玉人書房中,玉人大驚。貢氏笑道:「我見你獨自一人,清清冷冷,特來伴你。」
  不料蘇鎮台有事,黑夜來商,聽見內間聲音,即住足窗前傾聽。聽見花玉人道:「乞奶奶尊重,速還閨閫。萬一蘇盟兄知之,體面何存?」貢氏道:「彼已出巡,再怕誰來?」竟吹滅了燈。花玉人道:「隔牆有耳,窗前豈無人。」就暗中把貢氏一推,推出門外,緊閉了門。
  蘇鎮忙忙躲過,貢氏只得怏怏回房。蘇鎮想道:「此婦情私於外,難以留身。欲遽絕之,未免不忍。我看花兄之正氣,較之明燭達旦,可以並美千秋。他如今旅館淒涼,古人將愛妾以換馬,我今將愛妾以贈友,豈不更勝?不如假作不知,改日央雲兄作筏,送與花盟兄,以全二人之願,以報不淫之恩。」一面想,一面依舊巡關去了。
  過了數日,雲上升有事來謁。蘇鎮把前事先與說明,然後整酒會席。雲上升道達蘇鎮之意,花玉人仍然再三力辭。雲上升道:「賢弟若堅執不收,則鎮台必棄此婦矣,此婦將何歸乎?」說到此處,花玉人只得順從,當晚即完了姻。兩上美人,如魚似水,不必說了。
  又一日,蘇鎮有一名家丁,名喚蘇勇,因隨徵剿,得了萬金,夜間瞞了主人,要求花爺窩藏,情願中分。不料蘇鎮又有事來找欺主的蘇勇,只見花玉人道:「倘使主人知之,不妥。你可持此金,只說獻與主人可也」。
  說完,蘇鎮徑直走向前拱手道:「花盟兄之正氣,弟已感佩之矣!乞收一半,另一半即賞與蘇勇,以酬其功。」蘇勇慚愧感激,即跪下連連叩頭。花玉人也推辭一番,只得收了。
  此後,蘇鎮台感花玉人之高節,賓主愈加相得。雲上升也敬花玉人之大誼,弟兄愈覺相親。蘇、雲二人一齊動本,敘花妍參謀有功,提授為監紀推官之職。次年,貢氏生下一子,因邊關寧靖,名喚關平。正是:
  貪淫枉受貪淫辱,清正能招清正香。
  楊花飄蕩落泥塗,蓮朵高擎吐芬芳。
  話分兩頭。且說花笑人在家無聊、無賴,一日,來到烏心誠家中,說起「大哥去了五、六年,也不帶些銀子回來,人竟杳無音信,未知生死如何?每想大嫂容貌佳麗,若賣與富戶人家,可有七、八十兩。只是她性子剛烈,此事難行,怎處?」
  烏心誠向來在店,自家吃喝不必說,連妻子白氏,也是花笑人養活。如今坐食在家,十分難度,因花笑人說起賣嫂,低眉一想,道:「這有何難。如今先寫一封假家書,借令兄口脗,說邊關圍困,為兄重病將危,叫妻岳氏自便。再過幾日,又傳一封出來報死。那時,計圖賣她。她自然不相仇了。」
  花笑人道:「日後萬一大哥回來,如何肯甘休了?」烏心誠道:「嫂子出門,沒有對口,此時憑汝說了。只說嫂子耐守不過,做了不雅的事,故此嫁與人去了。令兄自然無言。」花笑人聽了大悅道:「若得成時,重重謝你。」
  白氏在旁,也笑堆滿面,即將頭上挖耳簪除下,叫烏心誠到村店當了酒肉來,不半時煮熟。兩人飲了數巡,烏心誠即拿了筆硯來,寫道:
  愚兄字啟二弟知之,自到任所以來,不料命運多舛,正值邊關危辭之時,日夜憂驚,積成重病,十分沉篤,不日將登鬼錄也。三弟有汝,愚兄可以放心。但汝嫂無子,諒難守節,聽其自便可也。臥中淚筆,情不盡言!
  寫完,花笑人取來讀了一遍,拍掌笑道:「妙!妙!還是心誠有算。」烏心誠封好了,外又寫道:
  五月十五日,陝西延安府蘇鎮台府中附行,煩勞附至南京句容縣花村中二舍弟花笑人收拆
  寫完說道:「趁你不在家中,央人拿去,令嫂必然如此,如此。」隨即去央一個鄰家小子,叫他到花大娘家中說:「花大爺有家信帶回在此。」
  那小子擔了書去,到花家依樣兒說,文姿聽見丈夫有家書回來,忙忙接過,等不得二叔回家,自己拆開,央鄰人來讀。讀完,文姿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小子跑回家下。烏心誠道:「想必中計。你且吃酒,我去問問小子的。」
  走去問時,果然說:「花大娘忙拆了書,如此,如此。」烏心誠即走回道:「花二哥,事已有緒了,再過三、五日,我自央人來報死信。然後覓一個好主兒嫁她。自伏妥貼。」兩人歡別。
  花笑人到家,即尋大嫂道:「外邊謠言:『大哥有家信回來。』可是真的麼?」文姿道:「正要等二叔回來,等不得,我先拆看了。」即將書遞與笑人。笑人假意讀了一遍,說些寬話道:「原是一個文人,不該去惹武事。當時去時,我甚不喜。如今弄得我又苦,他又苦了!」
  過了五日,文姿與秦氏閒立在中堂,說些舊話,只見有一個人自外走來,高叫:「花笑人可在麼?」文姿與秦氏忙避進了。笑人走出來道:「尊兄何處人氏?有何話說?」那人道:「我小弟居住在城,有一敝友,向來在陝西做客,今避亂回來,到舍下拜望說:『令兄花大爺於今年六月初病重身故。』特叫小弟來報一聲。」
  笑人假意吃驚道:「果有此事?恐有訛傳。」那人道:「敝友在陝時,與蘇鎮爺相處,是親眼見的。蘇鎮爺買衣棺殯殮了,寄在廟中。」花笑人假意跌足道:「唉!這樣果是真的了!怎好!怎好!」送了那人出門。
  文姿聽見,就號啕大哭,自曉達旦,竟不絕聲。次日,即將自己做下的綿布做些孝衣,又設一座孝堂靈位,朝夕焚香上飯。正是:
  別時容易兮相見時難,
  夢處歡娛兮醒處拋殘。
  自斷天涯兮幾樹雲煙,
  人疑花影兮倚遍欄杆。
  去時桃柳兮春到仍妍,
  昔年人面兮有鏡無顏。
  悔教夫婿兮去入樓闕,
  安得夫婿兮生入玉門關?
  一日,花笑人對文姿道:「大哥既死,哭也徒然。大哥未死時,曾有書回,說:『大嫂無子,諒難守節。』總是嫁人,還是長久之計。」文姿即拭淚道:「二叔休出此言,我生為花門婦,死為花門鬼。我但隨汝兄到黃泉,仍做夫妻,吾願足矣!」花笑人即應口道:「恐你守節煩難,不能透底。我是好意說話。以後我不管,恁憑大嫂便是。」
  又耽擱了月餘。一日,踱到烏心誠家中計議。烏心誠道:「河上有一位大商,姓張,號洪裕,係濟寧人氏。因髮妻貌丑,要討一房美妾去家受用,受用。我昨日已曾說過,他說:『要瞧一瞧兒,果然人物好,便多出些禮金也甘心。』」花笑人道:「這有何難?我們大嫂每日出到中堂靈前上飯的,可引他來一瞧便是。」
  當日,二人就到張洪裕寓中,約定次日相親。第二日絕早,烏心誠便去引了張洪裕偕來。卻好日中時候,文姿果然到靈前上飯。張洪裕在外一瞧,只見。
  柳腰櫻口海棠姿,素縞妝來愈勤思。
  三寸金蓮常布地,一心想著向天時。
  原來,濟寧婦人,多是不裹足的,一雙腳兒,就發尺櫃一般。那張洪裕見了這雙小腳,便已勾了魂兒,況人物原是標緻,帶了孝,愈加俊俏,十分醉意。花笑人、烏心誠在外,急忙走出來,見張洪裕同在,問道:「家嫂何如?」張洪裕道:「果然佳妙。」烏心誠道:「就是今日兑銀,明日成親,便是不必耽擱。」
  花雋人看見三人張張探探,交頭接耳,有些古怪,便遠遠尾著二哥與烏心誠之後,一路跟隨到張洪裕寓中,悄悄在外竊聽,聽見二哥說:「要一百財禮作正猶可,況是做小的,一百是不可少。」張洪裕道:「人物果好,一百也不多。只是小弟的貨還在舟中,未經兑賣,手中不足,還求讓些。」烏心誠道:「交銀是實,兑起來便讓些。」
  張洪裕老到,恐怕人在他鄉,地方有話,定要笑人寫了一張賣婚文契,又見烏心誠俱下了花押,然後兑銀。兑到七十兩,張洪裕不肯兑了。花笑人道:「若是七十兩,是不安的,要一百兩。」烏心誠道:「依我,九十兩罷。你們不依我,我不管事。」張洪裕只得兑到九十兩。
  張家收契,花家收銀。張洪裕又備了幾味酒肴,與二人一酌。酌完,又拿出五兩二封,謝了烏心誠。臨別時,花笑人道:「家嫂心中要嫁,奈口中賣清。若好好的與她說,必然耽擱了日子。明日傍晚,可多遣許多人役,抬了軒輿,見穿白衣的,竟奪了上轎。一溜兒抬到船中,然後把溫存的手段弄出來,與她偎偎傍傍、弄盞傳杯,自然與你一頭了。前後事情俱托烏心誠周旋便是。」
  我想:「此番文姿雖有貞操,也難逃密計。」且看下文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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